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
2022-02-26俞莉
俞莉
1
好久没见到李徽了——当然,“好久”是个相对概念,网络时代,大家随时可以“网上见”,但我们都忙得很,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互相叨扰。两年前我出差路过上海,我们见过一面,算是距离最近的一次线下相见了。曾有首很流行的诗句,“你见或是不见,我都在那里”,据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写的,也有说不是的,是有人冒充法王的诗。这倒可以形容我和李徽,哪怕多久不联系,一接电话,时空便消失了。我们六岁就认识,四十年了,彼此在对方身上生了根。
李徽的语音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汗流浃背地在拖地,一周没拖了,仿木条纹瓷砖像打了蜡一样粘脚,实在看不下去。即便明天是双休日,我也不想把这项工作推到第二天。八月底的深圳,天气溽热得要命,是那种黏糊糊、浓稠化不开的热,已经持续闷热很久了,整个夏天几乎没见到像样的雨水。如今,生态出了问题,气候格外反常了。记忆中的岭南夏季,热几天就会下场暴雨,或者来场台风解解暑;而今年——去年似乎也是如此,就是持续的热,热,热。客厅没装空调很失策,前年装修的时候,老公要装,我阻止了,一是想节省点费用,预算都超支了,再就是也想增加自身抗热能力,都在空调房,会产生依赖性。我的胳膊上贴着膏药,抬起来就痛,都是拜空调所赐。人到中年,各种未曾料到的毛病都会趁机赶过来欺负人,身体各器官零部件争相刷存在感。深圳属于海洋性气候,即使是夏季,早晚还是凉爽的,有自然风。没想到如今世道变化无常,连气候也说不准了,过去的经验要改写。我弯着腰,层出不穷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样,在身上蜿蜒流淌。
“在拖地啊?不是请了家政工的吗?”
“辞了。”我靠墙边直起身,放下拖把,一边用胳膊擦额头上滴下的汗珠。
“小青,跟你说个事儿,就是……那个……你手头有没有钱?”
她直奔主题,这话也只有她问得出。这年头开口向人借钱是犯忌的事,亲兄弟之间也常有碰一鼻子灰的。李徽倒不介意,也不怕被拒绝,上海苏州的几个老同学都被她一一借过,自然也包括在深圳的我。都是打小的同学,谁好意思说“不”呢?后来大家都有点躲她了,故意不接电话——我听刘波说的。去年春节回老家,我们遇到。刘波经常在苏沪两地来回跑。“现在生意不好做,手头确实没有现钱。”刘波跟我解释,大约也是希望我代为转告。“堂堂大会计师,挣钱应该不少,怎么会缺呢?”刘波表示不解。
其实我现在也不太了解李徽,不错,我们是闺密,但闺密就互相了解吗?我甚至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了解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同在一个屋檐下,了解也是困难的,比如,就像此刻,面对在书房里关着门、戴着耳机、沉浸在游戏中的思安,我无能为力,也百思不解。我无法拉他下来,无法走进他的心里,我甚至找不到和他对话的通道,我们仿佛是来自两个次元的人物。这个家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个寄居的壳,有时看他——我的儿子,就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女儿要报名念小学了,很高的一笔学费呀。”李徽焦急地说,口音带点上海腔。
尽管我和李徽同龄,但我有时竟产生两代人的感觉。思安已经大三,她女儿才读小学。人生中我唯一觉得幸运的是赶早生了娃,看到周围焦虑的妈妈们整天赶着孩子上各种培训班,在微信里天天打卡,被学校班级群发布的成绩信息搞得天天惴惴不安,我不由得松一口气,尽管今天的思安也让人操心,但好歹过了陪读这一关。今天下班时,从沃尔玛超市顺便买点纸巾、洗发水和排骨,结账时,我前面排着一位大叔,收銀台摊着他一大堆东西,其中有大小两只塑料恐龙玩具,由于玩具不知怎么没贴条形码,打不了价,只好搁下不买了。身边的小男孩哭得地动山摇,口罩扯在鼻子下面,一双小手不停地扑打着他爸,这位老兄一边结账,一边哄骂,最后抱起不肯挪步的儿子狼狈而逃。
我庆幸自己过了这一阶段。生孩子真是赊本的买卖,好好的人生给套上了枷锁,再无自由可言。
看着李徽的万里长征才开始起步,不由得心生同情,一把年纪了,她身体并不是很好,腰椎肩椎都有问题,以前在庐城,时不时都要做一下推拿,也向我借过钱。那个时候她的花销就比一般人大,说起来我都成她的资深债主了,没想到这债权关系延续到了现在。
她女儿上的是私立小学国际班,一年要交二十多万学费。这些年李徽不断找亲友借钱,从她女儿上幼儿园开始,她走的就是一条贵族路线。我很奇怪,幼儿园也就罢了,义务教育是免费教育,为什么不去读?
“上海好一点的家庭,都送孩子上私立学校啊。”李徽反而奇怪我的问题。
我真的不了解她,当然,我也费解这个时代。曾在哪里看到过一篇报道,上海有个两岁半的小孩得了斑秃,半夜总频频惊醒,妈妈一开始以为是缺钙,赶紧买来补钙剂,吃了以后不见好转,头发照样成片地掉,后脑勺形成好几个铜钱大小的秃点,去看医生,才知道是患了斑脱。医生也奇怪,这种疾病多是成年人因压力大才得的,现在虽有年轻化趋势,可是还没接诊过这么小的孩子,再一问才知道,上海好一点的幼儿园竞争很激烈,都要参加入园考试,家长为了能让孩子顺利通过,一口气报了英语、钢琴、数学、绘画、主持五个培训班。每次孩子淘气坐不住的时候,家长就威胁说,你再不努力,就上不了幼儿园了。孩子着急怕上不了学,终于顶不住秃了。
我不由得感叹,深圳虽然也是海外留学生大户,可比具有崇洋传统的上海还是要好点。思安千不是万不是,到底也算是帮我省了一笔钱。
我上次借给李徽两万,她还没还,现在又开口。她倒不会赖账,记得清清楚楚,说等有钱了一起还我。(她的信用记录还是良好的,尽管时间会让人民币贬值)我自然相信她的偿还能力,上海某财务公司大会计师,标准金领。她老公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在银行上班。可即便这样,钱还是不够用,在上海,一套房子就让他们成了房奴。
李徽学的是财务,按理说应该很善于理财,但她更惯于花费。曾经还在庐城的时候,我俩遇到一个学中医的会看手相的人,他就说李徽手缝大,漏财,存不住钱;而我正相反,手紧,天生节俭。也确实,当年李徽就是月光族,常要向我借钱周转,那会儿我已经毕业,在一家合资企业。她在郊区的一家中学一边工作,一边苦读,准备考研。李徽是个有野心的人,一心向往大城市,也算如愿以偿了。
两年前,我路过上海,李徽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请我喝咖啡。她是星巴克忠实消费者,以前在庐城刚有星巴克的时候,她就成为第一批会员,她热衷于那里的氛围。
十月下旬,上海最好的季节,桂花的香气不时地从某个角落溢出来,很醉人,令我想起故乡的味道。我们沿着湖南路闲逛,经过赵丹旧居,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洒下金币般斑驳缤纷的光影。李徽戴着一顶镶嵌着黑丝绸边的草帽,波浪般的长发披垂着,很洋气。李徽终于生活在她梦想的大城市,成为她梦想中的样子了。
