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与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
——兼论孙正聿先生的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
2022-02-26王海锋
王海锋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黑格尔指出:“哲学史的本身就是科学的,因而本质上它就是哲学这门科学。”[1]概括地讲,哲学就是哲学史,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梳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以下简称“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伟大实践相结合,取得了辉煌的学术成就,开辟了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新境界。总体来看,这一学术成就主要体现为:“回归经典文本”的基础理论研究、“观照现实问题”的理论创新以及“主体性确立”的方法论自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在理论自觉和主体意识确立中所引发的“学术史”的研究范式自觉。在我们看来,这一研究范式自觉集中地体现为,学者们基于以理论创新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和担当,在基础理论研究与现实问题的互动中对既有研究的学术史展开回顾与展望,勾勒学术理论创新的思想图谱,揭示理论创新与实践变革的内在逻辑关联,总结经验规律,及时调整研究的方向,使得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里,我们以孙正聿先生对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以下简称“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1)不同于“传统范式”的马哲史研究,即主要研究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经典(原生态)马克思主义”、列宁斯大林以及苏联哲学家所发展的“次生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以及毛泽东等发展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孙正聿先生的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具体言之,就是聚焦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回顾和梳理,进而总结其规律,探索理论创新之路。为例,通过梳理其学术理论创新的思想历程,勾勒和描绘其整体的思想图谱,刻画出这一研究在其整体思想图谱中的地位,进而揭示“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内在逻辑,凸显这一研究范式的时代价值和当代意义,为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2]提供学术积累和方法论原则。
一、作为思想体系之“有机组成部分”的当代中国马哲史探索
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是哲学家在时代性问题的回答中不断拓展理论的广度和深度、在理论“自觉”中构建的“有我”的理论体系。治学必先为史,在这一“有我”的理论体系中,“学术史”的讨论往往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总体上讲,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史”研究范式历时性和共时性地呈现在三个层面:“元哲学”追问与“回归”哲学史比较的理论阐释;“专题问题”研究与“敞开”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空间;“学术史自觉”与“开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领域”。总体上讲,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探索,构成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之有机组成部分。
(一)“元哲学”追问与“回归”马中西哲学史比较的理论阐释
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创新,首先源自于“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引发的思想解放和解放思想。在此一时代境遇中,以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反思为契机,学术界明确意识到,要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本质,首要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理解哲学及其根本特性,尤其是在中西方哲学史比较的视野中展开“哲学的追问”。例如,在《哲学通论》中,孙正聿先生基于“马中西”哲学史比较,对“哲学的自我理解”“哲学的思维方式”“哲学的生活基础”“哲学的主要问题”“哲学的派别冲突”“哲学的修养与创造”等问题做了全方位的、系统的研究,从而认为“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哲学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等等[3]。更为重要的是,《哲学通论》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历史的内涵逻辑”,即“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为指导,以‘哲学就是哲学史’的哲学史观为核心理念,融通‘中外哲学史’,容涵‘从抽象到具体’、‘历史与逻辑相统一’、‘ 史论结合’等方法论原则的内涵逻辑”[4]。这表明,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对“哲学是什么”的追问与探索,显然不是探寻标准答案意义上的“提问与回答”,而是在“学术史自觉与理论创新”互动中的思想创造,即不是单纯地对“哲学是什么”做出定义,而是回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传统哲学以及西方哲学(以下简称“马中西哲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之中,以不同历史时期各个哲学家对“哲学是什么”的追求为依托来重新理解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改革开放以来的哲学理论创新,根本性源于哲学自身的思想解放。同时,这样一种探索实则表征着以马中西哲学史为依托展开理论创新的学术理路逐步为学界所接受和认同,并自觉为哲学研究的方法论原则。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显然受益于上述方法论原则。其一是在马中西哲学史的背景中,学者们意识到“教科书哲学”(2)孙正聿先生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哲学从总体上界定为“教科书哲学”。[孙正聿.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哲学发展的历史与逻辑[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8(5).]存在的问题,对新中国成立至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当代中国的哲学现状的总体性把握。孙正聿先生认为,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78年改革开放,在近30年的时间中,哲学界探讨了很多问题,例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问题、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问题,等等,但是唯独没有而且不可能对哲学本身加以追问。其根本原因在于,学术界以“教科书哲学”为标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哲学的其他二级学科进行探讨,并以规范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乃至文学艺术的创作。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我们对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的理解,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因而,如何超越“教科书哲学”,关键就在于结合马中西哲学史上对哲学的理解,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哲学基本问题”的语境中对“哲学是什么”的问题作出的分析。