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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谜底

2022-02-25杨霜韦

都市 2022年2期
关键词:戏法带子

文 杨霜韦

我听到,她踩着云朵,翩翩而来。

1

“我给你演个戏法儿?”

她说。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没有表示同意,但我抬头看了邬妍一眼,放下手机。

我醉心这种征求式的语境。很惬适。

日光灯下的邬妍,颊上铺有几粒痕迹模糊但清晰可见的雀斑。说出这句话时,嘴角牵动脸部的肌肉,它们浮在隐隐泛红的皮肤上,仿佛水底的絮状沉淀。

接着,她拿出一根带子——普通丝带,编织得不算紧密,但手感还不错——使用类似的带子,我曾经包扎过一件装在卡纸盒子里的礼物。

经过镀锡的塑料纸密封,当时我小心地在盒面上扎出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这个结先后扎了三次,前两次不算成功;第三次近乎完美。透过这些修饰,藏在盒子和面儿上分布着重叠环形图案的包装纸里的礼物令人想入非非。

至少我这样认为。

那条带子是天蓝色。她手中这条,是玫红色。

盒中的礼物,是一个中空的水晶球。球芯注满了不知名的黏滑液体,混着一把亮晶晶的红色荧光碎片。旋动球身,那些碎片会在密闭的透明空间里轻盈飞舞,仿佛剪撷自傍晚的残霞。这玩意儿价钱不高,但令童年的我神往之极,并且推己及人,认为所有同龄人都应该对它梦寐以求。

直到那一天。

与我6 岁时在百货商场扯着老妈衣角呼天抢地纠缠而不得相比,轮椅上面色苍白的女孩儿接受这件生日礼物时,没有多看一眼。她的身旁,冷漠的礼物堆积如山。我严重怀疑,很可能最终她连这件礼物的包装都没有拆开。

“谢谢。”她说。毫不掩饰瞳中的疲惫。

关于这件礼物,有个小小的补充。当时用的卡纸太硬,锋利的边缘在我右手无名指第二个关节的指背上划出一道1.5 厘米长短的伤口。起初不疼,我没在意。发现时,鲜血已从皮肤缝隙涌出,正在聚集起来,看上去像极了一滴红色墨水。这个糟糕的遐想,令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强忍着找支钢笔将它吸入笔囊的冲动——如果可能,也许它会在我的第一封情书中化身为煽情的横竖撇捺,也许会使某位品味特殊的女生由于它的气息而感动到花枝乱颤?呵呵。

依据常识,酒精具有消毒功用。于是我找来一瓶高度白酒,倒出半碗多,然后将手指浸入其中,忍着龇牙咧嘴的疼痛用力反复搓揉、挤压伤口,力求将消毒进行得更加彻底——那个时刻,我甚至产生了香港枪战片中亡命天涯的杀手用火药来处理伤口的强烈冲动——如果不是勇气不足,很可能这只手指当时就废掉了。

时至今日,依旧令我奇怪的是,或许是没有包扎的缘故,我那可爱的伤口没有像其他同类那样不露声色地结痂、愈合,而是在原处形成了一条清楚的疤痕,月牙儿一般,或更像一弯戒指——如果不信,我可以伸出手来让你看一看——男生的话,麻烦你先把手洗干净,摸当然是不能摸的,清洗是对伤口起码的尊重;若是胆小的女生,劝你还是放弃吧,我怕它不够凶横,会使你准备展示出来的娇弱大打折扣——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道伤口每逢下雨时泛起的隐隐痛楚。当然,此际天气晴朗,所谓的痛楚无非采撷自我曾经的记忆。

这种长期驻留的疼痛来自将礼物送出去的第二天,时令夏至,大雨倾盆。

那一年,我19 岁。

“愣怔什么呐?戏法开始了,要看仔细哟。”

从落音的“哟”字中,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揶揄的意味,不过我打算不动声色。

捻起带子一端,邬妍在我眼神的上下左右四个位置分别晃动了一下,以证实这是一根普通的带子,而自己在表演过程中没有丝毫偷梁换柱的可能。由于刚刚打开,带子倒垂的另一端依赖惯性松散地卷成一团,每次提伸,看上去都像一个步履踉跄的醉汉。

确认我对道具没有异议,邬妍开始逆着带子盘卷的方向重新卷起,非常认真,非常缓慢。顺着这个动作,我看到了邬妍右手无名指的指盖,上面涂有淡紫色的指甲油——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别的指盖上没有色泽。虽然紧盯表演,但我很自然地联系到了与之位置相近的右手那处的伤疤。随着带子卷动,那块不算鲜亮的色泽进进退退,似乎战场上一个因为性格内向而羞于冲锋的战士——片刻之后,我认为这是她实施障眼法的伎俩之一。

每卷一下,邬妍都会用力挤压带子,几乎使上吃奶的气力,似乎想把带子的厚度压迫到消失。对于这种戆直,我报以会心的笑意,以便提前帮助她缓释一旦演出失败可能表现出来的窘迫。

近乎静默的“表演”过程,并非一成不变。一阵轻柔的微风掀起窗帘,探头探脑地钻进屋子,迎头撞入两个年轻身体之间。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未知,它有点不知所措,在自己假想的巨大危机中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左冲右突后,方才乏味地倏忽远去,像极了一条刚刚撒过欢儿的宠物狗。

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邬妍的呼吸从平缓到急促,最后甚至憋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儿,我本想为这份努力鼓掌来着,但想了想,忍住了。

然后,我瞪大了眼球。

因为带子越卷越薄……最后,消失了。如此近的距离,我确信邬妍没有任何可能任何时机任何手法将那盘卷起后至少直径3厘米的带子藏起来。我有些犹疑,准备更加专注地往下看,她却停止了动作。

“完了?”

“完了。”

“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没有然后?”

“没有……然后?”

“接下来,你应该把它变回来吧?”

“……这个,不行,回不来了。”

“不是吧,那你把它藏哪儿了?”

“不知道,我师父就教到这儿。”

“切——还师父……编吧,就。”

“真的真的,不骗你。”

“少来,鬼才信!”