李徽喜欢戴帽子,有檐的、无檐的,草帽、丝绒帽,不一而足。当然,实事求是地说,帽子对她来说倒不仅仅是装饰,还有保健之用,她有偏头疼的毛病。我猜想,是不是也和小时候烙下的阴影有点关系。
2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刮起可怕的妖风,学校里的女生们头上大面积地滋生虱子,米虫般大的褐色生物,在头发丛里爬来钻去,奇痒无比,据说还能飞,从一个女生头上飞到另一个女生头上。“三月三,虱子飞过山”,坊间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被头皮滋养得黑油油的肥壮虱子繁殖能力超强,生出一窝一窝的小崽子,白花花布满在女生的头发上,看上去像早衰的童女,捏一个“啪”的一声脆响。染上之后,很难断根,头发怎么洗都免不了还会有。女生们对生有虱子的人退避三舍。其实那会儿大多数人都未能幸免,只不过有多少之差和显隐之别。隐在发丛里的虱子,假若不听话爬出来,恰巧被人发现,那就坐实了这件丑事,虱子主人立马灰头土脸,像得了难以启齿的麻风病一样。
我不幸中招,被当众揭发了。刘永红惊呼:“大家快过来看啊,宋小青头上有虱子,看啊,还在爬呢。”女生们纷纷围拢过来,朝我头上盯去,指指点点,我惊惧羞愧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不晓得什么原因,刘永红小小年纪,就有一种天然独特的本领,能做带头大姐,会拉拢大多数,孤立某一人,她用的词叫“搞臭”。这个词从我们上一辈那里继承来的,听了叫人闻风丧胆,大家都不敢得罪她,怕被“搞臭”。其实,我也曾亲眼看见过她头发里有虱子,可是,我不敢像她那样指出来,谁有胆量说她呢?估计别的同学也看见过,但没有人说。没人说就等于没有,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揭发别人。
“真脏!”“好恶心呀!”女生们捏着鼻子窃窃私语,她们像躲避瘟神一样地从我身边跳开,和我原来关系不错的同学也不敢靠近我了。
当天晚上,妈妈买来烧酒给我洗头,然后用旧毛巾严严实实地包着,捂了一宿,我感觉整个脑袋都要给点燃了。这个时候谁要是不小心丢个火星,我就完了。许多次我想象自己顶着一个火球在大街上狂奔。
第二天我带着未散尽的一头酒精味惶恐地到班上,依然可以感觉到同学们异样的眼光,比浇在我头发上的酒精还灼热。
体育课自由活动,刘永红召集一帮人玩丢手绢游戏,大家围成一圈,同声高唱:“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背后,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一个同学在圈子外面拿着手帕,歌声结束,看看手帕放在谁背后,谁就替代那个人起来跑。
我被排除在游戏之外。
这种被群体孤立的恐惧感,一直到很久以后都伴随着我,使得成年之后的我对集体聚集本能地排斥,特别是对聚集中那神气活现、指点江山、喜欢当众臧否人物的大哥大、大姐大退避三舍。印象中,他(她)们专门会让弱者、瞧不顺眼的或者不跟从他(她)们的人难堪,下不了台。我从前单位有个女上司,她家但凡有个什么事,大家都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地前去表示慰问祝贺,我憷于表达,也不合群,从未随过份子。女上司有时来职工办公室亲民巡察,一个一个格子间打招呼问候寒暄,经过我身边看也不看,好像我是透明物。这种被冷落孤立的感觉令我想起小时候,童年的影响宿命般地影响至今。
我默默地缩在一边,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时间变得漫长而难熬。
这时,李徽走了过来,她手里攥着五颗小石子儿,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玩抓子儿游戏?”
我羞愤交加,被她搭讪比独自待着也好不了多少。
丢手绢游戏没有她,什么集体游戏都没有她,跳房子、跳绳、跑圈……她都不参加,我从来没想过,也没留意过她的感觉,她基本上是被我们忽略的。有时瞥见她一个人待在一旁,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庆幸感,幸亏自己不是她。
李徽那时候瘦瘦小小,皮肤黝黑,嘴角边有一颗小小的凸出的肉痣,被刘永红称为“好吃痣”。李徽性格孤僻,又有点死脑筋,刘永红曾恩赐地让她扮演矮人国里托着公主衣服的仆从,她不肯,习惯了别人服从的刘永红在李徽这里碰了钉子,从此开始冷落她,别人自然跟着不搭理她了。李徽总是独来独往,偶尔我瞧见她手里捧着本小人书,安静地看着。她倒还挺不屈的,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尽管她那么矮小。
“她妈是菜农,她爸投机倒把,给抓过的。”这是刘永红爆出来的料,也不知真假,大家更加瞧不起她。
五颗小石子,磨得光滑溜圆,平常我们玩的石子棋都非常粗糙。
“五彩石,我收集到的。”她眼睛里闪烁着友谊的渴望。
我接了过来,在手里摩挲,我俩就在一旁玩起石子棋来,我头一次见到李徽笑,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在那些被孤立的日子,李徽和我結成了同盟。
我的耻辱刚刚过去不久,李徽的灾难便来了,还是虱子惹的祸。她妈妈比我妈行动更绝,干脆给她剃了光头。李徽原本拥有一头浓密黑发——被刘永红嘲笑过“懒人顶重发”,乱糟糟的,篦子都篦不通。这大概也是她被认为很脏,不配和大家一起玩的原因。如今一根毛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脑壳像发亮的青瓜皮。
我不知道李徽怎么还有勇气来到学校上课。一首打油诗在班里响亮地传唱开来:“秃子秃花瓢,挂在树上摇,秃子想戴花,摸摸头上没有毛,想想真无聊。”
大家笑坏了,想想吧,一个女生剃了光头,多刺激啊!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由于李徽成功地取代我成为大家攻击的靶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又十分同情她。但我不敢公开表示我的同情,那个时候,刘永红已经向我示好,我被重新拉进革命队伍,可以参与丢手绢游戏了,如果这个时候我不知好歹站李徽一边,简直就是公然挑战刘永红的权威,自绝于人民。
李徽头皮青白,和她黝黑的面容构成鲜明对比,她变成和男孩一样的人,男孩子们也嘲笑她,她简直就是一个异类啊。
课间,我不敢和她玩,甚至不敢看她,我怕看见她瞥向我的渴求目光。
我们两家住址是同一个方向,我被孤立的那阵子,我们总一同放学回家。
现在,她要一个人走上很远,才停下来等我,她知道我不想被人看见和她在一起。
“拿酒精洗头,捂一捂就好了。”
“我妈舍不得烧酒。”
我递给她一枚咸橄榄,早上爸爸给了我两颗。
“很好吃。”她爱惜地咂着嘴。
走到文化馆附近,我们就要分手了。
“去不去我家玩?那里有许多花,你不是喜欢花吗?”
