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
2022-02-25李小娟
文 李小娟
1
我的毛丫今年十岁,到这个夏天,我在清徐城住了整整十年,我婆婆也在这儿住了十年。清徐城在哪儿?它背依吕梁山,怀抱东湖水,头顶着陈醋罐子,臂挎着葡萄篮子,面朝着省城太原。自打滨河西路南延后,太原好比向外伸出了一条小舌,清徐城就成了那舌尖上的一颗甜蜜蜜的大金瓜。
这十年之中的前七年,我和老公一直在乡镇中学当老师,我们的工作十之八九两头见黑,忙得跟陀螺似的。城里的家对我们来说是只具形式而不具内容的,我不相信晚上在城里睡一觉就能睡成城里人。
我婆婆就不一样了。十年前,我正需要她帮我带孩子的时候,她离开山村老家来到清徐城,在我家附近的煤运公司食堂找了份工作,同时住进了煤运公司的职工宿舍,美其名曰“方便照顾我们”。这些年,她从煤运公司跳到新紫金饭店,又从新紫金饭店跳到了县城中学的食堂,直到三年前毛丫的婶子生了小孩,她才回到了我小叔子在城西的住处,给人家带了孩子。
这十年的分分秒秒,我婆婆吸着清徐城的空气,逛着清徐城的大街,说着清徐城的事情……她是把时间的格子抻开,把她自己的汗毛掀开,和这座城皮贴着皮、肉挨着肉厮守着过的。她知道西门坡菜市场几点有廉价菜;知道商贸城谁家的衣裳质量好;知道湖东二街配钥匙的小摊在清徐路和书林巷中间的哪个位置;知道陈庄的神婆婆住几栋几号,还知道县医院星期几有哪科的省级专家坐诊……她穿着清徐城女人们流行的格子大衣,跳着最时髦的广场舞,还聊着一圈清徐城的伙计;她爬过马鸣山,上过无梁殿,游过宝源老醋坊,摘过葡峰山庄的葡萄,做得一手地道的清徐“沾片子”,还把一口浓重的山民话改成了不折不扣的“清普”。如今她说“进城”再不说“下城”,说“擀面杖”再不说“棒槌”,说“闺女”再不说“奴子”,说女孩子“卡喜”“喜人”再不说“拴者”,说“干事业”再不说“闹社世”……她跟这座城仿佛血肉相连,长在了一起。
这十年间,家里的另一个人,我公公,一直还住在山里。清徐城西北东于镇一带的群山,雄壮巍峨,山上的村子星罗棋布,与西边的交城、北边的古交连成一片,自古就是吕梁山雄浑的一脉。我公公就住在那山间的一道褶皱里,那里有一爿废弃的煤矿,北边一排活动板房是过去的办公室,西边一排青砖瓦房是仓库和灶房。他在那里做看门人,负责照看那两排破屋子。因为煤矿已经废弃,所以没有水电,只一年到头给他供着两车煤炭。山上村子那么多,这里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出山的路通向方山村,进山的路通向他自己的村子申家山村,抬头望,一座村庄高踞于对面的山顶,那是当年日本鬼子都爬不上去的太平庄。
可以想象,我公公的生活简单而原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两顿饭,中间的时间他慢悠悠晃进山里,跟自家村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凑一桌麻将。矿上不缺头灯,时不时地,他趁着进村顺便带几个回去充充电,晚上需要时照个亮。房后不远处的河沟里有水,他隔天去打一桶,下雨时,门前的两口大瓮蓄满水,也够他用好几天。
春天,我公公在门前的空地里种上几垄葱,几垄黄瓜,几垄西红柿,几垄南瓜,几垄土豆;夏天,他种上几垄白菜,几垄萝卜。天旱时,他种的菜尚且够他一个人吃,雨涝时,还能分我们一些。公公的存在感和成就感绝不在这几垄菜上,而在屋子对面的山梁上。那里有一小块葡萄田,是公公辛辛苦苦垦出来,挑水挑粪养出来的。他集结了从前他种过的所有葡萄品类,从修剪到采摘到埋枝,他不许任何人碰一下子。葡萄田上方罩着防鸟雀的网,每一串葡萄上都包着牛皮纸袋。那些红的、绿的、白的、红的、黑的,长的、圆的、扁的葡萄就在公公一天天的仰望和期盼中鼓起来了。每年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公公总是打电话催我们,赶紧回来剪葡萄!再不剪都让“贼骨头”们偷了去!常常是我婆婆和我老公回去之后,葡萄才刚刚泛白,酸得让人直流眼泪,我公公已经把它们剪下来放在了纸箱里。我婆婆骂他,种了一辈子葡萄,你不辨葡萄生熟,可惜了那上好的网子和牛皮袋!
我公公便一口吃下一整串葡萄,汁水流得满下巴都是,酸得我都忍不住要龇牙,他却一边嚼一边嘀咕:酸了?胡说,可甜了呀。额(我)看是清徐城的饭把你们的嘴喂刁了吧?
