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2022-02-25许玲
文 许玲
1
大非坐在沙发西侧的尾巴上。东头坐着父亲老张,他正盯着客厅正中央黑了屏的电视,十分钟前那里面播放着他每日必看的《海峡两岸》。孩子们被赶到房间里做作业,电视关了,成了一个黑色的四方背景。不多时,老二高亢的声音便从门缝里飞了出来:小明跑步往返两地需要五十分钟!不是单程,你有没有长眼睛的!老二在指导大女儿逗号做数学,一屋子都是她的声音在跑步。大非还听到厨房里“咣咣”的剁肉声,老三独自在里面准备这次家庭聚会的饭菜。大非走至厨房门口的时候,声音停了,变成了老三跟客户的讨价还价,老板,真的不能再少了,都是做生意的,我说我亏本做这生意,你会信啊!大非推开厨房半开的玻璃门,探着身子对里面说,要不要我帮忙?
老三俯着身子,用油乎乎的手按着手机,将一条语音发了出去,头也没回对大非吼道,要不就出去,要不就你一个人弄。这么一大家人的饭菜,大非想都不敢想,她提议去外面吃,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语气一致,外面吃饭那就是吃钱,吃病!她只得又退回客厅里,准备向老张找一个话题。一年能见到父母的次数也不过两三次。她说,爸啊,你今天头还晕吗?老张撇了撇嘴,还不是老样子。他捶了捶自己的腿,这里像塞满了棉花。大非试探地说,刚好来了长沙,要不我带你去湘雅做一个彻底的检查。老张扁扁的话语一下子灌满了气,饱满膨胀,莫烦我!我再也不去医院了,上次那专家给我开的治精神病的药!差点没把我吃死!大非并不意外,知道从他嘴里,一定是这样的回答,一辈子没输过液的人,感冒宁可把肺咳出来,也不愿意吃药的人,这世上大非还只见过老张。大非继续讨好,爸,我感觉你每天早上做的蛤蟆功还有点效,肚子好像小点了。老张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了一下,我的办法可比医生的强多了。大非与沙发上的老张,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恰似一条深沟。她正要摸索着在中间搭上一座桥,与他聊上一阵。老二从房里冲出来,从那条沟中穿了过去,差点撞上她。她这是赶着去卫生间。大非说,早干吗去了!老二说,吃多了西瓜,吃坏肚子了。
西面大房间的门开了,王老四抱着一大堆衣服从房内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九九和李凯此起彼伏的鼾声。王老四说,瞧这两连襟的猪婆鼾,也没有谁叫他们喝,硬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二女婿和三女婿在自家的饭桌上,你敬我往,往嘴里倒酒的动作纯属自发行为。大非的老公唐唐带着女儿小枇去了动物园,吃中饭的时候,问了一圈,除了小枇尚在幼儿园,对动物园和海底世界有着向往的热忱,其他孩子兴味索然。外面太热,已经去过几次了。不过,他们现在必定后悔,如果知道会被大人们关在家里做作业,宁可跟着大姨父出去了,在外面晒太阳也比做作业好玩。王老四抱着衣服,挨着老张坐着,一边说话一边叠衣,你到底洗澡了没,怎么还这么大股汗馊味。老张说,你嫌我,你以为你身上好闻!这才几月,这么热,事出反常,必有妖,难怪今年不太平。大非站着,帮王老四叠衣服,说道,老四,你头晕,歇一下啊。叫自己的妈王琼花为老四是这两年的事情。大非外婆共生了八个孩子。外婆前几年不在了,八个子女建立了一个微信群,从王老大一直排到王老八。王琼花是老四。三姐妹便开玩笑,我们家刚好差一个老四,你就是我们家的老四啊!于是就老四、老四这样没大没小地叫着。王琼花说,老四也是你们叫的,我在家确实是最没地位的。嘴里骂着,心中并不介意,她不像老张,从农村搬到城市,立马就能投身到广场舞的队伍中。老张融入不了,刚开始还有几个能聊得来的,一旦人家问起他一个月多少退休金。他立马便翻了脸走人,种田的哪来的退休金,这些人有点退休金那嘴脸硬是看不得。于是,在城市的小区里,他走着走着便成了孤家寡人。