那会子我们刚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学写作文了,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师表扬了,写的就是院子里的洗澡花。
过了文化馆就是郊外了,建筑物变得稀少,柏油路两旁,是一片一片的农田、水沟、低矮茅房。李徽家离我家不算太远,走十分钟便到了,但好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家是自建的砖头房,门口用竹篱笆围了个大院子,几只鸡在啄米,旁边有个用茅草搭建的茅厕,和我在乡下奶奶家看见的一样。乡下人都在自家院子里,用一口大水缸做粪窖,上面支起两块木板,蹲在上面解手,没有顶,直接可以看见天空。我只能抬头,木板下简直没法看,粪便蛆虫,臭气熏人,会叫人恶心得站不稳。李徽放下书包,直接带我到她家屋后的田野里,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菜排列整齐,像浩大的织锦呈现在面前。这里是蔬菜队领地,菜农们靠种菜谋生,他们没有城镇户口,虽然我们住在相距不远的同一片土地上,但我们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李徽之所以被孤立,也有这个原因吧,小孩子也是天生势利,而且不会掩饰。没有城镇户口意味着没有粮票,买不到大米、油条、麻花、包子……意味着穷。
我和李徽走在田埂上,她教我辨认着菜畦里的马兰头、荠菜、马齿苋。“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味道可好了。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挑野菜。”“挑”就是“摘”的意思,这字真传神,就是在一大片菜地草叶间寻觅,那种“挑”中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是一种发现的快乐。有一回姐姐拉肚子,妈妈就“挑”了许多马齿苋煮水给她喝。妈妈将剩余的马齿苋用灰揉,晾晒成干,和五花肉配起来烧,很好吃。没想到,李徽家的田野有这么多可“挑”的好东西。
李徽的样子就像大地的主人,完全不同于她在学校的那种灰头土脸。我们一起唱起了应景的流行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我第一次听李徽唱歌唱得那么大声。音乐课考试,每人唱一首歌,李徽得分最低,就是老师送的及格分,她声音太小,老师把耳朵凑到跟前也听不见。“蚊子哼一样。”老师摇头下评语。
也许是对田野的热爱焕发了她的激情,也许是和我在一起。
田埂间水沟边遍布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其中最出色的是野蔷薇,粉色的花朵,一蓬一蓬,开得欢欢实实,惹人欲摘。“你小心啊,蔷薇有刺。”“别滑下去了。”李徽在我身边提醒着。好看的花儿确实难摘一点,靠着水沟淤泥长,李徽身手敏捷,在危险的地方,她把我推开,自己贴在田埂上,探下身子,去摘花朵。
“我摔过一回,你看我这里,有疤痕。”李徽把头伸给我看。果然有条突出的细白的疤痕,她的头发已经长出了一点点,硬硬的,像山里的野板栗。
“摘蔷薇摔的?”
“摘莲蓬。”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荷塘说,“带弟弟玩,弟弟吵着要莲蓬,我够不着,掉水里了,弟弟在我后边,也跟着一起掉水里了。幸好路过的人把我们救起来。那池塘淹死过小孩的。”
“你妈骂你弟没有?”
“哪会骂我弟?!打了我一顿。说要是弟弟淹死了,我也活不成。”李徽眼里起了雾。
“偏心的父母,叫不应的黄天”,这是民间老话,我想起我妈,她总说自己一碗水端平,可我觉得她是偏心姐姐的。
“我妈偏心我弟,其次是我姐,我是这个。”她伸出小拇指,讪笑了一下。
“等以后我们有出息了,让她们后悔吧。”我握着李徽的手。
李徽点点头,我们仿佛结成了同盟军。李徽将蔷薇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像女王。”她拍手。我又把花环套在她头上:“好看,像花边帽子,你戴帽子很好看。”
“到冬天就好了。”李徽眨着眼睛。
“是的,冬天头发就长长了。”
“可以戴帽子了。”李徽笑了一下。她剃光头后,我送了她一顶旧风雪帽,那是我自己戴过的,我很喜欢,风雪帽有两根像辫子一样的长带子。
3
“我东拼西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就还差五万。”李徽在电话里说,“刘波的电话打不通,船长也没消息,只好找你了。”
我心说,他们都躲着你呢。
五万,不是很大的数字,到哪儿不能消化呢?大概也是她把自己的信用透支得太多了。我真弄不懂李徽,为了这么点钱,把面子都丢光了。刘波背后说的话我自然不能告诉李徽,她竟然还提起“船长”,难道“船长”的日子会比她好过?
“我也没办法,船长要是有消息,肯定会支援的,他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哎,你有他消息嗎?”
“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只知道他在上海,这么多年就是不联系。”
“船长”是梁承斌,这雅号来源于我们一次去郊外游玩。那会子我们上高一,一起玩的人还有刘波以及其他几个同学。
李徽那时已经有一头齐肩乌发了,平时在学校就束个马尾,去校外玩的时候放了下来,是学台港片里流行的装扮。她的个头已蹿起来,不再像小学时那样瘦瘦小小,面容也长开了,漆黑的眼珠,乌黑的眉毛,五官立体,有点印度人的味道,嘴角边的小肉痣也随之长大了一点。小升初我俩都进了一中,不同班,高中又到了同一个班,算是做同学最久的了。“唉,李徽怎么打扮都有点土气。”刘永红分在另一所学校,有次来我们学校看运动会,看到正参加4×100接力的李徽,随口笑道。我本来不觉得李徽土,但刘永红一说,似乎也有点同感。李徽披散着头发,像电影里的城市姑娘那样,可是说不上来哪里依然带有一股乡野的气息。我倒是蛮喜欢,很可爱。
一个春天的周末,梁承斌提出去小洲島玩,踩单车去。
“我们没有单车。”李徽说。
“坐我们车后面好了。”梁承斌爸爸是钢铁厂的师傅,他家境还可以,有一辆“二八”自行车,刘波也有自行车。
于是就男生载女生,一路开往小洲岛。大约十几公里吧,他们也不嫌累,就这么一路开过去了。我坐刘波车后,李徽由梁承斌载。
小洲岛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就是一片水域,岸边泊着一艘生了锈的旧船。我们进到船舱里,东寻西看,梁承斌走到驾驶室,打着方向盘,模拟驾驶。
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理想。
刘波说将来想当科学家,像爱因斯坦那样,他是我们班的学霸,被物理老师誉为神童,这个理想倒也挺配他。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啥,对于理想我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我却记得李徽的理想,她说她将来要生活在大城市,住很大的房子,穿自己想穿的衣服。
