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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2022-02-26李为民

当代小说 2022年2期
关键词:车间

李为民

八十年代末,苗壮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床厂机修车间,成了一名大学生工人,我当时是车间副主任。

苗壮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处得像兄弟一样。一次他神秘地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机修车间的张妙珍,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摆手,你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王炎伤害罪判了个重刑呢。苗壮微笑着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经离婚了,我主要看中她人很善良很热情。我喜欢她的瘦弱,她的瘦弱让人联想到丰腴,还蕴含着一丝风情。

你说人话好不好?我有些恼火和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个开行车的杨恽哪点配不上你?大学教授家的千金,还是我的徒弟,我对她特别了解。

既然你那么了解她还是留给你吧,你不也单身吗?苗壮胳膊弯里夹着一卷图纸,匆匆地赶去参加厂部召开的办公会。

那阵子厂里搞技术改造,从捷克引进了全自动数控螺纹磨床和数控齿轮磨床,专门用来生产火车头齿轮配件和军工产品的模具,厂里专门成立了科研攻关小组,苗壮自然成了组长。我一个大老粗,只能是组员之一,杨恽是我的徒弟,也成了组员。

说实话,杨恽挺喜欢我的,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黏着我,师傅长师傅短的,人长得也俊俏。我对她也动过心思,可她身体不好,动不动头晕,发低烧,开起行车总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就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父母掇弄闺女想把我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傻大个子,变成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缺少温暖,一到节假日,我就往师大的凤凰山教授楼跑,扛煤气罐,修沙发,买米面,什么活都干,要不是张妙珍丈夫王炎去南方捣腾彩电,用刀捅了供货的香港马仔,我和杨恽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王炎用刀捅了香港马仔之后,我去广州的监狱探监,王炎用他红肿的眼睛盯住我,说他已经和张妙珍离婚了,以后的日子让我好好照顾张妙珍,言下之意,我们三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活下来都不容易。我当时有点踌躇,可最终还是点点头。犹豫很久,我决定向杨恽摊牌,那意思就是和她分手。

那天我俩爬上凤凰山顶,在山涧里穿山走林。每上一道坡,杨恽都气喘吁吁,她拉着我的手,后来干脆就不分开了。我心虚,始终开不了口,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对她说,其实啊,我们两个在一起挺麻烦的,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没文化没知识。

杨恽反驳我,那有什么呀?人活在世上就是麻烦。张妙珍都告诉我了,王炎把张妙珍让给你,一来他的刑期长,不能耽误张妙珍;还有我就闹不明白了,你当时那副熊样,战战兢兢的,跪在王炎的面前,好像你欠了王炎什么似的,这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还有让老婆的……可你也别忘了,要不是我父母出面找关系,杨恽冷笑着哼了一声,你也进去了,你和王炎是一伙的,都捣腾电视机。杨恽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忍不住发冷打颤,我不住地点头,那天我没敢向杨恽摊牌。

现在苗壮回来了,我觉得能帮王炎的忙了,能照顾张妙珍了,以前张妙珍老是躲着我,拿忘不了王炎那句话来搪塞我,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僵在那儿。

苗壮毕业回到车间后,我在青弋江边的小饭馆摆了一桌酒席,给苗壮接风。我没敢邀请杨恽,怕她中间会闹出什么幺蛾子。那天气氛很热烈,张妙珍不时拿眼睛瞟着苗壮,苗壮频频举杯,喝了不少酒,很兴奋。我也喝了不少酒,舌头打着卷,我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敬了苗壮父亲苗大奎一杯酒,他是我们的厂长。我鼓足勇气对苗大奎说,苗伯,我和张妙珍谈恋爱了。

然后我把王炎嘱托我的事告诉了苗大奎,他愣怔了一下,连忙端起酒杯,不住地感慨,点头,好,好,那祝贺你们俩,难怪我今天一大早就听到屋檐上有喜鹊叫,那什么张妙珍、徐瑞(我)、王炎,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徐瑞爱冲动,但干活没话说,心眼儿也不坏。苗大奎一仰脸,也把酒干了,我暗自得意地转过脸,这叫先下手为强,我注意到对面张妙珍的脸有些灰暗和恼怒。