除了在种葡萄上花些钱,我公公几乎是不需要钱的,即便想买一块豆腐,想割半斤肉,附近也没地方去买。我婆婆领着他的工资。她会隔三岔五托人给他捎去几包烟,几斤炒面,这才是他全部食粮的灵魂。
一年到头,公公下山的次数是数得见的。过大年,过中秋,我们一家吃团圆饭,公公必定不会缺席;亲戚们在清徐城“办事宴”订了酒席,公公也会下山凑个热闹。最隆重的,要数每年的正月初二,我老公的外婆召集一大家子人在城里他舅舅家聚餐,婆婆姊妹四个带着她们的家眷热热闹闹挤满一屋子,公公一定是四个连襟里嗓门最高、最欢乐的一个。我悄悄跟我老公说,你看爸,一定是在山里闷坏了,馋坏了,顾了吃顾不了说,顾了说顾不了吃,这会儿脸上再长出一张嘴就好了!老公说,你错了,不能只看这一会儿,爸乐得住山里呢,你让他下山他才不乐意呢。
那一顿饭,公公总是喝得烂醉,任凭婆婆在一旁咬牙切齿地骂,他不放筷不停杯,只管慢条斯理地吃,慢条斯理地说,一桌的人都吃完了,就看他一个人在那儿畅快吃,开怀喝。饭桌上的鱼啊,肉啊,大家在年前就吃得不稀罕了,只有我公公的胃里一年到头尽是清水白菜,寡得刮不出二两油,他一上了桌,那些盘盘碟碟只怕都省得洗了。公公一边吃,一边得意着,额(我),申二子,在清徐城有两座楼!申家山哪怪(个)老汉能跟额比?额两怪儿吃(娶)的都是全村最贵的媳妇子,知道甚贵了?文化贵!教书先生,外(那)不是一般文化……公公自顾在那儿说,我们一家脸都红到脖颈了。婆婆窃窃地骂,猪脑子不如,一辈子闹不清一套楼和一座楼,再说,外楼房是你置的?你在清徐城住过几天?倒有脸说了……我想起公公第一次来我家,下楼时,走到一层还低着脑袋径直往地下室冲,是我上前一步把他拦回来,给他指了面前大敞的楼门。公公那时还没住过楼房,他哪里知道什么地下室,他以为下完所有楼梯自然就是出口。
这一顿饭吃完,公公的年就算彻底画上句号了,而清徐城的年才刚刚开始。这山根下的平川县城,安宁富庶,古老传统,又在太原近郊,过年也自然过得有声有色,隆重体面。且不说正月初五“送五穷”吃饺子、十五看花灯吃元宵,十六举城上街看社火那才叫热闹。清徐城的社火远近有名,背棍、铁棍、高跷、旱船、舞龙、秧歌应有尽有,到晚上还有架火,庞大的烟花盛宴,把太原人都能吸引过来。但是这些,统统都和公公无关。
婆婆生得粗壮,她和我老公两个人驾起大醉酩酊的公公,一边跟大家打着哈哈说煤矿不能误工,怕老板发现扣工资之类的话,一边下楼把他扶到车里,只在我和毛丫遛个弯走回家的工夫,我老公就把他爸送回矿上了。
矿上的日子没有年,没有节,有的只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有的只是申家山村忽而会少一个的在栓翘老汉家门口大石头上排排坐晒太阳的老人。这些年,村里唯一的热闹就是办丧事,除了自家村的,还有山下的城里人在这里置了墓地的。这几个老人差不多只有在见鬼的时候才能顺带见到些活人。
我公公他们是把日子熬熟了,过透了。日升日落,周而复始,他们像山上的老枣树一样岿然不动。岁月和生命在他们眼前一望即穿,天涯尽头就是四面山上数不清的圆圆的坟包,他们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它们,这边到那边,一步之遥,他们说笑着,站起来,拍拍土,就过去了。
2
2019 年腊月,年根下的清徐城,过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各大街搭起了红彤彤的彩门楼,路旁的树上挂起了彩灯,数不清的灯带闪起来了,眼看着,红红火火的大年要来了。就在这个当口,一种叫“新冠”的病毒来势汹汹杀向人类,这注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人类漫长的抗疫历史由此拉开序幕。一夜之间,关于“新冠”的各种信息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了整座清徐城。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一个人不会谈“疫”色变。所有的人像得到了统一号令,齐刷刷主动禁了足。为了抗疫,这个年只能潦草些过。而这些,住在大山褶皱里的我公公,全不知道。
大年三十下午,我公公还像往年一样,早早就打电话催我老公去接他下城到我小叔子家,跟我婆婆团聚,跟我们一起过年。按往年的习惯,这一趟下山,公公要在城里住两夜,除夕晚上住一夜,初一晚上再住一夜,初二一早直接去舅老爷家参加一年一度的家庭大聚会。大年初一,我们在饭桌上聊来聊去就是“新冠”,说这病毒有多可怕。公公只管埋头吃他的菜,不搭理我们。“新冠”是个什么鬼,他不感兴趣,也懒得去问个明白。
老公说,按目前的形势,咱家明天的聚会最好取消,响应国家的号召,人人都要行动啊。饭要紧,还是命要紧,是不是?
本以为公公没在听我们说话,谁知我老公刚说完这一句就见他突然搁下筷子,跟他儿子急了眼。我第一次见公公摆起父亲的架势来训斥儿子,他那一对大而凸的眼睛里眼白硕大且布满红血丝,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就像一对受苦受累的老牛的眼睛,倔强而委屈。谁家过年不吃饭?一年到头闹社世,过年见面叨歇叨歇(聊聊天)就能得了病?你们不想去就不要去,额一怪人去吧。
他肚子里攒了一年的话,只等着明天跟连襟们一吐为快。他怎么舍得不去聚餐。见我老公攥着手机还要争辩,他一把将它夺过来,拍到桌子上,然后一声令下,不要说咧,吃饭!
我老公挨了训,只好灰头土脸耷拉了脑袋接着吃饭,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服气的,他吞了声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事跟他老爸磨破嘴也说不明白,他不想白费力气。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大年初二一早,大家庭群里有了消息:外婆不请客了,因为“新冠”。我老公看了一眼,急忙翻身下了床,说,不能睡了,爸肯定发火了。
不多一会儿,我婆婆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哭哭啼啼,连声告状。原来,她和小叔两口子也看到了群里的信息,他们几个聊了几句“新冠”,我公公以为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发了大火,抓起棉袄就要走,他们拦都拦不住。我公公说,一年到头不见面,额就不相信因为这事就不让吃顿饭,人到死的时候都得死,王八活千年也免不了去见阎王爷,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怕死就都不要活咧……
我老公挂了电话径直去拿外套。我问他这是上哪儿去?他说我把爸送回去。
我婆婆矫情,我老公处理事情简单粗暴,小叔两口子向来不吭声。对我公公,他们看似态度不同,我却看到了他们藏在心里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冷漠字眼:不亲。
那个年,我公公只过了一半就被送回了矿上。我老公过去接他,家里其他人就都顺水推舟,谁也没再挽留。这个犟老头只好梗着脖子气呼呼地回去了,我猜他一定会说,一年365 天,少一顿额饿不死!你们以为额稀罕这怪清徐城?额才不稀罕!
我还知道,公公回到村里一定不会这么说,他会告诉他的几个老伙计:还是清徐城好,地暖热得和夏天一样,额穿怪背心都直冒汗!下面城里瘟疫闹得厉害,不让坐大桌子吃饭咧。
他的那几个老伙计没住过有地暖的屋,也没下城过过年,更不知道“新冠”,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信。
我一直都觉得我公公很可怜。有几次我跟老公商量,你看爸都七十了,是不是该辞了工作回家养老?咱们养他也养得起。我老公说,爸辞不辞工,得爸和妈定夺。我再要说什么,老公便瞪大了眼——那双来自他们申家几千年前造就的一双眼睛,让人欲言而非止不可。
我公公愿不愿意辞工我拿不准,但我猜想婆婆准是一万个不同意,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婆婆是个嗜钱如命的女人,她爱钱爱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十年前我就领教过了。
那年夏天,我休完产假,正做秋季开学上班的准备。婆婆那时已经在煤运公司上班,因为公司离我家很近,每天下午她会抽两个小时过来看看毛丫。婆婆的爱干净颇有些过分,抱孩子时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一点点。她常跟我说,别看我生过两个孩子,我没洗过一块尿布。我问她,谁洗呀?她得意地笑笑说,都是你们爸洗的。
我只知道公公大婆婆十三岁,却万万想不到这十三岁的夹层里存放着如此天高地厚的宠溺。我有些嫉妒她。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淡淡地说,我儿子在我身边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可怜了,洗衣拖地样样得干。她一边打着响舌逗着毛丫,一边笑眯眯地冲孩子再来一句,清徐城的女人就是地位高,就是地位高。
这话听起来酸酸的,她把做家务跟城里乡下扯在一起实在没道理。更何况她连一块尿布都没洗过,地位不是更高吗?可我还是忍着,我想秋天开学我要上班,到时还得她帮我带孩子,我得哄她开心,让她安安心心含饴弄孙。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婆媳之间总有磕磕碰碰,针尖和麦芒总得有一头打弯。
我一向自认为很会“察言观色”。婆婆每天下午来看毛丫时,穿得整整齐齐,拎着小包,像个坐办公室的妖娆女人,小区院里带孩子的大娘没一个是她这样的。我估摸她不一定舍得辞掉那份工作,回家来带孩子。不过这样的念头常常是一闪即过,我使劲告诉自己,不可能,她可是毛丫的亲奶奶,这清徐城哪家奶奶不给带孙子?