“我也是第一次演,每个步骤都是按师父说的,哪知道最后,就……”

“我看你这不是戏法,是法术!”

“要这么说,可能……还,真是?”

“……这——你,我,靠,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不觉得这样表演太简单了吗?”

“简单?有吗?”

“不是吗?从头到尾就一个动作,卷,卷,卷,卷……然后,完了——还以为没开始呐。”

“呃,可是我就只会这一个戏法呵……”

我懒于与这种自作聪明的伪装较劲,拿起手机,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我突然对刚读到一半的小说心生厌倦,但又不想让邬妍看出来,于是盯着手机屏幕神游天外。

2

事实证明,自作聪明地通过送爱心为患者提供战胜病魔的勇气,纯属扯淡。

那个可怜的女孩儿死于12 岁生日后不久。如果活着,应该有22 岁了吧?

这件事,叫人唏嘘。

那天,是我所隶属的志愿服务组织年会的纪念日。联欢之前,大家为这个从20多个备选者中脱颖而出的慰问对象过生日。

她的病房采光很好,但丝毫不能阻止走廊里腐败的消毒水气味在缄默中放肆地弥漫扩张。女孩儿明显被提前打理过,头发梳得很顺,粉色公主裙证实了她主角的身份,但在气球和彩带的拱拥中,那个瘠弱的身形仍是那样格格不入。

“小妹妹,做手术的时候,疼不疼呀?”主持人是个妆容精致的少妇,将手搭在女孩儿瘦削的肩头,一脸关切。

“疼。”她薄薄的嘴唇压了一下,唇角血色隐约。

“疼的时候,想妈妈吗?”主持人声音温婉,很容易引人共情。

“想。”小女孩儿鼻翼微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

“这些都是哥哥姐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打开好不好?”勉强的气氛调节,令人心酸。

“好……”她努力克制紧张,笨拙地捻住一个绳结,不知所措。

“来,姐姐帮你……喜欢这个布娃娃吗?”泪水在主持人眼中渐渐蓄满。

“喜欢。”女孩儿眼神黯淡。

“那……以后,我们都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了,好不好?”两线泪珠从主持人双眼夺眶而出。

“嗯。”女孩儿垂下眼帘,回答细若蚊蚋。

“以后,不管再疼再苦,一定要记住,哥哥姐姐们会永远支持你!”

“……嗯。”

“你一定要有信心……战胜疾病!”

“……嗯。”

“最后,祝你生日……快乐!”主持人哽咽着送上祝福。

咔嚓——咔嚓,镁光灯亮起,此起彼伏的相机拍照声中,主持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从不同角度被定格,可能会出现在次日报纸某处显著或不显著的位置上。

现场,10 位以上的女性志愿者哭得稀里哗啦。

热烈的掌声在年会聚餐上响起时没有丝毫的不合时宜,主持人于觥筹交错间穿花拂柳,风姿绰约;女队员千娇百媚,莺歌燕舞;男队员们高谈阔论,神采飞扬……而我,喝了很多酒——其实我平时酒量很好,但那天如愿以偿地……吐了,恨不得将整个肠胃都翻出来晾晾。

单亲,瘫痪,败血症,唯一的亲人弃她而去……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儿能唤起更多人的同情心,她的痛苦也更能起到往我们乏味的生活中添加一勺苦涩佐料的效果——糖吃多了总会腻不是?命运对于她又是什么呢?不仅得承受绝望,还要有被曝晒在炙热阳光下接受围观的勇气。我觉得,离开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我会祝福她。

虽然是默默的,但至少还算真诚——这样,或许可以减轻我一厢情愿地装逼时异想天开地企图使病痛中的孩子出于感动而强颜欢笑地配合,而直至此际才泛起的心中愧疚。听说女孩儿最后的愿望,是病床周围能够摆满鲜花——那幅绚烂芬芳的画面是否映入了她辞世前的眼眸,我没有勇气打听。在这场与当事人无关的表演中,我们乐此不疲,不以为耻。但以我洞若观火的智商与观察力,竟然被懵懂如邬妍这般呆萌女生的粗陋戏法儿所蒙蔽,这才是不能容忍的。

我必须从头梳理一下。

1.如今是夏天,邬妍身上的裙子没有衣袖,很难藏住什么;

2.她一直站着,不曾挪动位置,身旁也没有可能的遮挡物;

3.除了带子,她手里再无其他物品;

4.邬妍的手,与我鼻尖儿的直线距离始终保持在70 厘米左右,每个动作近乎无死角的完成;

5.我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根带子……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是她指盖上的颜色令我走了神儿?下意识地,我将目光扫过无名指上的疤痕。仿佛大梦初醒,它安静地带有一种纯情的无辜。不对——这几个梳理的条目,全部立足于狭隘的、却被我们固执承认的理性常识。如果……推翻这个虽然毫无道理但却极具统治力量的支撑,便会出现无限的可能,譬如:

1.这间屋子在特定的时刻,会与平行宇宙对接,任何物体……尤其是带子,可能被无痕转移;

2.太阳系的八大行星在诡异而规律的轨道运行时,出现极微小的偏差,使带子化为了比空气还要细碎的粉尘;

3.组成这根带子的微小粒子,数千年前曾以另外的形状——很可能是一根拂尘,为一个法力高强的修行人所有,死去很久之后,那个人复活了,发出对旧物的召唤;

4.一个没有面目的巨兽,会从世界上随机吞噬一件物品,邬妍提前得到了准确坐标;

5.邬妍身旁藏着一个隐身人,他从邬妍手里一点一点将带子咽入腹中;

6.我的瞳仁前被安装了一个与视野同画幅的播放器,看到的都是提前刻意录制好的、造成错觉的假象;

7.邬妍施展了高明的催眠术,在表演的同时修改了我的记忆;

8.这根带子是活的,它发现了它的爱情,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

9.一朵云彩,发现自己头发有点乱;

10.伟大的画家用神来之笔,蛮不讲理地夺去了大地上的一笔色彩;