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形成解放思想的哲学,促进哲学的思想解放,为改革开放提供思想指南。其二是基于对马中西哲学史的追问及其关于哲学的理解,揭示“哲学”的本质内涵及其特征。学者们意识到,要从“教科书哲学”尤其是苏联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境遇中走出来,最为关键的是要在马中西哲学史语境中对哲学本身展开追问。一方面,学者们试图打破人们在常识性和科学性维度(科学主义主导下)理解哲学的研究范式,在比较分析中展开问题讨论。另一方面,则是重视哲学史研究之于哲学研究的重要性,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西方哲学史以及中国传统哲学史做出全方位的把握,在学术史中“立体”呈现哲学的本质内涵。例如,孙正聿先生认为,哲学是对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哲学理论具有时代性和超时代性的特点,哲学范畴具有民族性和超民族性的特点,哲学故事具有个体性和超个体性的特点,哲学思想具有学科性与超学科性的特点,哲学功能具有学术性和超学术性的特点[5]。其三是基于对“哲学是什么”的理解,初步划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历史阶段。总体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对于“哲学是什么”的追问,极大地促进了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的理解,并由此反观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现状及其存在问题,对其发展的历史阶段做了划分。例如,在孙正聿先生看来,如果以“教科书哲学”为主轴审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哲学状况,“大体可以划分为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教科书哲学、80年代以反思教科书为主要内容的哲学改革和90年代以来以现代性反省为主要内容的后教科书哲学。”[6]3在这里,“教科书哲学”的标准实则根源于对哲学的哲学史追问,以此为标准较为客观地呈现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进程及其每一历史阶段的特征。这一分析表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自觉根源于思想解放以及解放思想所需要的哲学反思,根源于“元哲学批判”。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元哲学批判’一直是孙正聿先生致力于哲学研究的一个主要的研究路向,但是在孙正聿先生元哲学研究路向的背后,集中体现的是一种哲学史的意义。”[7]在我们看来,这种“哲学史的意义”就是指把对哲学自身的追问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本真精神的领会放置于哲学的“学术史”视野之中,深化对元哲学及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继而推动元哲学及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与发展。
(二)“专题问题”研究与“敞开”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空间
哲学研究向来是面向“问题”的探索,是对构成哲学之本质的“学术命题”和“专题”性问题的研究。整体上看,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能取得辉煌的成就,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从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的思想桎梏之中逃离出来,在问题意识自觉中,回归思想的原初语境,展开学理化的讨论。例如,围绕德国古典哲学与马克思哲学关于辩证法的讨论,对辩证法理论的重新理解;聚焦马克思与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的关系,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反思《资本论》的思想属性,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对其哲学思想的阐释,等等。在我们看来,这些研究的特点均在于,不是围绕某个学术问题展开“独立”讨论,而是将问题放置到“哲学学术史”背景之中加以研究,并确立了“有我”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
通过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梳理和分析,以孙正聿先生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对本体论、辩证法、实践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资本论》以及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所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做出了卓有成效的“专业性与学术性结合”的探索。具体言之,主要体现为:(1)以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为前提,对专题性的学术问题做出了全方位的把握。学术研究是一项严谨的科学活动,只有根植于学术史,学术研究才能找到努力的方向以及理论的生长点。在学术界问题意识自觉的专题问题的探索中,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梳理与探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以对本体论的研究为例,孙正聿先生基于对哲学史上关于本体追求的讨论的梳理,认为哲学对本体的追求形成了三种主要的形式:本体“经验化”导致的实体论的本体论、本体“科学化”导致的知识论的本体论、本体“艺术化”导致的诗化本体论。由此,这三种哲学立场所导致的共同后果就是,在哲学追求“本体”的根基上造成存在论、真理论和价值论的分裂。他由此强调,哲学意义上的“本体”,实则是以寻求“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方式,为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行为追寻“根据”“标准”和“尺度”,从而为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提供自己时代水平的“安身立命之本”或“最高支撑点”,在这个意义上,本体论就是哲学世界观[8]。这一对哲学本体论的研究,是与孙正聿先生的“哲学史”自觉紧密相关的,即不是“直观”面对本体论问题,而是在西方本体论发展历史的脉络中,重新界定每一时期哲学本体论的特征及其缺陷,由此将对哲学本体论的新阐释奠基于坚实的哲学史基础之上。(2)以专题性学术问题为支点,对当代中国马哲史作出客观的评价和判断,看清未来之路。客观地讲,学者们在学术探究中要对本学科发展的态势、讨论的问题、存在的不足、未来的发展路径等作出清晰的判断,这不仅依赖于学者们具有坚实的理论把握能力以及深厚的学术能力,更依赖于其能够在大的历史尺度中对学术发展的脉络做出清晰的梳理和判断。因而,学术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取决于学术研究是以“学术史”为依托,质言之,与学者具有深刻的“学术史”意识和功底紧密相关。例如,在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讨论中,孙正聿先生直面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或列宁的“辩证法就是认识论”的重要命题,将其置放于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乃至古希腊以来哲学对“辩证法”的理解史之中,对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批判继承关系加以解释,由此提出了“辩证法是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的重要论断,揭示了辩证法对形式逻辑、常识、科学和哲学的前提批判;以辩证法的批判本质的历史发展为主线,论述了本体论追究的辩证法、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实践论批判的辩证法以及文化批判的辩证法,从而系统地论证了辩证法的批判本性[9]。更为关键的是,对马克思之后的辩证法发展史做了清晰勾勒与界定:恩格斯的“理论思维”辩证法、列宁的“三者一致”辩证法、毛泽东的“实践智慧”辩证法。
在上述意义上,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根本性地体现为“学术史”意识的自觉与“问题”意识的自觉及其互动的结果。事实证明,对某个专题问题能否做出令人信服的讨论,关键在于能否深入到这一专题问题“诞生、形成、发展的学术史”之中,并给予准确的理解与定位。同样,要让“学术史”成为“有理论内容的历史”“有思想内涵的历史”,重中之重在于对专题问题作出深入且细致的探索,只有在这一双向互动中,科学回答“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向何处去”,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三)“学术史”意识自觉与“开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领域”
