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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阳明与王艮、王襞之乐论研究*

2022-02-26朱义禄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乐者二程王阳明

朱义禄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一、历史回眸:自孔子到二程

孔子在《论语》中开章明义突出了“乐”:“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1]学习知识而时时温习之,快乐的感情随之而来。有朋友从远方来聚会,畅谈之际跃动着悦乐的气氛。人们在学习过程中与人际交往中,所产生的“乐”,是属于正常的情感范畴。中国思想史有着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大凡孔子提到的命题、观点与主张而无深入论述的,后世儒家必定会锲而不舍地去进行探索,作出各自颇有特点的诠释。南宋儒生罗大经,对自孔孟以来一直到南宋,儒家学者的诠释有个小结:

吾辈学道,须是打叠教心下快活。古曰无闷,曰不愠,曰乐则生矣,曰乐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饮水之乐,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曾点有浴沂泳归之乐,曾参有履穿肘见、歌若金石之乐。周程有爱莲观草、弄月吟风、望花随柳之乐。学道而至于乐,方是真有所得。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2]

罗大经(1196—1142),字景纶,庐陵(今江西吉水县)人。少时就读于太学,宝庆二年(1226)登进士第。以后做过几任相当于县令的从八品小官。官于抚州时,受当时朝廷中一起矛盾纷争的牵连,被劾罢官。从此乡居直到去世,写了一部颇有名气的笔记《鹤林玉露》,这是一部带有宋代理学鲜明特征的笔记。“曲肱饮水之乐”见于《论语·述而》。说求富贵、去贫贱,是人们对自身利益的合理追求。但这种追求必须以合乎正道(“义”)为前提。“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符合正道的话,即使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亦在其中矣”。(1)《论语·述而》。“曾点有浴沂泳归之乐”,出自《论语·先进》,曾点在文中仅出现一次。“曾参有履穿肘见、歌若金石之乐”,见于《庄子·让王》。孔子用这个标准去衡量学生,称赞了颜回,即“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赞扬之语见于《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患,回也不改其乐。”孔子唯独对颜回有不违“仁”德的颂扬,而众多弟子在孔子看来,只是偶尔想到“仁”德罢了。在“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孔子对“乐”的论述,已经开始涉及人生境界层面。尽管论述的内容不多,但开启了后世儒生与学者希冀“孔颜乐处”的漫长历史。

理学家自开山祖周敦颐开始,中经二程、朱熹,一直到明代的王阳明,都以寻求“孔颜乐处”作为自身趋向理想人格的楷模。“爱莲观草”是说周敦颐,他有《爱莲说》一文。他又以为学做“圣人”要旨在于“无欲”。[3]这方面楷模是颜子,他不为物欲所诱惑,“在陋巷”中居住,常人会有忧愁的感觉,而颜子却泰然处之。这是因为,“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4]周敦颐的“乐”,是指“安贫乐道”的“乐”。“弄月吟风、望花随柳之乐”是指二程追求的“乐”。二程自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5]二程认为,孔、颜等圣贤没见过,但可以从他们留下来的语言文字中,把握住他们的“气象”。只是“讲论文字”“理会语言”,那是皮相之谈,重要的是通过“语言”“文字”去“熟玩圣人气象”。[6]这被二程称之为“体认”。由体认而得到的感觉是“乐”,即前面所说的“孔颜乐处”的“乐”。

“乐”从何而来,对理学家来说是个大问题。程颢在解释颜回陋巷箪瓢之“乐”时说:“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7]不是穷困有什么可“乐”的,而是内心精神世界“自有其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事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自豪雄。

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8]