苗壮拍了拍我的肩膀,清了一下嗓子,面孔有些羞涩,既像是对他父亲又像是对我解释,上了大学以后,他就和张妙珍经常通信来往,尽管那时候张妙珍和王炎已经结婚了。张妙珍红着脸低下头,像一颗熟透的石榴一样笑了。苗壮也微笑地看着张妙珍,好像他俩久别重逢,神交了好多年。

那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和苗壮爬上了青弋江大埂,苗壮再次向我重申,说他喜欢张妙珍。我喘着粗气擂了他一拳,我吼着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拳打得挺重,他晃了几下躺倒在地上。

苗壮还是不急不慢地向我解释,说他怕我伤心。雨渐渐停了,大埂和树木变得幽暗起来,江面的夜色闪烁着黯淡的光影。我忽然闻到一股蔷薇花淡雅的花香,我的眼前一阵恍惚,我看到张妙珍拼尽全身力气,扶起苗壮,用不屑的口气冲我说,你就是把他打残废了,我也要和他好。

我试探地问,那我怎么向王炎交代?张妙珍长长叹了口气,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我意識到,张妙珍什么也不会再说了,多数女人遇事总喜欢找人倾诉发泄,而张妙珍却是个缺少倾诉欲的女人,可能在孤儿院生活多年,她更习惯把许多事情埋在心底。

苗壮和张妙珍结婚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全自动数控螺纹磨床的技术改造攻关项目上,我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没多久,杨恽告诉我张妙珍怀孕了,我叮嘱杨恽没事多照顾张妙珍,不要让她进车间干重活。我心里比苗壮还高兴,因为王炎托付我的事情,虽然我没办成,但苗壮抢先一步,这样我心里也无牵无挂了,为这事我还找苗壮喝了一顿酒。

自从苗壮和张妙珍结婚后,我心里一直不安,因为在我和王炎之间还有一个小秘密。当年在南方捣腾电视机,和香港仔在码头发生争执那次,是我先动的手,我儿时学过散打,我抢先一步把王炎手里的刀夺了下来,然后狠狠揍了香港肥仔一拳,香港仔趴在地上半天没醒过神来。

那晚我俩都喝了酒,晃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不料后面猛地又蹿出几个人。王炎生得瘦小,闪躲不及,被扑倒在地,还是那个香港肥仔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王炎的身体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猛地跨步朝前扑去,推开那个肥仔,握紧王炎手里的那把尖刀,刀刃朝上,轻轻一捅。那个肥仔不断晃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嚎啕着,昏暗的光影里,他一脸的不服气。

我和王炎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尿臊和血腥的味道,王炎伸手一摸,肥仔下身一片潮湿。王炎夺过我手里的刀,低声朝我吼着,快滚!记住,以后的事情和你无关。由于当时灯光昏暗,我迅速如影子一般消失了,那几个人冲着王炎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来,肥仔四仰八叉被抬上车。

我在拘留所被关了三个月。跨出拘留所的铁门,回到老家我才得知,王炎揽下了所有的事情。

趁着酒兴,我把这段往事告诉了苗壮。

我表情坦然,事情很明确,王炎是为我而坐牢的,张妙珍如果不是因为王炎出事了,也不会和你苗壮走到一起,况且王炎当时也把张妙珍托付给了我,现在既然和你苗壮走到一起,有了孩子,那你苗壮就应该珍惜和张妙珍的感情,好好过日子。顺便我也将我和杨恽的恋爱关系告知了苗壮,聊天的气氛是轻松的。

苗壮那天喝了不少酒,但头脑异常清醒,他给我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苗壮说,他已经不爱张妙珍了,他觉得她不干净,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结巴着问,那是谁的?你总不会怀疑是我和王炎的吧?