“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0]马克思的这一论断深刻揭示了意识产生的本体论基础。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学术史”意识自觉,一方面根源于学术理论创新中的自我反思,另一方面则是根源于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开创与学术理论创新之间的互动。这也就决定了,这一意识自觉不是“瞬间”完成之事,而是伴随着学者们的理论创新与实践变革的历史过程的。
上述历史规律体现为,学者们基于现实的变革并着眼于理论的创新,在理论创新中实现了方法论的自觉,“学术史”意识自觉就诞生在这一过程中,这实则是一个“隐而不彰”到“显性存在”的历史过程。这一点在孙正聿先生的中国马哲史探索上表现得更为鲜明。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学术理论的创新之路被开辟,“有我”的当代中国马哲史观正式登场。梳理孙正聿哲学探索的思想历程,我们会发现,他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漫长的历史过程,包含着丰厚的理论内容和方法论原则。这里我们单单梳理他近20年来的一系列相关论著,从其标题便会对之有更为深刻的认知:《解放思想的哲学与哲学的思想解放——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哲学》(1999年)、《当代中国的哲学历程》(2001年)、《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哲学发展的历史与逻辑》(2008年)、《伟大的实践与实践的哲学——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2008年)、《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报告:1978—2008.哲学》(著作、2008年)、《三组基本范畴与三种研究范式——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历史与逻辑》(2011年)、《研究和撰写<当代中国哲学史>的几个问题》(2012年)、《从实践的观点看——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转换》(2015年)、《当代中国的哲学观念变革》(2016年)、《哲学的特性及其当代形态》(2016年)、《学术的使命与学者的担当——改革开放40年的中国学术》(2018年)、《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2019年)、《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哲学史(1978—2009)》(著作、2019年)、《从理论思维看当代中国哲学研究》(2020年)、《用理论照亮现实: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百年回顾与展望》(2021年)、《用理论照亮现实: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理论思维、研究范式和实践智慧》(著作,2021年)等等。从这些不同历史阶段发表的相关论著的标题看,孙正聿先生以理论与实践的辩证逻辑为灵魂主线,对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内在逻辑进程作了全面分析,对取得的成就和经验作了深刻总结,进而对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作了深入思考,并将之整体性地融入对“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探索之中。虽然较之于“元哲学”追问中哲学观的研究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专题”问题的探索,孙正聿先生关于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探索在其整个哲学理论思考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但是,在我们看来,这并不意味着其处于从属的地位。与之相反,这一当代中国马哲史探索实则发挥着为整个理论探索“开辟荆棘之路”的“砍刀”作用和“登高望远”的“瞭望塔”功能。具体言之,对于“哲学是什么”追问形成的“哲学观”,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专题问题研究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以及对当代中国马哲史梳理和研究形成的“马哲史观”,这三者“三足鼎立”“有机交融”,共同支撑起孙正聿先生整个思想体系的“大厦”。我们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论断,孙正聿先生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境遇中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直接推动了其学术研究和理论创新。
归根结底,以孙正聿先生为代表的一代学人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探索,既构成其整体思想图谱的重要一环,又成为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形态乃至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客观地讲,这一探索熔铸着学者们基于时代问题的理论思辨和生命体验,以及对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使命和担当。正是在一代学人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学术史”的研究范式自觉逐步凸显出来并构成其理论探索的重要方法论原则。在这个意义上,以孙正聿先生为代表的一代学人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探索,就不是简单的思想理论变迁的“历史性”描述,而是集历史与逻辑于一体的“思想性”的把握,这集中体现为在“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中基于黑格尔“哲学就是哲学史”命题所创立的“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11]4的哲学史观之中。
二、确立“有我”的当代中国马哲史观
梳理马中西哲学史,我们会发现,哲学家们有什么的哲学史观,就有什么样的哲学观。换句话说,哲学家们如何理解哲学史,决定了其如何理解哲学并由此构建其自身的哲学理论体系。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并确立的标志就在于:学者们在反思苏联模式哲学原理教科书的过程中,以学理化为正途,在马中西哲学思想的会通中回归哲学史,并以此为契机确立了“有我”的当代中国马哲史观,同时,这一哲学史观又反过来推动了其哲学理论的创新。例如,孙正聿先生在“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中所形成的“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的哲学史观,显然就是典型代表,它表征着“学术史”研究范式由“自觉”走向“确立”,并内在地构成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重要研究范式,这直接推动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创新。
(一)哲学理念变革与哲学史观的基本确立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创新,最为根本的体现为哲学理念的变革,即不再把哲学简单理解为绝对的知识,而是将其理解为以反思和批判为基本特质的、人类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这种哲学思想自我解放及其理念变革在哲学史观上,就表现为对既有哲学史观念的反思以及提出新的哲学史理念。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学术界从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出发,总结概括出黑格尔哲学史观——“哲学就是哲学史”,继而由此出发展开当代中国马哲史的讨论。