因为心里惴惴的,又不会花言巧语收买她,我只能给她买鞋、买衣服,给她最实惠的东西,还经常在她耳边吹着风:等我上班了,你喜欢什么跟我说,我给你买。
日子一天天过去,进了八月份,我开始尝试给孩子断奶,我必须在开学前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如坐针毡,婆婆却只字不提。于是我央老公去问。老公说,当然给带。你妈在外地,她不带谁带?我说,那你问问。老公说,那还用问,放一百个心。
我再催,我老公便说,我妈常说你沉不住气,你还真是。到了八月二十三号那天下午,婆婆照例来看毛丫。趁她抱着毛丫转到阳台上,我又给我老公使了个眼色。他支支吾吾,还是那句话,不用问。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很没底气,我明白了,他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他每遇到不敢面对的事,就直接选择逃避。他绕过去,等着我去碰壁。关键时候他总是万般珍惜他那一点可怜的面子。有什么办法,只能是我,鼓起勇气问她。
婆婆的回答虽不出意料,但仍让我大跌眼镜,好像我的孩子跟她没半毛钱关系。她说,谁说我要帮你们带孩子了?我从来没说过呀!
我的心凉了个透。再看看我老公,他一言不发,好像这件事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孩子是我生的,难道带她长大就该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之前有同事给婆婆“开工资”的事,我便忍住眼眶里不停打转的眼泪,退一步再作试探。
婆婆好像早有准备似的,我的话刚出口,她就接上了:我这当妈的,怎么能挣儿子的钱?给别人去挣吧。
别人我怎么放心?毛丫身体弱,再说我们两个一整天不在,把家留给外人怎么放心……说这些话时我已经带了哭腔,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婆婆这般冷血。
老公过来拉我,说,算了,我们雇个阿姨吧。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我们去哪里雇阿姨?我冲我老公吼,你看,我猜对了吧,你妈就是不给咱带孩子!
婆婆只准她矫情,见不得我矫情,看我哭了,她越发刻薄起来,她说,这样吧,谁生的谁管,你生的你管,我生的我管。我家二小子还没媳妇,我要挣钱给他买房子。
你就是跟我们不亲!我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反正撕破脸了,我也不在乎了。我说,你太自私,一家人不亲还算什么一家人!
谁知,婆婆的话来得更绝,你跟我们哪是一家人,媳妇是买的,谁亲谁?
这是我第一次也必定是最后一次跟我婆婆正面交锋。这次斗争惨烈至极,且以我的满盘皆输而告终,之后我甘拜下风,发誓再不和她争执。我的惨败最终博得了我妈的同情,我妈听到我在电话里哭,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她和我爸经营了十多年的生意就此宣告结束。
这之后,我跟我婆婆少有来往,我们各忙各的,就像她说的,谁生的谁管。我们都为自己生的孩子拼命工作,使劲攒钱。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处于一种彼此遗忘的状态,不过节,无大事,我们谁都想不起谁。
我公公呢,不愧是夫妻同心,他的旗帜完全倒在我婆婆那边,知道我和我婆婆结了怨,他还怨怼我:不就是没给你料娃娃(看孩子)?谁料不一样?娘娘(奶奶)应该料孙子,婆婆(外婆)就不应该料外孙?
有一年夏天,公公爬树摘果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尾椎着地受了伤。我老公接到电话后,火速回到山里把他送到了医院。还好伤得不重,拍了片子,简单处理了一下,大夫说回家卧床一段时间就好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时候得有个人回去伺候他。
办了出院手续,婆婆安排我老公把我公公送回矿上,顺带跟他说:你就别回来了,留在矿上伺候你爸。我们都上班,只有你过暑假,正好。尽管我公公一再摆手说,都去上班都去上班,不要耽误了挣钱。额是猪皮狗骨头,不用你们管也能好,我老公还是谨遵我婆婆的命令,把我公公送回去之后就留在了矿上。其实那段时间,我正要去参加一个两星期的培训,老公还有照顾毛丫的任务。他给我来了电话,说他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毛丫,还得麻烦我妈带。
3
三年前,县教育局实施跨校竞聘政策,我和老公前后调回了清徐城。回城后亲戚们的红事白事、孩子们的生日满月什么的,只要请了我们,我们就尽可能去捧捧场,也顺便带着毛丫去搓一顿。毛丫跟我公公一样,对吃这件事情有独钟。当然,这跟我平时的伙食质量有一定关系。这样一来,我们见到我公公和婆婆的机会多了。我婆婆总是早早在女宾席上给我和毛丫占好位置,我们娘俩还未落座,她就开始给一桌的客人介绍这是她的孙女,这是她的儿媳。等到上菜后,她又不停地给毛丫夹菜,我们都不愿拂她的面子,只管低了头安静吃饭。
有一次,正吃着,忽听到一个阿姨说,你也快吃啊,别光顾给她们夹菜,自己给饿下。当时我的心就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一块牛肉在嘴里正嚼得带劲,忽然就没了味道。我抬起头,果然看见对面的一个方便面爆炸头阿姨正乜斜着眼瞪着我,她那鄙夷的神情之下是一张横肉堆叠的脸,每一道深深的肉沟里仿佛都长着一垄一垄粗壮无比的黑字金刚:这是人民教师?文化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这样不懂得孝敬老人!
