生命历程视域下进城陪读老人的社会适应研究
2022-02-26余吉玲
切 排,余吉玲
(1.2.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00)
一、问题的提出
城镇化快速发展促进人口流动加速,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举家迁入城市,人口城镇化推进教育城镇化[1]。农村家庭迁入城市从事非农行业后家庭收入有所增加,从而为满足教育需求提供了经济基础。在县域城镇化发展中,进城的农村家庭增多,老人跟着进城并加入到陪读大军中。有研究发现,老人陪读对农村家庭现代转型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隔代陪读兼顾农村家庭经济积累和教育再生产,使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进入劳动市场积累家庭经济资本,这就凸显了老人在家庭中的价值,以新的代际合力促进了家庭现代转型[2]。陪读是农村家庭应对城乡教育分层的策略与实践行动,它与县域城镇化相互影响形成一种复杂的耦合关系。中西部县城工商业发展滞后,难以为进城劳动力提供充足的就业岗位,大部分农村人口选择向东南沿海发达地区或大城市寻找生计。缺乏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的农村人口处在城市社会的边缘,他们悬浮在城市的表层难以在城市扎根。连接都市与乡村的县城,因为较低的城镇化成本及相同的文化背景,从而成为农村人口实现城镇化的重要场域。在大城市积累了经济资本的农村人口在县城买房,使老人与小孩搬迁至县城,并由老人在县城照顾孩子上学,年青一代继续在异地务工,为在县城生活的老人与小孩提供经济支持。中西部地区的县城为了推进县域城镇化,政府将优质教育资源向县城集中,从而以教育驱动农民进城。一些农村家庭为了阻断弱势地位的代际传递,不惜代价投入子代教育,而老人进城陪读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然而,进城陪读是否会重塑老年人的家庭与社会角色、身份以及价值观呢?是否会促进农村老人嵌入城市,学习城市的生活方式,并在经济、社会关系及心理层面逐渐融入城市呢?本文以天祝藏族自治县陪读老人为研究对象,通过比较陪读前老年人的职业、活动空间,陪读时的角色、身份、职责、心理以及陪读结束后的城市融入或去向等,分析进城陪读对农村老年人生命轨迹的影响。
二、文献评述与理论视角
(一)文献评述
教育是对个人的一生都会产生重要影响的社会因素[3]。城镇化背景下的农村教育改革对农民家庭成员产生了系统性与变革性影响。国家、社会与家庭等多重结构性、制度性因素相互作用导致了农村家庭成员进城陪读的现象。城乡教育资源分布不均衡,农村教育资源整合、重组之下的“文字上移”(熊春文,2009)以及计划生育政策导致学龄儿童数量下降等是农村家庭进城陪读的宏观制度性与政策性因素(许加明,2018)。王文龙认为,陪读现象的不断增多是中国城乡阶层分化与资源过度集聚在教育领域的反映[4]。陪读现象反映出农村家庭追逐优质教育资源的社会心态(伍麟,2017)。对缺少经济、社会、文化资源的农村家庭而言,教育能够为子代提供往上层阶层流动的机会。在期望提高社会地位的驱动下,家长不惜代价,将家庭资源投入到子代教育上。然而,陪读无疑加重了农村家庭经济负担,增加了教育投资的风险(王文龙,2012)。尤其是边远地区的低收入家庭被迫在陪读中负重前行,承担了更多的政策成本(庞晓鹏,2017)。
选择何种方式陪读,由谁来陪读,租房还是买房陪读,举家迁移还是城乡间两栖流动?陪读家庭围绕这些问题进行家庭资源配置与整合,对家庭成员所扮演的角色进行策略性调整。受传统社会性别规范和角色形塑,女性承担照料家庭的大部分责任,在陪读中发挥主力军作用(罗曼,2015)。母亲陪读是比较优势之下家庭利他主义价值观驱动导致的结果(田北海、黄政,2019)。在城镇化背景下,进城陪读成为年轻女性追求城市生活方式的一种隐性表达。[5]但是,陪读将女性固化在没有报酬的家务性劳动领域,影响女性社会化发展(吴惠芳、吴云蕊、陈健,2019)。
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陪读现象受到了一定的学术关注。这些研究成果对陪读的原因做了深层次的解释,并从女性的视角对陪读现象进行了阐释。但是,随着年轻女性劳动力更多的走向劳动市场,在一些地方,许多老年人成为了进城陪读对象。已有的研究对老年人进城陪读做了较为扎实的背景分析,但是对老年人进城陪读的过程,尤其是老年人在进城陪读后的适应性缺少关注。