老二边拍着肚子边从卫生间里出来,进了房间。没几秒,就听到惊雷一样的声音,我上厕所上了二十分钟,你一个字没写!你偷外婆的手机玩,一会儿不见你就玩手机!你还学个屁!接着“砰”的一声重响,是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王老四猛地站了起来,哎呀,这是砸的我的手机啊!王老四和大非赶紧进房。老二砸的不是手机,是句号的硬壳塑料球。王老四松了一口气。大非坐在逗号身边,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这样的场景,她怎么都要语重心长地,以大姨妈的姿态和孩子好好谈一谈。逗号没理会她。平日,老二总在电话里向大非讨主意,她也会在电话里和逗号聊几句。见面了,反而不如在电话里有时间聊孩子。老二站在一旁气急败坏,这孩子我教不好了,题目做得乱七八糟,一会儿不见就玩手机。大非说,你能不能好点说,你吼什么啊!你不也是坐哪儿,手机玩到哪儿?老二正要说话,大非说,你怎么好了伤疤忘记痛?她对老二眨了眨眼睛。老二重重吐了一口气,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当然怕,就在上周,她和九九就在逗号的语文书里发现了一篇类似于“遗书”的作文。十一岁的孩子,如此叛逆凶猛,全身裹着一团火,怎么样接近都灼人。
大非轻着嗓子对逗号说,来,姨妈教你,我们逗号最棒了,你妈懂个什么。大非好言几句,逗号不情不愿嘟着嘴起了身,重新回到书桌前。
王老四从地上拾起那个塑料球,句号呢,一会儿没看到句号了。老二便从房里出来,在沙发西侧的背面寻到了正捧着手机玩游戏的句号,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了。老二火气正盛,把手机从她手中夺了过来。扎着两个小丸子头的句号,哭得惊天动地。老二认出这手机是她爸爸九九的,冲到房里,对着九九的屁股就是几巴掌,骂道,喝得像猪一样,也不管管孩子!起来!九九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和酣睡被强制掐断的懊恼,这是怎么啦?老二从王老四手中接过还在发倔脾气的句号,往她爸怀里一塞,你如果再不教你的孩子,迟早我们都得死在她们手里。王老四从床上抱起哭得愈加凶猛的句号,骂老二,吃了生狗屎,还会不会好好说话!老张在沙发上也来了气,死!一天到晚只会说些狠话!
老二挨了批,哑了嘴,悻悻回到房间,听着大非教逗号做作业。九九红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坐到岳父身边。老三的儿子轩轩拿着一张试卷从房间走出来,一脸高兴,我写完了,可以看动画片了。电视被他打开后,熟练地调到奥特曼的动画档。在外婆安慰下已经逐渐安静的句号,又哭了起来,我不要看这个,我怕妖怪。老张说,关了,妹妹怕。轩轩龇着牙,对着外公做鬼脸,刚换完的牙齿参差不齐,东倒西歪。他说,不关,我要看这个,这有什么好怕的。句号的哭声再次响亮。老张说,关掉!你这孩子怎么说不清楚的,她是妹妹,在你家还是客人。他探起身子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直接掐断了。轩轩见外公这样,从沙发上拿起一个衣架,指着外公说道,相不相信,我打你!
老张气得一哆嗦,来啊!你多大本事,来打我啊!
轩轩拿着衣架逼近,举在老张头顶上跃跃欲试,你怕我不敢打啊!我爷爷,我就是这样打的。
你爷爷教得好啊!老张的声音带着抖动,这也是动了真气。
王老四将句号放在沙发上,伸手去拿轩轩的衣架,对老张说,你也是,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衣架被八岁的孩子拽在手中,纹丝不动。
李凯被家里的动静吵醒了,他中午原本也没有九九喝得多。轩轩这句话,他刚好听到了耳朵里。又见他一副不依不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再想到爷爷奶奶平日对他恶习的种种无奈。怒从心来,跑上前去,对着轩轩就是一脚扫过去,嘴里骂道,没教养的家伙!
轩轩没想到爸爸会突然出现,也没有想到一出现就是这样一个扫堂腿,没站稳,狠狠摔在地上,又气又委屈,哭着对李凯嚷道,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回家!
王老四说,这孩子,这儿就是你的家。
轩轩愈加委屈,用手指着李凯,这儿是他们的家!奶奶家才是我的家!