11.我的视线与这根带子在玩“捉迷藏”,它为了不被捉住,费尽心机赢得胜利,却令我输了这场游戏;

12.这个正出现在显示器上的故事,有个图谋将所有角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腹黑操作者;

13.我正在一册《沙之书》里探险,如果重新翻开,会出现另一种讲述,刚才的情节包括带子,都是逝去的曾经,无法再现;

14.我的文字组合触及了某种极端神圣的秘密,已经不容于人类的思想,带子——见鬼去吧;

15.……

我抿起嘴角,将思想遨游于天际,沉浸在这种无意义又无止境的解密构想中……即便成就感是徒劳的,也依然能引起适度兴奋不是?那么,伸出食指和中指,打开,举起——耶——

不料,在思维操控身体同步完成如此简单的动作时,竟发生了短暂的脱节,是什么使我正在酝酿的第15 条设计胎死腹中——嗯?原来不知何时,邬妍已用双手环过我微微隆起的腰腹,并将十指交叉形成一个具有隔离和呵护双重象征意义的锁扣。这个姿势,与后背贴上来的两团温软,使我产生了类似于孕育期婴儿游弋于羊水中的安全感。

闭上双眼,享受着身体与身体之间触感清晰的温存一点一点地侵袭全身毛孔,我纷繁的意识涣散开来。

“我真的只会卷,不知道咋回事儿呵。”

“唔,哦——”我一边含糊地答应,一边设想:好吧,这场“演出”……一定,是个巧合。

“我是不是很差劲?”

“自己说的啊……”

“没事儿,我知道……这样吧,我多练练……”

“哦,能练出来吗……”

“努力呗,争取像个表演,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某种辽远空灵却又含混逼仄的磁性,直叫人昏昏欲睡。

“……算了,就当是个保留节目……也不错。”

“意思还是拿不出手……”

“拿出手干吗,哎……不对,你在诱惑我……”

“嗯?”

“不要以为把我弄迷糊了,就能算计什么!”

“没有呵……”

“不行,你再给我演个戏法儿!”

我推开她,翻身坐起。

3

邬妍今天穿着一条宽松的红色长裙。每个动作,都可以带动轻滑的丝绸沿着她微微丰腴的腰身向下流淌。团卧在床上时,邬妍身体的轮廓会被慵懒入窗的阳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像一幅皱皱巴巴但又活色生香的美人图,暖融融的。

虽然明显犹豫了一下,但随后仍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好……吧。”

我并没有就此手软。

“还有,为了最大程度上保证演出的透明,开始之前,你得把这件裙子……脱掉,最多……只能留下贴身内衣……嗳,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为了保证表演效果——呵。”

事关成败,我只有步步为营。

邬妍的脸瞬间红了。

羞归羞,但她没有表示反对。我猜测,邬妍一定认为我保证的这些话,实质上用心险恶。然而在我看来,红色丝绸亲密附着在邬妍浅栗色肌肤上时的魅惑,要远大于青春躯体裸露时散溢出的、直白的生命气息。

戏法的道具,是另一根带子,亢奋的浅橙色。

红与橙,这两种颜色搭配,令我无耻地想象到了……西红柿炒鸡蛋,嘿嘿。

这一次,邬妍将带子递到我手里让我检验。看来,她很快就从我设置的尴尬中顺利脱身了。

“演技有进步。”

“嘿嘿,是吧。”

“不过,想得分儿得看结果。”

“请好吧,您呐。”

“哼哼,不要得意得太早。”

“输了可不许急呵……”

“怎么会!”

我接过带子横看竖比,抻扯了一番。这种无目的的丈量,将视线内流动的所有事物切割得分崩离析,煞是古怪。这一刻,我是一名端详着笼中猛兽的驯兽师,一边自负地捋着手中的“皮鞭”,一边暗自计算“皮鞭”抽下时的落点,以便为眼前的猎物带来最大程度的痛楚,迫使它阶下臣服——这或许是长久压抑着的一种扭曲的欲望?

它凌驾于性之上。单纯用身体表达亲昵,永远无法营造这种刺激的氛围。

但是,注定被驯服的猎物从来不会心甘情愿,我必须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我是演员,嘻嘻。”邬妍有点得意,有点狡黠。

“没错儿,我是观众……明白?”

“明白?”她眉头轻蹙。

“因为有我,你的表演才有意义。”

“没有演员,你看啥?”

“那你打算以独自训练的形式,进行表演?”

“你这不抬杠么……算了,精彩的时候,记得鼓掌哦——”

“你咋不想想,一旦露馅儿,会有倒彩哦——”

“嗬嗬,你想多了,我的表演,不存在。”

“这世上,没有绝对,更何况一场表演……”

“哼,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要知道,一个演员,面对唯一的观众——精彩,只在一念之间……”

“你在威胁我?”

“需要吗?”

“反正我觉得是。”

“那就是吧。”

“你……真是被你气死了!”

有可能她在迁就,但我很喜欢这种话语权在握的感觉。

因为,胜利必须属于我。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巨大的兴奋自右手伤口起,一线微小的战栗呼啸着蔓延整根手指,整只手掌,整条手臂……最后,万端麻痒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布满了我雕像般傲然屹立的身躯。

关于这个伤口,我自以为是地对它做消毒处理的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不可否认的是,经过白酒的浸泡和搓揉后,伤口明显变长了不少,剖开的肉面上也没有了血渍,泛着一种怪异的苍白。我毫无理由地据此断定:经过我的努力,它已经非常安全。

有关那半碗酒,你想得没错,出于节约的目的,我喝了它。碗中的液体呈现出混浊的殷红色,没错儿,那是我的血——现在看来,饮用过程多少有些草率,毕竟是自己身体细节部分的自我循环,应该有必要的仪式感——但如此一来,便产生了另外的麻烦,诸如为了足够庄重,流血量够不够?需不需要再制作个新的伤口?选择什么样的刀具?伤口的位置应该对称还是随机?用什么样的容器来盛放?还有准备必要的治疗和救助物品,等等。再一次感谢理智。