李徽迫切地想离开自己的家,她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她姐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做帮手,早上提着菜篓去集市上卖。“一个子儿都斤斤计较,和我妈一个样。”李徽很瞧不上。家里的饭菜,她妈妈小气到连肉丝切成几条都清清楚楚,她不小心多吃了一条要被骂半天。好不容易买了几个苹果,不放烂了不给吃。就像那个《吃葡萄的故事》里,有人先从好的开始吃,她们家永远吃的是最坏的。“她眼界只有芝麻这么点大。”李徽说,“家里有两把秤,一把是做了手脚的。”对我,她倒愿意吐露家丑,她心里积压着许多不满,需要一个出口来倾吐。李徽发誓一定要离开这样的家。她学习很刻苦,却得不到家人重视,她父母总拿她和姐姐比较,嫌她读书花钱,她常常羡慕我能读到《读者》这样的杂志。她所住的郊外电路不稳,动辄停电,晚上学习要点煤油灯,又被她妈说费油。于是,我将家里多余的蜡烛头送给她,她学到很晚,有一次来了瞌睡,还被烛火烧了头发。说起这事,她后怕不已。
“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李徽坚定地说。后来她腰椎间盘突出,也跟那会儿长时间熬夜以及不正规的坐姿有关。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们问在驾驶舱里捣鼓的梁承斌。
“船长,将来我要当船长,不然的话当个大副也行啊。”他的外号就这么来的,他们都是有明确理想的人。“船长”应该很兴奋,还唱起歌来,他唱的是《凯旋在子夜》里的主题曲《月亮之歌》,把我们都感动了:“当我躺在妈妈怀里,常对着妈妈甜甜地笑……”
“你以后可以考音乐学院,当歌唱家。”李徽认真地建议道。
“不,我要报考海军院校,将来去远洋。”梁承斌戴着水手帽,眼眸熠熠生辉,样子很帅。
梁承斌喜欢李徽,李徽却没什么感觉,她喜欢的是洋派型的,像我们班主任凌城那款。凌城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分在我们学校年头不长,同学都不太喜欢凌老师,私下叫他“假洋鬼子”。凌老师有一头天然卷发,说话轻声慢语,有点嗲,就是那种仿上海人的腔调,但李徽喜欢,她认为那是文明,是洋派,“不像我们这里人,说话粗声大气,跟吵架一样。”凌城任命李徽为英语课代表,英语成为她所有学科中最好的一科。凌城教了我们一年半就调走了,他本来就是弋江市人,不甘心待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一直心心念念地要调离。教我们那一年都在办调动,有时一请假就是两个星期,让别的老师顶课,这也是我们不喜欢他的原因,觉得他不负责任。
换了英语老师之后,李徽很失落,英语成绩下滑得厉害,中学生确实是这样,“亲其师信其道”,喜欢哪科老师,哪科就学得好。英语的退步直接影响了李徽的高考,她原本打算考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凌城曾去李徽家家访,他告诉李徽将来有条件一定要去大城市,去上海,那里是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这个信念深深地影响了李徽,但她最后却读了省农学院,还是大专班。想不到进了大学还脱不了一个“农”字,李徽特别郁闷。
说起来,我们那一届整体考得都不太好,是学校高考小年,上一届录取率达30%,这一届都不到这个比例,我们班考得最好的刘波也只上了一所工业大学,离他梦想的清华大学差了二十分。我上了省师专。最惨的是梁承斌,他落榜了,第二年参了军,是海军,在某种意义上倒符合了他的理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李徽还有刘波,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庐城,那是省级高校最多的城市。
对于来自小县城的我们来说,庐城就是大地方了,出门要坐公交车,到处有高楼大厦、大商场,有公园景点、历史古迹,光一个校园就有我们县的城关大,够逛老半天。庐城算是我们见的最大世面了。
金秋十月的某一天,我们仨在环城公园划船,是那种电动脚踏式的,不需要用力,把握好方向盘就行了。“要是船长在,我们就乘那种划桨的,他力气大,方向感强。”李徽不无遗憾地说,我们也有点惆怅。她坐在方向盘前,随着船的行驶,风将她海藻般的长发吹得飘起来,阳光穿过发梢,人就像沐浴在金粉一样的光芒里。我想起之前她光头时的情形,觉得完全不是一个人。
我们都留起了梦寐以求的长发,大学真自由,离开父母真自由。
如果这个时候刘永红再见到李徽,一定不会觉得她还有土味了吧?事实上,李徽已经脱胎换骨,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不过,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李徽突然心血来潮,将一头漂亮的长发剪成了寸头。当她这样突兀地站在我面前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看到那个被剃了光头的女孩子。不同的是,这次是她主动剃去的。
那会子我已经师专毕业了,分在一家化工厂做培训师。留在城里,对于一个师范专科生来说,是很难得的。我们班除了极少数要考研的继续深造以外,大部分返回原籍当了老师。我因为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才获得了这个唯一留城的名额。是的,我也不想回原籍,在庐城待两年没有待够。李徽在读大三,这也是她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了。当时她正和同学校的一个男生谈恋爱,断发是因为爱情,“青丝为君留,情去发不在”,李徽是个决绝的人。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闹着玩的,并不是真心和我在一起。”李徽哑着嗓子说,“我们一起走过礼品店,他指着一个八音礼盒说,将来等我结婚时送给我。天哪,他怎么能这么说啊?!我知道,他根本是嫌我穷,嫌我是乡下人,配不上他。”
那男孩我見过两次,长相斯文,戴着眼镜,个子高高的,有一点点凌城的味道,李徽就是喜欢这类“小白脸”。男孩是庐城本地人,带李徽去过咖啡馆、音乐厅,我曾听过李徽无比激动地向我描绘那里面的情形和感受。李徽骨子里迷恋这样的东西,她在男孩的带领下,成为星巴克的第一批会员。
“他家里人居然还找到系里,调查我的家境。”李徽的眼睛雾蒙蒙的,硬是忍住了即将流出的眼泪。
那天,她睡在我宿舍里,我半夜醒来,她还睁着眼睛。“我会留在庐城的。”她说,“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李徽将下唇咬出一排牙印,她说到做到,终于留在了庐城。
4
万象天地位于原来的城中村。刚来深圳时,这里到处是“握手楼”、“亲嘴楼”,曲里拐弯的巷子里布满各种小店铺:日用百货、饺子馆、生蚝吧、凉茶铺、麻辣涮、美容坊、五金店、水果摊……还有推着三轮车叫卖的人,这样的地方在深圳被命名为“插花地”。在插花地居住生活成本相对较低,那里云集着四面八方来深圳打工的人,诸如建筑工、家政工、大学毕业生、失婚者、无业游民、违法作乱铤而走险者、逃犯等。插花地改造之后,宽阔气派的大楼拔地而起,林立有序,新的商业圈成为时尚人士打卡的新地界。万象天地就在这商圈之中,高档品牌纷纷进驻万象天地。作为首屈一指从无到有的国际化大都市,深圳要打造地地道道不留死角的新面目,原来那些有碍观瞻的城中村、插花地越来越少了,早年间深圳街头还能看到戴着黑色帽帘的土著客家女,如今也不见了踪影。每当夜晚来临,城市灯火亮起来,从高处看过去,整个深南大道没有一处不辉煌。逢上节日,大型灯光秀璀璨夺目,亮丽的高楼大厦连缀成流光溢彩的轮廓线,看上去就像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倒叫人没来由地产生一种不真切感。
雅茜约我在这里见面,她有一栋房子就离此不远,现在升值了,她便什么都不用做,躺着就把钱赚了。
“早点到,我们先在诚品书吧坐一会儿。”