苗壮微笑着摇摇头。

我有点气恼,你不能不顾张妙珍的死活,她现在最需要你的安慰和体恤。

她的死活我不管,可我要活。

你别以为你老子是苗大奎你就能怎么样!就算我饶了你,王炎出来也会把你剁成肉酱。不就因为我们是孤儿院的吗?你是大学生,你看不起张妙珍!我感觉自己就像掉进冰窖里一样。

你要是喜欢张妙珍,我可以让给你呀!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苗壮不急不慢,絮絮叨叨,越说越来劲。我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但是我依然没有动手,因为我依然还不清楚,张妙珍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谁的,以及苗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找到张妙珍的寝室,绕着弯问她,你和苗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妙珍低下头,干呕了一下。我注意到她脸上有妊娠反应的雀斑,可是面孔圆润细腻,眼神是迷离的,眼窝里含着一汪水,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许多。我说,苗壮可能因为这些日子数控机床试验数据老是不稳定,心急上火,你也别在意。

张妙珍苦笑着摇摇头,徐瑞,你别同情我了,和杨恽好好过日子吧,我一定得把孩子生下来。对了,晚上你陪我去车间看看苗壮吧,我给他送点吃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可又不好说什么。张妙珍的眼睛略含笑意。我搞不懂苗壮为什么要抛弃她,难道是张妙珍肚子里孩子真的出了问题吗,还是苗壮找了一个幌子?

苗壮和张妙珍的事情我顾不了了,我和杨恽结婚了,婚房是她父母在凤凰山上的教授楼,隔了一小间,让给我们俩。杨恽紧锣密鼓地准备结婚的用品,她买了红绸缎被面,杨恽曾向我回忆,买被面的那天,是她进厂当我徒弟的第六百四十一天。那天阳光很好,爬到凤凰山的半山腰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杨恽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不知什么缘故,眼前忽然阵阵发黑,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时我还在厂里,跟在苗壮的屁股后面,忙着那些图纸和数据,再过两天,省机械厅就要派人正式测试我们的配件和模具了。等我匆匆赶到医院的病床前,杨恽却笑着紧握住我的手,当着挺着大肚子的张妙珍和我开玩笑,说她期待与我重温旧梦。然后她指了指张妙珍挺起的肚子。

我瞬间明白了杨恽话里的意思,因为我和她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张妙珍却眉头微蹙,拉着我的手,目不斜视地走出病房,张妙珍的语气诚恳而急切,她问我和杨恽下一步怎么办。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岔开话题,问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张妙珍冷静地打断我的话,说她自己的事以后再告诉我,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恐惧,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似的,她告诉我,就在几个小时前,医生为杨恽做了骨髓穿刺,给出的诊断是急性再生性贫血症,也就是白血病。

阳光从病房走廊的大玻璃窗外照射进来,一种懒洋洋的暖意在我的身体里泛起。张妙珍还告诉我,杨恽也怀孕快两个月了。我和张妙珍呆呆地站着,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张妙珍打破沉默,你还是抓紧时间照顾好杨恽吧。我默默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我不能让杨恽伤心,至少她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我必须加倍地照顾好她。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但同时也似乎是简单了。杨恽应该知道她自己的病情,所以对我就更加依恋。出院后她的肚子渐渐隆起,去医院做了胎儿血型穿刺检查,还好,孩子的血型随我,我松了口气,内心无比喜悦,至少孩子能够保住活下来,可我又不能在杨恽面前流露这份喜悦,我怕她因此而更加绝望难过。

我找到苗壮的家,让他帮我出出主意。恰巧数控机床生产的配件和半成品测试数据达标,再加上张妙珍又要临产,我凑了个份子。临去厂宿舍大楼前,我不放心,搀扶着杨恽去了我岳父岳母家。我先去了青弋江边的孤儿院,然后爬上大埂。那天的太阳很好,夕阳照在江面上艳丽而耀眼,江面上的树影和天空呈现在粼粼的波光上。我喝了点啤酒,坐在江边的大埂上,望着不远处的厂区宿舍楼,想着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不再孤单了,心里暖融融的。

我沿着大埂,往厂区宿舍楼走,回忆着小时候张妙珍、我和王炎三个人在这儿玩打水漂的游戏的场景。张妙珍玩得最好,她手里的瓦片忽闪忽闪地在江面上跳跃着,就像一只银色的蝴蝶,飞得最远。

