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初阳明学者彭定求及其《明贤蒙正录》*

2022-02-26张克伟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理学阳明

张克伟

(香港国际学术文化资讯出版公司,中国 香港 518133)

清儒对明人传记之编撰颇为关注,既是他们对民族文化与历史发展历程的诠释,亦可说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及理想之落实与追寻。就传记文献本身而言,作为文字史料之传记内容多涉及行实、碑志、传状、序记乃至小传,其所引用之文献资料虽翔实可信,而所表达之议论则虽言之合理,论之有据,要尽量了解传记之撰述原委或相互关系。或因记录史实而作、或因标示学脉传承而作,在论述上作出适当的剪裁和修饬,以期使学者能作出客观之判断,因迹寻实,参详比观,从而凸显传记史料之文献价值。清儒黄宗羲所撰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孙奇逢之《理学宗传》、熊赐履之《学统》、汪佑之《明儒通考》、蒋宝素之《儒林正纪》、李清馥之《闽中理学渊源考》、徐定文之《皖学编》、楼镇之《姚江学统》等便是其中之佼佼者。彭定求手撰的《明贤蒙正录》中所关涉学派学脉传承统绪之痕迹并不明显,与上述诸书可说是难以比观竞爽,然其绍承王学及融通朱、王之用心却昭然可见,如“洪炉点雪”,一滴便化。从《蒙正录》之内容加以窥测探讨,可以洞悉撰者颇具朱、王学说本一脉相承,两者应相资为用,同归至善,义趋一揆,坚持个人之学术个性,为研究学术确立新猷的理想与抱负。

《明贤蒙正录》二卷,清儒南畇先生彭定求手撰,清代以降公私家藏书目录鲜有著录。《蒙正录》刊于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为原刻本,藏于家中。后六世孙慰高于同治九年(1870年)重梓刊行,始得以流传于世。此书所选录之范围皆为明代于理学、气节、经济诸方面卓有成就而能切合蒙养之道的名臣大儒,其年少时之嘉言善行足具匡正启蒙之功者,汇为上、下两卷,作为孩提启蒙要典,此尽见定求编撰此书之苦心所在。本文欲透过作者在书中对人物的整体观照与取舍,寻绎其义,推衍其文,以绍述其思想及一贯学思。至若《蒙正录》之撰述缘由、成书历程以及具体内容与评骘,容后详论。

一、彭定求之仕履实录与彭氏家学

欲说近事,先道远缘。考彭氏家风家学早于宋代已极为显赫,逮至清代顺治年间,南畇父亲彭珑为顺治十六年(1659年)进士,精研理学,成为闾里德高望重硕,对定求督教甚严,由于家学渊源之浸灌,其成长历程得以肆意于儒学之持循固守,尤深契阳明良知学说,终成为清初足以应变审机,秉承儒家精神之阳明学说之守护神。彭定求幼承家学,父珑受梁溪高世泰之学以授定求。稍长,师事理学名儒汤斌,淬厉性命之学。定求既有才情,亦具根器,行止卓然蝉蜕于流俗,慨然以道自任。康熙十一年(1672年)高中江南乡试二十二名举人。十五年(1676年)五月,登进士第,射策第一,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继而入都奉职,呈办纂修《太宗圣训》及《世祖圣训》,擢国子监司业。十八年(1679年),定求获“高忠宪所辑《五子近思录》,手抄成帙,奉为理学准绳”。(1)彭定求:《南畇老人自订年谱》,清光绪七年辛巳(1881年)刻刊《长洲彭氏家集》本。二十年(1681年),赴梁溪拜谒东林道南书院。三十三年(1694年)手撰《理学真伪论》,同年秋上疏引疾告归,著书立说,矢志求道。三十六年(1697年),定求选编明代诸贤年少时的嘉言懿行,辑成《明贤蒙正录》两卷,作为启迪童蒙之模板,以彰显儒学传统的蒙养之道。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南巡抵苏州,爱其文才,对定求之学行与家世予以褒奖,并诏命其往扬州书局与汪士钦、徐树本等词臣参与校编《全唐诗》之烦巨任务。四十六年(1707年)书成还乡,在“苏州葑门矩斋后筑南畇草堂,旁葺茧园数间,课子孙”(2)③ 顾沅:《吴郡名贤图传赞》卷十八《彭定求》,清道光刻本。康熙帝赏赐御书,传旨垂询病情。五十二年(1713年),适逢“万寿节”,定求入京贺寿,虽受帝恩遇,然未尝执着于烦琐世情及宦业前程,毅然上书请辞归里,终获恩准。自此以后,定求遂终身不复出,布衣蔬食,萧然约素。日以讲学著述、教授生徒为职志,徜徉自乐,以度余年。五十七年(1718年)十二月,在吴县光福潭东铜井山麓自制墓穴,自撰《生塘铭》:“翳凭虚之眇躬,乘一气之鸿蒙。知生死如昼夜,乃原始以返终。唯顺理而循命,坦逍遥兮大同。庶朝闻而夕可,亦不滞乎若空。乘白云兮怅望,念来者兮忡忡。”③以表明心志。五十八年(1719年)四月初九日焚香啜茗而逝,终年75岁,育有5子6女,长子始干、次子正干及孙启丰皆传家学。道光七年(1827年)里人为其刻像于苏州以兹纪念,首题“皇清翰林院侍讲彭公定求”,画像由清儒孔继尧所绘,谭松坡镌刻,石蕴玉手书赞文,沈钰临摹入石,文曰:“克己自修,学以密证。一室之中,对越千圣。”刻像真容访得于其家后裔,皆有征信。(3)《沧浪亭五百名贤像赞》,古吴轩出版社,2015年版。

