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爱情十分之一处
2022-02-26潘欣寒
潘欣寒
我将小艾弄丢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这事。事情发生的那天,小艾约我出去,我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走,她回过头不满地瞪了我两眼。小艾走路飞快,我每次和她一起出去,都会被她落下很远。小艾看着慢吞吞的我,大多数时候会停下来等我。然而那天小艾没有等我,她失望地瞪了我两眼后,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
开始小艾还在我的视线里,她走进了一个游乐场,随后我也跟着进去了。那个游乐场有钓鱼的,有投掷的。后来,在一个场地看见了一个耍猴的,那只猴子戴着一顶无舌卷边的小帽蹬着单车在场地里转,我便停下来。此时小艾就站在我对面,她似乎也在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抬头再寻找小艾时,小艾已经不见了。这时我还没有担心,觉得小艾应该还在游乐场,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再说游乐场就巴掌大的一个地方,她能到哪里去呢?
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游乐场都没再看到小艾。后来我发现那个游乐场的北面跟一条僻静的胡同相通,之前小艾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往那些僻静的胡同钻,我想小艾这次也许又顺着胡同走了,便钻进那条七弯八拐的胡同去找小艾。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那条胡同里出来,却没有发现小艾的踪影。
我茫然地站在胡同口,胡同口的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两边是宽阔的大街,大街上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我朝两边的街道望了望,我无法从那些络绎不绝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里看到小艾,也不确定她会顺着哪条路往哪一个方向去,便先回了家。
我在家里一边打游戏一边等小艾,我想小艾很快就會回来,就像之前那样。以前我跟小艾出去,她看见我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也会生气地丢下我,在我返身回家后不久她便会回来。
我不能理解小艾为什么那么喜欢到外面去,一个人傻乎乎地在路上走有什么意思?我喜欢待在家里,打游戏、刷剧、在网络上种菜、到虚拟社区找人聊天,高兴的时候动动笔写写网剧……或者什么也不干,就趴在被窝里发呆。
可是小艾似乎不喜欢待在家里,她只要在家里待上一会儿,就嚷嚷着要出去。每次她要出去,脸上便现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好像外面着了火似的。
我若不答应,她那张小脸便会涨得通红,小巧的鼻翼不停地翕动着,就像一条缺氧的鱼儿,弄得我心里有些虚虚的,只好跟着去。我一个大男人,不想每次都被她这样逼着,所以只要出去,我便故意在后面拖拖拉拉的。
她看见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便会停下来,不停地催促我。她催促时,我会装模作样地配合她走上两步,之后又慢腾腾的了。再催促,我便装作力不从心的样子跟小艾摊摊手,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你看,你看,我掀起外套,先将圆滚滚的肚子亮出来,再拍拍那麻秆似的腿,我长这么胖,腿却这么瘦,这么纤细的腿是没办法支撑起这样庞大的身躯的。
小艾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己在前面疾步如飞。走上一段后,往往她会再折回来。
算了,她一脸沮丧地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她回家。
每次都如是。
有一天,小艾约我出去,她看见我又在后面慢腾腾地走,叹一口气,然后恨恨地说,你早晚会将我弄丢的。
我不知道小艾是否察觉到了什么,那是小艾第一次说那话,我听了没作声。后来小艾又说过几次,我也没太当真,一个人在气头上脱口而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我一边在家里打着游戏一边等小艾。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不过我没有觉察到,直到饥肠辘辘了,我才从正在玩的游戏上抬起头,发现天已经黑了。我忽然想起小艾,以往每逢我肚子饿了,只要招呼她一声,她便会急急忙忙地去做饭,而小艾此时还没有回来。
我坐在那里回想了一下,跟小艾出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还是三点?我有些记不清了。我的记性不好,其实也不是真不好,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我会记得特别清楚,对不感兴趣的,无论怎么记也记不住。小艾经常嘲笑我,说我是选择性遗忘。
虽然记不清跟小艾出去的确切时间,但我依稀记得自己从那条小胡同往回返时,太阳还在天上高挂着,而现在天已经黑了。