两首诗都提到“乐”。其所以能“乐”,一是“安贫乐道”的“乐”,即“富贵不淫贫贱乐”,此与周敦颐同。一是天人合一的“乐”。“乐”在于“与人同”(“四时佳兴与人同”)、“与物同”(“万物静观皆自得”),甚至与无限的宇宙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二程是在自然世界的生意中,去比拟人世的伦常法规。理学家的“孔颜乐处”,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指这种充满生意、属伦理又超伦理的“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9]这样的“乐”,已超出了孔子的情感层面而进入人生境界层面,这是对“孔颜乐处”的“乐”作了提升,开始脱离了具体层面进入了抽象层面。罗大经是理学的信徒,他接过“周程”的话头,“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禁欲主义倾向是一目了然。

二、王阳明:“乐是心之本体”

到了王阳明那里,“乐”被提高到本体论的高度。王阳明说:“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者。”[10]王阳明没有轻率地否定“乐”的情感层面的内容,但断言应当从本体论上去探索“乐”,故说“乐是心之本体”。在王阳明看来,“七情之乐”是具体的,“本体之乐”是超越的,但二者可以统一。这是一种新见解,既认同传统又超越传统。明人谢肇淛对此有精辟的论述:

临古人书者,须先得其大意,自首至尾从容玩味,看其用笔之法,从何起钩,作何结煞,体势法度一一身处其地而仿佛如见之,如此既然久,方可下笔。下笔之时,亦便勿求酷似,且须泛澜容与,且合且离,神游意会。[11]

这样的“合”与“离”,不只是书法艺术得以不断发展的规律,而且是中国思想史得以新学派迭出的客观规律。王阳明对孔子的思想是烂熟于心的,《论语》更是他“自首至尾从容玩味”的对象,不然的话,他是中不了进士的。王阳明反复申言“乐是心之本体”的主张。学生问王阳明:“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王阳明回答道:“须是大哭一番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12]悲恸与快乐,在常人看来是两种对立的情感,但王阳明以为两者是可以统一的,因为“本体未尝有动”。王阳明提出了“乐是心之本体”的主张:

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原无间断。来书谓“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是也。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朋来则本体欣合和畅之,充周无间。本体之欣合和畅,本来如是,初未尝有所增也,就使无朋来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尝有所灭也。来书云“无间断”意思亦是。圣人亦只是至无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慎独。慎独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乐之本体。此节论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执著。[13]

王阳明认定,“乐是心之本体”,“心”与“良知”是同义的,故可说“良知是乐之本体”,因为“乐”与“良知”是相通的。第一,“工夫只是时习”,把《论语》中的“时习”(“朋来”),视为工夫之属,为“致良知”中的“致”。“致”有恢复、推极意思。第二,“乐”是“心”的自然流露。是由“心”的本然状态“欣合和畅”所决定的,是一种顺适和畅而萌生的愉悦的乐感。王阳明把“乐”在提升为本体论的同时,又容纳了情感层面的“乐”。第三,“良知”为什么有“间断不乐”的情况呢?王阳明同意黄勉之的观点,那是由于“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去除“物欲”的搅动,就是回复本体的工夫。这个工夫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它能让人认识与恢复本心固有的“良知”。觉悟到自身固有的“良知”,就得通过内省的道德修养。对滋生的欲望不断地加以防范,如“如猫捕鼠,如鸡覆卵”那样,“而不复知有其他”。[14]在容纳了情感层面的“乐”后,王阳明“乐是心之本体”说,使“乐”成为本体论范畴了。这一理论上的升华,是超越了孔子与二程的。