(二)理论视角
生命历程理论(Life Course Theory)研究个体与社会、历史、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它将个体发展置于社会时空背景下,探讨社会结构、社会制度、社会文化以及社会变革对个体生命轨迹的形塑。埃尔德(Elder)将生命历程(Life Course)定义为一种社会界定的并按年龄分级的事件和角色模式,这种模式受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历史性变迁的影响[6]。生命历程强调的是个体与社会结构在时间作用下的相互嵌入。[7]个体不是孤立的、原子化的存在,而是嵌入在形形色色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并受所处社会关系中的文化和制度的规约。个体一生中所经历的重大生命事件受文化和社会变迁影响。然而,个体并不是被动地受社会结构、社会文化的影响,而是会依据社会情境采取积极主动的应对策略,能动性地调适自身行为。生命历程理论的意义在于通过“年龄”“时间”“转变”等核心概念将个体生命与社会文化以及历史背景相联结[8-9],实现微观行动者与宏观社会结构的有机统一。
不少学者利用生命历程理论探讨重大社会事件或剧烈社会变革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影响,如“文革”、改革开放、允许农民进城等社会事件深刻地影响中国人的生命轨迹(刘精明,1999;孙文中,2018;周永康、王荆川,2020;董云芳、范明珠,2020)。而生命历程视角下对老年群体的研究,重在探讨早期人生经历对老年人健康、贫困、迁移、社会分层等方面的影响。生命历程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即累积优势和累积劣势常被用于老年人研究。老年人不平等和异质性随时间的累积而分化,这是个体选择与社会政策共同作用的结果(胡薇,2009)。早期人生累积劣势。如童年时期不利的生活处境会对老年人身心健康产生显著负面影响(刘亚飞,2018;焦开山、包智明,2020;刘瑞平、李建新,2021)。社会分层导致的健康不平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扩大。[10]处在社会底层的人因缺少投资健康的经济资源,面临着更大的健康风险,随着年龄的增长,健康水平下降更为迅速。教育对健康的影响具有累积性,老年人之间的的受教育程度差距越大,则健康程度差距更大(Ross& Wu,1996;胡安宁,2014;李黎明等,2020)。有研究将老年人生活现状置于整体生命历程中,以纵观性视角探讨生命事件与晚年贫困的关联,进而讨论个体与社会结构在流动变迁的时空背景下的互动影响[11]。在人口大流动时代,老年人因照料子女、隔代抚育等家庭因素被裹挟进迁移潮中,其由农村迁入城市,从而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上逐渐适应城市社会。除此之外,老年人迁移流动受所处社会的制度和文化影响(任远、金雁、陈虹霖,2020)。
三、案例研究背景与介绍
笔者主要在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对进城陪读老人进行访谈调查。天祝藏族自治县地处河西走廊东端、藏彝走廊之北,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与多元文化互动交流的区域。又因其处于我国生态屏障区,政府将位于生态核心区的农牧民整体搬迁,其中部分搬迁至县城。政府驱动与农牧民主动进城相结合,形成多类型的城镇化方式。天祝藏族自治县城北新区的安置小区居住着大量来自各个乡镇的农牧民,由于年轻人外出务工,老年人成为小区生活的主体。除此之外,天祝藏族自治县第一中学周围有许多租房陪读的老人。笔者以城北新区的安置小区和学校周边的陪读老人为访谈对象,探究老人何以陪读,陪读老人如何适应城市生活及其背后的行动逻辑与价值理念。