我站起来去厨房做饭,也许等做好了饭小艾就回来了。我打开冰箱看了看,冰箱里还有三根黄瓜、两根香肠,香肠和黄瓜还是小艾前几天买的。到超市买菜烧饭的活儿都是小艾做,而家里其他的活儿,像拖地、洗衣服、擦桌子、给花浇水等等,也都是小艾的事。我吨位大,拖着沉重的身躯干那些有些不方便。当然,我也不是一点活不干,家里的电闸跳了,或者换灯泡的事,都是我干。
我决定用冰箱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存货将晚饭做了。我先将香肠烤了,又将黄瓜切了拌了。后来我在厨房的抽屉里又看见一点面条,便将面条煮了。
然后我忍着饿坐在那里等小艾回来。等了很久,小艾依旧没有回来,而盛在碗里的面条快要坨了,我便先吃了。
吃了晚饭,我又刷了一会儿剧,后来困得实在不行了,便上床睡觉。睡之前,我看见小艾的手机和钥匙都在客厅的桌子上。小艾总是这样,出去时什么也不带。我提醒过她,但她摆摆手,就像鱼儿摇一摇尾巴。她说出门就要轻轻松松的,反正有我带着,可我带着,能算她的吗?万一我不在了呢?当我再试着说服她时,她已经跑远了。于是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给小艾留了门,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摸了摸身边,没有摸到小艾。我跑出去看了看,门还开着。我重新回到床上,在床上躺着时,我看见了小艾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小艾一定会回来的,我想。
然而第三天,小艾依然没有回来,其后的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小艾。
那时我还顾不得去想小艾。冰箱空了,而我早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不得不自己到超市买菜,做饭。吃了饭便刷剧,打游戏,在一个叫“农夫乐园”的网上农场种菜、收菜、盖房子,到虚拟社区找人聊天。玩得不亦乐乎。我忽然发现小艾不在似乎也挺好的,没人逼着我出去走路,我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那天,我玩着游戏时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小艾。小艾是跟我一起走失的,如果有人找我问起小艾的下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又回想了一遍那天跟小艾出去的情景,我忽然感觉到小艾那天是成心的。她早就想离开了,或许她为这次的出走处心积虑地计划了很久。她故意将衣服、手机、拉杆箱留在这里,让她的出走看起来天衣无缝。我又仔细回忆起那天的游乐场、通向游乐场的那条幽深逼仄曲里拐弯的胡同,以及胡同外面的十字路口,那样的一条路线可以让走失变得顺理成章。
小艾的来和去就像夏天突然而至的雨。我想起初见小艾的情景,那是一个沉闷的夏日的午后,我正在家里埋头写一个网剧,外面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走出去,一个拖着巨型拉杆箱的女孩站在外面,头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将外面的阳光和酷暑都带进来了,我感到了热。
我叫小艾。她用热切而焦灼的眼神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她焦灼的眼神灼痛了我,我不情愿地将手伸给她,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再看她的脸上、脖子里也全是汗水,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想起了那则合租邀请。有一段时间,我曾因手头拮据想找一个人一起合租房子。为了找到一个理想的合租者,我搜肠刮肚地写了那则言辞优美、真挚动人的广告,可广告发出去后便如泥牛入海,之后我将那事给忘了。
小艾看到了那则合租广告,找上了门。
我想拒绝她,可看到她满头满脸的汗水,我的心一软,便让她进来了。
我像条冬眠的蛇,喜欢盘踞在家里;而小艾风风火火的,她每天上午在家里给学生上两个小时的网课,上完了网课就没事了。她总是急火火的,急火火地去超市,急火火地回来;回来后,再急火火地做饭、吃饭。她将自己弄得像打仗似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那样急火火的。一个人,一辈子,为什么要活得那么匆忙?我记得看过一句话,说我们一生要遇到多少的人,走多少的路,做多少的事。可是我不想遇到那么多的人,不想走那么多的路,也不想做那么多的事,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
不过小艾也有安静的时候。夜晚来临,小艾会将自己蜷缩在沙发里,眼睛一眨一眨,像在思索什么。小艾的眼睛很清澈,清澈得就像高原上的湖泊,没有一点的杂质。我害怕望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我臃肿的身躯、鸡窝似的头发和熊猫样的双眼。
困了,小艾会闭上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粉红的小嘴微张着,就像鱼儿换气。每逢这时,我会轻轻地走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唤,小艾。
听到我的呼唤,小艾努力睁开那双已经变得迷离的双眼。我有时候会疑惑,不知道白天的她跟这时的她,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但看着困倦不堪却在竭力挣扎的她,我的心里会升起一片柔软,声音也跟天上的云彩一样飘忽,小艾,你爱我吗?