老三从厨房里听到儿子的哭声,冲了出来,骂道,你平时也不管他,好不容易接他和我们住几天,你就开打!轩轩见妈妈来解围,一时哭得更加理直气壮。九九终于清醒了一些,事情因为句号而起,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老张说,让轩轩看奥特曼,我带句号去楼下走走。
一股肉香从厨房飘到了客厅,液化气灶上两个灶眼都在冒蓝烟,一边炖钵,一边炒菜,再抽出工夫洗菜切菜,老三做饭独当一面。安慰了轩轩几句,想着厨房里的菜该翻动了,又折身回了厨房,把锅铲在锅里摔得天响。门没关,她的声音便一句一句铲了出来,我真的不想做生意了,孩子没带好,金山银山有什么用?
家里这般鸡飞狗跳,又受到了来自孙辈的刺激,老张站了起来,算了,我要回去!聚什么会,我看到你们,得了重病。
老张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九头牛也无法往回拉。来的时候是坐的老二家的车。三个女儿,唯有老二和他们在一个城市。王老四还想打圆场,现在怎么回去?九九中午喝了酒,酒驾是得了的事?老张说,我们自己搭班车回去!王老四说,还要去汽车站,这么一折腾没四个小时到不了。再说,我们俩出去,东南西北分不清,莫丢了。
吵吵嚷嚷的,一家人都围着老张,聚在客厅里。老三说,回什么回,过年都难得到这么齐,我们说好照张全家福的。好说歹说,老张气鼓鼓的,终于不再坚持。老二去厨房盛了饭喂句号,这孩子与饭有仇,看到饭直摆手。她便拿出手机,让她玩。刚满三岁的孩子手机用得超溜,不是看喜羊羊,也不是看熊大熊二,玩的是消泡泡的游戏。老二趁她不注意,塞一口饭进去。大非教了逗号数学,觉得老二说得没错,孩子心思不在作业上,倒全在手机上面。也难怪,里面有抖音、快手,还有同学们。作业刚做完,逗号便拿了外婆的手机,躲到一边去了。大非见老二这样,便说道,三岁可以自己吃了。老二说,逼犯人一样弄几口进去,还自己吃!大非说,你饿她一天,我就不信孩子饿了不吃东西,这么小你让她玩手机,难道没有前车之鉴?
老二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做得到有屁用啊,我们家天天电视都开着,她不吃饭,爷爷奶奶就把手机递过去,你看这孩子瘦得和猴子一样。九九坐一旁,不知道问大非还是问谁,你说我们家的孩子是不是人间的产品?她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
大非没有回答,也没有觉得好笑,一肚子话想说给大家听,却觉得说出来也是废话。吃饭的时候,唐唐带着小枇正好赶到。小枇的脸晒得红扑扑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从动物园买的会发光的海豚。唐唐手中提了几个,每个孩子一个。老张说,我看这些孩子,只小枇还像一个小孩。
刚吃了晚饭。九九接了一个电话,是单位上打来的。他一脸心事沉沉,我有急事要回去了,单位上有急事。最近,他正处于提拔考察期,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轻视。这是正事,大家觉得事出突然,又不可劝阻。本来一心要回去的老张,突然有些忸怩,晚上不安全吧!但是,眼见着老二进屋开始收东西,王老四只得也准备回家。这事已成定局,大家心中都觉得这次家庭聚会比往次更乱。老三吆喝着照全家福。孩子们蹲在脚下,大人们围绕着老张和王老四对着镜头笑。结果,一个个显得灰头土脸的。老二说,你开美颜了没?老三抱怨道,十级美颜都没有用,光线不好,连娃儿们都照得不好看。
大非看了看唐唐,我们怎么办?他说,说好明天走的,酒店我都续了。老三家三室两厅的房子,装不下一大家人,还差了一间房。于是就在小区对面定了酒店。唐唐不爱打牌,也不喜喝酒,他沉默的样子,总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他和大非结婚十年了,大家对此司空见惯。大非和老三将老二一家及父母送至地下停车场,九九将车倒出车库时,颇费了一些周折。王老四和老二摇下车窗对她们招手,那一刻王老四的皱纹特别深刻,两腮的肉松弛无力。大非突然心里一酸,有点想掉泪的感觉。
大非对老三说,我怎么感觉这么不踏实呢?老三说,我也是。
大非在酒店的床上给Z 发微信,告诉他,自己鸡飞狗跳的一天。Z 知道她家的所有人,还有她的大部分事情,虽然他们只在去年的一场会议中见过一次面。老二打电话过来的那刻,唐唐和小枇正在另一张床上聊天,而她正准备和Z 说晚安。
老二说,老大,我们出事了!