雅茜喜欢书吧雅致的环境,她也算得上一名资深文青。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在书吧读书的照片,她身穿红色连衣裙,头戴灰色宽边帽,手捧莫言的书,姿势优雅极了。雅茜喜欢戴帽子,这习惯和李徽一样。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休闲T恤、耐克休闲长裤,戴着蓝色宽边帽,显得时尚而洋气。书吧隔出好几个区间,各设有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桌椅,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读书的人,咖啡和果茶的香味弥漫其间。雅茜坐在里面一个相对较空阔的区域,手里捧着一本《蒋勋谈人生》。
我走过去,她抬起头,扬了扬眉毛,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看书。这是雅茜和李徽的区别,有点倨傲,不熟悉的人会认为不懂礼数,不像李徽,见到你亲昵得恨不得扑过来。一个人的表达方式和一个人性格有关,当然,也和年份有关,友谊像美酒,有年份的原浆更醇厚一些。
雅茜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间不需要矫情做作,人这一生中一定要有一两个能随时说话、随时交往、不需要客套的朋友。这是她对友谊的诠释。
“要不要来杯饮料?”我问她。一般在书吧,大家都会去吧台买杯饮料,也算是一种支持,如今许多线下书店都开不下去了,买一杯饮料后长时间坐着才心安理得。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别人也有什么都不要的,就坐在那里看书,书吧也不会撵人。这也是发达城市的气度吧。
雅茜摇头,继续沉浸在书里。我便去吧台,也要了杯免费的白开水。
我挑了本写日本花道的书,坐在雅茜旁边,在这样的场合,我不大能读得进去,只能选些好玩的好读的书随便翻翻。雅茜瞥了一眼我的书,又瞥了一眼我的白开水,嘴角上扬,浮出一丝讥讽笑意。她经常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我当下立即醒悟,其实我应该点两杯饮料,送她一杯,方显大方。雅茜嘲笑过小气之人,有一阵子,她结交了一些深圳文化名人,请他们吃饭,吃过几回,私下不屑道:“这些假文酸醋的人,没钱还爱摆谱,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仿佛天经地义。一桌子男人,却让我一个女人买单,他们竟心安理得。”
“和你吃饭是给你面子,谁叫你是富婆啊?一般人还请不到呢。”我开玩笑。
“你也真是的,这和富不富有个毛关系?人应该讲规矩,礼尚往来,文人连这个礼都不懂。凭什么就该一方老是掏钱?这一点还是外国好,吃饭都AA制,这是平等也是尊重。”
她这么说了之后,我和她吃饭也就实行AA制了,或者,这次她请我,再下次就我请她。当然,我请客的餐馆一般不及她请客的贵,这个她能接受的,毕竟财力在那里,她认可的是我这种觉悟。
每次约见一般都是她提出,很多时候我并不想出来,特别是思安小的时候,我不像她有那么多闲暇时间,但我不善于说“NO”,尤其对朋友。
是的,和雅茜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在深圳,这就很难得了。雅茜阶层高,结交的多半是富豪,高大上的朋友。有一次和她及她约的朋友一起吃饭,听她们谈出国旅游的趣闻,她们几乎把所有国家都跑遍了,还相约着下次一起去南极。我在一旁都插不上话。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折叠空间、看上去大家在同样的天空下,其实壁垒森严,屏障横隔,无法逾越。如果不是思安,我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
雅茜的儿子子豪和思安在小学是同班同学,子豪的孪生妹妹子美则在另一个班。因孩子而结交成为朋友的,在深圳学圈里倒也并不鲜见。大人们围绕着孩子,交流育儿经、结伴亲子游什么的。雅茜运气好,一胎生了两个——有人做过统计,深圳的富人双胞胎几率大于普通人,据说有一种很贵的妈仔丸,吃了生双胞胎的概率就会加大——你瞧,富人总有办法。也不知是双胞胎把智商分偏了还是咋的,子豪学习很差,我家思安却学习很好,这是雅茜主动结交我的原因,原来成绩好也是一种资源。雅茜邀请我们参加子豪奢华的生日宴,约我们去海边开私家游轮游玩,或者去某个农庄休闲度假。那会子她倒从不提AA制,若AA的话,我们玩不起的。
子豪和思安都是内向的孩子,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思安显得格外活络,他和子豪一起摆弄玩具,做游戏,指点子豪拼装乐高,不厌其烦地向子豪介绍他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像个博学的小老师。和思安一起玩的时候,子豪也能露出难能可贵的笑容。
我看着也很欣慰,并深深感激雅茜,如果不是她,我的思安哪里能见到这样的世面呢?有一次,我问思安,玩得开心不?思安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你们开心就好啦。
他们也就在小学做了几年同学,到了初中便分开了。子豪初中时换了两所学校,普通高中没考上,后来读了个私立高中,子美成绩稍微好一点,也只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思安成绩一直出类拔萃,他就读的母校对他十分器重,按中考成绩来看,本来可以进重点中学的,但他的母校挽留了他。“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们说在高手如林的重点高中,他会被湮没的。我们再三思忖后便同意了。思安倒也不负众望,年年考试都在区里排前几名。但是,平时考得再好都没用,关键是最后一场大考。
思安考砸了,因为太紧张的缘故。考前失眠,第一场考语文,学校副校长从监控里看到他用手擦虚汗,特地以副主考的身份走过去给他送去了毛巾。“为什么都要盯着我?为什么给我送毛巾?为什么不能让我和别的同学一样?”分数下来的时候,他抱着头哭喊道。我吓坏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吼过。
思安去了广州的一所学校,这所学校和美国联合办学,有个2+2模式,国内读两年,去美国读两年。我手头攒的钱就是要供他出国的,深圳有条件的家庭一般都会送孩子出国,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他。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新冠疫情使得赴美国之行搁浅,学校调整为3+1模式,在家歇了大半年了,上网课,思安整天足不出户,挂在电脑上,每天要睡到中午,有课就挂着,我不能说他。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说他,他一拳头砸在书桌上,让我不要擅自进他房间。他从小就性格内向,如今越发阴沉。
我们现在很少说话,有时我在想,生孩子有什么用呢?你一切的付出也许都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不领情,不稀罕,甚至还对你怀有深深的厌恶,这一代孩子怎么了?可是,我也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孩子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这大概也是我们作为女性的悲哀吧。
书店里冷气不是很足,雅茜将帽子放在旁边,我发现她发型有点变化,发尾整齐了,发丝很直,额头留有一些刘海。
“剪发了?”