三、王艮:乐学一体论

当王阳明把“乐”作了形而上学的抽象之后,理论上的发展就有点难度。出身于灶丁的王艮,依据自身的经历以及周围环境的影响,在继承并发扬了孔子与王阳明的思想后,对“乐”的诠释是沿着通俗化的路子作了新的充实,《乐学歌》就是明证。王艮对乐《论语》首章有个发挥:“故朋之来也,予日乐之,其未来也,予日望之,此予之心也。今朋友自远方来者,岂徒然哉?必有以也。观其离别父母妻子,置家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其志则大矣,其必有深望于予也。予敢不尽心以孤其所望乎?是在我者必有所与责任矣。朋友之来也,而必欲其成就,是亦予之本心也。而欲其速成,则不达焉。必使之明此良知之学,简易快乐。”[15]这一发挥有心理情感上的,说自己盼望友朋前来相聚前的真实感受。遥远地方的友人离别家人,暂时置家业于不顾,那是一定“深望于予”的地方。我王艮有责任满足友人这一要求,具体来说,就是“明此良知之学,简易快乐”。这样就从孔子直接过渡到王阳明了,从心理情感上的跳跃到本体论上了。故王艮有个论断:“‘不亦说乎’,‘说’是心之本体。”[16]8王艮的进一步的开展是在《乐学歌》中: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乐是学,乐便然后学。于乎,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17]

此诗同样体现了“且合且离”的铁律。王艮很少讲“存天理灭人欲”,而论及“私欲”也只见于《乐学歌》。因为他的思想核心是“身本”论,崇尚“身本”论,就得贴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实际需求。《乐学歌》语言质朴无华,节奏则一咏三叹,深入浅出地表达了乐学合一的思想,为泰州王门平民化儒学的象征。哲理一旦被通俗化以后,就会显现出跨越时空的巨大能量来。万历二十三年(1595),王艮去世后半个世纪,一个叫彭梅的四川人来到江苏担任泰州学训一职。他写了篇祭文:“梅,西蜀人。童稚时诵《乐学歌》,竟莫知所自。及分教泰州,春丁祭先生,即览碑志,知先生颠倒末。”[18]这说明,《乐学歌》在王艮去世后不久就传到了四川。童年时的彭梅觉得朗朗上口就诵读了但不知实际情况,到泰州做官祭祀王艮后才知晓始末。《乐学歌》有两个要点:一是以为“人心”本来就处于天然快乐的状态,它会把膨胀的私欲束缚起来。只要“良知”自觉,就能把萌生的私欲消除掉,“人心”依旧快乐无比。“乐”与“学”是统一的,为学在于识得“人心”之“乐”,“乐”又构成了为学的前提。“学”与“乐”互为依据,紧密相连,“学”的目的是要达到“乐”的境界,以“乐”的心态去“学”就能消除精神上的压力。二是说,“乐学一体”对平民百姓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天下之学,惟(唯)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16]5有着浓郁颂圣情结的王艮,把“乐学一体”的主张,与“圣人之学”挂起钩来:“学者不见真乐,则安能超脱而闻圣人之道?”[16]10“不费些子气力”,是说学得轻松愉快。“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旁斫木之匠,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废事?’”[16]9对“学累”的现象,他要求学生仿效匠人斫木时那样,以自然简练而又符合木头条理的方法去学习。“学乐一体”又与“百姓日用是道”有机地联系起来。平民受到经济条件、文化因素与世俗习惯的局限与影响,以及自身知识水平的低下,他们往往把“学”视为比劳作更为艰苦的事情。一旦在“学”中遇到困难,他们会倾向于回到此前熟悉的体力活中。20世纪50年代初,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性的扫盲运动。当时要求不识字的工人、农民上夜校,学习文化知识。一个工人亲口对我说,写字的笔,捏在手里比榔头还要重。王艮《乐学歌》之作,是想把平民从思想压力下解脱出来,为他平民教育的推广扫平障碍。