定求因受家风家学沾溉之故,早年束发受书,沉涵书卷,敢于质疑问难而能步入朱、王学术匡廓,对阳明良知学说本义之阐释与回护,多能自出机杼,成一家之言。定求一生养深性定,淡然于得失,辞官归里后,治学不辍,留下著作颇丰,计有:《南畇老人自定义年谱》一卷、《儒门法语》一卷、《儒门法语辑要》《姚江释毁录》《密证录》一卷、《周易集注》《小学纂注》《孝经纂注》《明贤蒙正录》二卷、《南畇文集》十二卷、《诗钞》《南畇先生文录》二卷、《南畇文稿》十二卷、《诗稿》十卷、《编年诗》十七卷、《高望吟》七章、《周忠介公遗事》一卷、《仙学真诠》三卷、《全唐诗》九百卷﹙编纂﹚、《仁孝先生事略》《附录》一卷、《南畇续稿》一卷、《彭凝祉先生杂说》一卷、《附录》一卷、《文星阁小志》二卷、《甲午集》一卷、《汤潜庵文集节要》八卷、《附录》一卷、《俟后编》六卷﹙纂辑﹚、《南畇先生遗书》《南畇全集》《南鸠鸣和集》一卷。

定求学问深醇,除直接得益于宋明诸儒的子学说熏陶外,亦多沾溉佛、道思想,这正是明末清初儒、释、道三教由吸收、融合乃至深化的活跃时期,而明季以来的朱、陆儒释之争亦因此成为当时学界和合会通的时代典型。定求的学术风旨及思想取向受到相对的激荡与影响自不待言,从而创发了别具特色的长洲彭氏家学。诚如近代学者刘咸炘所言:“明以来异军突起者多,其最著者刘氏家学,成于南畇先生定求,沿明道、象山之主静,承荆川、念庵之养生,旁涉横浦、慈湖之宗门,远继长史,贞白之《真诰》。”(4)《刘咸炘学术论集·长洲彭氏家学考序》,转引《系年续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2页。由此可知,定求之学实糅合了宋儒程颢之援佛入儒备言以修持本体心之“性起说”和陆象山类禅静坐以发明本心之修养方法。并套上阳明后学唐顺之及罗洪先等人之养生之道为附翼,形成了长洲彭氏家学的一大特色。若从成学的历程来看,定求初好朱学而为《近思录》的义蕴分析提供了契机,而后服膺“明七子”之学问渊博,说事论理皆不尚雕镂,率性自然,为道之所寄寓。为此,其曾孙彭绍升恪守家学,亦步亦趋,对其曾祖之学辗转推寻:

道之歧出不统久矣,宋之世,朱与陆分途;明之世,王与罗异辙。

为其徒者,各峻城堑,操戈戟伐异党同,至今而未巳。譬如父子兄弟,散处异国,猝遇于疆场之间,以音声面貌之不相识,奋然力斗,争而不知其本一祖之系也。当明之季为朱子之学者,有梁溪高子之学,由悟而入,故能兼通王子之说,其论学本末先后,不悖于古经,虽王子复生,当无以易之也。至于我朝夏峰孙子,睢阳汤子,始有志于彻两家之藩,观其会通,上溯孔门并行不悖之旨,而于时有当湖陆子者出,复以排击王学为功,又因王子而并衅高子,自是王学既衰,而为朱学者亦日陋。夫朱子未尝离德性道问学也。而后之道问学者,讳言德性矣。朱子未尝不以虚灵不昧为心也,而后之言心者且以虚灵不昧为大戒矣。夫不虚不灵昏且塞矣,德性之不知而徒问学之务,以是名朱子之学,岂不陋哉?曾大父南畇先生平生服膺高子之学,由高子上溯朱王,达于孔氏,既有得其宗,会其极矣。病世之托朱学攻王子者,踵陆子之说,日出不休也。于是着《阳明释毁录》,至公担荷之勇,进修之密,具见于《密证录》诗歌杂文中,然后,朱子之学至是益明,而王子之学赖以不坠,勤勤乎盖孙汤之继与?(5)《二林居集》卷五《南畇先生遗书后叙》,清嘉庆四年(1799年)味初堂刻本。

定求为学深契良知之旨,以“主静”为入德之门,而默坐澄心乃其要领。退居林下而仍志在世道的东林学者高攀龙,其“埋首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6)高嵀等辑:《东林书院志》卷七《景逸高先生行状》,叶茂才撰,清雍正年间刻本。的论学精神大为折服。高氏之所以抗衡王学的重点主要是因时下学者的空疏言论不足以范俗重世而起。故对王学末流所产生的弊病及后世学者对阳明良知学说的歪曲不惜痛下针砭。可见他对能承传王学真精神及能纠正王学末流“每好言悟”乃至“谈玄说妙”(7)高攀龙:《高子遣书》卷八上《答叶台山》,《钦定四库全书》本。之学术风气进行严厉批驳之时儒都尊崇有加。职是之故,定求在挦撦阳明学理的同时亦正追求正宗的王学精髓,因有《姚江释毁录》之作,积极为良知学说辩诬洗冤。时下学者剑指明末王学乃危及明室鼎祚的罪魁祸首,如理学名臣陆陇其对王学炉锤不遗余力谓:“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实指王学)。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8)陆陇其:《三鱼堂文集》卷二《杂着·学术辨上》,《钦定四库全书》本。定求对此反复辩难:“当时之主持政本者,奸险鄙秽,不可究诘,岂因讲文成之学而然乎?吁!设使有以‘致良知’之说提撕警觉之,则必不敢招权纳贿,必不敢好佞害贤,必不敢戕民纵盗,何至酿成丧乱之祸。识者方恨文成之学不行,不图诬之者颠倒黑白,逞戈矛竞簧鼓至此极也。”(9)彭定求:《姚江释毁录》,首都图书馆庋藏清光绪七年(1881年)刻本。定求钦羡阳明学说这—点无庸置疑。上述—段回护王学的反扑言辞虽说不上精彩绝伦,唯饶具浓厚之学术抗衡意味。从上述得知,长洲彭氏家学以儒学为宗,其家风家学和家训便成为子侄乃至族人必须严守的道德规范。不矜门户的治学态度和检束身心,惕厉自警的学术修为遂形成长洲彭氏家学的学说特色。其发展轨迹可说是由尊儒辟佛、调和朱、王乃至出入于儒释之间都具有—定之时序与规律。若从定求为学—本儒学(或理学)崇尚务实践履,反对参合附会,徒托空言的举措来进以窥测,乃受家风家学长期陶铸及长辈先贤潜移默化的提携和教诲使然,故定求特别重视幼儿童蒙教育的培养与开展,因有《名贤蒙正录》之作,作为家藏蒙养之教育宝典。

二、《名贤蒙正录》之撰述缘由及成书过程

如前所述,定求为学以践行为要,反对“妄生门户异同之见,腾口说而遗践履”。(10)赵尔巽:《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彭定求传》,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115页。并以阳明“致良知”之旨标宗,实因钦慕其品端学粹而起,故志不在著述,传世遗稿不多,《明贤蒙正录》脱稿后只藏于家中,在子侄之间传抄习诵,流传不广,乃至乾隆年间四库开馆时亦未见此书。关于该书之撰述缘由及具体内容,定求于卷首自撰之序文中有所披露:

余养痾休暇,偶阅有明诸贤传纪,窃见一代明哲接踵,炳炳麟麟,不胜殚述,乃自负于识小之义,辑其幼仪英特者,汇成—帙,名之曰《明贤蒙正录》,为诸贤之嘉言懿行,于此发轫。及出,而际昌期,扶否运,或则羽翼宫墙,或则支撑宗社,非异人任也。(11)《明贤蒙正录》卷首《序》叶1,台湾东海大学图书馆庋藏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原刻本。

从内容上看,《明贤蒙正录》—书之编纂主要是搜录有明—代从洪武迄崇祯180位奇节伟行之贤士的嘉言媺迹能“切于养蒙之道者以启导后学”,(12)《明贤蒙正录》卷首《序》叶3,台湾东海大学图书馆庋藏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原刻本。使其“颂而述之”,(13)《明贤蒙正录》卷首《序》叶3-5,台湾东海大学图书馆庋藏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原刻本。冀望童子借此学习先贤的典范过程中,对先贤产生敬慕之情,如此,必能纯一未发之蒙而养其正,使其心思常处于清静状态,静者常静,清者常清,诵习之业方能大进而终成为世人的表率。

《明贤蒙正录》这部内容丰富的明人事迹史传文献完稿后,先藏于家作为子侄童蒙教育之模板,后因是书有其编纂特色及蒙养之教育意义,恐日后有失传之虞,故决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刊刻问世。其刊刻之因由,可于定求六世孙彭慰高于同治九年(1870年)于四明榷舍所撰之题识文字窥见端倪:

先侍讲编辑是录,良以人当幼樨之年,性真未凿,习染未深,不可无以渐摩而熏陶之,故即有明—代之嘉言懿行,见于童时者,博加搜采荟萃成编,用心厚而诱人亦近且易也。特是书刊于康熙丁丑,迄今而藏书之家绝无仅有,后生小子欲求寓目,亦孰从而购之,爱将旧本重付梓人,以永其传,同治九年孟冬六世孙慰高敬识于四明榷舍。(14)《明贤蒙正录·跋》卷下同治九年(1870年)彭慰高题识叶2-3。

由上述—段精简的题识文字可知,明代诸贤之嘉言懿行可作为彭氏家族和家学童蒙教育之规范模式,故选录为《明贤蒙正录》—书徒使孩提之童蒙教育知所指向,在走趋语默之间言无恶声,行不妄为以契合“爱嘉树者必培其根”以达至“示诸矩而立诸防”(15)同前揭书卷下定求门人汪泰来之题识语叶1-2。的实际培育效果。《明贤蒙正录》之编纂宗旨主要集中于“蒙”与“正”二字,所谓“蒙”者,“人物形生之始也”。此程子所言“未发”时之状态,即“纯一未发之蒙”,(16)④ 同前揭书卷首《序》叶1。可称之为“赤子之心”或“蒙之本体”;而所谓“正”者,即“取诸山下出泉之象,周子曰:山下出泉,静而清也”,④即静而清纯,不为物欲所污染之意。故孩童必须透过蒙养教育之熏陶以保任其赤子之心,兢兢于学,方为作圣之功。《明贤蒙正录》分上下两卷,凡174条目,书成后由定求门人汪泰来披阅,并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锓刻梓行。书前有彭定求自序,凡例五则及门人天都羲斋老人汪泰来所撰写的题识文字。书后附汪氏及六世孙慰高先后在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及同治九年(1870年)所题的跋文。

三、《明贤蒙正录》之体例解说与现存版本之庋藏情况

《明儒蒙正录》书前首列“凡例五则”作为是书的编纂宗旨、撰述指向、收录文献的范围与人物类别及编纂形式,凡例的内容大致分为五个部分:

(一)是录专列有明名贤者,以其时视诸汉、唐、宋、元为近,先辈文章品行,老生宿儒多习诵说耳目间,童子束发受书,观感激发,较诸远稽往牒,尤易耸动心目,故弗复胪列历代也。(17)《明贤蒙正录》卷前《凡例五则》第—则叶1,台湾东海大学庋藏清同治九年庚午(1870年)六世孙彭慰高刻本。