“嗯,理得不好,我准备找他们重修。”雅茜生气地说,“一千元,就理出这么个效果。”
我瞠目。确实还不如我花几十块钱理得好,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想起李徽的托付,她知道我有一个富豪女友——也怪我多嘴,向她炫耀过,她希望我能借给她一点钱救急。“小青,帮帮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一有钱,我马上就还你。我老公申请的新信用卡马上就批下来了。”
唉,要是李徽认识雅茜就好了,她可以直接开口。
五万元,对雅茜来说可能连九牛一毛都不算。我曾和她一起逛商城,她买件旗袍和一个手袋,两个小时之内,十万元就没了。
可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雅茜现在吃个饭都要AA制呢。
没钱的人不知道有钱的人怎么个有钱法,有钱的人也不知道没钱的人怎么个没钱法。“何不食肉糜?”,这种问法是真的。思安考砸那年,雅茜奇怪地说,你让他直接出国读书就好了呀,和我们子豪一起去美国,做个伴。
她那一对双胞胎儿女子美和子豪都去了美国,一般人供一个孩子出国都要卖房了,她轻轻松松送出去一对。更离奇的是,子豪待了不到两个月便自己买机票回来了,他说待不惯美国,不喜欢那学校,也不习惯住别人家里。那边的学费不能退,雅茜却欣慰地说,还好,就两个月,孩子有主见,能自己做主,虽然损失了一学期的学费,可总比读了四年再反悔好。
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有钱人的逻辑和我们是不同的。
当然,每个人的逻辑都不同。比如李徽,其实我也不懂她。
5
李徽第三次断发是在她三十岁时。大概小学的光头经历给了她超强的免疫力,对光着脑袋上街毫无负担了。她的后两次断发都和恋爱有关。
那會子李徽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她在庐城苦读,考了三次,终于考中了苏州一所大学,读了研,学的是财会。读研期间她和一个从北京来进修的男人好上了,那人是离过婚的,纠缠了几年,分了手。“他,一个二手男人,居然还瞧不起我的出身,动不动就说前妻如何如何。”他前妻是北京干部家庭的,李徽不服这口气。毕业后她去了上海,找了一家大公司,一心要在大城市落地生根。彼时我已经跟随丈夫到了深圳了,思安也已经出生。
“青春很短,过期不候。”每次我们通电话,我都替她着急。曾经有一些人喜欢过她,在庐城时,她大学的同学,还有我们留在庐城的老乡,以及她所在单位的同事,但她那会子一心要出去,无暇把时间花于此,校园里那场夭折的恋情赋予她极大的斗志。梁承斌也曾来庐城看望过她,他在山东当兵的几年来过庐城两次。有一回,李徽给我看“八一”徽章,说是梁承斌送的礼物,“船长人真好,真的。”李徽叹了口气。退伍后梁承斌回到了家乡,进了他父亲的钢铁厂。
李徽在三十九岁的时候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对方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俩人是在一个红娘网站结识的,经过电脑综合条件比对,他们被视为适合发展,于是开始交往,很快走进了婚姻殿堂。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社交软件大数据算法还真有科学依据啊。我见过她丈夫的相片,外貌一般,嘴角边的一个痣和李徽的相对应。这真是太神奇了,冥冥中仿佛天注定。李徽爱学习,另一半也是来自名牌大学。
“小青,你知道吗?原来学问根本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素质,我没想到清华大学毕业的人竟是粗话连篇,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李徽跟我说起她老公时,口气鄙弃得要命,“他是农村出身,出身真是改不掉的东西,你见了就知道,说话的语气和他妈妈一个样,三句话不离人生殖器。”农村人并非都这样啊,教养无关乎身份,城市里的流氓少见吗?我觉得李徽未免有偏见,她自己在恋爱上就是偏见的受害者,到头来自己却对别人有偏见,我猜若不是年纪太大,她大概也不会选择这个老公吧。女儿出生后,她坚决不让婆婆带孩子,同样也没让自己亲妈带,说是不想让孩子染上乡下口音和乡下气。每次回老家,李徽都带着女儿住宾馆,回她婆家也是这样。
其实,他们的矛盾从结婚伊始就种下了,因为房子问题,结婚得有房,这是他们达成的共识。她老公当时看中静安区一套二手房,李徽嫌小嫌旧,嫌没有电梯,她相中了浦东的大房子,一百六十平方米,“住大房子才有大格局。”她老公当时依了她,但后来趋势发展,让她老公对她痛恨不已,静安区的房子升值厉害,再旧也比浦东值钱,而且郊区没什么好学校,女儿上学,还是找刘波挂靠的户口。为了这套房,她老公家里也算是倾尽所有了。
“累了一天,住在宽敞崭新的房子里,心里才舒坦啊。”李徽口里不认输。
不管是静安还是浦东,一栋房子耗光了俩人所有的积蓄,对于出身农村的外省人来说,能在上海立下足买得起房,不能不说代价是巨大的。房子每月按揭一万,得供到她老公退休之年,孩子还要上国际学校,也难怪她的钱总不够。
房子大的好处是可以和老公分开住,要是在静安,俩人不得不挤一起,多别扭啊。李徽欣慰地说。
尽管和老公基本没什么话可说,但俩人都不打算离婚,否则财产两败俱伤,这个账他们都会算。
“夫妻俩过日子更像是合伙人,你以为有多少爱情吗?要是为了爱情的话,你怎么不选刘波?”
李徽说这话,我愣了好半天,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认为我和刘波有爱情。大家都是同学,青梅竹马,在庐城经常一起玩儿。刘波离我们学校更近,他周六有空的话都会过来找我打羽毛球。我毕业后分到工厂,他也经常去我宿舍找我——几个人合伙住的宿舍,是简陋的平房,墙壁上长着青苔般的绿毛,被我用明星画报遮挡着。他来了后,我便用电磁炉和小铝锅炒菜招待他。后来他去浙江大学读了硕士,再后来分到了上海,在爱情这方面,他从来就没有向我表示过一丁一点。
听李徽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一点恍然。我是在刘波离开庐城之后恋爱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公,我们俩是一个厂的,当时他刚和前女友分手,很失落,经常来我宿舍蹭饭。有一次带了一瓶红酒,我们对饮,一瓶干红全喝光了。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后,单位分给我们一间小小的宿舍。工厂改制后,他到深圳发展,我随后也跟了过来。刘波应该也是权衡了条件的,他在大上海发展,和庐城的一个不景气企业里的员工交往,太不现实吧。是的,婚姻是很实际的事,时代早也就逼着我们认清了形势,爱情虚无缥缈,不能当饭吃。扪心自问,我们哪个能做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所以大家连口都没有开,也好,避免了尴尬,至少没有破坏我们的友情。
我老公从来不记得我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说好的在同一个路口碰面我们都会走岔,我不知道他和前女友有没有浪漫过。他性格内向,思安有点像他。到深圳后他去了华为集团,搞交换机,钱挣得还可以,因此,我们才较早地在深圳买上了房。年纪大了之后,精力和思维跟不上,单位给了一笔补偿费,劝退了他。现在他在一家私人小科技公司做技术,搞跟人工智能有关的产品,他把一台名为“艺术宝宝”的小机器人带回家里,整天翻来覆去地研究,和它对话。
“小贝,今天天气如何?”
“小贝,请播放一首《我爱你,中国》。”
有时,他问了很奇怪的问题,艺术宝宝便充满稚气地说:“请再说一遍,小贝没听明白。”
我觉得小贝倒像一个与他更亲近的人。
幸而有闺密。雅茜说女人之间的友谊是男人不能取代的,只有女人才会理解女人,男人哪里会理解?
我有点诧异雅茜也会这样说,她和老公关系亲密,常在朋友圈晒她老公炒菜、浇水之类的图片。她称老公为“老大”,那是一个做期货的金融“大鳄”,同时也是个懂情趣会过日子的好男人。
子豪上小学时雅茜就在家做全职太太了——她原来在一家证券公司,那会子一年收入就有二十万了。她说,现在老公一年给她三十万,算是她看管孩子打理家务的薪资。这点挺好,尊重女性,谁说管理家务不是工作呢?我们都表扬她老公。
“男人再好,也不是女人的全部啊。女人得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間。”雅茜提醒我,她觉得我为孩子为家庭牺牲太多,大概是因为我们每次在一起时,我都待不了太久急着赶回家之故。“你不仅仅是思安的妈妈,你丈夫的老婆,你是宋小青自己。”
我听了鼻子一酸,确实女人才理解女人。
在深圳,我没什么朋友,不像雅茜,我常常在朋友圈看见她和女友们一起喝茶聊天游山玩水,有时她的异地女友从另一个城市飞过来看她,我和李徽就做不到。我羡慕她有这么多随叫随到说飞就飞的朋友。一个人能获得这么多的朋友,一定人品很出色才可以吧。
“有钱也可以的。”有次我那不爱出声的老公听我在家念叨,递过来一句话。我愣了一回,想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
不管怎样,能被雅茜列入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很珍惜,当然,有时我也不免奇怪,雅茜性格其实有很自我的一面,不属于特好相处的那种,她的朋友们都像我一样不计较吗?
