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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之“韵”
——岭南没骨画的当代审美特征

2022-02-26洪仕星陈欢迎

书画世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岭南花鸟画理性

文_洪仕星 陈欢迎

华南师范大学汕尾校区/广州大学

内容提要:岭南的没骨画法自清末以来绵延不堕,师承相续,其“折中中西”的创新理念,是与岭南先贤们的顺时通变精神一脉相承的,只是在具体的借鉴和取法对象上,有不同的关注方向。取法各异,也呈现了丰富多元的面貌和审美特征。岭南绘画的革故鼎新,得益于广东处于中西文化艺术双向流动的桥头堡的特殊优势,形成了岭南画人开放包容的国际视野:一方面深入传统,继承了古典宋画的典雅意韵;另一方面锐意探索,积极借鉴了东洋绘画的浪漫细腻,融入了西方现代艺术的形式构成法则。其中,色彩的意象性、造型的几何化、画面布局的构成性,是岭南没骨绘画较为突出的审美特征。

在先秦以前的地画、岩画、壁画等绘画的早期酝酿阶段,中国绘画似乎就选择了以线造型的基本表现手段。这也形成了中国画的工笔与写意两大体系,且以勾线为主的工笔画率先成熟。从目前可见的战国至汉代的诸多帛画中,就已经体现出严谨细腻的工笔写实技法,如战国时期的《人物龙凤帛画》《人物御龙帛画》。在汉代的T形帛画等早期绘画中,勾线渲染等工笔技法语言已基本具备。同时,在汉代的少数帛画作品中也出现了少许没骨画法的运用,如山东临沂金雀山9号墓的长条形西汉帛画,即兼用了没骨与勾勒相结合的绘制方法。

没骨画法虽然发端很早,但至成熟并形成体系则很迟。它至北宋徐崇嗣才形成面貌,经由赵昌、钱选等人的承续,到清代恽寿平才大放异彩,在时代变革与中西文化碰撞的历史背景下再次焕发生机。清末“二居”在中西文化交会的特殊背景下求新创变。在传统笔墨语言的价值体系遭遇时代诘难时,他们则能够在媒介、图式与观念等各个方面,融通中西方艺术,迅速建立起没骨绘画的现代图式面貌,也为岭南没骨画向当代审美的蜕变给出了有力的启示。“二居”吸收了当时东洋和西洋绘画的写实造型方法,并开创了作为岭南没骨绘画风格标签的“撞水撞粉”法,创造性地利用了水性颜料与矿物颜料之间的特殊渗化肌理效果,很好地发挥了水性与粉性颜料各自的性能,使岭南的没骨花鸟画在现代革新进程中取得了重要的技术创新。

岭南的没骨画家群体子弟众多,既一脉相承,又转益多师,绘画面貌也较为多样;但整体上仍可以概括出一些共同的地域性风格特征。没骨法较为独特的技术因素也对风格产生了一定的内在规定性,传达出较为强烈的当代审美属性。就具体的画面特征来讲,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即色彩的意象性、造型的几何化、画面布局的构成性。

一、色彩的意象性

当代岭南没骨画在传统的工写语言相融合方面,可以说是继承了岭南画派“折中中西,融会古今”的创作理念,只是在如何借鉴、借鉴哪一种现代艺术的路径上进行不断的探索与尝试。

“二居”的撞水撞粉法色彩表达,总体上继承了传统色彩“随类赋彩”的敷色观念,进而在撞水撞粉的技术下,增加了特殊的肌理语言,赋予了画面局部色彩相对独立于物象的自身审美意义,取得了色彩的肌理与物象的固有肌理之间既相互契合又相对独立的审美趣味,增加了画面中部分色彩的意象性因素。可以说,“二居”绘画体现了古典的色彩样貌向现代色彩语言主观性、表现性转变的过渡性特征。