那酒没有想象中的辛辣,若有若无的腥味儿使人昏昏欲睡,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如果感觉没错,微微的眩晕感已跨越时间的距离延续到此时此刻,虽然每一寸皮肤和每一处肌肉都在宏大的战栗中伪装得若无其事,但这是一种氛围的蓄积。它会越聚集越紧密,越聚集越坚硬,直至变成冰冷的铁板。这种质感,足以滋生出超越人类之上的无情,所有躁动在它的膝下只能俯首称臣。

因为平静,我对一切了若指掌。

“好,来吧。”

如果说第一次的失败,归咎于盲目轻视;那么这一次,我已经准备周全。

我没有把带子还到邬妍手里,而是拂开她垂到腋窝的乱发,搭到了那座稍显瘦削的肩头。当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锁骨,我惊觉,这个动作出卖了自己。

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过,暧昧的气息,我喜欢。

邬妍这次的表演熟练得多,呼吸频率的变化仍然很大,但从容了不少。

越是如此,越应警惕。

为保万无一失,我在邬妍将带子卷到半程时喝停了表演。重新抻开,用蓝色中性笔在带子一端涂写了一个“卍”形标记,也许是因为好看,或者顺手。

递还带子,我看到邬妍先是将带子套上右手食指,接着用左手压住带子的两端收拢成束,接下来再用右手食指带动带子围绕左手食指旋转,当旋转到一周的位置时,重叠的带子会与带子的另一处重叠交叉,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将它们垫压在一起,好了,再用右手拇指麻利地替换食指,快速带动带子向下旋转折回,左手食指退出,将带子头探入旋转形成的套圈儿,掏出,抻紧……这,明显就是打了个活结嘛。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邬妍的手指瞬间化为一盏灵巧而忙碌的花托儿。随后便是重复,一朵朵橙色的花朵儿迎着我浅吟低唱的呼吸次第点燃,随之绽放如环拱于斗兽场外的狂躁观众们浅薄与亢奋的面孔,那里的噪音如山呼海啸。

在我坚定的注视下,这双手不停地打结,不停地打结,最后打出了很多很多结……以带子的长度,远远无法承载的数量。我甚至决绝地认为:如果将那些结全部解开,足以牵着这根带子出屋、下楼,绕开右手花池边的松木栅栏,穿过街区,躲过牵着孙子闲逛的李嬷嬷的蹒跚步履,直至街心公园藏身于夏天时浓荫如幛的葡萄架后的那棵歪脖柳树下。

21 年前,我亲眼看到那棵树上吊死过一个人。

那天,是我年满8 岁的第二天。

4

他是一个还俗的和尚,喜欢喝一种有些混浊的糙酒,在街口第三家小卖铺里可以打到,散装,当时两毛七一斤。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街心公园还不同如今模样,是一间破败多年的寺院。

8 岁之前的我胆大包天,常常独自跑入那座荒凉的古寺,也便常常与那和尚在泥地上相遇。他从不理我。但自从发现他屁股底下经年压着一册七皱八褶的佛经后,我提高了出入寺院的频率。经是线装的,初识文字的我执拗地认为上面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神通法门,需要拥有几世福缘才能修炼,而茫茫红尘中,有缘人,哼哼——舍我其谁?倘若毁在这个假和尚手里,岂非暴殄天物?

但那和尚看得极紧,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佛经从不离身。直到有一次趁他解手当口,我像瞄准了羚羊的豹子般迅捷地扑过去,疾速翻开那册经。忍着上面狰狞难述的体味,在佛经第三页,我看到一幅线描佛陀坐像,它胸前正绘有一个清晰的“卍”,神通会不会在下页出现,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地听到那和尚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个陡然出现的图案,令我浑身无力,呼吸比邬妍还粗重。

使和尚窒息的那根绳子,打着同样的活结。如果往结扣相反的方向抽,不用多少劲便可解开,但环绕他脖颈的那个套子却朝另一个方向越收越紧。

我甚至确信,刚才将“卍”画到带子上,无疑出于积年的恐惧,这样或许等同于一个将它请出记忆的仪式。为了赶跑眼前嘈杂涌起的各种画面,我冲入场间,一把将正在邬妍手中四处蔓延的带子扯过来,失魂落魄般试图打开其中一个结。事实证明,根本是徒劳。

似乎在邬妍的意料之中,她说:“没用的。演出结束之前,所有的结,都解不开。”

“……师父说的?”

“嗯。”

“……师父,还说过什么?”

“也就……这些了。”

“就这些?”

“嗯嗯。”

“师父是不是还说,有人问起,你要告诉他‘也就这些了’?”

“啊,你怎么知道?”

“没有呵,我怎么会知道。”

“瞎说,你已经知道了。”

“别诬赖好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

“可是,你刚刚已经都知道了……”

“算了算了,继续吧。”

“哦,那我继续了……”

接下来的表演,再次令我大跌眼镜。因为邬妍不打结了,而是将刚才打出的结逐一收紧,一如卷带子时费力,仿佛每个结里都吊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没有打断她,因为我知道,等待的无非又是白痴一样无辜的正确答案。

带子收得越紧,便越短,当它从歪脖柳树下心情烦郁地原路返回时,缩回了最初的长度。

但是邬妍并没有停止。她在这根满是活结的带子上打出了新的活结,并依次收紧。于是带子变得越来越短,最后纤若发丝,再最后便又没有了。

随着带子再次消失,我看到亲手写下的“卍”标记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邬妍手腕上。这个情境叫我恍惚,也许,我一起头便将标记画到了那儿?

“你耍赖。”

“没有呵……”

“怎么没有?刚才是卷呀卷的,现在咋不卷了?”

“这个呀,我有卷呀……”

“就开始卷了两下,后来呢?”

“师父说,如果带子上做了标记,就要……打结……”

——看来,这位师父无所不能。

“我勒个去,这个死货师父,什么玩意儿?”

“不要这样说嘛,无论谁做标记都必须打结。再说,师父又不是专针对你……”

“是不是,这个戏法儿本就没有真相——就像没有谜底的谜语?”

“嗯……也不是,这……我咋给你说呢?”