走到楼梯口,我抬起头。六楼窗户的灯亮着,那就是苗壮和张妙珍的家。我轻手轻脚上了楼梯,在楼道口的拐弯处,我感觉到有两个身影和我擦肩而过,因为没有楼道灯,我只能模糊地判断出是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步履缓慢。然后我敲敲门,门开了,果然是苗壮。

他愣怔了一下,闪开身体,让我进了屋。我注意到他脸色疲惫,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张妙珍是不是在医院产科病房里。他摇摇头,岔开话,有些歉意地解释说,前些日子厂里搞技术改造,我忙得顾不上你和杨恽的结婚大事,听张妙珍告诉我,杨恽怀孕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点点头,我想告诉苗壮杨恽的病情,可是我忍住了,因为苗壯有点心不在焉。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拉着我下了楼,我俩站在宿舍楼的西北角,生锈的大铁门连接着发灰的围墙。围墙的岔口通往青弋江大埂,苗壮轻轻吹了声口哨,从围墙岔口处窜出一条黑影,迅速钻进了树影里。苗壮双手插进裤兜里,慢条斯理地哼了一声,别装了,快出来吧。

王炎站在我面前时,我大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弯曲得像个蜗牛,我望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瓜,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揪。

送到医院了吗?苗壮平静地问。王炎点点头,我脑袋里飞速旋转,刚才楼道口碰见的那两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难道是他和张妙珍?说话间,我们仨已经走到青弋江大埂上。

苗壮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报纸的东西递给王炎。后者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撕开报纸狼吞虎咽起来,我闻到了一股牛肉饼的香味。借着远处中江塔附近停泊的机帆船里发出的光线,我看到王炎的脸上泛出病态的潮红,鼻翼翕动着,脸上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苗壮递给我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大口地吸着。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攥着香烟微微发抖,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老兄,你什么时候出来的?王炎不屑地冲我笑笑,老弟,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苗壮我们都是兄弟,一切都过去了。

中江塔附近的水面上有了突突的声音,应该是海事局的小汽艇从不远处追来。正对面的大埂下面有条机帆船,舱篷里面有人冲我们低声吼叫着,点火,快走!苗壮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纸包塞给王炎,王炎跳下大埂,冲进机帆船的船舱内。马达启动,机帆船加足马力,如满弓射出的箭一般飞驶向中江塔不远处的长江。汽艇上的探照灯在后面追着,几乎近在咫尺,滩涂上摇曳的芦苇清晰可见。其中有一伙人跳下机帆船,撒开腿就跑,栽倒了爬起来再跑,直至一个不剩地钻进茂密的芦苇。我点燃了香烟,拼命地吸着,我不清楚王炎到底在哪里。

那天夜里,我和苗壮坐在大埂上抽了两包烟,我断断续续从苗壮的嘴里得知了一些事情。苗壮大学毕业后,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我去南方探监,还动用了一些自己同学和朋友的关系,想为王炎减刑。加上王炎在监狱表现突出,多次立功,不久便提前出狱了。回到老家时,看到苗壮和张妙珍结婚了,而且张妙珍还怀了孕,王炎放了心,向苗壮提出还想去南方发展,做一些正规生意。

我心惊肉跳,半天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沮丧地低下头。我心里很愧疚,觉得对不起王炎,是他替我顶的罪,不然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情。

又过了小半年,张妙珍生了个儿子,做了亲子鉴定,是苗壮的。苗壮心里乐开了花,又钻进车间忙去了。可出乎我的意料,杨恽的肚子却没有像小土丘似的继续隆起,去医院检查,医生解释,大人因为患了白血病,营养不良,对胎儿生长发育造成了影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孩子处理掉。可杨恽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要给我一个交代,我拗不过她,只好妥协。

技术改造攻关成功后,厂里几乎天天加夜班,杨恽也跟着我一起,她笑盈盈地说,你不是说让孩子将来当技术员吗?我现在就培养他从小热爱劳动的好习惯。

那天晚上,苗壮在车间里找到我,悄悄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告诉我,王炎那天夜里没有跳下机帆船。船几经辗转,驶向了宽阔的江面,最后在离江心洲不远的地方,靠上一艘远洋轮。远洋轮穿过长江口的吴淞口,一直往南,王炎拿着苗壮给他的一笔钱,跟着一群人混进了马来西亚,什么苦都吃遍了,今天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外商,又回到广州来了。苗壮想找个时间和张妙珍带着孩子一起去探望一下。