从当代岭南没骨画创作来看,在保留“二居”画面色彩的意象性之外,又增加了更多的当代性审美属性。比如对色彩的运用呈现出了鲜明的主观性与表现性;更多地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色彩搭配美学原则,注重画面色彩统一谐调的视觉审美效果,而不一定严格再现与自然对象相符的色彩关系。北宋《宣和画谱》对设色的要求“精到如良工之无斧凿痕”,追求晕染生动、肖似自然的敷色原则,尚可以用来形容“二居”的花鸟画色彩;而考察当下的岭南花鸟画家苏百钧、林若熹、林蓝等人的作品时,则未必适合。当代没骨花鸟画的敷色原则,更多遵循了一种现代理性精神,在理性精神的引导和分析之下,发现了“随类赋彩”之外更主观的色彩搭配原则。这些原则是更加自由且有效的审美规律,可以根据绘画创作主题的需要或情感表现的需要而具有更充分的自由性和可能性,可以是夸张的用色或者弱化的用色;可以追求画面色彩效果的统一或者是对比,而不必去遵守“随类赋彩”原则,再现自然的色彩观念。画面是用来表现内在精神世界的,也就是追求艺术“意象”的营造,完全可以通过理性的分析和把握,借助科学理性的色彩搭配法则,解放画面的自然主义色彩语言,既提升色彩对内在精神世界的传达效果,同时也取得更加具有当代审美特征的画面视觉效果。

理性精神早在“二居”的创作中就已经存在。“二居”花鸟画极为严谨写实的造型风格,肖似对象固有色的精确细腻的晕染,使画面拥有着近似标本的准确度。这一方面是受到宋人深入细致的观察、生动具体描绘物象的传统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同时期接触到西方传统写实技巧有关。宋人的写实传统与西方绘画写实传统,尽管描绘技法不同,但写实类型绘画共有的理性精神却有相通之处。同时,这种理性精神不仅可以体现为写实型绘画,同时也可以体现于非写实类型的绘画形态。

林蓝 长隆 金笺设色 103cm×418cm 2020

比如,当代岭南没骨绘画同样延续了这样的理性精神,然而同样的理性精神在当代的没骨花鸟中,则体现为对非自然主义的主观性色彩表达,如对色彩关系、色彩结构的把握。其体现为对极具形式感、设计感的画面布局的衡量,体现为对富有秩序性的造型法则的斟酌。这些当代审美特征,都具有内在共通的形式构成规律。对形式规律的探讨则是理性精神在艺术审美中闪耀的迷人光芒。古典的理性精神在毕达哥拉斯学派对世界本原的研究中,就发现了黄金分割的最美比例,这种最协调的比例被广泛运用于古希腊雕像和神庙建筑上。近代的理性精神表现为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绘画中运用到的解剖、透视、配色等绘画的相关科学技术,追求对自然景物如镜子般逼真的再现,同时又要表现得比自然更完美和理想。达·芬奇认为“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经常把所反映实物的色彩摄进来,面前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当然,也需要画家对其加以裁剪和取舍。因此,他也说:“须用心去看各种事物,细心看完这一件再去看另一件,把比较有价值的东西选择出来,把这些不同的东西捆在一起。”他们不满足于被动地模仿自然,而是要创造比自然更完美的事物。因此,达·芬奇勤奋地研究机械动力学、人体解剖、光谱色彩学等自然科学,以这些自然科学的原理和技术作为知识基础,来完成对完美艺术的天才创造。这可以说是科学理性精神在艺术领域最深刻的介入。

修拉对观众视网膜所做的光学实验体现了现代绘画的理性精神,毕加索对物象的立体分析与重新组合则体现了现代绘画的理想精神。康定斯基创作了点线面交响乐,蒙德里安则用彩色方块构成绘画。从这些考察中可以看出,理性精神的基本逻辑,可以生发出形态各异的艺术面貌,采取不同的绘画语言、表现技巧和艺术风格。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提出的酒神精神即非理性精神,是天才式的迷狂与感性冲动。尼采认为音乐的精神就是这种非理性精神。而他所讨论的日神精神也就是古希腊以来的理性传统。广义上讲,尼采认为造型艺术都是日神精神的艺术。日神阿波罗智慧、克制的精神照彻万物,把万物都显现为清晰、明确的完美形象。然而,理性传统似乎在西方现代派绘画中逐渐消退,不再有西方传统绘画领域中理性精神的昔日荣光与风采了。那些表现内心冲突与压抑的现代派艺术,正大步流星地奔向了非理性精神,彻底地拥抱了潜意识的梦魇。

有趣的是,在当代的中国画特别是花鸟画科领域,则是一番方兴未艾的繁盛局面。写实或具象非写实风格占绝对主流地位的中国绘画,成为理想精神散落在异域他乡的知音。其中当代没骨花鸟画可以说是理性精神在当代中国画领域开出的奇葩,或许是花鸟画比人物和山水画更适合进行画面构成的形式实验。这就不得不谈到岭南没骨花鸟画在造型方面呈现出的另一个审美特征,即造型的几何化与物象的符号化。