比如,刚刚在我端上白水时露出的那个讥笑,就颇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是经济不匹配,让我在她面前格外敏感吧。是的,和她在一起,不由得就觉得自己寒酸,唉,金钱是能够羞辱一个人的。
“来,你捧着书,这样捧,放低一点,一手托着下巴。”雅茜举着手机开始给我拍照,她是摄影发烧友,每次我们在一起都要拍很多照片。她专门上过一个摄影班,买了昂贵的单反,曾和一起举着长枪短炮的摄友们跋山涉水去过许多著名的景点。现在照相机玩腻了丢在一边。“手机一样可以拍出好片片。”她说。
于是,我们放下书,在书吧的各个角落取景,横拍竖拍搞了好一会儿,原来到书吧的目的,不是读书,而是拍读书照的,我哑然失笑。而后又转战到商城的其他地方,雅茜不愧是资深摄影师,很会找地方,楼与楼之间的玻璃桥、阳光投下的影子、巨幅广告牌下、商家空阔的藤椅,我们还找到一处某个艺术策展的地方,拍了许多凝视画作的背影,特别有文艺范儿。这些照片不久将会在朋友圈呈现,我也会作为她的朋友露个脸。
雅茜夸我拍得不错,有审美感。“有一个会拍美照的朋友真好。”我为自己还有这点用场感到高兴。
拍累了,我们在一家挂着灯笼的日料店坐下。
“今天我来请啊。”我对雅茜说,雅茜颔首微笑。她点了一份鳗鱼饭、一个味噌汤,我点了三文鱼虾卷、蔬菜沙拉、锅贴饺子和一个牛尾汤。
我是想和她说说李徽的事。
6
挂历上的“立冬”节气一过,岭南的天也终于凉下来,阳光打在身上没有那么灼热难耐了。
走在路上,一个骑电动车的小伙子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速度之快不由得让人捏一把汗。最近眼前老是见到这些送外卖的孩子在疾驰,以前也有许多,只是司空见惯便熟视无睹了。
这些外卖小哥戴着头盔或贝雷帽,或者带小兔子耳朵的卡通帽,穿着色彩鲜艳的制服,他们遍地开花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构成了都市一道奇异的风景。某一天的下午两点来钟,我看见一个和思安差不多大的孩子趴在外卖车上吃一碗盒饭,他大概饿了很久才吃到饭,那爱惜享用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一阵鼻酸,他在远方的父母看到会心疼吧?男孩的上衣后背上印着“饿了么”三个字,头上是带兔子耳朵的卡通帽,看上去很滑稽,帽子上写着“一路一戴,我最可爱”的卖萌广告词。还有一次在电梯里,遇见一个外卖小哥,他急匆匆地问我这是不是××楼,我告诉他走错了,隔壁的那栋才是,他紧张地捏着拳头,手机里传来提示音:你所送的外卖即将超时。
这些人被命名为城市的骑手,他们其实是在和时间赛跑,也和死神赛跑。
“美团外卖,送啥都快”是他们的口号。两公里要求三十分钟送到,去年还是三十二分钟,今年又加快了,城市就像骑在一辆加速行驶的快车上,在向更快更强奔去。行业要求越来越高,让你恨不得能拔地飞起来,抢时间,抢速度,抢生意,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为什么他们不怕死要逆行,因為每单逆行能节省五分钟。
最疯狂的一单,一公里只用了十四分钟。
刘波在电话里叹息道:“上海平均每2.5天死亡一名骑手,深圳三个月死亡12名。你不知道吧?”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群体,当我们享受着生活的方便快捷,当我们轻轻按一个“好评”、“差评”键时,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群骑手拿命在搏的?
“海洋的命保住了,可一直处在昏迷状态,要做开颅手术,腿也断了,最坏的情况是成为植物人。”海洋是梁承斌的孩子。
好久没有船长的消息。他其实一直在上海的一家船运公司,可他从来不和我们联系。当兵退伍后分到县钢铁厂,后来下岗就来到上海打工,在一家船运公司做机器维修和护理。他水性很好,曾救过一名落水的孩童,船运公司的人都称他为“水手”。
我们几个在上海的同学去看他,他看上去比我们老了十岁不止,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头发都花白了,他双手捂脸,哭出声来:“是我害了海洋,害了我儿子,我太要面子,我本来就不同意他当什么骑手的!这么多老同学在上海,有的开公司做老板,有的当领导、当教授,是的,你们说得对,我只要随便找你们开个口,帮我儿子解决一下工作,他也不至于……海洋也是念了大学的人啊……”梁承斌号啕起来,“也怪这孩子,说什么也要做骑手,还说只要肯跑,还是挺能赚钱的,等跑不动了,再做其他的,海洋说喜欢逆风飞扬的感觉……唉,这孩子别的不像我,怎么就单单这个像我啊?年轻时,我就想当船长、当水手,喜欢那种风里浪里驰骋的快乐……是我害了他呀……”
上海的同学组织了捐款,刘波捐得最多。他很自责,对老同学关心不够,虽然大家都忙,可是平时挤出一个问候的时间总是有的,居然都很少联系。
李徽也拿出了五千。“唉,心里真难过。”我们通语音电话时,她声音哽咽。
我问她孩子学费的事情解决没有,因为没帮上她的忙,我心里很虚。
李徽说她在家里办了晚托,有住家阿姨管理,她同时给阿姨在小区找了三份小时工,阿姨答应不用再给她保姆费了,省了一笔开支。“女儿也是阿姨从小带大的,她看着我们艰难,也愿意帮我们一把。”
我点点头:“这就好,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海洋现在状况好了很多,大概不会成为植物人了。
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们一起为船长祈祷。
冬天到了,天终于凉快下来。
深圳的冬天是全年最好的时节。
我披上一件风衣外套,乘地铁在会展中心下车后,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卡尔顿大酒店,出示了绿码,在服务生引领下来到二楼的一个大会议厅。会议厅门前有两个女孩在做来宾登记,并发放矿泉水和学习资料。
这是某学院办的西方哲学班,学费不菲,有点类似长江学院那种,也是给上流圈提供一个交际的平台,每个月上一次课,教授都是从全国名牌大学特聘的专家。
雅茜是这个班的学员,上一期是国学,这一期是西学。学员可以带一个学伴过来,她把我名字报上了,并安排了位置。
会议厅里的座位都满了,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一个瘦瘦的操着湖北口音的教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他讲的是德意志国家的形成史。
我有点感叹,深圳其实有许多免费公益讲座,什么“市民大讲坛”“书城晚八点”,名目繁多,花这么多钱,来上一个干巴巴老头的课有必要吗?