我设想过很多次我不是人民教师,以我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自信和口才,我不相信我不能骂她们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可我偏偏就是人民教师,我只能恨恨咬了牙继续吃饭。只听我婆婆说,我就喜欢看她们吃,她们吃饱了,我一口不吃都觉得饱!她那过分的狎昵之下掩藏着过分的妖气,真情和假意在她脸上竟然如出一辙。人们都说婆婆生得好看,在我看来,她的长相,不过是“一白遮三丑”,锛儿喽头、眍眉凹眼,怎么看怎么刻薄。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道德的,我对她心怀恨意,这恨意像滴在我心头的一滴墨迹,天长地久地,透心地,黑。
还有一次,在包间里。宴席差不多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我婆婆掏出了一张100 元的红票子,硬要塞给毛丫。毛丫不要,两个人推来推去,引起了一桌人的注意。毫无疑问,我又是最尴尬的一个。我说,不年不节的,给钱作啥?我婆婆说,一家人还管什么年呀节的,平时照顾不上毛丫,给孩子个零花钱。就在这时,我公公进来了,他那两只大眼微微一睁,里面的内容便能抖落一地,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叫毛丫赶紧收钱,赶紧道谢,这事圆满收场。紧接着老阿姨们的议论此起彼伏,婆婆的美名又扬了一桌。于是,我婆婆看着大家笑,我公公看着我婆婆笑,他们两个笑得都像花儿一样。
柏拉图说,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如果真是这样,我公公和我婆婆在被宙斯一分为二的时候,我公公一定把他那颗心整个地留给了我婆婆,从此她的快乐,便也是他的快乐。
经过了这些事,我心里怎么能不明白,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婆婆对我有了示好的意思。这示好,不是没来由的。我小叔子结婚时,我婆婆来跟我们借钱,她说不管借了多少,将来拿你爸的工资还你们。那年我们刚刚把房贷尾款一次性付完,手里分文没有。我老公出去借了一万元给了我婆婆,我附带加了一句话,钱不多,不用还了。我当时想我公公年龄大了,他那可怜的几百块工资都不够他养老,要是让他还我们钱,真就成了不孝子了。
在我心里,这件事无疑又给我们的婆媳关系雪上加了霜。她明知我们不忍心跟老人要钱,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借”;她也知道我们结婚时一贫如洗,山一样的房贷压得我们很多年都喘不过气来;再者,她不是说过谁生的谁管吗?就算是气话,在媳妇这里,也跟用刀子割过我一样疼。
后来,让人想不到的是,好事接二连三地来了。山村搬迁,高速路占地,政府给了老两口不少钱,我们这一小家三口是城镇户口,补贴款没我们的份儿,我们也从来没跟婆婆提过钱的事。自那时起,婆婆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了。
但是,哪怕她的热情烧得像锅开水沸,像滚油冒泡,我总觉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真正的亲情是不自觉的流露,需要这样刻意吗?所以我对她始终淡淡的,我有意制造这样的距离,既是出于自我保护,也是下定决心的冷漠和疏远。我得承认,骨子里,我是个记仇的人,我这么做一半出于良知,一半出于我人民教师的身份,或者二者根本无法分开论,“发乎情止乎礼”已经是我能表现出的最大限度的友好了。
我不再在我老公面前提让我公公辞工下山的事。我发现他们一家有一种隐秘的默契,这份默契只属于他们几个有血亲的人,那是如法炮制的同一种物质散发出的味道,他们彼此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现在钱已不是问题,我公公想过怎样的生活可以有多种选择,若是我这个当儿媳的再来指手画脚,他们必定怀疑我的动机。
我老公的一个远房婶子爱问我公公何时下山之类的问题。同样是在举目皆是人的饭店里,趁我婆婆不在近旁的时候。她家两口子是镇里的退休干事,一个女儿也有稳定工作,他们一家一直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说话时总带着些小市民的酸不溜秋和幸灾乐祸,啧啧啧、哎呦呦之类的词挂在嘴上叮当乱响。
“你公公那日子过得真是苦呦,七十多岁的人了,受的那份罪,啧啧啧,换了我们,一天都过不下去呦……”
“一天两顿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当心得胃病呦……”
“国家给了几十万,怎么都该让老人享享福了不是,你婆婆有些造孽呦……”
不光我婆婆造孽,我们也罪孽深重呢,我明白她的意思。
4
一晃到了2021 年的春节。日子对接得如此天衣无缝,逝去的365 天仿佛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公公已经不指望参加大年初二的家庭聚餐,去年中秋他就是吃完中饭回去的,那时一家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聊着天,我公公站起来说,饭是吃痛快了,清徐城不闹红火也没甚意思。走吧,还是把额送回去吧。他棉袄里藏着两小捆甜根草(甘草),那是他从山上刨的,走时特意掏出来,还把衣兜翻了个底朝天,说,这是好东西,城里有人花大价钱问额买,额都没卖。临出门,他又自语了一句,毛鬼神“新冠”害杀人咧!快死到哪噶(哪儿)发财去吧!
这个春节,一样的时间,一样的位置,一家人又坐在一起吃饭。电视是属于两个孩子的,里面播着小猪佩奇的动画片,我婆婆和她的两个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清徐城的新鲜事儿。现在,这一桌人,除了我公公,其他人都可以算是城里人了。我公公照例插不上话,只管安安静静吃。婆婆自诩有清徐城五星级饭店大厨的厨艺,她的餐桌上,不光有清徐城家家会做的烧肉丸子排骨蛋卷儿,枣花大馍馍,每年还能冒出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时髦菜来。据说那都是太原高级饭店里的新菜,婆婆现在人在清徐,眼光和口味都升级为太原标准了。她时不时就去太原逛,去太原比回村里勤快得多。朋友圈里的小视频尽是食品街呀,服装城呀,跟半个太原人似的。
至于他们山里人年俗里的贵气饭在过年这一天也一样不缺,二十九的莜面,三十日的糕,猪肉山药粉条豆腐大杂烩一大盆端上来,吃得你恨不得多生出几个胃来。对我公公来说,一年的饭放在一天吃,重点不在吃,在回味。另外,细想一下,这顿饭简直意义非凡,那是以他为根的整个家庭的形廓,也是他眼里的整个清徐城的形廓。接下去的一年,他可以无数次地在他的几个老伙计面前提起这顿饭,那么这一顿饭,岂不就是一座城?
我公公吃得很认真,两个儿子都开车不能喝酒,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看起来没有寂寞,尽是享受。我们围着茶几吃饭,他坐在我正对面,在他不时仰脖喝酒的瞬间,我猛然间发现了他眼睛的异样。
他的右眼灰蒙蒙一片,像水泥的灰,厚厚的一层,极具遮盖性。这让我想起了一种病:白内障。我奶奶曾经得过白内障,我至今记得那病眼的样子。我还记得,白内障的致盲率很高,我奶奶最后的两年双目失明。看这情形,我估计,我公公的这只眼很有可能已经看不见了。
这样大的事他竟瞒着我们!不,我婆婆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恨意又来了,一定是我婆婆,她嫌弃老头嫌弃到了这个地步。
前段时间,我听我老公说,我婆婆想租间房子另住,理由是我小叔家的孩子可以上幼儿园了,他家房子也不宽敞,她没必要跟他们挤了。
关键是有钱了,我心想,人家不是说有钱就任性嘛。然后我装作很无心地问了一句,要租了房,爸是不是也要下山来住?