爱呀。一听到这话,小艾立刻睁开早已变得迷离的双眼,迅速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她的睡意没了,她瞪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似乎在思索我的话。
现在小艾走了,或许我永远见不到她了。我有些后悔,后悔我故意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走,如果那天我不是故意慢腾腾地走,也许她不会因为失望而走掉。
我要一间没有气味的屋子,我不要闻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气味。悠悠用犀利的眼神环顾了一圈房间,吩咐我说。她的眼睛在小艾留在橱柜里的衣服、洗手间的化妆品上一一扫过,从那些东西上她或许看出了我尴尬的境地。
悠悠是我新结识的女友,她是我在一个深夜独自跑到那家小酒馆花钱买醉时邂逅的,彼时她刚刚跟之前的男友分开。她的男友是个疯狂的多动症患者,只要在家,便不停地走来走去,大声地说话、唱歌,再将这间房子的东西弄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他总是将家里弄得一团糟。悠悠是一个宅女,她需要安静,就像人需要空气、水和面包一样。她不能忍受他没完没了地胡闹,同居了半年后,便跟他分道扬镳了。
悠悠没有遗憾,到小酒馆买醉也不是为了纪念爱情,而是为了庆祝自己的新生。悠悠的屁股很大,乳房很丰满。她坐在那里讨伐前男友的幼稚和无厘头时,屁股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扭去,那对硕大的乳房随着她身体的扭动在胸前像秋千似的荡来荡去,荡得我有些心旌摇荡,我就把她从酒吧带了回来。
我照着悠悠的吩咐将小艾的东西处置了,一部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另一部分送到了旧物回收处,又将房子刷了。我做这些的时候不是没有过踌躇,我不是绝情的人,也担心如果小艾回来,跟我讨要那些东西怎么办,但悠悠胸前那对像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的乳房,晃乱了我的心。
跟小艾不同,悠悠喜欢待在家里,她在家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她每天大约凌晨三点上床,上午九点左右醒来,起来后洗脸、刷牙,然后吃饭。吃完早饭,还要再补上一觉。吃了午饭接着睡。她每天像个考拉似的不停地睡。有时候我怕她睡傻了,提醒她睡多了于健康无益。她反驳说只有睡醒了才有心情干别的。虽然她天天都在发誓要开网店,不过她从来没将梦想付诸行动过。她睡醒了就吃,吃过了便开始刷剧、玩游戏。
悠悠刷剧、玩游戏的时候,喜欢坐小艾之前经常蜷缩在里面打盹的沙发。悠悠的屁股大,只要那屁股坐上去,沙发便会被砸下一个坑。我有时候提心吊胆地听着沙发弹簧的吱呀声,担心它哪天会承受不住悠悠的屁股而分崩离析。可是悠悠自己感觉不到,她坐在上面的时候,会让自己的身子整个陷进去,好像在她身下的不是沙发,而是一堆沙子。她是一只鸵鸟,要拼命地将头钻到沙子下面去。
看到那张凹下去的沙发,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艾。我想起她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里,像条困倦的鱼兒漂浮在水面上。我一开口,她便应声醒来,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朝她笑笑,跟她说一声,没事。她还我一个微笑,复又躺下,再躺下时依然醒着,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
悠悠一整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沙发上玩游戏、刷剧,除了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厨房找东西吃。悠悠的胃口很大,虽然每次吃得很多,可是依然隔不了多久就饿。
我也饿。只要悠悠甩着胸前那对乳房打我面前走过,我就饿。
那天,悠悠又打我面前经过,她要去厨房拿酱鸡爪吃,我一把将她拉在了怀里,有些猥琐地问,你爱我吗?