此则说明编者特别选取明代博学多识之老生宿儒之原因在于时代较近,童子在束发受书时多已听闻其轶事掌故,因此在诵习时沉潜其语,对幼小的心灵有所提纯和净化,从而产生效法先贤之念头,在不知不觉中立脚儒门,收蒙养教育画龙点睛之实效。

(二)所载都系—代名臣,明理学,竖气节,着经济,昭垂史册并足千秋,而髫齿奇征,传其一二,便如景星庆云,故表而出之,稍异于《世说新语》,徒取夙慧以资艺林美谭而已,彼夫清议不属纵,小时了了又奚足取?(18)《明贤蒙正录》卷前《凡例五则》第二则叶1-2。

明代学问文章虽远逊于唐、宋,唯气节理学独高千古,正因如此,定求在上卷首选理学名臣宋濂事迹谓:“自幼嗜学,九岁为诗,家贫无书,每借藏书家,手自笔录。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能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不敢踰期约,趋百里外,从乡先达执经问道,立侍左右,俯身倾耳,或遇其叱咄,色愈恭,不敢出一言,俟其欣悦,则又请。从师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不知也。寓逆旅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飨,同舍生多被绮绣,公缊袍敝衣无怍色。”(19)《明贤蒙正录》卷上《学士宋文宪公濂》条叶1-2。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文中所引出自景濂脍炙人口之代表作《送东阳马生序》,文中叙述了作者早年艰苦求学及虚心求教之经历,并细致地描绘了在学习过程中访书求师之难,从而勉励学子珍惜良好的学习环境,专心治学。故挚友汪与图下一脚注称:“先生《送东阳马生序》中自述如此,其好学亲贤,诚笃出于天性,遂受知于明太祖,为有明—代儒臣之冠。”(20)《明贤蒙正录》卷上自注评语叶1下。

又如明代理学家薛瑄“自幼书史目辄成诵,端重不为儿戏,年十二,能诗赋。元儒魏希文、范汝舟以御史谪戍,父延与讲论经史,为小友,不敢以师自居。既读周、程、张、朱诸书,遂焚所作诗赋,专心性理之学,至忘寝食”。(21)《明贤蒙正录》卷上《侍郎薛文清公瑄》条叶11上-12下。德温幼年随父读书,后从著名理学学者魏希文、范汝舟游,自始精思细读程、朱著作,尽弃旧学,慨然以求道为职志。思想特色在于参合程、朱而躬行践履,为学以“达于性天”为宗旨,以笃实躬行为主眼,故鄙夷著述,养深力厚,固守朱学本位,权势利达无以动其心,死生利害无以移其志,足见工夫缜密。又首创“河东学派”于河津,堪称有明一代北方之理学学脉精粹所在,学林推服。故汪与图评语亟称其“躬行君子以生安之质而兼学利之功者也”。(22)《明贤蒙正录》卷上《侍郎薛文清公瑄》书叶12下。

定求选录王阳明轶事则谓:“父海日公登进士第一,寓京师,竹轩公携之北上,时十一岁,过金山寺对客赋诗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客大惊异,复命赋敝月山房,随口应曰:‘山近月远月觉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23)《名贤蒙正录》卷上《新建伯王文成公守仁》条叶23上。若从阳明这两首七言绝句来看,虽艺术水平谈不上臻于极高境界,然对于—个年仅11岁的孩童来说,其才思敏捷,富于想象力之即兴诗才,难免使人惊诧赞叹。是故汪与图予以颇高的评价称:“观先生二诗,则定国之功作圣之学,具露先声矣!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24)《名贤蒙正录》卷上《新建伯王文成公守仁》条评语叶23下。阳明因受家族家风的熏陶,从小就志存高远,立下了进可驰骋沙场,退可坐而论道的人生目标,其思想能游走于动、静两橛之间,成为其作圣之学的活水源头。