天祝藏族自治县老人进城陪读的原因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因为城乡教育资源分布不均或者家庭追逐优质教育资源,为了不牺牲年轻劳动力的工作机会,从而老人进城陪读。天祝藏族自治县有些乡镇只有初中没有高中,因此,这些乡镇的初中毕业生要进入高中学习,大部分只能选择进入县城高中。在县城上高中可住校也可在学校附近租房住。考虑到孩子的安全问题以及让孩子有更多时间投入学习,一般家长会选择陪读。天祝藏族自治县第一中学周围的平房内租住着大量来自农村的陪读者,其中以老年人居多。而被陪读的孩子则主要是高中生,其中有家长主动陪读的,也有孩子主动要求陪读的。“我们镇上没有高中,大孙女考上高中进入县城。今年她高三要求陪读,说宿舍里学生太多,相互聊天的、玩手机的,不能安心学习。”(女 汉族 65岁)第二类是老人为了在县城更好的治疗疾病,同时承担起陪读的角色。有的老人患有疾病,每天或隔三差五要去医院治疗。距离县城较远的老人就不得不在县城租房看病,通常老伴也要跟着进城陪伴照顾。老人进城后,外出务工的父母就会将孩子留给老人,老人边在县城治病边陪读。例如,H奶奶患有尿毒症5年,每天要在医院透析,租房在县城看病方便。她和老伴带着年幼的孙子在县城上幼儿园。因为身体有病,H奶奶基本干不了家务活,只能买菜或接送小孩。70岁的老伴既要陪她看病又要操持家务,还要陪读,面临多重压力。
四、进城陪读与老人的社会适应
本部分通过对比陪读前、陪读时以及陪读结束后的老人社会角色、身份、心理等变化,分析进城陪读对老人的社会适应性的影响。
(一)陪读前的农村老人
陪读前的农村老人,小部分有一定的城市工作或生活经历,但是并没有真正地融入或适应城市环境。对于大部分的农村老人来说,他们并没有城市工作或生活经历,因此,总体来说,陪读前的农村老人完全是嵌入在乡土环境中的,他们的思维与行动深受乡土场域中的惯习所影响,以致于对外来文化或者环境有不适应感甚至排斥感。从笔者的调研情况来看,大部分陪读老人的年龄在60~75岁之间,而这一个年龄段的陪读老人又大致包括两个群体。一是60岁-65岁左右的陪读老人群体,这部分陪读老人大多是第一代进城农民工,他们早年穿梭在城市与农村之间,他们的城乡二元特性明显,是城市的边际人。由于他们大多缺乏城镇养老与医疗保险,以及自身能力不足,因此,随着年龄增大而退出劳动力市场,返回农村照顾留守在家的孙辈或经营农业。二是65岁-75岁的陪读老人群体,这部分陪读老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或牧民,其角色与身份相对单一。农村或牧区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域,在城市生活的时间较少。随着年龄的增加,这部分老年人的身体与心理机能逐渐下降,他们逐渐退出生产领域并回归家庭,从而不再承担增加家庭经济收入的角色。老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子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如种植粮食以满足家庭基本口粮、照看年幼的孙辈。总体来说,陪读前,家庭、农村或牧区是农村陪读老人的主要生活空间,农村的生活方式、价值理念规训老人的行动逻辑。
(二)陪读时的农村老人
对于大部分的陪读老人来说,县城的日常生活模式是另外一番景象,这无疑增添了陪读老人的陌生感。与此同时,那种长期的日复一日的农村生活模式与陌生的城市生活模式之间的张力,往往使陪读老人在刚陪读时难以适应。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陪读老人对城市的生活模式持一种完全的排斥态度。相反,一方面,陪读老人会尝试着去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与模式;另一方面,陪读老人也会发现城市的优势,从而陪读老人会在陪读过程中不断地进行心理调适。
第一,城市的消费远高于农村,陪读老人从农村进入城市,面对的最大难题是如何适应城市消费模式。住房是陪读的最大支出,而解决住房的途径有买房和租房两种,选择何种方式取决于陪读家庭的经济状况。进城的农民家庭往往只能买得起经济适用房,小部分的家庭以贷款或借债的方式在县城购买商品房定居,从而实现农民家庭城镇化。从租房的角度来说,可选择租住学校附近的平房或城北新区的安置房。平房设施简陋,房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及一个做饭的火炉子,月租金为150元,不包括水电费等。平房没有暖气,冬天烧煤,还要用电热毯等,所以电费较高。安置房的租金三年18000元,不包括水电物业费等。老人在农村居住的房屋宽敞、明亮、舒心。相比之下,城市住房拥挤、简陋且相对较高的租金让陪读老人极度不适应。除此之外,还有陪读者和孙辈的日常花费等。老人认为孙辈们正是长身体、求知识的年龄,一定要保证他们的饮食营养,所以不会缩减孩子们的饮食开支。总之,陪读老人进入城市后,其发现城市的生活模式是以消费为核心的,相对高额的消费支出使得习惯节约的陪读老人一时难以适应。