在我们看来,对黑格尔“哲学就是哲学史”命题的反思,构成学界探讨当代中国马哲史的基本出发点和基本原则。具体言之,正是基于对这一重大哲学命题的反思,学者们意识到了哲学史探索对于哲学理念变革以及理论创新的价值和意义,自觉地在哲学探索中将“当代中国马哲史”作为研究的对象,并不断梳理其历史进程,总结取得的成绩以及存在的问题,在“回望”中实现了“展望”。例如,孙正聿先生通过对“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重大哲学命题的阐释,强调哲学的时代性和历史性特质,确立了“有我”的哲学史观——“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把当代中国马哲史理解为,基于时代现实问题回归经典文本和思想发生的原初场域,展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性解释,进而在现实问题的剖析中彰显其当代价值,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中国”的创新发展的历史。大体来看,孙正聿先生的这一哲学史观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揭示了哲学与哲学史之间的内在关联。按照孙正聿先生理解,“哲学就是哲学史”的命题包含着两层涵义: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是思想性的历史。质言之,“哲学本身作为历史性的思想,由古往今来的哲学所构成的哲学史,就是思想性的历史”;“哲学史作为思想性的历史,哲学史上任何一种哲学——历史性的思想——都不是某个哲学家的‘独白’,而是在哲学家之间的‘历时态’的和‘同时态’的‘对话’”[12]50。因而,哲学理论创新并不是抛却以往的哲学史的“自我独白”,而是在哲学家之间以及与以往哲学家的“对话”中,在哲学史的勾勒中重新反思问题并探寻新路。二是阐释了哲学史与以哲学方式关注现实之间的关系。我们能否离开哲学史而以哲学的方式面向现实?回答显然是否定的。刘福森教授就指出:“在哲学研究中有两种不同的对待哲学史的方法:一是考古学的方法,二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这两种不同的对待哲学史的方法,会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论结果。”[13]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能够摆脱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的束缚,在理论自觉中实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真精神的领悟,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和“时代化”,其根本就在于,在“现实主义的视角中”对当代中国马哲史展开回顾,响应时代对理论创新的诉求,在理论自觉中审视每一阶段所取得的学术成果,对之作出新的理解和阐释,从而为现实的破解提供具有实质性内容的思想智慧。三是分析了哲学史与哲学理论创新之间的关系。哲学史的梳理,当然不是哲学家思想的罗列和哲学知识的汇总,更不是“浆糊+剪刀”的对人物和思想的“裁剪”,而是在这种梳理中为哲学理论的创新探索道路。例如,孙正聿先生就是试图通过对当代中国马哲史梳理来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和发展。例如,在对“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哲学命题的探讨中,孙正聿先生认为,要实现哲学思想的开放和创新,核心就在于,以“历史性的思想”的理论自觉不断地丰富和变革“思想性的历史”。质言之,“‘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个命题的真正涵义……是强调哲学与哲学史是‘历史的思想’和‘思想的历史’;‘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个命题的真正意义,并不是要凸显对‘哲学史’的研究,更不是要以‘历史’冲淡乃至代替‘现实’和‘未来’,而是把‘哲学’合理地理解为‘历史性的思想’即不把哲学当成枯燥的条文、现成的结论和‘终极的真理’,把‘哲学史’合理地理解为‘思想性的历史’即不是把哲学史当成人物的罗列、文本的堆砌和‘厮杀的战场’。哲学思想的开放和创新,从根本上说,就是以‘历史性的思想’的理论自觉不断地创新‘思想性的历史’。”[12]53这原则性构成孙正聿先生“哲学史观”的全部思想内涵。当然,这也原则性构成学术界力图以哲学史研究来推动哲学理论创新的方法论。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史研究所指向的必然是哲学理论的创新,我们所倡导的确立“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其真实意图亦在于此。
(二)当代中国马哲史阶段的划分与思想创新的定位
“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这意味着,当代中国马哲史不是线性史料堆积的历史,而是思想交锋以及理论创新的历史,是在不同历史阶段围绕时代性问题展开的理论创新的历史。这也就决定了,要以当代中国马哲史中实现思想的创造,就应该对其发展的历史阶段做出完整的客观的标志与划分,对每一历史阶段的特征作出概括与归纳。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哲学史发展过程的基本划界及其核心内容的揭示,哲学史发展状况的历史方位确定,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创新的未来道路的探索。
第一,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基本划界及其核心内容的揭示。
如果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年的历史逻辑来看,百年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划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期[14]等四个历史时期。在我们看来,学界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则是在上述历史阶段和历史事实基础上,从学术理论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出发,在历史线索和主导问题的双重维度中,对当代中国马哲史作出了清晰的划界并呈现了其所探索的主要内容。
(1)以学界所展开的苏联模式哲学原理教科书哲学为切入点,对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马哲史进行历史阶段划分和定位。例如,以时间为轴,孙正聿先生将新中国成立以来当代中国马哲史划分为三个主要阶段:“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教科书哲学”、“80年代以反思教科书为主要内容的哲学改革”、“90年代以来以现代性反省为主要内容的后教科书哲学”[6]3,并强调在这三个阶段中,后两个阶段才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重点;即“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在开放的视野中重新理解‘哲学’”、“反思关乎当代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大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15]147等。在他看来,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面向改革开放的现实”和“重新理解马克思”为旨归所展开的“教科书哲学反思”把学术界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推向了高潮,中国哲学界开始超越对教科书哲学的反思,“从‘体系意识’转向‘问题意识’,以‘问题’作为哲学研究的根本出发点,比较集中地探索了‘哲学观’问题、‘人的存在方式’问题、‘发展’问题、‘两大哲学思潮’问题和‘中西文化比较’问题,从而展现出更为广阔和更为深化的研究前景。”[15]160事实表明,这样一种浸润着“学术史”意识的划分显然具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正如汪信砚教授所指出的,以“教科书哲学”为标准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走过的历程(学术史)的划分,“为我们考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提供了一个有启发意义的分析框架。”[16]