悠悠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爱呀。那答案跟小艾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那样一个情景再现的时刻,让我差点将面前的女孩当成了小艾。不过下一秒,悠悠不假思索地扔过来的话像一瓢兜头浇来的水,再将我重新拉回到现实。不过我更爱自己,她已经看出了我脸色大变,依然从容不迫地说。
我很快原谅了她。这个世界上,有谁跟谁是完全相同的呢?即使同一个人,今天的他(她)跟昨天或明天都会有些许的不同。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刻意地去想小艾,除了午夜梦中的某个瞬间。在梦里,她的样子是轻盈的,像一尾鱼,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尾鱼,在水里不停地眨着眼睛,并吐着一个个粉红色的泡泡。
我已经快记不起她了。记不起她乌黑的眼睛、迷离而清澈的眼神,记不起她拿着抹布跪在地上认真而虔诚地擦着污渍的样子。
我所能记起的似乎只有她脸上的汗水、焦灼的神色,以及她扔给我的那句冷冰冰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将我弄丢的。
那天下午,当我站在窗前时,突然好像看见了小艾,她浑身湿淋淋的。此时天已经快黑了,我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向外面走去。也许小艾还在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等我,我想。于是我顺着小艾那天带我去过的路线往前走。
我走过一条条街道,走到那天我停下来看小猴蹬单车的游乐场。就是在那里,小艾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我站在那里重温着那天的情景。
我先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那个耍猴人,那天他的手里拿着跟他的脸膛一样酱紫色的鞭子,那只猴子准备上场表演时,他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鞭子,一边不停地对着那只小猴下达指令。他的年龄大约在60岁到70岁之间,常年的风餐露宿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眉心处以及鼻梁上像垄沟一样的法令纹,还有那质朴的眼神,都昭示着他只是个讨生活的老实人。然后我又回想了一下那只骑单车的小猴,包括小猴头上戴的无舌卷边的帽子、脚下的单车,甚至还有它在蹬单车时撅着屁股的样子。
那个耍猴人和那只骑单车的小猴,应该没什么问题。
排除了那个耍猴人和他的小猴,我继续往前走。让人奇怪的是,我愈往前,快要见到小艾的预感便愈加强烈。开始往那条小胡同走时,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似乎小艾就在附近,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胡同很深,整个被暮色笼罩着,爬山虎的触角牢牢地吸附在墙壁上。有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随炊烟飘出来的有锅碗瓢盆的声音、蔬菜的清香、孩子的欢笑声。所有的声音和气味在胡同里弥漫、酝酿,酝酿成薄薄的一团,粘附在人的身上、脸上,再钻进人的五脏六腑里。
我打量着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小艾或许就在其中的某扇门里面,也许她正在做饭,也许她已经做好了饭,将饭菜端到了饭桌上。不管怎样,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温润、软糯、湿漉漉的,带着海水的鲜腥,还带着夜晚栀子花的芬芳。我似乎快要触摸到她了,我心里涌上一阵冲动,想敲开那一扇扇的门扉,看看她究竟在哪一扇后面,可是显然不可能。
我失望地打道回府。
那次寻找无果后,我彻底地放弃了幻想,小艾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和悠悠像一对树懒似的待在家里,我每天除了打游戏、刷剧、在网络上种菜、到虚拟社区找人聊天、高兴的时候写写网剧,偶尔也会到市场买买菜。悠悠不爱做饭,做饭的事便由我包了。悠悠白天睡觉、玩游戏、看她喜欢的肥皂剧。大约在凌晨一点左右,我们一起到床上做爱。悠悠是野性的,又是安静的。夜里拥着她,梦是绮丽的,心是踏实的、安稳的。
那天下午,悠悠睡醒了,起来洗刷过,又吃了午饭,然后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玩了一会儿游戏后,她突然将手机扔到了一边,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寂寞啊!我吃惊地从书案上抬起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之前她不是说喜欢安静吗,怎么现在又嫌寂寞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忽然甩着那对硕大的乳房走过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前男友的事,然后开始让我假扮他说段子,跳公鸡舞,再cosplay她喜欢的那些二次元人物。
可能我的样子有些滑稽,惹得悠悠哈哈大笑。她笑,我也跟着笑,不过笑得有些苦涩。
一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身边躺着我妈,又好像那不是我妈,而是一头野兽穿着我妈的衣服,变成了我妈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我妈躺在我的身边。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我妈突然张开了嘴伸出了獠牙撕扯我,我又惊又怕,心想,我妈什么时候长出了獠牙?又怎么舍得撕扯我?