“乐学一体”的含义是什么呢?一是以学习为快乐的所在,学即乐,乐即学,有效地遏制厌学情绪。二是乐于学习,使学习变成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学乐一体”的意义,是让学生理解,学习中感受体验到快乐的真谛。《乐学歌》要告诉人们的是,快乐与学习是合二为一的,是人天生具有的本能,是“良知”自觉时的状况:“此乐多言远处寻,原来还在自家心。圣师专以良知教,贤友当为切己箴。”[19]在给友人的诗歌中,王艮敞开心扉地诉说着源于“自家心”的“乐”: “数年心事一朝融,着实担当乐无穷。上赖圣师陶治力,下承贤友切磋功。”[20]“胡子远来学。一见心中乐。乐得远朋来,以此知多觉。”[21]他有一首论读书的诗:“千书万卷茫茫览,不如只在一处见。灵根才动彩霞尽,太阳一出天地览。”[22]王艮以为,读书求学,不能没有头绪地在茫茫书海中游荡,必须掌握要领。要领就是“只在一处览”,在“灵根”上用功。“一处”“灵根”犹如太阳一样,阳光普照之下一切皆洞见无遗。“一处”与“灵根”与“良知”“自家心”是同义的。在王艮看来是,“学”作为至上的快乐,是植根于“心中”的,“还在自家心”。这与周敦颐以“无欲”为“乐”、二程以“安贫乐道”“天人合一”为“乐”的观点,是大相径庭的。

“乐学一体”论也有片面的地方。诸多时贤论述《乐学歌》时,大体是顺王艮的思路进行诠释,忽略了“学”会给人们带来苦楚的客观现实。一般地说,与人的物质追求与精神需要相符而引起的主观情感就是乐,反之则为苦。苦与乐,是在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他人及社会关系中体验到的,是人在肉体感受与精神层面上苦闷和愉悦的感受。与乐相对应的是苦,没有苦楚就很难觉察到快乐。“乐”与“苦”如同共生矿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否则苦尽甘来、乐极生悲这样的成语也就不会产生了。

“苦”与“乐”的难分难解,是人们求得知识、研究学问之时的客观规律。有人以旅游为乐,但因种种原因无法外出时,会感到很痛苦;有人以舌尖上的感受为乐,然而一旦品尝美食的途径被阻时,苦楚也就油然而生。有人以收藏书籍与书海生涯为乐,当目标不能实现时,就会陷入痛苦中;有人以大权在握为乐,讲有权的快乐与失权的痛苦,是权力意志至上论者的论调。“乐学一体”论有容易被人们接受的地方,但是人们难以忘怀的,与学习相伴的苦楚是消弭不了的。“学”有知识性与研究性两种。前者是接受知识,后者是研究学问。每每见到,学生解不出数学题时的痛苦;也常常见到,学生看古文不懂时的迷茫。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实验时或计算时或论证时,关键性的难题没有解决时,科学家内心有多么苦楚啊!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中,课题核心部分难以突破时,专家的脑海中是不会萌生快乐之感受的。快乐是人们议论的永恒话题,王艮提出的“乐学一体”论,就是诸多议论中的一个。尽管有着不够全面之处,但他提出这一观点是有针对性的,那就是想把人人心中所具有的天然之“乐”发掘出来,以期开展对平民的儒学教育。

四、王襞:“乐道一体”论

王襞继承了其父“乐学一体”的观点,认同“学”是轻松的事情。因而对学习主体来说,应当做到自然而然:

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日劳,勤焉而动日绌,忍欲饰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机而谓改过,正是颜子之所谓己而必克之者。而学者据此为学,何其汗漫也哉?必率性而后心安,心安而后气顺,否则百虑交锢,杂念迭兴,心神惊动,血气靡宁,有不并其形而俱灭者,几希矣。[23]

这是对程朱理学的批评,以为“议论讲说”的教学方法与“规矩戒严”的修养工夫,无非是追求虚伪名声(“饰名”)以夸耀自身(“好善”)与提倡禁欲主义(“忍欲”),这些人为强制力量的实质是伪装自己。人们“据此为学”就会累人(“何其汗漫”),令人“杂念迭兴,血气靡宁”。正确的方法是“率性而后心安”,也就是按照道家自然原则来规范自身。

王艮的“乐学一体”论,到王襞那里又有了新发展,成为“乐道一体”论,这见于耿定向的学生杨道南与王襞的一段学术对话中:

问:“学何以乐?”(王)曰:“乐。”再问之,则(王)曰:“乐者,心之本体也。有不乐焉,非心之初也。吾求其复其初而已也。”“然则必如何而后乐乎?” (王)曰:“本体未尝不乐,今日必如何而后能是,是欲有加于本体之外也?”“然则,遂无事于学乎?” (王)曰:“何为其然也?莫非学也,而皆所以求此乐也。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吾先子盖常言之矣。”“如是则乐亦有辨乎?”(王)曰:“有有所倚而后乐者,乐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则慊然若不足也。无所倚而自乐者,乐以天者也。舒惨欣戚,荣悴得丧,无适而不可也。”“既无所倚,则乐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王)曰:“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且乐即道,乐即心也,而曰所乐者道,所乐者心,是床上之床也。”“学止于是而已乎?”(王)曰:“昔孔子之称颜回,但曰‘不改其乐’,而其自名也,亦曰‘乐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与点者,亦以此也。二程子之闻学于茂叔也,于此盖终身焉而,岂复有所加也?”(王)曰“孔、颜之乐,未易识也。吾欲始之以忧,而终之以乐可乎?”“孔、颜之乐,未易识也。吾欲始之以忧,而终之以乐可乎?”(王)曰:“孔、颜之乐,愚夫愚妇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识也?且乐者,心之本体,忧者,心之障也。欲识其乐先以之忧,是欲全其体而故障之也。” “然则何以曰忧道?何以曰君子有终身之忧乎?”(王)曰:“所谓忧者,非如是之胶胶役役然,以为外物戚戚者也。所忧者道也,其忧道者,忧其不得乎此乐也。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往不乐,而吾独否也。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也。是其忧也,乃所以为乐其乐也,则自无庸于忧耳!”[24]

对白的时间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为王襞去南京讲学之际。焦竑记载此事,“至金陵,与多士讲习,连榻累旬,博问精讨,靡不惬其欲以去”。[25]讲学结束后,杨道南、许孚远、焦竑等八人赠诗送别。杨道南为这些诗写了上述引言。记载这段材料的书籍,我见到的有四种。一是黄宗羲的记述。二是李贽的记载,见于《续藏书》卷二十二《理学名臣·王艮附王襞、林春》中“杨道南纪之云”后。[26]相类的记述,又见于焦竑《澹园集》卷三十一《王东厓先生墓志铭》,最为详尽的为《东厓王先生遗集》卷上《诗引》里。前有“东厓子之始至面论学焉”,后有“凡东厓之论学,随机指示,言人人殊,而其大都不出乎此”“自东厓子至,而吾留都诸同志皆如大寐之得醒”等语。[27]好在文字与意思无甚差别,故引了比较容易见到的《明儒学案》。从“吾留都诸同志皆如大寐之得醒”的话来看,王襞是有创见的。

这段有点绕口令色彩的材料,共有四层意思。一是复述王阳明的观点,“乐者心之本体”。二是重申其父王艮的主张,“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三是讲自己对“忧”与“乐”的看法,断言“君子”所担忧的是“不得乎乐”,而其内心是“其忧乃乐”,“忧乐”是不可分的。王襞简明追溯了“孔颜之乐”与“曾点之乐”,以及周敦颐与二程终身寻求“孔颜之乐”的史实,得出“孔颜之乐”为“愚夫愚妇之所同然”的结论。这是泰州王门“百姓日用是道”的延伸。《孟子·离娄下》有“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的话,是说君子有长期的担忧,而无突发的痛苦。按照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主张,倘若自己不如尧舜,那是“君子”的终身忧患。一般人忧患的是生活不好、身体不佳、财富不多、名声不显、地位不高,在孔子看来,这仅是忧患心理,而不是忧患意识。只有超越了自我层面进到忧国、忧民的深度,才能说是忧患意识的萌生。故孔子有“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之论,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王襞的忧患意识有承继孔子的地方,即所“忧”的“为外物戚戚者”。王襞借用“君子有终身之忧”之语,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忧”自己内心的“道”与“乐”是否合为一体,“所‘忧’者道也,忧其道者”。