我拍了拍苗壮的肩膀说,你当然应该去了。

苗壮淡淡地冲我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行车上的小伙子在他的指挥下将一台破机床轻轻地吊起来。

以前杨恽开行车,生了病以后,再也不能爬高,苗壮换了他手下的一个徒弟,绰号叫“疤子”。疤子以前因为倒卖废铁和旧设备,被劳教过,后来苗壮找了他父亲苗大奎说情,疤子从看守所出来后,又进了车间。我坚决反对苗壮这么干,可是私下里他告诉我,疤子讲义气,重情义,王炎溜了,以后說不定还能用上疤子。

我记得杨恽那天晚上是陪着我一起加班的。一轮轮的化疗,发烧、眩晕、呕吐,加上CT扫描,她的精神简直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带她来到车间里,一来是让她散心,另外我也抱着侥幸心理,退一万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如果能把孩子生下来也是万幸,也算给我一个交代。

那些日子杨恽在我的精心照顾下,肚子渐渐又隆起来,我这回带她来车间,也想给工友们看看,我和杨恽好了,我们快有下一代了。

夜已经很深,苗壮让我回家,又冲杨恽打了个招呼,让她以后别跟着我来车间了,车间空气环境都不好,影响胎儿发育。

苗壮一家人去了南方探望王炎,回来后张妙珍得了产后抑郁症,住进了医院。那阵子杨恽几乎不能下床走路,双腿肿得像水桶似的,可她坚持让我陪她去探望张妙珍。

见到我们,张妙珍红肿着眼睛,反复絮叨,说她睡不着觉,整夜担心恐惧,她想她的宝贝儿子,简直想疯了。杨恽指着自己的身体和头发,安慰张妙珍,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吧,你怎么不和我比呢?张妙珍望着化疗后的杨恽,将头偏向一旁,她对杨恽说,至少你的眼睛很明亮,有多少人活了一辈子眼睛没亮过,心里也没快活过。杨恽听了有些意外,羞涩地低下头。我知道,她心里很甜蜜,果然回到家之后,她让我一定要抽空照顾一下张妙珍,毕竟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苗壮天天泡在车间里,我坚持每天去医院给张妙珍做陪护,我在她的病床边支了一张躺椅,晚上抱着被子在躺椅上睡。住了一阵子院,张妙珍的症状有所缓解,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告诉我,我睡在她身边的躺椅上,让她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尤其是输液的时候,我跟她聊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的事情,她特别的开心。我趁她情绪不错,也让她分享了一下我心里的喜悦,再过十多天,杨恽的预产期就到了。

张妙珍听了很高兴,说,经过这些波折后,我们都清醒了,她和王炎的关系已经翻篇了,今后一定和苗壮好好过日子。

我真诚地点点头。那天后半夜下起了暴雨,闪电照穿了病房的窗户玻璃,巨雷从天上砸下来,好像要把病房砸塌一样。我忽然想回家照看杨恽,趁着张妙珍输完液正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地离开病房,跑回了家。杨恽果然在喊肚子疼,我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还好,妇产科医生检查后说胎儿和大人都正常,住院再等几天。我稍稍放了心,把杨恽送回家之后,又直奔医院。刚跨进病房的门,护士就把我拉了出来,悄悄地警告我,不要再刺激张妙珍,昨天夜里她的抑郁症复发了。

张妙珍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昏睡。我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张妙珍终于醒了,用呆滞的目光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乞求我带她回家,她说她不愿意让别人以为她是个疯子,她不希望她和苗壮以后的生活受到任何影响。犹豫半天,又问了医生,最后我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梅雨季节,湿热的空气使人情绪低落,我俩一前一后走在青弋江的大埂上,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把我俩的影子送到脚下。我们踩着影子往前走,张妙珍情绪似乎好了起来,她不停地絮叨着说好像我们被童年的自己牵引着在往前奔跑,她好想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她的话挺有诗意的。我俩跑下大埂,用手掬了江水洗脸,江水透明清冽,让人愉悦。