“不是吗?那你还给谁演过?”

“没有呀,我还能给谁演啊?”

“哼哼,我算是第一只小白鼠?”

“这……唉,不跟你说了!”

据说,那和尚最初并不想还俗。

他是当地的一个孤儿,自幼被街心寺院的老僧收养,后来便追随出了家。

老僧圆寂后,因寺院变故,他只好重返尘世。将近暮年,背井离乡的他几经辗转回到故土,准备放弃家业与亲人,重新出家。只可惜曾经的皈依之地已物是人非——他的过去,镶嵌在那座史海云烟的寺里,如今寺已不在,那么他的过去是否存在,是真是假?无论这样的质疑站不站得住脚,终是他玉石俱焚的执念。

他身上的酒味,与我曾喝下的半碗血酒的味道慢慢混淆,我真切地记得,两种酒完全不同。

那天我一直守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和尚从容地将结实的麻绳打好结(我好奇地以为,这是准备捕鸟儿),扶正随后需要踩上的木凳,还用力晃了晃,确保它不会偷懒后,站在凳子上将麻绳没有打结的后半段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像图案一样均匀,我很疑惑:哪种鸟儿需要这样复杂的机关来捕?)地绕在柳树伸出三四尺远、最粗壮的横枝上。

如今想来,整个过程其实很讲究,仪式感很强,没有丁点儿激情自缢式胡乱找根绳子随便搭在树杈上那种敷衍和潦草——事先演习估计没有,但我确信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理智选择。

“娃儿,你走吧,要不一会儿把你吓坏了。”他的声音温和,沙哑。

“……”

“……若是不走,那你就帮我个忙——给你这根杆子,一会儿等我站好了,你帮我把这脚下的凳子,敲翻,”接着,他又低声嘟哝:“唉,真到跟前了,还是失了那胆气呵……”

“……”

“凳子一翻,你就赶紧扭头跑,千万别回头——记住喽。”

“……”

我没有回答,很自然地接住了他递来的木杆。它像锨把一样直,还刮了皮,没有毛刺,可能提前打磨过。拎着虽有点沉,但应该能舞得动——像《水浒传》里的好汉劫富济贫时“呔”的一声大吼跃出野猪林般威风凛凛,棍风过处,鼠辈宵小们直吓得屁滚尿流——我当时暗暗预谋,哪天如何趁他不留意时将这杆子据为己有,回去刻上蟠龙图案,将来行走江湖时,便是洒家扬名立万的神兵利器……

“我好了——娃儿,你……来敲吧……”

我蒙蒙地仰起头,视线穿过他腋下,看见树荫下的山墙上铺了一壁密密丛丛的爬山虎,葱翠的绿意当中拱拥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儿,鲜红欲淌,煞是好看。毕竟是第一次,我的表现差强人意。经他示意,我努尽气力抡出杆子,不料失了准头,竟正砸中他的脚踝。明显很疼,我见和尚将唇角抽动了两下,咧嘴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细声细气地说:“再来。嘶……嗷呵……”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后半句恍似婴儿初生时的哭号。

第二次,杆子落点很准,但力量没够,凳子只晃了晃——落在我眼里,它显然是在向我挑衅。鼓起心头的无名怒火,我没有再多看一眼立在凳子上的人,恍如天神降世般照着凳子腿儿挥起手中的神兵……轰隆一声——在他双脚离凳悬空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半天到底做的是什么事。冷汗一瞬间滋出全身毛孔,我发出一声尖厉而嘹亮的嘶叫,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5

他身上有些事情,我始终没弄明白。

他不忌口,什么肉都吃,我曾目睹他剖开一条一米多长的野蛇后,将残留于手掌的血肉大口吮吸时的贪婪。因此我无法揣测他将面孔伸入索套时的心情。参照结果,或许可以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但我的确从他最后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卑微的骄傲。之后的记忆仿佛被什么淹没了,我满脑子充斥着纵横交错的凌乱线条和各式缤纷炫丽的花哨色团儿,无数的苍蝇发出嗡鸣汇聚成海啸的浪头,劈头盖脸地撞击我脆弱的听觉神经……

生死轮回的绚烂,无缘无故在一个不相干的生命中一闪而逝,我却无聊地执着于眼前的细枝末节不能自拔,譬如——刚刚消失的那条丝带。

关于它,我不再认为即使假想出第15种、25 种、55 种甚至更多的荒唐解释,对于真相的揭秘能够产生任何意义。仰倚在落地窗前舒适的躺椅上,我再一次头大如斗。

躺椅的斜上方是一汪明净的镜子。镜面上波光粼粼,分明是一眼古井的倒影,倒影里也分明藏有一名神情憔悴的男子,他低眉下望,准备从镜面里往外跳。

正在我为了防止被那镜中人落下时砸到而试图寻求躲避之处的当口儿,邬妍白晃晃的身子充塞了我的视线。

“嗳,没事儿吧?你。”

“能有什么事儿?”

“不过戏法罢了,别当真。”

“没当真。”

整个晌午,我睡得昏天黑地,经历的每场梦境都充满颓败与阴暗的气息。醒来的时候,邬妍正躲在窗帘的阴影里扑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你现在,正在……生气?”

“生气?没……怎么会!”

“说谎,你表情越镇定,越说明不是实话。”

“嗯……有吗?哎,我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快两个月了吧?”

“难怪,你这么了解——已经这么久了。”

“倒没觉着有多久……但觉得,将来可能会怀念这些日子。”

“咦——咋这么酸呐,敢问……您,还是你吗?”

“别打岔,我只是在想,我们之间……存在爱情吗?”

“要那个干啥?除了它之外……应有的,我们都有。”

“是啊,这样……挺好。”

“这就对了,不要想着拥有太多。否则野心,会生长。”

“嗯,纯粹一点,多好。”

“怎么了?如果厌倦的话,我可以离开。”

“没有,只是琢磨一下,我们没有过去,未来也不可知……”

“停,停,所以……我们只有……也只要现在!”

“问题是,现在……在哪儿?”

“无处不在。”

“既然无处不在,那它是谁的?”