(2)以问题为轴,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历史阶段讨论的重要范畴和研究范式作出梳理。哲学体系是哲学范畴、哲学命题以及哲学理论构成的学术集合,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理论体系。按照孙正聿先生的理解,“任何一种哲学理论,都是由其标志性的基本范畴构成的概念系统,这些标志性的基本范畴,不仅显示了各种哲学理论之间的重大区别,而且为哲学演进提供了各不相同的研究范式。从基本范畴的转换而透视研究范式的变革,有助于更为切实和更为深入地把握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历史与逻辑。”[17]从哲学基本范畴出发理解当代中国马哲史也就成为学者的不二选择。例如,基于此一理解,孙正聿先生认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个历史发展阶段——20世纪80年代以前教科书哲学、20世纪80年代的教科书改革哲学、90年代以来后教科书哲学——哲学理论的发展史,实则围绕“物质”、“实践”、“哲学”三组基本范畴所展开的依次转换[17]1的历史。倘若以20世纪90年代为界再加以分析的话,那么此一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则是从“‘体系意识’转向‘问题意识’,形成了‘哲学中的问题’与‘问题中的哲学’的互动,并出现了‘开拓性哲学’、‘准原理哲学’和‘专门化哲学’的萌芽。”[18]1在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之际,孙正聿先生又拓展性地将这一历史概括为“‘中国向何处去’:道路和理论的选择”“现代化建设与改革开放的理论支撑: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19]4-15,从而将当代中国马哲史的历史及其理论特质上溯至“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上述这些讨论表明,基于历史线索和主导问题的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不仅在于划分时间界限,更在于标志每一时期的核心问题,由此呈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取得的丰富多彩的成就,进而为未来发展指明道路。
第二,基于对当代中国马哲史基本状况的分析,准确把握其发展过程每一阶段的历史方位。
治学术史之根本,不在于对史料的掌握,更不在于对史实的描述,而在于对每一历史阶段本质特征以及历史方位的把握。就当代中国马哲史发展的历史过程来讲,怎么划分其发展的历史阶段,每一阶段的理论特征是什么,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其与之前思想的内在关联是什么,等等,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均依赖于研究者对当代中国马哲史发展状况的全局性把握及其在此基础上的精准判定。孙正聿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的讨论显然是非常独特且蕴含“学术史”意蕴的。例如,他从“学术史”的视野出发,对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哲学自身的思想解放的历史作了精当的把握:“一是变革通行的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哲学范式,从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当中解放出来;二是强化哲学研究中的问题意识和创造精神,从教条主义的研究方式当中解放出来;三是超越哲学的经验化、常识化理解,从简单化和庸俗化的哲学倾向中解放出来;四是突破哲学与科学二元关系的解释模式,从哲学的知识论立场上解放出来;五是激励哲学家的主体自我意识,从哲学研究的‘无我’状态中解放出来。”[20]显而易见,这“五个解放”是具有原则高度的,恰如任平教授所评价的,“孙正聿先生耕治哲学近40年,思维出场的空间徜徉于教科书改革与后教科书的‘原理研究和体系创新’范式之中,将讲坛哲学与论坛哲学熔于一炉,突破了苏联哲学教科书的僵化教条话语模式,某些触角伸向历史、现实和对话领域,力图一体多维地阐释哲学之思,其许多思想在30余年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大潮中居于创新的领先地位。”[21]又如,通过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梳理,孙正聿先生认为在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发展体现在三个层面:在伟大实践与实践哲学的互动中推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在思想解放与解放思想的互动中推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在学术理论自觉与主体性自觉的互动中推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22]。因而,他积极倡导要洞见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历史逻辑,构建具有向上兼容和时代的容涵性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显而易见,上述诸多的理解所指向的目标是明确的,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未来发展确定了方向。
(三)当代中国马哲史发展规律的总结与理论创新的前景描绘
任何一种理论或学科的学术史梳理与研究,其根本指向并不单纯在学术发展线索梳理及其思想成果的呈现,更是在这种历史性研究中探寻学术发展的基本规律,进而为未来道路的开辟提供方法论原则。这本质性地决定了,学界对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在理论层面是服务于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创新尤其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建构。
因此,在当代中国马哲史梳理的基础上,学术界总结经验和教训,揭示其创新发展的规律,构成其理论探索的又一目标。具体来说,这些规律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之间存在必然关联。应该说,理论和现实的辩证关系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是“熟知”并不意味着“真知”。“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从侧面就印证了这一点。究竟是以“两个凡是”为标准还是以“实践”为标准,在一开始并不是有着绝对的主导性的答案的,而是在实践和学理的讨论才使得答案浮出水面。同样,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之间的关系,人们并不是一开始有清醒的认识的,对其深刻的认知是伴随着“学术史”意识自觉而出现的。例如,基于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孙正聿先生明确指出,“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以理论方式表征和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的哲学”[23]。这一判断的得出无疑具有重要价值。一方面,它揭示出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以“理论的方式”促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即把现实中的问题转化为学术中的问题,进而促进哲学理论创新与现实的变革;另一方面,则是指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促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不断反思,作为诞生于19世纪的哲学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性就在于在回答中国问题中彰显生命力和思想力。正如孙正聿先生所反复强调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贡献在于,以“反思现代性和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为主要内容,以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我们党的文献为主要理论依据,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精华为重要理论来源,以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和大众化为主要目标,对创建人类文明新形态进行了深入探索。”[24]概括起来,就是对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开创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开启做出了重大理论贡献。二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在方法论上应坚持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哲学作为思想中的现实,实则是以理论的方式表征时代精神。因而,对于当代中国马哲史的研究,不能停留于思想演变的内在逻辑,而是要通过揭示引发思想变革背后的现实逻辑(时代背景),以真实地揭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如何在时代的变革中实现理论发展,并在理论的创新与发展中推动时代的变革。这种科学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哲学史研究方式体现学术界思考问题的各个方面。例如,按照孙正聿先生的理解:“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哲学,在推进社会解放思想的过程中,不断地实现了自身的思想解放,不仅显示出哲学自身发展的逻辑,而且理论地表征了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和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历程’,因而构成了当代中国的‘哲学历程’。”