定求记殿阁名臣兼具经济长才者如张居正则谓:“给事御史府顾华玉公按郡,至闻公奇童,召视,时方八岁,举止不凡,入见,顾公命作破以子曰二字为题,公应声曰: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顾公大异之,解所佩犀带以赠。”(25)《名贤蒙正录》卷下《太师张文忠公居正》条叶11上-11下。叔大自小勤奋好学,并有安邦定国鸿鹄之志。44岁入内阁,成为—代名相兼王者师。执政以后实施政治、经济、军事及教育等多方位改革,被誉为能臣贤相。少时所言“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一语皆能应验。

记仁孝兼备之殿阁名臣杨士奇之童年媺迹谓:“一岁而孤,母夫人再适里中罗氏,稍长,知其家世,私窃砖土仿作神主别室祀其祖先罗氏。父知之,遂复公姓。年十三,通举子业,为乡里师,有儒生携书数册过馆下,色凄甚,公问故,云‘有老母不能养’,乃分其徒半与之。”(26)⑤ 见《明贤蒙正录》卷上《少师杨文贞公士奇》条叶8上。士奇早岁丧父,恢复宗姓后,游走湖广,回里后执教养母,孝行纯笃,对友则急公好义。秉承忠不背仁,孝不背义之处世箴言。汪与图缀以好评:“祀祖征其孝,分徒见其仁。公之相业几于房杜,具见始基。”⑤后士奇得入阁为宰辅,与杨荣、杨溥合称“三杨”,成为仁宣之治奠基者。

(三)初学称述先贤,应如师保俨临,罔敢亵越,故称爵,称谥,而后书讳,既注里籍,又注科第年次,亦为童幼鼓舞微机若志道之后,自不应较论及此,理学乃儒者本根,故并注学者称为某先生以隆重之,孝为百行之首,所载孝子幼行几条,尤人所难,虽或终身隐约,而名垂不朽,阅者宜加诸意。(27)《明贤蒙正录》卷首《第三则》叶2。

由于“理学乃儒者本根”,初学者应当尊师重道。对每位所选录的明代贤儒要尊崇有加,切勿妄加判语,罔自亵越。每位明贤必先称其“封爵”“谥号”“名讳”,后注“里籍”“科第年次”及“学者称某先生”。譬如王阳明,其封爵为“新建伯”、谥号为“文成”、名讳为“守仁”,故题为“新建伯王文成公守仁”,而下注“浙江余姚人,弘治己未进士,学者称阳明先生”,(28)《明贤蒙正录》卷上《新建伯王文成公守仁》叶23。即标示出阳明之里籍、科第年次及明贤之称谓。又如明初朱学学者曹端,题为“学正曹公端”,下注“河南渑池人,永乐戊子举人,学者称月川先生”,因曹氏没有封爵,故没有“谥号”。其下注只标出其里籍、科第年次和学者称之为月川先生的称谓。另定求亦选录孝子如魏学洢、毛聚、周冲等人年时之孝行作为童子学习之楷模。

(四)是录裒集得自《吾学编》、王氏《史料》、何氏《名山藏》、焦氏《献征录》、李氏《续藏书》及金刻徐氏《明名臣言行录》、邹氏《启祯野乘》,参以理学诸儒之书,非如稗史杂说疑信交半。然自洪武以迄启祯,名贤累累,传中多言幼资拔萃者,而事实未详则能阙如,不能备识其人,犹有余慕焉。

定求强调在《明贤蒙正录》所选录的明代人物皆有史书为依据,而并非仅取材于明人笔记、稗史、杂说等冗杂史料。由此可知,定求在选录明代人物时均顾及史料的博采与慎择,使其在依次排序上有类例可寻。如从洪武初年迄崇祯末年的人物取舍,能平白地揭示出其成长期间的行历事迹及嘉言懿行背后所蕴含的童蒙教育意义。因此,慎择史书编撰者的史学著作的同时,还需注意到其学养、史识和史实论断功力。即如在《明贤蒙正录》中所涉之数据源包括郑晓之《吾学编》、王世贞之《弇州史料》、何乔远之《名山藏》、焦竑之《献征录》、李贽之《续藏书》、徐季重之《明名臣言行录》及邹漪之《启祯野乘》等明代传记文献。可见定求在选录明贤时注重史料来源的审慎态度与取舍方针。