“管它是谁——谁看见了,便是谁的!”

“它属于所有人,只不过很少有人发现。”

“我们两个很幸运……”

“呵呵,是呵,和你在一起,现在是可见的。”

“所以,谁都不要离开。”

“这算是誓言,还是情话?”

“如果还有将来,那便是誓言;若是纪念过去,就当情话。”

“哈,这么有道理的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那应该由谁来说?”

紧接着,午后的阳光轰的一声砸在我脸上,我欣然翻身,仰面闭上眼睛,勉强接受了邬妍这番话里隐约表露出来的妥协意味。

眼前的一切,貌似和爱情无关。和这场戏法表演,也无关。

这就好。

我钟爱邬妍年轻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迷恋。而眼前戏法表演的两次失利,使这个平衡发生倾斜,先前累积的优势瞬间尽失——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得找个地方透透气!

临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时间,16∶43。

半个小时后,我推开屋门,丢下手里的东西,一声未吭地钻到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可惜的是,水虽然够凉,却没能压下自肚脐向胸口漫山遍野翻涌的莫名狂躁,类似勇士奔赴战场保家卫国前的悲怆。

显然,一切正在失控。然而这种失控过于美妙,有云端漫步的轻盈和纹枰博弈的激扬——为了浴火重生,必须得冒上一次险。

“再来,戏法,演。”

我发觉我有些愤怒。原来,挫败感通过累积,可以形成一种其妙莫名但又恶意满满的爆点,导致我努力斩钉截铁的字眼,出口时竟全变得咬牙切齿。

我不甘心,所以我处心积虑。

为了扳回胜局,我愤懑地打开扔到屋角的手提袋,里面装着我在杂货市场精挑细选的一条新带子。

带子不宽,但胜在质量结实,且韧性十足。

它由黑色间杂着另一种略淡一点的黑色混合编织,两色交错,形成某类隐约的暗纹,仿佛一条潜伏在夜色里鳞片幽暗的蛇。它在光线之下佯做纯洁,一旦遭遇阴影,便会即刻亮出饥渴的獠牙——我对此深表期待。

“呵呵,好,再来。”

“少废话。”

“你可别认真啊,我的戏法儿是真的……”

“是,真的,再来。”

“不是,我是说,我那不是戏法儿,是真的……”

“是,再来。”

“……”

“来。”

出于难以忖测的原因,带子戏法总能突如其来地使我浮想联翩到某个死亡的片段,而我严阵以待时,它却变得行踪不定。这让我更加警惕,它一定是准备抓住我最为松懈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我未做声明,邬妍已自觉脱去外衣,她的内衣与她无名指上的指甲油色泽接近。但在我尝试比对时,却发现她的每根手指空空如也。好吧,那是一种清爽的淡紫色,撒在雨后草地上的碎花朵通常涂抹着它,这些花儿乍一望去似乎苞瓣蓬大,往细了看,才知道那是众多花头重重团簇。

虽然搭配得并不协调,但我必须承认,相比刚刚描述的淡紫色,我更喜欢此时邬妍脚上那双棉袜的乳白,仿佛两朵矮矮的云。

某个瞬间,她宛如一个呆萌的仙子,踏云而至。

我期待的情形没有出现,邬妍不再气喘吁吁,反而像山涧中一汪安静的水潭——清碧、澄澈,若凉爽的夏夜浸身其中,聆听山风鸟鸣,惬意安然,盈盈如醉——这种平和,令我窒息。

带子好像又变长了。它在邬妍错综复杂的指掌间穿梭往来,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不知是出于对责任的畏惧,还是难以抵御美色的诱惑,我寄予厚望的带子在邬妍手中竟戾气尽敛,驯良非常。这种赤裸裸的背叛,令我无视邬妍对它流露出的宠溺,妒火中烧。

6

漫长的等待中,我感到世界正飞奔老去,而时间却仿佛被遗忘般停滞不前。

蓦地,耳边响起一声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远无比的婴啼。

“听到没有,孩子嘤嘤的哭声?”

“你……毛病吧,躺在儿科医院宿舍里,听见孩子的哭声——奇怪吗?”

“哪个孩子,为什么呢?”

“刚出生,需要原因吗?”

“不需要吗?”

“那就算他(她)初来乍到,有些紧张……或者,愤怒?”

“紧张还能理解,为什么愤怒?”

“换了谁,没和你商量,粗暴地把你带来这世上……”

“……明白了。”

“明白什么呀……不用太久,他(她)们就能学会克服恐惧,抑制愤怒。”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悲伤吗?”

“不算悲伤吗?”

“或许有点……但明天,依然会有许多孩子,初来乍到。”

对话中的邬妍,仿佛用分身术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正在心无旁骛地认真编织带子,另一个则乜着白眼注视着我。

很快,我发现了另一种更加接近真实的可能,那就是我和邬妍自始至终没有交流,有的只是我在与假想的另一个自己以自言自语的形式争执得喋喋不休。

这样的争吵可以追溯到我12 岁之前。

与所有同龄人一样,我童年的身体里安装着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生活着各式各样的角色,他们之间的故事可以舒展到每一个孩子想象力的极限。

有一天,天降浓雾,可视距离不超过3 米。我坐在无边无际的操场上,悄悄打开我的世界一角,任这雾气侵入,化为大漠中从天而降的沙尘暴,成功阻挡了一个少年英雄率领他的军队冒险时前进的道路。随后,一队没有姓名的随从奉命前去探路,最终为迷雾无声地吞噬——对于主角,这只是场有惊无险的考验,但却是背景人物永远的噩梦——我的思维停止于此处,因为纠结于到底应该设定为8 个人还是9 个人,最终出于对偶数的偏爱,我选择了8——他们随之从文字中复活,身影比剪纸还单薄。