老二一向大惊小怪,但是此刻,大非的心好像被撞了一个窟窿,她是有预感的。汽车下高速的时候追尾了,坐在前面的老张碰到头了……老二的声音一改嚣张热闹,显得特别疲惫:早知道,我们不聚会就好了。
2
老二原是不想参加聚会的。
聚会的提议是老三一时起意,因为一年端午节临近了。老二在微信群里,看到老三在召唤大家。那刻,她本应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从单位到家里这一个小时的路程,刚好用来补觉。但是,逗号老师的一通电话将她的睡意驱逐得无影无踪。这个班主任带着逗号从一年级到了五年级,她说话慢条斯理,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得老二脑袋痛:逗号的数学没有及格,作业也没有按时做,这孩子曾经是一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啊!现在,她变成了什么样,油盐不进啊,一个学生如果失去了荣誉感和羞耻心,那基本就是没有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二只有道歉的份。车已经到了中途的建材装饰城,她曾经在那里开过一个家居饰品店。没有睡着的情况下,她每次都会注视着它,从当初的繁华到现在的灰败,看到它,就会想起每日在镜前匆匆一瞥的自己。公交车逢站便停,老二坐的那把椅子,是整个车厢最高的地方,须上一级台阶,再穿过一排,最后一排靠窗户才是它。中途有老弱病残,让座也轮不到她。到终点的时候,通常只剩下她,最多不会超过三个人。她对这个路程真的有些依依不舍,这是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光。
老二没有回家,拐了个弯去水果店买了些水果。孩子的奶奶一粒葡萄也不会往家买。水果架上苹果种类多,从两元多一斤到十多元一斤,她的手从左边摸到右边,总是选中间那堆价格不高不低的。出得店门,左右手都沉甸甸,塑料袋的提手缠在手腕上,勒出了两条深深的红印,只得将袋子堆在地上,半途休息。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老二知道,这样一步步,哪怕挪也总会到家。就像虽然每天将日子过成了一瓶糨糊,觉得再也无法向前流动,可哪一天不是睁开眼睛,自然就到了呢?这是她的哲学,过日子就得需要哲学。电话这时响了起来,是老三的,她不想接。响了几声后便自然断了。接着又响了起来,却是家里的,是婆婆的,问她怎么还没有到家,饭都摆好了。
人未进屋,句号的哭声先听见了。进门的那一刻,就像拧开了电视开关,是天天重播的剧情。孩子的奶奶身体并不太好,白天带着句号已是拼尽全力,晚上八点不到就在头顶上裹了条毛巾上床。老二认为她在九九大哥和小弟家带孩子时精神要比现在好一百倍。那时,婆婆还能为争取句号的诞生在家里含沙射影地说话,还能哭着求她和九九给逗号生一个伴。什么生个伴,就是想生个孙,大哥和小弟家都是生的男孩还不够,还得家家都有个带把的。奶奶明显不喜欢句号,每次回乡下,他们都是空着手回来。逢年过节的,大哥和小弟家的车子,后备厢被她塞满了土特产。她的小气和大方都是看人来的。孩子比谁都明白,谁和她亲,所以纵是这样日日带着,妈妈一回来,句号就不理奶奶了。逗号是外婆带大的,和奶奶不但不亲,还是死对头。所以,大的辅导作业,小的吃喝拉撒,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九九的晚饭十顿有九餐在外面。除了在单位上拿工资,他必须还要有另外的渠道去赚钱,所以也累。每当老二在饭桌上有点微词的时候,精神不济的婆婆便会说,他有什么办法,这个家里可都是靠着他。老二不能反驳,她的那种临聘人员的工资,用九九的话说,买几次水果就没有了。可是,她还是得去上班,就算只够买水果,那也是赚了钱回家。
逗号的那页作业纸就是夹在语文书里,被老二辅导作业时看到的。逗号小时候的字一笔一画极为工整,现在却有了少年奔跑的潦草。她写着:爸爸妈妈一点不爱我,只知道打骂我,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也许哪一天,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反正还有句号陪着他们。老二又惊又惧,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哭着问逗号,妈妈不爱你吗?妈妈为了你们两姐妹,过的什么日子,你没有看见吗?逗号看着妈妈的眼泪无动于衷,她甚至努了努自己的嘴,继续在台灯下埋着头,无所谓地说,写着好玩的。老二低声下气地说,你要妈妈怎么样呢?逗号说,不要来这一套,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这个孩子变成了铁石心肠,确实油盐不进了。老二火蹿了上来,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把逗号吓得身子一弹,她大吼道,不是你想死,是我想死!