第二,家庭内部矛盾增加,影响陪读老人心理健康。在我国,家庭养老是主要的养老方式,年迈的父母与子女生活在一起,依附于子女供养。农村与城市居住空间格局不同,农村是庭院式的,家庭成员依据权力、辈分居住在不同的房屋,每间房屋是相对独立的空间,居住空间的相对分散有利于减少矛盾。在城市楼房,一家人生活在相对狭小的空间,代际之间因生活习惯、价值理念、教育孩子的方式不同而容易产生摩擦。老人虽然以陪读的方式为家庭做出贡献,但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根深蒂固。有的老人在城市沿袭农村的生活方式,如在家里随意抽烟等,陪读老人常常因为生活琐碎之事与媳妇发生口角,引发一些家庭矛盾。租房陪读的老人中,家庭关系的主轴由老人与子女的关系转变为老人与未成年孙辈之间的关系。老人陪伴、督促孙辈们学习,操心他们的饮食起居,平时交往的对象是其他陪读者,彼此交谈的话题是孙辈们的学习态度、学习成绩等。老年人对新事物、新知识理解接受的能力有限,尤其农村老人处在信息社会的边缘,与正值青春期的孙辈们之间有明显的信息鸿沟。有的孩子用手机学习,老人们误以为他们玩手机、打游戏,严格限制孩子们使用手机,由此产生了不少矛盾。除此之外,高龄老人听力下降、行动较为迟缓,从而难免与因学习压力大而处于紧张、焦虑中的孙辈之间出现矛盾。总之,进城陪读往往容易导致家庭内部矛盾增加,这种矛盾容易让老人们困惑,即他们认为为何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徒增这么多的矛盾。与此同时,部分老人会因此想不开,发生矛盾后就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甚至偷偷哭泣,从而影响其心理健康。
第三,陪读老人对居住空间、人际空间有一个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城市是一个根据资本、权力、身份、地位等将不同阶层的人区隔开来的居住空间。区隔性的空间里也是一个陌生人际关系空间,邻里之间的交流少,关系网络构建难度相对较大。对于很多进城陪读家庭来说,往往只能购买或租住面积较小的房子。在这样的狭小的居住空间,往往祖孙几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而出租的平房基本没有正式的厨房,几样简单的厨具,让生活充满“临时性”和“漂泊性”。狭小的空间、简陋的生活让进城陪读老人容易产生落差感。此外,脱嵌于熟人社会的老人,渴望与外界交流,构建新的社会或情感网络。然而,采用熟人交往的方式难以融入陌生人的圈子。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对老人的影响根深蒂固,然而,进城陪读老人并非只在陌生的居住空间与人际空间中抱着消极、被动抑或悲观的心理,相反,一部分陪读老人会主动地调适与重新定位自我,以尽快适应新的空间、角色与职责。
第四,陪读老人对“时间规训”不适应。在日常生活中,城市与农村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城市生活模式往往有比较精确的时间节点要求。老人在城市陪读,就必须围绕孙辈的作息时间合理地规划和分配时间。孙辈在学校的时间是陪读老人的空闲时间,空闲时间老人就会去临近的小超市购物或菜市场买菜。笔者在大街上所遇到的陪读老人大多是出来买菜或买其他物品的,与其他进城老人慢慢悠悠散步、有充裕的时间不同,陪读老人一般行色匆匆,与他们访谈不但要在空闲时间去,还要抓紧时间。例如,W奶奶刚来县城陪读,两个孙子的父母在县城打工,她负责做饭。她说在县城总的就是各种不习惯,县城要按时按点地做饭,不自由还花费大。“在农村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休息。这里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我两个孙子,一个初三、一个高二,还要坚持四五年才能回老家。”(女 汉族 69岁)
第五,陪读中的不确定性为进城陪读老人带来心理压力。教育投资是一项充满风险性和不确定性的投资。对于部分的农民家庭来说,送孩子进城读书的投资未必能得到所期望的回报,期望与现实之间会存在张力。对于部分进城陪读老人来说,这种教育投资期望与现实之间的张力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日常,因为他们会认为如果不能实现教育投资期望,和其陪读有很大的关系。例如,当陪读没有取得成效,孙辈没有考上理想大学时,老人会有深深的失责感。不仅如此,部分进城陪读老人还要承担起孙辈的身体以及心理安全照料责任,但实际上,进城陪读老人往往难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这不仅有祖孙之间的代沟原因,还有进城陪读老人能力的原因。以上种种足以说明,陪读老人在陪读中要面对中各种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往往会直接或间接与老人的陪读责任相联系,这无不为陪读老人带来心理压力。