从出现到消失,这支小队只涉及了几个简单的字眼儿,是那样微不足道。而由8 与9 决定的那个人,连送死的机会都没有,只是通过两个数字闪烁了一下,便不复存在。

那一刻,上课铃、孩子们游戏的喧闹和随后响起的琅琅读书声,都被流淌着的寂静包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冥冥中注定般,我怀着众生平等的怜悯心理,或单纯只是为了补偿,为那个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角色——他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蓄着青灰色的胡茬,早饭啃食的玉米和土豆的混合物发酵出的热气从他喉间汩汩地往外涌出,进入尘暴前,用浸过水的麻布围巾将面孔遮挡的斥候——设计了一场简单的葬礼。没有嘈杂的场面和烦琐的礼仪,只有他的父母、兄长和邻村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女参加了衣冠冢的入土仪式。可怕的是,这并不是我预设的情节;而更可怕的是,那个瞬间当场所有人的悲伤——尤其是那名少女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对这世界刻骨铭心的诅咒——我竟感同身受。

刹那间,我清晰地听到,内在世界死死地揪住外在世界的边角,开始慢条斯理地塌陷。原来,我们都是幽闭在身体、时间和想象里无法证明自己是否真实存在的绝望囚徒,无处可逃。一如我是我所有角色的规则,更大的规则以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同样主宰了我。

这样的真相令我绝望。只好胆战心惊地躲藏进每个角色,佯装规则不存在,虔诚地祈祷某种从天而降的神圣力量将我庇佑。而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反而将更多的角色送往地狱……最后,无边荒漠中只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疯狂,等待万劫不复。

我知道,在被世界镇压的那一刻,孱弱的我曾经前所未有的强大,只是当时我便死去了,恰如昙花一现。而仍然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从此,苟活的自己和死去的我各执己见,它们相互纠结,彼此都无法得到救赎。

似远忽近的婴啼断断续续地传来。

再一次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我有些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我,依然是一个没有学会克服恐惧的婴儿,甚至连愤怒都失去了胆量。

就在我以为下一线从天而降的蛛丝会以横八纵九拐十二的结构为迷宫封闭出更多死角的时候,邬妍直起身来,她明亮的脸庞使阳光刹那间穿透了整个人世。

那根带子已经无耻地彻底臣服于此时的邬妍。我相信,一旦这个新的主人发出指令,它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原来的主人——我,用锋利的獠牙撑开血盆大口。

不行,我要先发制人。

“演完了,还是要继续?”

“还没完。”

“那继续呀——”

“嗯,不过,得让你先看一下。”

说完,邬妍伸出双手捻着两个角将那团带子拎了起来,不知何时,它已经变成了一件网眼稀疏的线衣——带子的长度是否能满足需要,我懒得再提了。

皱起眉头,张了张嘴,我发觉没什么要说的,只得又闭了回去。邬妍春风苏醒般莞尔一笑,随即张开我的带子往头上套,像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在欣喜地试穿一件嫁衣——如果我的心思纯良,差不多会这样想——遗憾的是,我不仅不纯良,反而心理阴暗,所以认为邬妍更像一头不幸闯入渔网的成年白鱼,它的动作充满宿命的挣扎。

咕噜,努力咽下口中分泌过多的唾液,我不免有些惋惜——如果第二局一开始,直接要求她必须裸体表演,此间情景应该会更加旖旎吧?

看到我唇齿流津、目光迷离的样子,邬妍停下手上的动作,止住眼神。

她的表情里混合了挑衅和警告的意味,电光火石般扫描我的身体,毛骨悚然。

“帮我一下,来。”

“哦……怎么弄?”

邬妍转过身子,将脖颈向一侧倾去,使肩头的浑圆贴近我正在探过去的脸颊。

“傻乎乎的,呵呵,小心口水流我身上,牵住带子头儿——”

“哪儿跟哪儿呀……都是结,哪有头儿?”

“唉,后腋窝那儿……”

我睁大眼望去,只找到一颗如星辰般嫣红的痣。

“这么松的带子,你自己拽下不行?”

“要不是我够不着……对,这儿,就这儿,掏一下,掏出来打个死结,使劲儿……”

“嗳,都红了,不疼呀。”

“笨死了……知道会疼你还使劲勒——带子头放松点儿扎不出结呀?”

“咳,是了,那我解开重打一下。”

“不用了……继续吧。”

“那好吧……行了吗?”

“嘶……还好。”

不知不觉,我竟以助手的角色介入表演,而且颇不争气地表现得唯唯诺诺——那么,这个时候,观众是谁?

“好,好了。”

听到说好,我急忙松开手,蓦然发觉原来不经意间,邬妍很缓慢又非常费力地把自己精致地捆绑了起来。我打出的死结,是整个系缚工序的最后一步——表演者唯一需要借助外力实现的环节。

严格来说,除了仍旧捻在我手中的死结,这个过程更像是那条具有灵性的带子拥有了生命一般,沿着邬妍的躯体调皮地任性攀爬,它游走在每一寸皮肤之上,所到之处,荒芜而冰冷。这具安静的身体在唯美的束缚中,散发出圣女的光辉,静谧如婴儿温润,祥和似雪后山岗。

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7

鬼使神差一般,我又抬头看了一下时间,16∶43。

它的刻度,诡秘地停留在这一刻。

回过头,邬妍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并任由眼底的水色一点一点泛溢,几乎我以为她就要哭出声来时,那两只紧抿的唇角竟轻翘上扬,完美地形成了一张隐晦难明的笑容。

惊异于邬妍此时的光芒四射,我突然有点不敢面对眼前这个女人,只是手忙脚乱地将打出死结后节余出来的带子继续编扎下去……很快,我忙乱的指间生长出一个新鲜的蝴蝶结,它活了过来,仿佛两扇刚刚破蛹而出仍然汁液淋漓的翅膀,一只枚红,一只橙黄,俨然翩翩欲飞——比我当初在卡纸盒子上扎出的那个蝴蝶结还要完美许多,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之后的带子没有发生变化,像一张冰冷的铁丝网纵横交错在邬妍瑟缩的身体上,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楚楚动人。邬妍的皮肤经过绑缚,仿佛畏惧我的眼神,羞怯地沿着带子勒过的位置泛起花蕊般的殷红,娇艳欲滴。