我爸不来,我老公说,他才不愿意下山。
现在,我决定捅一捅这个马蜂窝子。我从来不信我公公不愿下山之类的话,我觉得都是我婆婆在一手遮天,自作主张。于是我盯着我公公一阵仔细端详,随后一惊,说,哎呀,爸,你那只眼不对,疼了吧?
不是疼,是看不见咧,唉。我公公叹了口气,很平静地说。他一仰脖,一口酒下肚,说,咱这草木之人,自生自灭就是咧。
这么一说,吃饭的人都停了筷,几双眼睛都看到了我公公脸上。
我老公说,爸,你真是皮,眼睛看不见了都不吭声,下礼拜天我带你去看看。
我公公说,不用看咧,由他吧。额知道你们都忙。
我说,得看,要是白内障,得做手术。
一向不开口的小叔这时发话了,他低低地来了一句:肯定不是白内障。
我老公也说,应该不是白内障。
婆婆在厨房煮饺子,饭桌上暂时无话。
我想起这一年有两次在别人家的喜宴上见到我公公,他一直戴着墨镜,我以为老头怕风吹了眼,或者为了看起来跟我婆婆更般配而刻意扮年轻,我怎么都没想到他的眼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我说,是不是白内障得查了才能知道,对吧?说完,我扫了一下其他几个人,他们把头埋得很低,吃得很香似的。这是怎样薄情的一家人啊。我不由唏嘘。
他们不说话,我公公又叹了口气,说,不打紧,不是啥白内障,不用查。老了,有一只眼睛就够用了,没啥打紧看的。
白内障一只能传染俩。我说,要是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怎么活?
那额就碰死算咧!我公公别过头,望向别处,凄惶到了极点。
——我看你就是想去医院!是我婆婆的声音。她人还在厨房,在油烟机、煤气灶的混和奏鸣中,她的嗓门尖锐锋利,像一柄剑刺了过来。
我竟然有些幽幽的得意。看着恶人生气,怎么能不爽快。
我公公耷拉了脑袋,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他们几个都知道,我婆婆要隆重登场了。果然,她端了饺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说,有啥病要去检查?“老”也是病,谁能治得了“老”?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很正常,去什么医院!你闲着没事干有工夫上医院,别人可没工夫陪你……
我婆婆雷霆万钧的气势不像是在训丈夫,倒像是在训儿子。过去村里人笑话女人当家时常说,这家公鸡抱窝,母鸡打鸣,不是正经人家。如此看,这话有几分道理。
我又没要去医院。我公公头都不敢抬,只低低埋怨了一句。他的两个儿子,只当这件事与自己毫不相干,嘴巴里都塞了饺子,一言不发。
太可恨了,简直是专制。我放下筷子,对我公公说,他们不带你去看病,我带你去。
你上你的班,我给他买两支眼药水就好了!我婆婆知道我刚才的话有些打他们几个的脸,她才不会让我带公公去医院呢。
吃完饭,我公公一刻都没停留就让我老公把他送回了矿上。我老公说,他跟他爸说了,得空带他去医院瞧眼睛。他还说,今天饭桌上我的那些话一定惹他妈生气了。其实有好几次老头打电话要眼药水,我婆婆都是命令我老公用他的医保卡买的。我婆婆早就知道我公公的眼睛出问题了。
我对我老公说,我没见过你妈这样的“冷血动物”。我的话不客气,我觉得对待像我婆婆这样的人,我没必要给她尊重。
没想到我老公火了,任何时候,他都是站在他妈那边的,他很少冲我吼,可只要一触碰到他妈,简直比剜他的心、割他的肉都疼。他说,以后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我家的事你少管!
我知道如果两个人说话变成互相开炮,最好当下都赶紧闭嘴。我又想起了柏拉图的话: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今生今世,人海茫茫,我们在这世间找到的另一半有多少可能是原装?恐怕微乎其微。当我们抱成一个圆球为生存滚动的时候,方凿圆枘,龃龉常有,受个伤还不是家常便饭?
事实是,越是不让我管他们家的鸡零狗碎,我越是可怜我公公。这其中原本没什么逻辑,有时我会扪心自问,如果摒除所有我对我婆婆的恨意,我还会这样同情我公公吗?哪怕我的情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纯粹的善意,那百分之一的恶俗也让我不敢给自己贴上善的标签。问题是那百分之一的恶俗,在我老公眼里就变成了百分之九十九。最毒不过妇人心,都是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春节分别之后,我公公回了山里,我们各自都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上。给我公公看病的事就像石沉大海,谁都没再提过。
我婆婆竟然这样对公公,她把老头儿那么多的好都忘了。很多年前,是我和老公都还在乡镇中学,我婆婆还在煤运公司食堂工作的时候。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刚刚躺下,老公接到了他爸从山里打来的电话。他刚喊了声爸,就听到那头破口大骂,你怪龟儿子,不孝子,你妈生病,就在你家楼底下的诊所里输液,你都不去瞅一眼,白养你了,你怪白眼狼!锅社(家里)的钱都让你上学瞎花了,你不晓得心疼老人!