当然,人的逻辑不同,这里属于人脉圈,学习是其次,搭建平台才是真。能到这儿学习的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我不过是潜伏在此的看客。
感谢雅茜,她给了我一个窥视富人的窗口。
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了,也没有和她联系,她朋友圈里依然常发一些和友人看山看水的照片。
上次鼓足勇气开口,说了李徽的情况,雅茜不仅没借,反而把我数落了一顿:“你也真是的,怎么有这种朋友?”她说她的钱都在股市里。
我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没好意思和她联系,她也没再搭理我。
船长家出事后,同学替他发动了轻松筹,我在朋友圈转发,我一般很少转发这种东西,总认为发这个容易给别人造成道德负担,其实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难处,救济方面有专门的社会部门和慈善机构,不好打扰个人。但所有的私人资料都贴上去,像在卖惨,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会这样做呢?世界有时候就是让你不得不放下脸面。
我没想到雅茜捐了五千元,虽然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我还是挺感动的,她说好久没见了,约我一起听课。
但是雅茜却还没有来,正纳闷着,收到雅茜一条信息:家里有点事,今天就不过去了。
教授在台上讲得带劲,嘴里不时蹦出“他妈的”之类的口头禅,现在国骂在大学教授口里也是家常便饭了。他讲西方哲学,却不知道哪怕骂人,西方也绝对不会拿“母亲”作为攻击对象的,最多“fuck you”。
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披着藕粉色蚕丝纱巾,穿着入时的中年女人过来和我打招呼,她说:“你是雅茜朋友吧?”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她朋友圈看过你。”我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我也在雅茜朋友圈见过她。
“她怎么没来?”
“家里临时有事。”
“唉,她也真不容易,一直坚持提升自己。”女人告诉我雅茜老公在外面有个情人,也是职场精英,雅茜这么多年没上班,她其实是不想自己被淘汰,可毕竟年纪大了,那个小三很年轻的。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借口上厕所,我离开了这个女人。
7
元旦快来临的时候我正好有个去南京出差的机会,顺便回了趟老家,恰好李徽也回来了,因她母亲患了胃癌。
“她喜欢吃剩菜,馊的、霉变的、腐烂的食物,这么多年,她不晓得对自己好。”李徽说,“以前她苛刻家人,更苛刻自己。”
她母亲在市里大医院住院,刚动过手术,胃切了四分之三。
“看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真是想不到啊,她曾经那么强悍,那么让人惧怕,现在却那么可怜。她现在反而有点怕我了,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问我,下次回来能不能带来孩子……”
李徽抹了下眼睛,她说蔬菜队解散,地被政府征用,补偿了大房子,写的是弟弟的名字,父母和弟弟住一起。“她那脾气你也知道,和儿媳妇处不好,搬了出来,租了个小房子。我姐姐平时去照顾她,也是有意见,说她偏心兒子,结果靠的还是女儿。现在在医院里也主要是她陪护,我就多出钱呗。”
“你拿得出来吗?”
“我最近又找了份兼职,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培训师。来上课的都是80后、90后的年轻人,看着他们,就想起以前的自己。唉,大不了卖房子呗。我已想通了,人能活多少年呢?看看船长,看看我妈,我常想能活着就是万幸了。我妈节俭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如此?房子产权五十年也好,七十年也罢,哪怕是一百年产权,最后也不是自己的。人其实就是个过客,在这个世间谁都是寄居……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一点点爱吧……看着妈妈躺在那里,真想问一问她,小时候的我真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吗?为了证明自己,我越走越远,拼了命地想让人看得起,想让人羡慕,让人爱,甚至打肿脸充胖子……”
李徽又抹了抹眼睛。
我心里也难受起来,谁不是为了生活、尊严和爱呢?我又想起思安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我通电话了,微信也是选择性地回复,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甚至不如他爸爸的艺术宝宝。他得到我那么多爱,可是,他似乎都不愿意回报一点,我们的爱从来都是单向的。我和李徽,我们这一代,是不是都患有爱匮乏或爱饥渴症?在多子女的时代,我们被父母忽视,粗养长大,偏偏又成为独生子女的长辈,在他们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现在却被他们忽视。要是我像李徽妈妈那样躺在床上,思安,我的孩子,他会来陪伴我吗?
冷风吹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们是在离开小城前见的面,地点约在星巴克,小城也有了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后,李徽说:“一起走走吧。”
小城又添了许多建筑,连招牌都是新的,每一次回来都有惊诧之感。唉,现在在自己的故乡走着走着都能迷路,故乡仿佛也变成了异乡。
我们上小学的地方改成了幼儿园,被包围在一片高大的建筑物里面,如果不是特意提起,我们都想不起这里曾经是我们的校园。
从幼儿园里出来,居然遇到多年不见的刘永红,她若不叫我,我都没认出她来。满头大波浪,大红色加长羽绒服,显得臃肿而壮硕,她笑着喊:“宋小青,李徽。”
李徽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不由得颤了一下。
“真难得啊,竟然在大街上同时遇见你们两个。”刘永红拉着我们的手亲昵地笑着。她提议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把老同学都叫来,好好聚一下。“我一个电话,大家肯定全都过来。”她依然有大姐大的豪迈气概。
“我晚上的高铁。”李徽谢绝了,她其实是第二天晚上的高铁。
“下一次吧,这次时间太紧,下次回来提前跟你说。”我也跟着推却,这时候哪有心情聚啊?
“你知道吗?到现在她的声音还会让我产生本能的生理反应。”李徽苦笑着。
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剃光头的孩子。
“不喜欢聚会。”她说。
“我也是。”我挽起她的胳膊。
去年冬天回家过年时,本来说好的高中同学一起聚会,后来因为疫情的原因又取消了。刘波也回老家了,他每年都回,我们在河边的春早公园见了一面。当时饭馆都不开张了,我们在公园里走了走,春早公园寂寂无人,只有野池塘边的几株腊梅还在倔强开放,散发着幽幽的暗香。我忍不住凑近了闻了闻,刘波笑道:“还是大自然治愈,风有信,花不误。”
他要提前回上海,我也改签了机票。
“保重。”我们互相道别。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起多年前在庐城的时光,他总是这样转身离去,我是该庆幸还是遗憾没有叫住他呢?
“可能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孤独的人,我们其实都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李徽感慨,“我们如此好强,又如此羸弱,有时我都认不得自己了,不知道这些年那么拼命究竟要证明什么。为了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反而把面子都丢光了……唉,也只有你,一直不嫌弃……”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们重走之前走过的道路,先经过我家,然后又经过她家,一切都大变样了,矮房子、农田、水沟,早就不在了。
原来她家种蔬菜的地方,现在长出一片高楼。
“还记得吗?我们在这里摘野蔷薇,就是这个地方。”我用手指着这片钢筋水泥。
“你编了一个花环,套在我头上。”
那时她的头发已经长出了一寸,说到冬天就好了,可以戴帽子。
我们打赌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一朵野蔷薇。自然,我们连一朵野花也没有见到。
“记得当时我们唱的那首歌吗?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她没有戴帽子,头发有点凌乱地披散着,掺杂着些许白发,像蒙了一层灰。她说二十来岁的时候头发就白了,染了几十年,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染。
“小青,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拼命逃避的、要洗刷的,却一直深埋在内心深处。原来,我是那么怀念那片田野……可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似乎听到她胸腔里的叹息。
淡淡的日光从高楼的缝隙间照过来,她站在水泥台阶上,像站在一座孤岛上。发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