(三)陪读结束后的农村老人
返乡或留城是老年人陪读结束后的去向,最终如何选择取决于家庭的资本拥有情况、家庭需求以及老人的身体状况等。一方面,选择返乡的老人一般陪读时间短,陪读期间其家庭成员在城乡之间两栖往来。另一种情况是家庭缺少在城市买房安居的经济能力。还有一种情况可能是因新农村建设,农村的人居环境得到极大改善,以及有熟悉的社会关系、亲戚、邻里、朋友等。在农村诸多优势因素的拉力之下,老人返回到熟悉的农村。另一方面,留城老人中一部分是主动选择的结果,一部分是在政策驱动下选择扎根县城。在城镇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下,大量农村青壮年流入大城市务工经商,大城市高昂的房价和生活成本以及制度性排斥,使得在大城市积累了资本与资源的农村人口返回本地城市,在县城买房实现本地市民化。因此,陪读老人跟随子女居住在县城,实现永久性留居。有的家庭认为陪读老人在县城生活看病更方便,但是认为老人年龄大了没必要买房,选择租房让老人在县城生活即可。除此之外,易地扶贫搬迁户、生态移民、失地农民都是政府主导的进城群体。他们中部分人早期租房陪读,得到保障性住房以后,由租住走向定居,最终扎根县城。
陪读促进了农村老年人市民化,陪读结束时,陪读老人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人,受城市文明“浸染”的农村陪读老人兼具城乡特性。从衣食住行等外显性特征来说,老人的市民化特征并不鲜明。不同于年轻人,陪读老年人不在意外表的装扮。不管是买房扎根县城还是租房的陪读老人,都保留了农村人的装扮,如奶奶们喜欢戴本地农村妇女戴的一种头巾,夏天时,爷爷奶奶都喜欢穿布鞋。此外,陪读老人还保留了农村熟人社会的交往方式,他们对陌生人表现得友好与热情。笔者作为外来人与相遇的陪读老人交谈时,他们很少拒绝,甚至有老人邀请笔者去他们家做客,让笔者亲自看看农村人进城后的生活状况。相比在农村,陪读老人生活在城市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电子数码产品。有些陪读老人看到年轻人用智能手机了,也要求子女给自己买智能手机。在电子产品使用方面,孙辈反哺老人的现象较普遍,大多数陪读老人由孙辈教会微信聊天、刷快手或抖音小视频、听音乐等。大多数陪读老人识字不多,微信聊天就发语音或打语音视频等,他们通过头像来识别微信好友。“我用了两年老年机,看到年轻人用手机听音乐、看视频等,我也要求儿子给我买了智能机。孙女教会我使用微信、快手、抖音等。”(女 藏族 70岁)除此之外,老人熟悉了城市生活的许多办事流程,有些老人去机构办事尽管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知道遇到问题去哪些部门咨询。
乡村与县城地域空间相连、社会文化相似,农村人在县城的城镇化实践不受制度排斥,甚至县城的城镇化依靠农村人,因为农民也是县城各类商品的消费主体。除此之外,县域是一个福利共同体[12],城乡共享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公共服务。在城镇化加速发展的背景下,城乡之间人口、劳动力、信息等资源加速流动塑造了一种新型城乡关系。城市的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快速进入农村社会,农民的消费类型、消费方式和消费实践逐渐“趋城化”,年轻人喜欢网购,追求时尚潮流。在城市积累经济与资源的农村人有着追求自身名望(权力、财富、名誉、社会地位等)和实现阶层向上流动的需求与期望。教育是农民家庭冲破阶层壁垒的有效手段,因而急于摆脱“贫穷”“封闭”“落伍”标签的农民热衷于投资教育。因此,陪读没有展现出过多的被动性与短期性,不少陪读老人陪读结束后继续在城市生活。