四是宣扬“得意忘言”论。依照王襞之意,说了“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就不必再说“乐即道也,乐即心也”,再说是床上叠床了。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乐”是“有所倚”的,“无所倚”的“乐”是无法以言语来申论的。“有所倚”与“无所倚”的差别,是人为与自然之别,为“乐以人者”与“乐以天者”的不同。对其间的不同,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心心不异,本诸身,征诸庶民,考不缪,建不悖,质无疑,俟不惑者也。人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简’。非言语之能述,非思虑之能及,至无而有,至近而神,不容似议商量而得,故曰‘默识’。本自见成,何须担荷?本无远不至,何须充拓?”[28]前半部分的话源自《中庸》,原文为“本诸身”为“故君子之道”,是说君主统治天下的道理,先从本身修养做起并以此为本,然后在百姓身上加以验证。往上推到禹、汤、周文王而无谬误,放到天地间符合自然之理而不违背,问于鬼神而没有疑窦,待百代后的圣人出来也无怀疑。王襞用了换头术,把“君子之道”改为“心心不异”,无非是说明人“心”(良知)都是相同的,这与“三王”的治道、“天地”的道理是一致的,以至于“鬼神”不敢怀疑,“圣人”不会迷惑。这样的“良知”,是“不假外求”与“本自见成”, 这样的“良知”,“非言语之能述,非思虑之能及”,是需要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即“默识”。这与魏晋玄学“得意忘言”说有着高度的切合性。王襞于“得意忘言”是了然于心的:“此学宗旨本非言语所给了达,分析愈详,真腴愈失。”(2)王襞:《答王毅斋书》,《王心斋全集》第221页。刘宗周论述周颐敦令二程寻“孔颜乐事”时,发表了一个见解:“既有非乐贫又非乐道,则其所谓乐,自非言语形容可以相喻。”这与王襞的主张相似。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二册《语类十二·学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75页。王襞以玄学“得意忘言”说去论证 “乐”是内在于“道”的,两者本为一体,意会于“心”后不必再用言语来表述。王襞于“默识”反复致意,直可与“得意忘言”说相合:“道本无言,因言而生解,执解以为道,转转分明,翻成迷念。”[29]“道”是不能用语言来诠解的,一定要诠解就会导致其主观意识趋于“迷念”。这是魏晋玄学创始者王弼“得意忘言”论的翻版。(3)参见朱义禄:《玄学思潮》第五章“言意之辩”,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王襞的学生韩贞把老师的“默识”中的玄学精神说得透彻:“著意求玄便不玄,了无一物系心田。总因人力安排 后,谁识天机混沌前。无说说时为妙说,不传传处是真传。许多 闭口忘记言 从,末会些儿属哑禅。”见韩贞:《答静轩上人》。黄宣民点校:《颜钧集》附《韩贞集》,第17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