我想向我妈求饶,她不理我。我想喊人来救我,却喊不出声,好像喉咙跟身体都被什么困住了。我忽然想起在另一边躺着的小艾,我要叫醒小艾,便用沉重得像被什么缚住的胳膊肘捣她,不停地捣,拼了命地捣。不知道小艾是不是睡熟了,我累得汗流浃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能将她叫醒。
后来,我在疲惫不堪和惊惧交加中醒了,发现自己将手放在了胸膛上。
我长吁了一口气,随后又觉得事情有些匪夷所思,在我身边躺着的人明明是悠悠,为什么我梦见的却是小艾?
那天,吃过午饭,又小憩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出去走走,便信步走出家门。此时悠悠还在睡觉。
我到了河边。河边有柳,在风里伸展着长长的枝条,如一个个女子婀娜多姿地轻舞着,诉说着;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那些花里,有一种深紫色的花,柔柔的、弱弱的,却显得卓尔不群,它们像一簇簇的火苗,顺着河岸一路如火如荼地开下去,美得有些眩目,又让人沉醉。
我在那里站着看了一会儿,被它们吸引着,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它们走了一段,然后才回家。
后来,我便经常到河边去,看那些不知名的小花,看它们开到荼蘼依然不止不休、不管不顾地开。
一个下午,我突发奇想,究竟哪里才是它们的尽头?于是我开始顺着河边一路走,不停地走。我不知道走了多远,直走到河水在一个垭口处拐弯了,再往前走看不见路了才停下来,那些花儿依然在热火朝天地开着。我怔忡地朝它们张望了好久才打道回府。
等我回到家,悠悠已经走了。
悠悠走了,我似乎没有太多的伤感。她的离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忘了从什么时候,似乎是悠悠离开之后,我开始讨厌没完没了地玩游戏、刷剧、到虚拟社区找人聊天。
我喜欢上了走路。一开始我只是下午出去,后来吃过早饭,我也会离开家,先走上一会儿路,再绕到菜市场,买了菜,割了肉,然后回家做饭。吃了午饭,看一会儿书,冲上一杯茶,在茶水氤氲的水汽里,在悠长而绵软的思绪里,一个小小的影子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这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那天下午,那个影子搅得我心神不安,我终于站起身出了门。恍惚中,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之前跟小艾去过的那个游乐场,游乐场经过拓展后规模大了一些,人也更多了,不过北面的胡同依然还在。
我顺着胡同慢慢地走。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秋日的下午,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桂花的芳香从巷子的深处飘来,跟桂花的芳香一起飘来的还有《秋日私语》的钢琴曲。那动听的旋律犹如丝丝细雨,飘洒在胡同里,飘洒在人的身上、脸上……
后來,我走出那条无比漫长而幽深的胡同。胡同口的西面是一条人行道,人行道的两边是一些高大的白杨树,于是意犹未尽的我又顺着人行道往西走。
拐角处有一家店铺,店铺门口有几个鱼缸。我正准备凑过去看,有什么拖住了我的脚步:小艾坐在柜台后面正朝外面张望。
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有些茫然地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接着,她像一条鱼儿似的游向我,趴在我的怀里,一边用拳头拼命地捶打我,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为什么不过来找我?
我想一定是小艾那像鱼鳞一样细密柔软的头发戳着了我的眼睛,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奔涌出来,我泪流满面地傻笑着,在远处《秋日私语》的旋律里,我紧紧地拥抱着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