我公公向来爱把这句话挂嘴上:锅社的钱都让大儿上学瞎花了。这也是我老公对家里常感愧疚的原因。我在旁边听着,老公听完训,咔哒一声,那边电话就断了,把他那句“我这就去看我妈”齐齐卡在了这头。
隔一天是周六,我们去煤运公司宿舍看了我婆婆。去之前,我老公很隆重地采买了一番:牛奶,水果,饼干……很多花花绿绿的补品礼盒,像要很正式地去看一个远亲。老公还特别强调我也要去。他说我要是去了,他妈的病能好一半。好像她的病是我害的。
我们在煤运公司宿舍里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婆婆。她的宿舍里堆满了礼品,想来是亲戚朋友们送的。老公惭愧得不行,一个劲儿说,妈,你生病怎么不告我们一声?婆婆弱弱地说,不是大病,能不麻烦就不麻烦你们,你们工作也忙,哪有时间……拎吃的干吗?快拿回去让毛丫吃。
这……岂敢?岂能?我按下她的手,说,我们平时没空照顾你,这些留着给你补身体。她也就不再推辞,照单全收了。
我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婆婆策划的。一定是她打电话跟公公抱怨我们,公公才站出来为她出气的。
我没见过有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早在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件事。我公公和我婆婆是“换亲”。他们两个同村,我婆婆和她哥哥,我公公和他妹子,他们两家一个姑娘换一个媳妇,同时解决了两家儿子的婚事。据说,我婆婆家的两个年龄、长相都有优势,为公平起见,我公公家加了四百块钱,两家才结了这“拉锯亲”。
四五十年前,在吕梁山上的农村,“换亲”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如果两户穷人家都没钱给儿子娶媳妇,那他们就把各自的闺女拿出来交换,嫁到对方家,这样皆大欢喜。两个家庭亲上加亲是好事,不过一家不和两家散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我婆婆用她的青春美貌换了她哥哥的阖家幸福。我公公呢,用他的忍辱负重换了他妹子的当家做主。道理似乎讲得很通,可事实是,他们两个用力成全的那一对夫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阴阳两隔,我老公他舅舅死于车祸,他姑姑也改嫁另过了。如今的我公公和我婆婆,他们早已从“换亲”的十字架上走了下来,谁都不必背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谁对谁,拿出来的都是真心本心。谁对谁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最是心甘情愿没有道理可讲啊。
5
我婆婆搬了新家,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四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婆婆喊我们过去吃饭。我转头问我老公,太阳从西边上来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好好的倒想起请我们吃饭来了?我老公白了我一眼,他的意思是我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恶毒亵渎了他妈妈百分之百的好意,这儿媳妇真是喂不熟。
去年,我们小区门口的育青路修了一整年,现在东西一线贯通。我家和我小叔家正好在这条路的两头,开起车来,最多10 分钟的路程。我婆婆租的房子在育青路的中段,也就是我们两家的中间位置。这条路连接起了三四个小区,还有几个残缺不全的村子。去我婆婆家转弯的地方,路中间有个大围栏,围栏内有一棵挂满红布条的大槐树。看到这棵树我想到了这近旁被夷为马路的村庄,以我的经验,一棵老槐往往是一个村庄的地标,一个村庄,会承载多少人的回忆。这棵老槐之下一定也有过排排坐晒太阳的老人。想到这儿,我公公的影子又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老公轻车熟路就找到了我婆婆的新家。不就是搬个家吗?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瞒着我吗?他们把我想象得如此恶毒,我在这个家的角色无异于取经人西天路上遇到的女妖或者长期潜藏在他们家庭内部的一个特务,他们竟这样防着我。
我恨不得退回去,我看看身旁欢蹦乱跳的毛丫,心里一酸。我又想起了柏拉图的男女半球论,或许我这一半已经跟我老公那另一半长在了一起,要想分开得付出血的代价。
婆婆的新家在一个新小区里,两居室,从里到外新得晃眼。我婆婆是时髦人,客厅墙上挂着“花开富贵”的十字绣,卧室门上的半截珠帘刷拉作响。卫生间在一进门的左手边,门头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黑色万年历。这万年历是婆婆最心爱的物件,十年前,我们搬新家时,老公向我婆婆要过这件东西,她说,那是她“优秀工作者”的奖励,谁也不给。现在看这个崭新而古老的万年历,红色的电码数字强劲地一闪一闪,恍惚间像不小心穿越回了更久远的过去,沧桑而漫漶。
我们将新买的床上四件套搁在门边,婆婆又说干啥破费之类的话,顺手把东西拎回了卧室。
茶几和餐桌合二为一,已经摆了一桌的菜。因为不是过节,婆婆特意做了清徐城最家常也是最贵的饭——玉谷叶沾片子,那薄薄的玉谷叶在稀软的杂粮面里一拖而过,煮熟了,平展展成辐射状码在碟子里,乍一看像几尾几近透明的小鱼。我们来婆婆家吃饭,就是这样有仪式感。毛丫咽了咽口水,被我拖去各个房间参观了。
这个房子虽不属于婆婆,但她的钱够租它一辈子用。婆婆不买房的原因就是想过得松快点,要是把钱都压给了房子,日子肯定紧巴。这家里每一间屋子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像她那股精干劲儿。她的蜜蜂牌缝纫机原来放在村里的,不知何时竟四平八稳站到卧室一角了。衣柜里都是婆婆的衣服,梳妆台上搁着的,都是婆婆的发卡和首饰。这屋里每一件大的、小的物件,都像一个个活的脏器,自里至外散发着婆婆的气息。她活了将近六十岁,终于有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王国。主卧里紫红的床单、紫红的窗帘,曾经是她建议我买的颜色,我照直说了不喜欢。而今在这个家里,一切的一切,都由她做主。
我从来不知道婆婆有这么多鞋。她的次卧里搁着个布衣柜,我拉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不下二十双鞋。过去在我小叔家,小小的鞋架上搁着三个大人的鞋,想必这些鞋子过去都是藏在地下室的。
这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日子。
不多一会儿,听到敲门声,我小叔一家和我公公也到了。我公公戴着墨镜,一进门就嚷,再不接额,额就走到清徐城了。我婆婆接话道,耽误你吃饭了?你干啥都不着急,就是吃饭着急!我公公换了鞋,像个挨了批评的孩子一般无声无息坐到沙发上,等着开饭。
我想问我公公一句,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可是我不能问。我知道一句百分百好意的话只要经过一下我的嘴巴和舌头,它就变成百分百的恶意了。想在这个家生存,必须做个冷眼的人。他们讳疾忌医,你就跟着装聋作哑,否则人家万箭齐发,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得不说,这一家人真是默契得不一般。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关于我公公眼睛的事,谁都只字未提。那只灰得让人绝望的眼睛颓败凄凉,散发着尖利的死亡气息,我越是不想看,它越扎我的眼。眼对眼的关照,带着同种器官的神经反射,那只眼对世界封了门,我却莫名地闯了进去,蛛网尘埃,白骨废墟只在倏忽间一闪,之后就是广袤无边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永生永世的黑暗。
这些人竟可以就着这新鲜的死亡吃吃喝喝,谈笑风生。他们聊着工作,聊着物价,聊着汽车,聊着他们共同认识的某某某,聊着他们火热的生活。他们越是聊得轻松,我越觉得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充满血腥,让人作呕。这几个人简直就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吃完饭,我老公照例要送我公公回去。我说我和毛丫也想出去兜兜风,就一道上了车。汽车在马路上疾驰,高楼林立,车马喧阗的清徐城匆匆向后退去,坐在副驾驶上的公公定定地盯着窗外,他唯一的眼睛与这座城厮磨来去,我无法想象他心底涌起的巨大的悲哀,像这样匆忙的照面不知还能打几回……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我公公一句,你想不想来清徐城?他呵呵一笑说,不想。住楼房不自由,他掰着指头一项一项给我数,不能吃烟,一进门就得换鞋,天天黑夜得洗脚,真个麻烦。你看那些楼房越盖越高,把人都吊在半空中,心都吊着打摆一样。