(五)余方订是录,聊授家塾,可补日记旧刻之所不及,窃恐以兔园册子哂之者多矣。新安汪羲斋中翰耆年乐善见而深喜,更加评论谋付剞劂,公诸党塾,嘉惠幼学,意良厚也。其从孙陛交向从余游,与襄辑尤力,因得藉手问世,倘有世家巨公年谱志状,能益所未备者,当续采补遗以成大观。(29)《明贤蒙正录》卷首《凡例五则》叶2-3。

《明贤蒙正录》完稿后,定求只将该书聊授家塾,作为学习模板,而没有付之梓行的意向,恰逢新安挚友汪与图来访,见书稿爱不释手,在书稿每位明贤传后加上精简评语作为读书心得,并敦促定求交给其孙江汪泰来校阅付梓刊刻以嘉惠幼学,又建议该书问世以后,可斟酌补辑如年谱或志状等传记文献史料,使此书之内容更趋丰富完备。

关于《明贤蒙正录》之现存版本约有以下三种:(一)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天都汪晋图原刻二卷本,二册一函,是最早的刻本,清华大学图书馆庋藏。(二)清同治九年(1870年)六世孙彭慰高刊刻二卷本,二册,一函。今南京大学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湖南图书馆、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黑龙江省图书馆、台湾东海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研究所、日本东京大学总图书馆、日本冈山大学附属图书馆及日本津岛中央图书馆西馆各有藏本。(三)清光绪八年(1882年)津河广仁堂刻本,二卷。黑龙江省图书馆、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吉林省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锦州市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台湾大学图书馆、日本东洋文库各有藏本。

四、《明贤蒙正录》所载人物类型分类之选择取向

定求本身为理学名儒,在《凡例》中提到:“理学乃儒者本根”(30)《明贤蒙正录》卷首《凡例五则》叶1下。而其本人“学兼朱陆,识通顿渐”(31)钱林:《文献征存录》卷四《彭定求传》,台北市明文出版社影印清咸丰八年(1858年)嘉树轩刻本,第602页。对阳明学说寻踪切脉,沾溉尤深。从而“霓证之以文成之规则,参质之以诸大儒之论断”。(32)余重耀:《阳明先生传纂》卷五《彭南畇姚江释毁录》,香港中山图书馆藏民国十二年(1923年)石印本,第15页。因有《姚江释毁录》之作,前已述及。为此,定求在《明贤蒙正录》中除为阳明立传外,对其重要门人如邹守益、钱德洪、南大吉、周冲、戚贤、刘文敏、胡瀚、舒芬等皆有选录。除上述以外,未及入门而以私塾弟子自称的罗洪先以及罗汝芳、王时槐、孙应鳌、温纯、邓元锡、刘元卿、张元忭、邓以赞、孟秋、孟化鲤、邹元标、王襞、万表、徐阶、李渭、赵贞吉、殷迈、焦竑、陶望龄、陈龙正等阳明后学亦相继收录。由此可知,定求与王学的渊源深厚,若进一步从《明贤蒙正录》中的文字语言上作一仔细窥测,不难发现,定求在秉承阳明学绪这一点上,往往对传中的阳明后学以阐述评说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哲思,在编选《明贤蒙正录》时大量征引阳明后学及理学名儒的童年行履事迹及嘉言懿行以为学术著作的辅翼,便是一个最好的明证。

定求于卷首体例第二则明确指出“所载都系一代名臣,明理学、竖气节、着经济,垂史册并足千秋,而髫齿奇征,传其一二,便如景星庆云,故表而出之”。(33)《明贤蒙正录》卷首《凡例五则》其二叶1下。所选人物合计180人,并依诸位名贤所处年代排序编纂,除59人未予置评外,其余论述虽长短不一,然评论尚算公允,皆能凸出明贤童稚时的颖悟聪敏及气节人品,从而彰显我国古代童蒙教育的实际意义与崇德精神,堪称圣贤垂训之书。再者,定求对书中明贤人物的取舍标准,在态度上显得非常认真和慎重,加之汪氏之精当短评,可以说是相得益彰,别具画龙点睛之效。

猜你喜欢

理学阳明
宋代书院的理学图书出版与理学思想传播
文理学人
高中生物错题集建立的实践研究
《吉林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吉林大学学报( 理学版) 》征稿简则
阳明公园畅想——纪念王阳明置县平和500年
杲杲冬日阳明暖好时光
话剧《阳明三夜》剧照
--(第一夜 新婚之夜)
《郑州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郑州大学学报(理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