对“意”的把握不在言语上,那么靠什么来把握呢?王襞以为,唯一的门径是“悟”。这是王阳明与包括泰州王门在内的阳明后学的共识。王襞说:“意者,乃吾良知不容已之灵机发耶?诸公今日之学,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书册道理上,不在言语思量上,直接从这里转机向自己。”[30]对“意”的把握不在言语与思考上,也不在外在对象与理论阐述上。关键是“直接从这里转身向自己”,而主心骨则为“悟”。清初三大儒之一的李颙评论王阳明时说:“姚江当学术支离蔽锢之际,倡‘致良知’,直指人心一念独知之微,以为是王霸、义利、人鬼关也。当几觌体直下,令人洞悟本性,简易痛快,大有功于世教。”[31]李颙不是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却点出了阳明心学的重要特征是“洞悟本性”。王阳明“龙场悟道”众所周知的。正德三年(1508)一天夜晚,突然觉悟到格物致知的宗旨所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主误也。”[32]1228王阳明怀疑朱熹学说不是圣门本意,以为“圣人之道”就在“吾性”之中,“吾性”就是“良知”。两年后的王阳明,“语学者悟入之功”。[32]1230但如何“悟入”不见记载,因为“龙场悟道”是难以言说的。王阳明把“悟”视为“体认”:“诸君要实现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33]这为王艮父子所继承。王艮去世后不久,怀念文章都把他的治学特点归为“悟”。大学士赵贞吉说:“以经证悟,以悟证经,行即悟处。”[34]到淮南督学的耿定向以为,“居中尝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多发儒先”。[35]王艮自己是这样说的:“是道也,非徒语言也,体之身心,然后验矣。”[36]王襞倡言“转机向自己”与“所乐者道,所乐者心”的主张,为他的学生韩贞所力行:“胸中得失浑无虑,腹内经纶别有神”“王谢功名有遗限,争如颜巷乐陶陶”“乐中寻乐在箪瓢,天理常明欲自消。” 韩贞“乐道”而甘心贫贱,甚至有粪土功名、蔑视权贵的之心,因为自家胸中“别有神”,欺其“乐陶陶”。因篇幅关系,对韩贞的详细论述不再展开。

五、余论

现代新儒家创始人梁漱溟说:“后世如宋儒,每言寻‘孔颜乐处’。明儒王心斋更作有《乐学歌》。”[37]这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1969年所留下来的文字。过了10年(1978),梁漱溟追溯上去,认为国人自孔子到“后儒”,洋溢着“和乐的人生观”:“试看往时人人必读的《论语》一书,即以‘子曰不亦乐乎’开头,而且全部都贯串着一种和乐的人生观——一种谨慎乐观态度。如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贫而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如是等等。此其显示出来的气氛又何等不同!宜乎后儒便有‘寻孔颜乐处’倡导了。”[38]“后儒”是指周敦颐、二程、朱熹与王阳明,他们寻求“孔颜乐处”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梁漱溟以为,宋明理学家寻求“孔颜乐处”,是承继了孔子的“和乐人生观”。到了泰州王门创始人王艮,一首《乐学歌》广为流传,把这种人生观贯彻到人们日常的学习生涯中。再过了8年(1986),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学术界影响颇大的李泽厚,提出了“乐感文化”说。他以为,基督教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化,可以用“罪感文化”来概括。相对这一参照系,中国文化“不如用‘乐感文化’为更恰当”。《论语》中那些关于人生快乐的认同,“这种精神不只是儒家的教义,更重要的它已经成为中国人普遍意识或潜意识,成为一种文化——心理结构与民族性格。”[39]李泽厚的论述相比于梁漱溟,视野更为宽广但时间略晚。两人所列举的证据,皆以《论语》为主干,其间的逻辑思维同出一辙。

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角度,即从中观的视野去考察自孔子到王阳明、王艮父子的“乐”论。孔子“乐”论强调的是具体的情感层面,也涉及人生境界层面的内容。到了宋明理学家那里,尤其是二程遵循其师周敦颐的教诲,一生以寻求“孔颜乐处”为理想型人格。于是对“乐”的探索,就全面进入到了人生境界层面。王阳明的思想有部分是来自大程的,因为程颢思想中有较多的心学因素。王阳明以其独特的思维方式自得精神,重新审视了“乐”论,提出了“乐是心之本体”的新见解,以期与“良知”说相匹配。理论上的提升在王阳明那里已经到了极致。作为王阳明的大弟子王艮作了《乐学歌》,把抽象的本体贯彻到日常的教育活动中。子承父业但又不墨守成规,王襞在如何体悟“乐中心之本体”有新发挥。他把父亲的“乐学一体”论发展为“乐道一体”论,申明“乐”与“道”是合一的。对其认识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只能从心灵深处去体悟,为了说明这一道理,王襞引入了魏晋玄学“得意忘言”论来论证。相较于同时代的学者而言,王阳明与王艮及王襞对“乐”论的探索,达到了他们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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