杨恽终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她父母和我都兴奋得合不拢嘴。更让我惊喜的是,杨恽中止了化疗之后,居然有了奶水,医院检查的各项血液指标都趋向稳定。她抱着儿子到处逛,还到车间来找我,她的面孔红润,充满了喜悦和自豪。办满月酒的时候,我们请了苗壮和张妙珍夫妇。苗壮正在办停薪留职手续,但人依然还在车间里忙活,他给我们夫妇俩送了一个大红包,抱住我们的胖小子,使劲地亲了又亲。张妙珍也忙前忙后的,她笑得很投入,也很真诚。

后来的几天,张妙珍来到我家,以生过和哺养过婴儿的身份自居,大方自然地对我指手画脚,让我给孩子换尿布,买奶嘴,洗奶瓶,她和杨恽在一起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对亲姐妹,不时窃窃私语,不时笑容满面,她的面孔干净得找不到一片叶子,有热气,有油有盐。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我觉得我和张妙珍过去的那种微妙的关系终于画上了句号,我和她之间的那扇隐秘的大门也从此关上了,因为不久苗壮要带着一家人去广州,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后来发生的事情猝不及防,几乎容不得我细细回忆和思索。那天夜晚,我儿子发高烧,但是苗壮叫我到车间去,和他交接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的辞职手续已经办妥了。在他父亲苗大奎的运作下,我成了副厂长助理,家里还安了一部电话,我在电话里犹豫地向苗壮请假,孩子发烧了。

苗壮口气不容商量,让我立刻去车间,因为当年搞技术改造的那几份进口设备的图纸原件找不到了,那几张图纸涉及军工产品,算绝密文件,厂部档案室催了好几次。当时是苗壮签的字,他让我去车间帮他翻箱倒柜,并且说让张妙珍去我家帮着杨恽一起带孩子去医院看病,我只好匆匆去了车间办公室。

车间里热火朝天,刺耳的机床车铣声、噼噼啪啪的电钻焊铆声、当班工人的吼叫声、尖利的哨子声、行车在头顶上轰隆隆来回穿梭声,震耳欲聋。

车间办公室里,苗壮像丢了魂似的抓耳挠腮,我埋头在铁皮柜、抽屉和犄角旮旯里乱翻,他向我比画着,大声说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直到一个工人把我匆匆拉出办公室。我看到杨恽站在不远处向我挥手,借着昏暗的灯光,我走到她身边。她失魂落魄地向我比画着,趴在我肩膀上,把头凑近我的耳根,大声吼着,我终于听清楚了,张妙珍抱着孩子在诊室里不见了,她围着急诊大楼上上下下跑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和孩子。

杨恽面对着我,可她的后背却暴露在行车吊着的一块废旧仪表盘下面,行车不急不慢地向我俩挺进,等我察觉时已经晚了,硕大的铁疙瘩轰地砸过来,咔嚓一声,杨恽的脑袋就像只瓦罐似的被砸开了。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疤子坐在驾驶室里继续操纵着行车向指定的位置前行,周围响起一片惊叫,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疤子被刑拘,苗大奎因为失职被免去了副厂长的职务。我领到了一笔抚恤金后,辞职不干了,苗壮帮我找了工商局的同学帮忙,在青弋江边的沿江路上开了一个批发烟酒的铺子。办完了这些事情后,苗壮和张妙珍跑到我家,夫妻俩双双给我下了跪,又去墓地给杨恽上香。

临别的那天晚上,雨淅淅沥沥地一直在下,我和苗壮一直在喝酒。张妙珍愧疚地低着头,像个祥林嫂似的,反复向我唠叨,那天晚上如果我儿子大宝发烧不抽筋,她就不会抱着他从二院跑到附近的妇幼保健院,杨恽就不会四处找不着她,当然就不会跑到车间,更不会给行车撞上,白送了一条命。她埋下头抽泣,我宽慰她,过去的事就算了。

苗壮神经质地叹了一口气,兄弟,我心里难过啊,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粗野地推开酒杯,刚才我不说了,以前的事就算了!