(3)需要指出的是,在孙正聿先生看来,当代中国哲学史从根本上说,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为灵魂、主线和基本内容的历史,因而,在很多论述中,他所提到的“当代中国的哲学”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孙正聿.研究和撰写《当代中国哲学史》 的几个问题[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1).][25]由此,在“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中描述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历程,并强调要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和繁荣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当代中国哲学学者必须“系统地研究1949年至今的当代中国哲学史,为中国和世界提供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当代中国哲学史》。”[26]三是只有在学术史的视野中不断展开“回顾”与“展望”,才能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开辟新的未来之路。人类历史发展的逻辑与哲学自身发展的逻辑,实则是相互互动的逻辑。因此,在每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思想家们总要在现实历史回顾中“回首审视”已经走过的“理论之路”。对于当代中国来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改革开放的伟大觉醒、新时代的开启等就是重大的代表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节点。在学界展开的当代中国马哲史梳理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学界在重大历史节点对学术发展之路的回顾与展望。例如,在孙正聿先生的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中,改革开放“逢五逢十周年纪念”(1978年)、世纪之交(1999—2000年)、新中国成立“逢五逢十周年纪念”(1949年)就成为其总结历史的重要节点。在这一历史性的梳理中,“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面向新千年的马克思哲学”“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中国哲学”“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等等,都成为其梳理和研究当代中国马哲史时频繁使用的“时空术语”。基于此,“解放思想的哲学与哲学的思想解放”“当代中国哲学的观念变革”“哲学理念创新与文明形态变革”等问题均被纳入到这种“时空”的维度中加以审视。
基于上述的分析,我们认为,在以孙正聿先生为代表的一代中国学人那里,“学术史”显然不仅构成其理论讨论和理论创新的内容,更构成其重要的“方法论原则”。可以确定的是,“学术史”研究范式的自觉与确立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哲学史观的确立,当代中国马哲史的基本划界、核心内容的揭示,基于对当代中国马哲史基本状况的分析和发展过程每一阶段历史方位的界定,哲学理论与现实变革的逻辑关系等规律的揭示,等等,均有机地融入其学术思想的探索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从“学术史”的视角不断升华为“学术史”的研究范式,逐步变革为一种自觉的研究思路和研究理路,并浸润到学术研究的各个层面,直接推动了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形态、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乃至创建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理论等理论创新。
三、彰显“学术史”研究范式的时代价值
梳理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学术史”研究范式的自觉并不单独体现在孙正聿先生关于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的“个案”中,在一定意义上讲,“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已经成为和正在成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研究范式。遍览学术界既有的学术成就,任平教授在“出场学视野”中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逻辑及其过程中出现的九种研究范式与学派的分析(4)主要涉及教科书研究范式与教科书学派、原理研究范式与体系学派、思想史范式与历史学派、文本-文献学解读范式与经典学派、对话范式与文化学派、反思的问题学范式与批判学派、新领域研究范式与分析学派、中国化研究范式与本土化学派、出场学范式与辩证学派等内容。(任平.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67-192.),何萍教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视野”中对“如何书写1949年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相关讨论(5)主要涉及“书写方式的选择”、“1949年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结构及其特点”、“1949年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分析”等内容。[何萍.如何书写1949 年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3).],杨耕教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视野”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之后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派别的哲学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把握与构建历史(或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历史演变与基本问题的历史)的梳理(6)主要涉及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西方学者的“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以及中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反思与重建等内容。(杨耕.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研究:历史演变与基本问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汪信砚教授基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视野”对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传统的分析(7)主要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传统的鲜明特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传统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内在关系以及如何继承和发扬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传统等问题,(汪信砚.认祖归宗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J].哲学研究,2016(05).),孙正聿先生将“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哲史”研究拓展到“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哲学史(1978—2009年)”的梳理(8)主要涉及对哲学一级学科所涉及的八个二级学科在1978-2009年间的学术史的梳理,回顾和反思当代中国观念变革的思想历程,总结和阐述当代中国哲学所实现的哲学理念变革,并为构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新时代中国哲学提供具有时代内涵的“阶梯”和“支撑点”。(孙正聿,杨晓,丁宁.