你这回信我了吧?我老公得意地接了话,爸呀,就喜欢在山里待着,我爸属虎,老虎离不开山林。
爸,你胡说,我也属虎,我怎么就不喜欢住在山里呀?你尽骗人!毛丫听了她爸的言论,第一时间提出驳斥。我们三个都给毛丫逗笑了。毛丫和她爷爷同属虎,俩人相差六十岁。
汽车出了城,路过一大片工业园,径直向那一带亘古不变、巍峨雄浑的大山开去。
进了山,一路无人无车。春意正浓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新绿横冲直撞,撞开了人眼睛深处的一只眼,又一只眼,多少只眼都看不过来的绿,看得人想哭。清徐城的春天不是不美,公园,路边一树一树的迎春花、“看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绿色反而成了点缀。那样的春天多少有些刻意、人为、小家子气,不像这山里,这里的春天是随意的,磅礴的,是大自然的。
一路上,不时看到林间田埂有松鼠、野兔肆意蹦串,惹得毛丫一声接一声地尖叫。对这些动物来说,没人的地方就是天堂。
公公对毛丫说,你待见山里吧,有时间就回来,上山跑一跑,别老在你们外(那)笼子里窝着。
看到沟里那一排废弃的移动板房,车停了。路边靠山的一侧有个小小的神龛,里面供着过去煤老板请的山神。路在高处,板房和瓦房在沟里,一条小路在山坡上像根绳子一样直直垂下去,就是公公的窝。下了车,公公径直去了神龛边。
原来他是去取了一根木棍,笔直光滑的一根棍子,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毛丫悄悄跟我说,妈妈,能不能向爷爷把这根棍子要过来,我想玩。我说,不能,爷爷眼睛不好使,得靠它探路。
公公拄着木棍在前面走着,我老公想过去拉着他,公公却甩开了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只专心致志地往下走,到了屋门口,他又把木棍立在了门边。
门口的空地上绿油油的一片,是公公种的韭菜。因为天旱,韭菜长得很吃力。公公说,本来想过些天剪了给你们送过去,今天正好来了,就剪了吧。我确定,他自己还一棵都没吃过。
公公去屋里取剪刀,毛丫也跟着进去了。我听到里面爷孙俩欢快的声音,进去一瞧,里面有大大小小几十个葫芦。这样的葫芦我公公每年都种,孙子们不稀罕了他还种。
那一刻,我终于在我老公眼里看到了愧意,平时逢年过节,他接送他爸,一般都止步于路边,有时车都不下,若不是毛丫嚷着要下去玩,他都不知道他爸的眼睛差到了这个地步。
回家的路上,我对我老公说,咱给爸治治眼睛吧。
我老公说,只能咱自作主张了。你知道,妈不赞成咱花钱给爸看病。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有钱。
她不舍得花还不让咱花?是怕人笑话?
不是。是她心里过意不去。
好一个过意不去。比眼睛要紧,比命还要紧的过意不去。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老公说。我知道我那一句又触碰到了他妈,他生气了。只是除了生气,他的话语里还有很多的沮丧和伤感。他又无奈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我妈生的,你永远不会理解她。
柏拉图说,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
公公和婆婆,他们也曾合二为一。在四十年漫长的光阴里,他们不是越抱越紧,而是慢慢放开,各自习惯了残缺。
6
那天回到家,我和老公聊了很久。我们结婚十年,他是第一次主动给我讲他家里的事。他说十年前,他不敢提他的家,一提就忍不住落泪,他是个男人,有泪还是不要轻弹得好。况且他是山里人,我是平川人,平川人都以为山里人是披发左衽的异类,这么多年,这种眼神他看得多了。他和我不是同类,平川人如何能理解山里人。
他以为拎出来会爆炸的毒气包,十年后,它居然瘪了。这也是他同意给我公公看病的原因。时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会一点一点瓦解你的仇恨,却丝毫不会稀释你们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老公说,你知道我爸都说过什么话吗?
上初中,我去镇里住校,要扛很重的行李,我爸说,你自己去吧,额没空送你。结果,我妈扛起了被褥,我们走了二十里的山路去学校报了到。
考上师范,我爸说,太贵,额没钱供你。再说,念书有甚用?就知道瞎花钱。结果,我妈到处找亲戚朋友借来钱,我才上了学。
工作后,听说娶个媳妇得花大几万,我爸又说,你“嫁”了吧,看看谁家没儿,你去给人家做招女婿吧。山里人有古话“长子不出门”,我爸就这么没志气。结果,我妈给逼出去打工了。
要是没有我妈,我们兄弟俩现在过的什么日子,简直不敢想。人常说“男人是搂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在我们家,我妈,一个山里下来的女人,既做耙耙,也做腰腰,多不容易。你说我爸可恨不可恨。我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我爸,他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其实我公公并不是山里人通常说的那种“懒汉”。村里我们家的西屋里,有那么多柳条篓子,木板框子,都是当年种地时我公公自己做的。公公种地是一把好手,坏就坏在了不会“与时俱进”,二十年前,山上连续开了几家煤矿,经济洪流席卷了整个吕梁山,好多村里人都弃了地去打工,明知煤矿上的工资是种地的几倍,只有我公公说啥都不愿离开,非要将种地进行到底。
他们家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穷下去的。
我婆婆看到两个儿子风似的嗖嗖长,就想将来他们到了要媳妇的时候怎么办。可我公公却瞪大眼睛吼,儿孙自有儿孙福,额就这点点本事!将来两怪儿自家闹自家的活路去!额管不了!
公公曾经发过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山里。后来我婆婆进一步成全了他,给他找了矿上看大门的活儿,把他钉在那儿,一钉就是十年。
我们计划五一休假时带公公去看眼睛。我老公说先不告诉公公,否则他会出卖我们,通报给我婆婆。
春天的光景,太阳追着月亮跑,一层绿追着一层绿赶趟儿,日子过得比我们的心还急。公公来电话说再不来拿香椿,芽儿就都长成老叶子了,五一就在眼前。
婆婆搬了新家后,一边帮我小叔家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一边找了个饭店里记钟点包饺子的工作。某一天晚上,夜空晴朗,月色皎洁,我们带毛丫去广场玩。晚风轻拂,这依山傍湖的清徐城仿佛沐浴在金汤玉露之中,让人不由想起了“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灯火璀璨的夜色中,东湖水宁静温柔,倒映着高高的水塔,湖光塔影一片金碧辉煌。广场临湖而建,明亮喧腾。爱静的人三三两两绕湖而行,晚风夜话,浪漫清新。毛丫爱热闹,直奔广场去了。广场上有欢快的广场舞,有小孩子爱玩的卡通小车,东南一角还有一群票友在吹拉弹唱。毛丫坐着小车玩了个尽兴,又去票友群里看热闹。只见那不大的圈子里,一个身段婀娜的女人正捏了兰花指挪着小碎步走场,那声音清亮婉转而似曾相识。
我不由向前走了一步。没错,场子中央的女人正是我婆婆。过去听我老公说,婆婆结婚前在村里的秧歌班子里待过,还走村串户出去演出过。想当年,在东于镇的三道梁几十个村子里,婆婆这样身姿妖娆,嗓音甜润,一定是红遍那一方山区的。
婆婆来了清徐城,真是“如鱼得水”啊。我不由感叹,她会跳广场舞,会唱晋剧,清徐城到处都有她的舞台。我找了个好位置站定,想好好欣赏一番,却被我老公使劲拉着走开了。
就在那天夜里,婆婆打电话说她肚子痛得厉害,要我老公过去一趟。那时正好凌晨两点,我们都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婆婆一个人住,万一出了什么事,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匆忙带她去了医院急诊。检查结果是胆结石,需要马上进行取胆手术。我婆婆一听手术,怕得哭了。我老公一再说没事,婆婆还是哭,我想她的脑海里一定都是电视里看过的手术刀剪在人腔子里披荆斩棘的血腥画面,她害怕发生意外,电视里不是也常有让演员死在手术台上的情节吗?