当前,老年人多以协助子女的形式被动裹挟进城镇化潮流,教育是老年人城镇化的重要驱动力。老人进城陪读尽管会遭遇不适应,但最后大抵会融入城市。初入城市的老人,对陪读会产生枯燥感和不适感。然而,历经几年的陪读时间后,老人会体验到城市生活的便捷性和现代性,相比在农村,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元。虽然陪读老人的城镇化实践有较强的依附性,即无论在经济层面还是文化层面,都依靠子女支持和反哺,但在城市文化的形塑下,进城陪读老人增强了他们的城市化特性。
老年人进城陪读,从熟悉的社会网络脱域嵌入陌生的社会空间,在自我调适的过程中建构新的社会关系网。具有相似人生经历、相同身份的农村陪读老人能够很快融入他们所重建的同质性社会网络,并从中获得情感支持,减少孤独感,增强城市认同。在安置小区,彼此不认识的陪读老人也能聚集在一起闲聊。同属一个县城的农民身份,强化了彼此之间的认同。L大爷2007年到北京给儿子带孩子,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仍然觉得缺乏归属感。他认为,人老了就是孤单,在大城市虽然人多,但是人与人之间陌生且存在隔阂。此外,L大爷认为因为自身没文化,在北京跟有文化的退休老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人家讲起天文地理、历史文学时,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听着,自己也尴尬。2019年,L大爷返回老家,儿子给他在县城租了一套廉租房,在本县城出门遇到的都是身份相同的人,大家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因而有共同的话题,即使不认识也能很快聊起来。
大部分陪读老人有较长时间的陪读经历,长时间学习城市的行为方式,从而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方式,甚至对城市产生了情感依赖,他们渴望成为市民、扎根县城。除此之外,陪读老人最关心自身的健康问题,医疗条件相对优越的县城能够满足老人的最大需求,所以部分老人陪读结束之后并没返回农村,而是留在县城养老。
五、结语与讨论
笔者借助生命历程理论实证分析农村老人进城陪读的社会现象,通过对比陪读前、陪读时和陪读结束后老人的角色、职责、身份和心理变化,探讨进城陪读对老年人人生轨迹的影响。在人口大流动时代,老年人因政策、家庭原因被动进城。进城陪读重塑了老人晚年生活方式、社会关系。总体来说,在进城陪读前,大部分的老人生活在农村这一熟人社会环境中,这一环境使他们的观念与行为形成了稳定的模式。进城陪读时,老人进入一个相对陌生的环境,他们会因城市消费模式的不同、家庭内部新的矛盾产生、居住空间与人际关系空间的改变,对“时间规训”的不适应以及陪读结果的不确定性而产生心理不适或心理压力。但是这种心理不适或心理压力不会一直持续。随着陪读时间的持续,陪读老人会调整自己的角色、生活模式以及心理状态,从而逐步地适应城市环境与生活模式。等到老年人陪读结束时,部分老人会返回农村,而有一部分老人会继续在城市生活甚至定居。对于继续留在城市的陪读老人来说,尽管他们会具有城乡二元性特征,但总体来说,他们已经较好地完成了角色与行为方式的转换,即完成了由农村到城市的身份转换与社会适应。
现代农村社会是异质性、多元性和不确定性逐渐增多的分层社会。积累资本的家庭有追求优质教育资源以实现家庭阶层向上流动的需求,贫困家庭在农村教育改革中被动卷入陪读。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陪读,农村家庭都面临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不足的问题,从而需要理性分配家庭成员角色,经过几代人通力合作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老年陪读是家庭经济理性驱动下的实践策略,老人从熟悉的农村社会脱域,嵌入陌生的城市社会,经济能力的缺失、陪读带来的心理和精神压力让老人成为城市社会的边缘群体。然而,持续地陪读以及长时间在城市中居住与生活,促进了进城陪读老人的市民化,老人逐渐认同城市的生活方式,对更便捷与更现代的城市产生了依赖。虽然有些老年人的市民化体现出表层性、碎片化及过渡性的特征,但在政府政策性驱动与家庭城镇化的需求下,举家迁移县城,陪读老人最终扎根县城。不得不正视,陪读加重了农村家庭的经济、社会和心理负担,城镇化发展的代价变相地转移到农民身上。农民必须依靠代际合力才能支付城镇化的额外成本,其家庭主要劳动力在本地与异地城市间频繁流动就业,导致农牧民的家庭成员离散在不同的空间。因此,在城镇化过程中,农村家庭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