我蓦地明白过来,此时此刻,她是一件礼物,一个女人将自己的身体经过精心包扎后、赠予情人的、力求将真相重重包裹的礼物。

这个身体的名字,叫邬妍。

这件礼物的名字,也叫邬妍。

它没有卡纸一样的保护层,也没有精美的包装纸做密封,就那样任由一只蝴蝶结牵引,坦坦然然地存在着。我想起儿时玩耍心爱的水晶球时,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轻轻抛起,然后在它形成抛物线之前稳稳接住,它像极了球芯里那缕萎靡不振的霞光,如履薄冰般随波逐流。

掌间的蝴蝶结脆弱之极,仿似一个易碎的小小梦想,它披着锋利的枝丫,纯真无瑕地等待自己被拆解的神圣时刻——无疑说明,这件礼物属于我。

这般情景,使我严重怀疑自己很可能从游戏一开始便被禁锢在一场繁杂而逼真的梦境里,每一件出现的事物都是同谋,带子、长裙、蝴蝶结、镜中人、指盖和袜子的颜色、静止在16∶43 的时间……还有我,一只表演独角滑稽戏的提线木偶——我感觉到冥冥中的那根绳索猝然收紧。

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它从一种莫名的悸动骤然袭来开始,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紧接着便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剧烈而又倔强的痛楚自无名指上的伤痕往下流淌,它在我的左胸附近停滞下来——是的,那里是心脏。受到阻碍后,那疼痛开始忽远忽近地盘桓,然后准确地合着心跳的节奏,从木然到翻动,直到停止在类似于将神经与筋脉相连的血肉反复搅拌、切割的状态上,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我的心,痛得不能自已。

邬妍依然如雕像般安详,她有些期待,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还依稀有点不安,最后汇拢成一种欲迎还拒的羞涩,那姿态对于痛至几近痉挛的我,充满了无边的魅惑。

我已经无法忍耐,我决定爱上她,立刻——或者说,早在邬妍将自己完美捆绑起来的那个瞬间,我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

迫不及待。

我甚至怀疑,邬妍所有所谓的戏法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诱惑我的爱情。

也许明天有人发现,我消失了——有什么大不了呢?我只想躲在时间的缝隙里,等待戏法儿结束。

这样算下来,原来,我才是这场游戏的谜底。

不过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好。下一刻,邬妍忽然惊慌失措。

“坏了坏了,突然想起,这种结是解不开也挣不脱的!”

“又来了……那就不解不挣了呗。”

“那我怎么出来呢?”

“什么怎么出来?”

“我不能老被这带子困着啊,怎么办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唉,我没办法呵……怎么会这样呢?”

“既然解不开,那不解它好了。”

“那以后怎么办?”

“没事儿,我守着你。”

“呃,好吧……什么,你?不行的,不知道要多久……”

“多久都没事儿,再说啦,带子还是我的呢。”

“你……”

“我。我在。”

“你,真好。”

“好吗?呵呵——你脸怎么红了?”

“……我,瞎说——才没红呢,这是热的……”

“热?我看是紧张吧?”

“切——紧张?我看是你做贼心虚还差不多!”

“心虚?呵呵,你听……它怦怦跳地带劲儿着呢,能虚了?”

“口是心非吧你就,不是嘴上说守着我吗,怎么还抱上了?”

“咋还成我抱上了——根本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嘛。”

“我,那……抱这么紧,至于吗?”

“安抚一下你的紧张嘛。”

“再说一遍,我——没——紧——张——”

“好吧,那是我紧张了。”

“嘿嘿,这就对了,哎呀——”

“痛了吧……来,给你揉揉胳膊。”

“看不出来,你还挺细心嘛,往左……好,就这就这,挠挠……哎,轻点儿!”

“你说你绑就绑吧,咋还绑这么复杂?”

“我哪儿知道?师父教的呵。”

“又是师父,唉,真是个坏家伙!”

“不许这样说我师父!”

“好好好……不说他了,你这儿的带子有点松了,我试下看能不能解开……”

“行……嗳,解就解吧,你抖什么抖,按密码锁呢?你——”

“有吗?衣服堆那儿了,我给抻平嘛。”

“嗳,嗳,嗳,手往哪儿搁呢?占人便宜呀!”

“没哪儿啊,不小心的……再说,你有什么便宜好占吗?”

“你……死不认账,你就是故意的!”

“我要故意就不是这样了!”

“嘿,你还想要哪样?”

“比如,这样……哎,还是算了。”

“咯咯,你害羞了?”

“笑话……我害羞了?我害羞了吗?”

“没有吗?”

“没有,我会害羞?”

“算了,没什么。”

“哦,没什么。”

“你知道吗?”

“什么?”

“我爱你——”

“这……有点突然……好吧,我也爱你。”

“咯咯咯,你脸也红了哎……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

“从……你开始的时候。”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问我?”

“当然啦,因为我不知道呵。”

“那……要不,我们定岗锤,一局定胜负?”

“哎呀,真麻烦……再说,你觉得能腾出手吗……就算一起开始的好啦。”

“收到,嘿嘿。”

“傻样儿……眼睛眨呀眨的,又生什么鬼点子了?”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和你……生个孩子?”

“倒也不是不行。”

“那可提前说好了,我只管生,养么……是你的事儿!”

“好……如果生女儿,我会教她克服恐惧;儿子的话,我就教他抑制愤怒。”

“原来你不是根木头,也知道冷暖嘛——”

“我还要亲眼看着他(她)出生,听他(她)发出第一声啼哭。”

“如果,这算是……甜言蜜语的话,我是真的被感动了。”

“说的跟个小女生似的……你有那么好哄呀?”

“这么说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开启新的自己,也可能是回去了最初的真我?”

“别说,换了个人似的,还蛮新鲜滴——”

“那,需不需要,认识一下?”

“好啊好啊。”

“唉,你说你个女孩子,就不能矜持点儿?”

“那好吧,咳,咳……嗯,现在,我不是我了……我叫邬妍,你好。”

“你好……”

……

可能一觉醒来,这场游戏已经以温暖的方式结束于昨天。

但那样,实在……太过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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