二、造型的几何化

岭南之尚涛、陈新华、林若熹、林蓝等人的花鸟画作品,造型都具有趋向于几何化的特征,善于将形象归纳为几何化的轮廓和具有秩序性的组织结构。尤其是相似且有秩序的形式重复地排列组合,使画面具有既丰富又单纯、既统一又有变化的强烈形式美。鲁虹在谈到林蓝的作品时就做出了这样的论述:“为了与现代建筑环境相适应,她有意识地让画面造型具有几何形特征,并省略掉了许多细节,结果使它们显得单纯、明快,而且富有律动感。”林蓝作品中的几何造型与结构特征,与撞水撞粉技法的偶然性渗化的效果相结合,一种是理性有序,另一种是自由随意,形成了鲜明的矛盾张力与协调互补的关系,既使画面获得了和谐平衡,又获得了十分强烈的形式美。林蓝作于2020年的一幅花鸟作品《长隆》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作品是横卷形式,4米多的长卷,在花鸟作品中算是鸿篇巨制了,气势磅礴。画面描绘的木棉花轮廓方折硬朗,墨枝红花,敷色艳丽,枝干苍劲雄健。巨幅的尺寸让花鸟作品营造出了山水的气象。花朵的造型有意识地加以几何变形处理,分布组织非常有秩序,大小比例较为平均,寓变化于统一。硬朗的几何造型与氤氲的肌理效果达到了刚与柔的平衡。

在林蓝其他的一些花鸟小品扇面创作中,也可以看到此类造型特征。显然,几何化的造型比自然主义的写实造型更具有现代感。通过有意识的变形、夸张或弱化、剪裁等方法,突出或者强化对象某一方面的几何性特征,赋予物象永恒的秩序与逻辑。这种变形、重复、夸张的造型手法同样也是明代工笔画家陈洪绶绘画风格的突出标志。但是陈洪绶的变形手法较多地体现在人物或花鸟器物的比例关系上,对轮廓形的处理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几何意味,但尚不强烈。林蓝作品中造型特征的几何变形意识是很明显的,并且结合了夸张与重复手法,因此,画面效果具有简约有序的美感,这是在古典的变形风格中没有被着力表现的审美特征。通过对相同或相似元素的不断重复构成来强化某种形式感、秩序性的手法在周彦生的花鸟画作品中也表现得非常突出。

林若熹 春夏秋冬 绢本设色 29cm×29cm×4 1989

三、画面布局的构成性

没骨花鸟画呈现出审美当代性的另一个方面是具有强烈的画面构成意识。当代没骨画在经营画面元素之间的分布关系的时候,也不一定遵循自然对象的结构关系,但是一定遵循审美上的形式法则。画家往往为了符合形式上的美感而弱化或改变客观真实形与色,对审美的法度和规则深谙于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再次感受到了古希腊理性精神的回响。在当代岭南花鸟画家中,最具有理性精神的画家大概就是林若熹了。提到林若熹的作品,必然要谈到他极具个性的画面构成性,令人耳目一新。他对画面构成的经营,不仅成为他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标签,也成为没骨花鸟画当代构成美学的一个符号。

林若熹极为擅长画面构成的经营。他在画面构成上较多地借鉴了西方现代艺术和设计的构成法则,画面布局的设计感和装饰性较强,擅长运用几何切割的分布构成。追求色彩的对比或谐调,色调或清新或富丽,意象或简逸或繁复,“其风貌不像江南的妩媚,也不像北方的强悍,而是清劲明丽,有岭南自然与岭南绘画传统的特质,但又是有相当个性的”。他的画面构成逻辑表现为将写实的造型元素做意象式的拆分、重组与分布,也大量运用了相似元素的重复与强调的表现手法。在这里,近中景的画面截取让景物有一种向画框外延展的结构张力。画面中的形式法则,如色彩的谐调与对比,结构上的疏密、虚实,肌理效果的粗糙或细腻、温润或干湿等,无不渗透着理性与章法。因此,面对作品,我们必然会再次回想到宋人的格物致知与古希腊理性精神的流风余韵在没骨花鸟画当代审美思想中的闪耀,并演绎为当代审美的风格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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