我始终没有上前去安慰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和婆婆之间的隔膜,远不是本能的血缘的生疏,而是经过利益冲撞后彼此间有意的避让,尤其在这个时候,我不确定她会相信我百分之百的真诚和善意。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黎明时分,婆婆出了手术室,我小叔也接来了我公公。婆婆疼得说不了话,一直闭着眼。她这一头输着液,那一头的尿管不停地向一个扁塑料袋子里导尿。护士说了一句,家属看着液体,也看着尿!我公公像得了圣旨一般,搬个凳子乖乖坐在床边,眼睛一上一下地跳,看了输液瓶,又看尿袋子,忙得要乱了。我想象四十年前婆婆生了我老公的时候,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她像个女王一样坐在炕上,一会儿喊,快来,儿子尿了!一会儿又喊,快来,儿子拉了!公公就跑来跑去地忙,洗完尿布,他又问婆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办理好住院后,公公一个劲儿催我们回去睡觉,说有他陪着我婆婆就行。婆婆闭着眼,也微微点了点头。
就这样公公开始伺候婆婆了。暖壶里总有开水,床头总有削好的苹果。公公的手,像冬日里的半截老枣树枝子,骨节粗大,黝黑坚硬,一层皲裂干枯的皮挂在上面,和山石一样裸露着那土造的基因。他这两只手抖索着剥橘子皮,橘子瓣都给他撕烂了。婆婆在一旁抱怨,你呀,笨了一辈子,啥也干不了!公公呵呵笑着,嘴里念叨着,笨人有笨福,申家山数额最有福,清徐城闹了两座楼……
五一假期结束,婆婆出院,我们把公公也一道送回了她的住处,因为医生说病人还需要卧床一个星期,公公主动请缨说他可以接着照顾婆婆。
我跟我老公说,老两口这样住一阵子,说不准他们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我老公说,大人们的事由他们定,咱不要管。
晚上,我们一家出去散步,顺便去看婆婆。门口的育青路还在修,路灯还没装。夜间来往的车辆不算多。我们沿着育青路一直向西走,远远望到了那棵铁栏杆围着的大槐树。夜,如斯的黑。大槐树巨大的阴影在夜色中愈显浓重,它是一尊以树的姿态矗立不倒的神,是神,人总是心生敬畏的。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好多像我们一样散步的人看到大槐树就都转身返回了。我们还继续走着,等着绕过大槐树,从一个窄窄的路口下去,就是婆婆住的小区。
走近了,我看到一颗火星忽明忽灭在那黑影里闪。像是一个人,靠着那铁栏杆抽烟。大槐树两旁是车行主干路,时不时有汽车开着雪亮的大灯风一般嗖地驶过。我们在人行路上,隔着绿篱看过去,那人悠闲地抽着烟,像坐在自家门口的大石头上。
我怎么觉得,那个人是我公公?我眼前完全是一团黑影,可我按自己的意念勾勒出了一个人形。那不是我公公还会是谁?在这宽展的马路上,在那密集的楼群里,他像一头野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他嗅到了家的味道,他能听到它的召唤。
接着,我听到我老公冲着那明灭不定的火光很笃定地喊了声,爸!
那团黑影缓缓向我们移过来。他走得很慢,走近了,我们听到了木棍一磕一磕马路的有节奏的钝响。他那一只灰掉的眼睛已经交给了黑暗,另一只,还在使劲寻找光明。
我老公火冒三丈,说我公公简直老糊涂了,不知道马路上车来车往,还故意往路中央站。我公公呵呵笑着,算是装傻,也算是赔罪。
我公公说,额出来吃根烟,你妈不让额在楼房里吃。住楼房跟住牢房一样,不自由。
一路往婆婆家走,公公又说,算上今儿,额来了清徐城十八天咧,也不知道咱村那几个老不死的咋样了。你发旺大爷得胃癌了,额走前几天查出来的,人瘦得脱形了,长不了啦。
知青老两口回来了。冬天一过,两口子就不愿在太原住了,还是山里清静,人老了,跟年轻人不一样,耳根子待见安静。
对了,你知青伯伯养起蜜蜂来了,过几天回去跟他讨一罐蜜,他和额的交情,没说的。这几年额手把手教他剪葡萄,剪桃树,谁也晓得个好歹。这几天的蜜,山上的杂花蜜,不是一般的甜……
我不知道,公公这些话是说给我们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家人聊天时他插不上嘴,其实他也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只适合他一个人说的话。
说来说去,我听懂了,公公是想家了。
清徐城不好吗?我问他。
公公说,好,咋不好咧?想吃烟买烟,想吃肉买肉,过来过去坐汽车,享受得霸气了。额这辈子,在村里活过,在清徐城里也算活过咧。额,贫下中农出身,培养出了个教书先生,这社世闹得不赖吧?
不赖不赖。我在后面应和着。公公一高兴,就是喝醉酒的架势,没有人夸他,他自己把自己夸得云里雾里的。
下了公路,要走不长的一截土路。这一段,村里有城,城里有村,因为修建楼房,古旧的石子路受了伤,连接着工地上废弃的灰块铺的一段临时路,磕磕绊绊,实在不好走。我紧紧拉住毛丫的手,很小心地往前走。老公也上前去扶我公公,他还是甩开了他,只听那根木棍磕着石子,一步一步,稳健而有力。
快到家门口时,我老公说,爸,过几天我们带你去看看眼睛吧。
我公公呵呵一笑,说,你妈也说,额要是瞎了眼就成一家人的累赘了。其实额早就把步数都量好了,拄上棍棍,上茅房往西十四步,打水下沟往北二十六步,回村里两千四百多步。额死不了,瞎了拐了额照样活。你们关键要照顾好你妈,她是咱家的功臣。
婆婆手术后一个月,我们带公公做了白内障手术,手术很成功。我老公说中了,婆婆不要我们的钱,非要她自己掏。回到村里的公公,又像从前一样,走路大步流星,瓜果种了满园。只是有一点,时不时地,你得把他接下清徐城,让他美美地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