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哲学史(1978-2009)[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侯才教授力图在“哲学形态视域”中考察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以便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9)主要涉及对哲学形态所其内含的哲学体系和本质特征及其方法论原则,原初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特质及其在苏俄、西方、中国的形态变革历史的梳理等等。(侯才.“哲学形态学”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J].哲学研究,2014(03).),等等,我们均能体会到学术研究中的“学术史”研究范式的自觉与成熟。事实表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学术史”研究范式自觉显然不是研究者个体的方法论自觉,而是群体性的方法论自觉,已构成学界的“集体共识”。它预示着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和路径的开辟:以“学术史”研究范式为指导,在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探索中不断推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创新,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这或许是孙正聿先生当代中国马哲史探索给予我们的最大的启示与教诲。新时代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其路径之一便在于彰显内蕴着“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则是思想性的历史”的哲学史观的“学术史”方法论的时代意义和当代价值。具体言之,“学术史”研究范式的时代意义和当代价值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有助于我们梳理百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10)“百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指以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为起点,以20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为节点,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并在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所实现的“中国化”的理论成果。,尤其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11)“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指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理论成果。发展的历史过程,实现学术积累和思想积累,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
构建一种哲学体系,向来不是研究者“头脑的臆想”和“思想的主观构建”,而是基于现实观照和理论创新的产物。在“学术史”研究范式的视野中,这一构建则体现为对以往学术发展历史的梳理,尤其是对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重要范畴、标志性概念、重大学术理论命题、代表性观点论争、方法论自觉与创新”展开的分析与讨论,使之原则性地构成哲学体系的“钢筋、水泥和砖瓦”。例如,哲学观点向来蕴含在哲学的专著之中,并以“学术命题”的形式呈现出来,因此,一部学术发展的历史,实则就是一个个“学术命题”(珍珠)串起来的历史(项链),就是既有命题得到新的阐释并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抑或提出新的学术命题的历史。学术命题原则性构成哲学体系的“钢骨架”。但要真正让其成为构建哲学体系的“钢结构”,必须诉诸于哲学的“学术史”,我们要去分析那些在不同历史时期被赋予新的内容抑或提出的学术理论命题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历程。对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来说,我们要分析经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理论命题”是如何在批判与继承中诞生的,分析其又是如何发展的,在发展过程中获得了怎样的思想内涵,等等,从而为体系建构添砖加瓦。
按照杨耕教授的理解:“人类思想史表明,任何一门学科、任何一种学说在发展过程中,除了要研究新问题外,往往还需要再回过头去重新探讨像自己的理论主题、理论体系这样一些对学科、学术发展具有方向性、根本性意义的理论问题。哲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是如此。”[27]这里所指的“回过头”显然就是针对为何要构建哲学体系而言的,但是真实的问题在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更是要在“回头看”中、在“学术史”的视野中重新审视已经取得的成就,为理论的创新和体系构建进行学术积累和思想积累。例如,要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站在“源与流”的层面,在“学术史”视野中审视马克思主义哲学“重要范畴、标志性概念、重大学术理论命题、代表性观点论争、方法论创新”等在“马克思恩格斯哲学”“苏俄马克思主义哲学”“东欧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态流变历史”中的继承与发展,从而避免抽象的讨论与历史视野的缺场,倡导在回归和回溯历史过程的基础上,“清理地基”“夯实基础”“搭建框架”,继而构建起“气势宏伟”“坚不可摧”的哲学体系大厦。
第二,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百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历史状况,总结历史经验,摸清学术发展的规律,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
哲学的发展有其特定的规律。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必然依赖于在“学术史”研究范式指导下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百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尤其是当代中国马哲史的梳理。我们只有将其发展的历史状况作出全方位的透视和精准的把握,才能总结出这一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摸清学术发展的基本规律。例如,对于这一过程中“学术人物的理论自觉、主体性确立与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之内在关系的揭示,我们必然要对每个具有代表性人物在不同历史阶段提出的观点、学说作出分析,对其理论的特质和风格做出判断,尤其是梳理其个体学术发展历程中问题的提出、思想资源的介入、理论观点的提出、方法论原则的反思等等,只有做到细致入微地研究和梳理,才能真实把握其内在的发展规律。又如,何萍教授基于对1949年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逻辑理路的梳理指出:新中国哲学理论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科学理性向历史理性的转化。这一转化经过了三个逻辑环节:学术结构的变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的解构、历史理性的建构[28]。在我们看来,这些实则就是在透彻把握古今中外哲学发展状况和“学术史”的考察做出的“规律性”探索。正是基于这一规律的探索,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创新便“有章可循”。在孙正聿先生看来,一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史,就是用现实活化理论和用理论照亮现实的历史,其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真正的理论创新和理论创造,就是从重大现实问题中捕捉、发现和提出重大的理论问题,并且在分析、研究和回答重大现实问题的理论探索中‘提炼出有学理性的新理论’和‘概括出有规律性的新实践’,进而赋予理论以新的思想内涵、时代内涵和文明内涵,实现‘术语的革命’和新的理论体系的创建。”[19]序言:1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之所指向的,就不仅仅是文献的梳理和历史线索的勾勒,更是深入到学术发展之脉络中,把捉其发展的根本规律,由此在思想积累和学术积累的基础上构建学术体系,服务于未来道路的探索。