兄弟,苗壮摆摆手,你打我一顿吧,就算成全我。

又过了几年,儿子大宝上了小学二年级,除了下巴和脑门像我,哪儿都像杨恽,我看着心里难受。日子过得很沉闷,我一直没找老婆,不过生意有了起色,我把上长街朝南的半条街门面都盘了下来,这要归功于疤子。

疤子因為行车事件被送到白湖劳改农场蹲了两年,出来后干起了倒卖外汇的黄牛生意,他自己说,苗壮给了他不少美钞。我记得那是一个冬至的晚上,他忽然找到我,拽我去了长街边的一个小酒馆,斟满酒后,我俩碰了一杯,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存折递给我,压低嗓门神秘地说,苗壮让我交给你的,一点补偿。他和张妙珍掰了,孩子归了苗壮抚养,苗壮去了美国一个什么鬼大学教书。

这些都不是秘密,苗壮曾经给我写过信,但是让我感到蹊跷的是,为什么他忽然委托疤子给我一本二十万的存折呢?疤子断断续续向我翻老账,苗壮声称对不起我,如果当年王炎嘱托我照顾好张妙珍,也许我就不会和杨恽走到一起,杨恽也不会遭遇这场劫难。很多事情是不能反悔的,只能花点钱买点心安罢了。

我和疤子喝了不少酒,他不停地翻着白眼,我像中了子弹,脑子很乱,我透过酒馆的窗户朝长街的青石板路望去,那是当年苗壮和张妙珍离开的地方,在百货大楼霓虹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灿烂辉煌。我的绝望和伤感随着酒劲涌上了脑袋,困意也乘虚而入,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张妙珍回来找我,我俩结婚了。

两年后,张妙珍真的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外资地产商王炎。起因是政府要收购上长街那块地皮,想将那儿开发成商业街,我和拆迁办、规划局因为我的门面房的拆迁费用问题一直僵持不下,这下好了,有了港方的股权注册资金,我的问题解决了一大半。

那些年,我在老家成了企业家,有了话语权,所以我和街道办理论,上长街那一带是宋代的商业区,应该加以修缮保持古城区的风貌。我的意思很明确,要加大外资资金投入的力度。那天的商贸洽谈会开得很顺利,气氛热烈,王炎拍着胸脯做了承诺,所有的合同条款,包括附加条件他都签字同意,因为家乡人要给家乡人办点事情。

中午市政府在铁山宾馆准备了丰盛的酒会,意思是酒会后大家可以爬上宾馆后面的凤凰山顶,俯瞰青弋江边旧城区的风貌。爬山的时候,我眼前晃过那年杨恽跟在我屁股后面往山顶上爬的情景,我埋头迈着大步穿梭于山涧。张妙珍穿着高跟鞋,行走不方便,她想拽住我的衣袖,我毅然甩开了她的手。她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只好回转过身。她穿着时尚,打扮得更加妩媚,她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喘着粗气,半开玩笑地说,还是那句老话,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终于到了山顶,趁着大家坐在石凳上歇息、说笑,王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棵樟树下,笑容可掬地说,妈的,这些年你还是没变!他告诉我他已经成家,和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现在定居在香港的浅水湾。

我点点头,虽然喝了酒,可我心里早就有了应对他的准备,我迅速地掏出裤兜里的一把尖刀,塞进他的右手里。王炎愣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我的双手如老虎钳般紧紧地箍住他的右手,刀尖对准我的腹部。哪知王炎力大无比,左手迅速掰开我的双手,夺过我手里的尖刀,刀尖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张妙珍凑了过来,看到我俩泥塑般的姿势,惊骇地后退一步,浑身一哆嗦,眼泪唰地淌了下来。王炎又乏又累,仰面倒在地上,他有一种微醺的兴奋,他说,兄弟啊,当年我就不该替你顶罪,不然哪有今天呢?我爱你和张妙珍,还有苗壮和杨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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