第三,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百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历史线索,认清“来路”、看到“正路”、探索“前路”,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
任何一种理论的学术史研究,一个重要的任务就在于梳理理论发展的历史线索,以便研究者认清“来路”、看到“正路”、探索“前路”。以“学术史”的方法原则为指导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梳理,更为重要的在于探索“前路”,即为未来的学术发展指明出路和设定目标。
大体来讲,这一出路和目标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树立理论自觉,形成“说中国话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中国发展的历史进程,一言以蔽之,就是“中国化”和“化中国”的历史。学术界所致力的在“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开创和学术理论的探索中,赋予马克思主义哲学以“时代性”的内涵。因此,“让马克思说汉语”,构建“说中国话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成为学界所努力追求的目标。事实上,“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中国话’,既不是用中国哲学的范畴体系、表达方式来改造和取代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及其教科书体系的表述,也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及其教科书的内容‘装进’中国哲学的概念框架,而是以‘面向世界,面向现代化,面向未来’的理论自觉,在回应时代性的人类问题中,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塑造属于中华民族的‘思想自我’,并以这种‘独特声音’影响世界历史进程。”[29]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话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必然是熔铸着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的具体历史内涵,熔铸着这一重要历史时期理论创新的时代内涵的哲学。二是坚持理论自信,“构建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高清海先生曾经指出,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因此,应该把哲学研究的主要精力转移到创建属于中国自己的当代哲学理论方面上来,构建属于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30]。这一结论的得出,显然是中国学人主体自觉的思想结晶。它根本性地熔铸着中国学者对基于“哲学史”讨论而对哲学民族性、个体性和人类性本质的理解,基于“学术史”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在“当代中国”发展的历史过程、表现形态、主要思想、创新性观点等的考察和分析。学术界真切地意识到,我们虽然在“照着说”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尚未达到“接着说”,尚未完全建立当代中国哲学的自主话语,“缺乏个性化的、原创性的、典范性的伟大哲学作品”[11]4。因此,如何基于“学术史和现实历史”在总结历史经验的基础上从“照着说”走向“接着说”,构建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就成为学者需要继续努力的方向。三是坚守理论自强,“推动哲学理念创新与文明形态变革”。分析哲学发展历史,我们会发现,哲学理念与文明形态之间有着某种本质性的关联,一种哲学理念的变革,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一种文明形态的变革。但哲学理念的变革当然需要在哲学史中去寻找思想资源,即勾勒“某种哲学理念在某一时期提出的时代背景和理论处境”,进而在“历史发展的视野中去探寻其存在的价值和不足”,以便为新的哲学的理念的提出做出前提性铺垫。因此,“学术史”范式中的马中西哲学思想的会通融合就成为以哲学理念创新推动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之路。例如,按照孙利天教授的理解,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学术积累,“我国的学院化哲学、论坛哲学突破了传统教科书哲学的束缚,学术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学理、道理及其政治含义有了更充分的理解,我们可以更有信心地选择各派哲学的积极成果,尝试创造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理论。”[31]显而易见,这种“会通”的真实目的在于,构建属于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为人类文明形态变革贡献中国智慧,即“应立时代之潮头、发思想之先声,以理念创新推动人类文明形态变革。”[24]这也将构成全体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应有的使命和担当。
梳理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我们欣慰地看到,一代代中国学人回归基础理论而非固守理论教条,回归中国话语而非崇尚西方学术,回归现实问题而非迷恋抽象理论,在理论思辨与生命体验中,在“学术史”研究范式的自觉推动理论的发展与创新,为实质性地介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提供了思想智慧。构建属于中华民族自己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一个重要的前提在于,我们应该彰显“学术史”研究范式的时代价值和方法论意义,勾勒描绘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发展尤其是在“中国化”与“化中国”彰显思想活力并赢得指导思想地位的历史过程,推动思想积累和学术积累。唯其如此,“体系的大厦”才会早日迎来“竣工典礼”。
结语
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历史,既是现实变革促进理论创新的历史,又是理论创新推动现实变革的历史;既是学术理论创新促进方法论自觉的历史,又是学术研究方法论自觉推动学术理论创新的历史。梳理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以孙正聿先生为代表的一代学人基于现实变革的需要,砥砺前行展开学术创新,难能可贵的是在主体自觉与理论自觉中实现了方法论自觉,将“学术史”的研究范式贯彻到具体的学术讨论中,这样一种理论研究中的不断“回溯”与“回顾”,为学术探索集聚了力量,使得前行之路日益“明朗”,未来之路更有“希望”。
因而,在我们看来,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我们要做的并不是“重起炉灶”,更不是“思想臆造”,真正能做的是“清理基地”“添砖加瓦”,即梳理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史,将这一历史过程形成的“重要范畴、标志性概念、重大学术理论命题、代表性观点论争、方法论创新”等成果加以系统地“盘点”,使之成为构建哲学体系的“钢筋、水泥、砂石”和“钢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当然就“不是逻辑结构的简单调整或范畴、观点的重新排列组合,而是通过重新确定理论基础、思维坐标、出发点范畴和建构原则,并以此为前提重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重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形象。”[32]在我们看来,“学术史”的梳理及其方法论原则的确立,必将有助于我们尽快达致此一目标。这也就决定了,在“学术史”的视域中,我们讨论所着力于的不仅是“学术理论之所由来”,更要关注的是“学术理论之怎样来”以及“学术理论之向何处去”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学术史”的梳理就不仅仅是一种研究的内容和课题,而是一种“研究范式”,它本质性地规定了在哲学理论的创新中,我们应对哲学理论所涉及的每一重要范畴、标志性概念、重大理论命题、代表性观点论争以及方法论创新等做出“学术史”的审视!唯其如此,我们所构建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新形态才是坚实的,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新时代构建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也将因这一研究范式的引导而更具科学性,必将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创造和引领人类文明形态的历史性变革而提供创新的哲学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