老二哭着给大非打电话。大非也被吓得不轻,她说,自从有了句号,这孩子被你们弄成了什么样,孩子不是你们的出气筒。还有九九这个爸爸,周末就只知道陪领导钓鱼,喝酒,从来不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孩子不见世面,格局就小,就会想不开。大非的话让老二更加烦躁,她直接把电话给挂断了。大非当律师当惯了,光一张嘴,像念经一样,没有一点实质内容。她又给九九打电话,电话还没有拨出去,九九的声音已经在客厅里了。她马上将他拉到另一间房里,告诉了他逗号的事情。九九阴沉着脸,进了逗号的房子,顺便把门掩上了。老二便在客厅里看句号,她正看着电视里的倒霉熊笑。她有些内疚,管了大的,就管不了小的。除了搭积木,骑着她的儿童单车在客厅里踩上几圈,句号就看电视,玩手机,要不然她怎么混时间?好在下半年,就要读幼儿园了。老二抱起句号准备给她洗澡,突然听到逗号房里传来九九的怒吼声,她慌忙上楼,九九一身酒气,冷着一张脸将逗号的一桌子书全扔在地上,然后拖着她朝外走。她对着他说,你想干什么呀!九九说,老子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她不好好学习,还不想活了,她不是想死吗?来,上十楼平台,我陪她死!
逗号缩成一团,一只手使劲地抱着床头的床柱子。老二在她的眼里终于读到了害怕,她看着老二,像只绵羊一样叫着,妈妈。老二放下心来,她不是真想死。老二使劲掰开九九的手,她说,你去洗个澡睡觉。九九突然对她凶道,你看你,把孩子带成了什么鬼样子。老二一愣,她的泪再次汹涌而至,她跳起脚来,你自己干吗去了?教得不好就怪我!
大非在电话断了之后,本来想给老二回过去。老二给她电话的时候,她刚好在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一个新闻,一个跳楼的小女生,和逗号一般年纪。后来她接了一个委托人的电话,唠唠叨叨说了快一个小时。等差不多讲清楚,保姆已经给小枇洗完澡,唐唐正给她讲睡前故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打给老二。老二结婚的十多年里,没间断地叫着嚷着要离婚,但是,婚没有离成,句号还出来了。大非突然想到,这两年,老二说离婚两字说得少了,估计自己都说得不信了。Z 在微信上问她,忙完了吗?他的消息会在她和Z 的睡前时间准时到达。彼此问好,汇报自己琐碎的一天,找出一个值得分享的消息。简单而充满温暖,这是一个含蓄的,在现实外的另一个空间。唐唐不会懂,也不会觉察,他下班后所有的注意力给了他的女儿。今天她并不想说话,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父女俩其乐融融的样子。
老二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让她一个激灵。她说,我和九九打架了,他竟然一串钥匙甩我脑门上。大非问,伤到了吗?老二说,没有,我从厨房里拖过一把刀直接砍了过去。大非惊讶,天啦,砍哪儿了?老二的语气有些得意,我对着他脑壳扔的,算他运气好,砍在地板上了,把木地板剁缺了。大非脑子转不过来,刚才不是因为逗号吗?怎么现在两人自己干上了。她问,逗号还好吗?老二说,她带着句号睡着了。大非说,你自己想开点。老二说,不想开点,我还能活到现在?
大非想跟老三聊聊老二。她在微信上找老三。老三发了一个视频给她,一棵大树下,一群人的背影和声音,有男人和女人,还有小孩,甚是热闹。她告诉大非,她们市场做生意的外地人都觉得生活无聊,没事就聚在大树底下聊天,她问大非,你看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大非见老三这样,便知老二并没有把家里的事告诉老三,大非也就没有向她提起老二。老三在城郊市场开了一个农机店,卖粮油设备之类的,小到喷雾器、乡下的摇井把手,大到榨油机、碾米机,这两年还给一些颇具规模的厂做项目。她管销售,李凯管技术和售后,请了两个帮忙的人,晚上就和李凯住在门面上。城里买的房子舍不得租出去给别人住,她对大非说,端午节我们聚聚吧,都好久没有见面了。大非说,老二不一定能来。老二不来,爸妈就不得来。老三说,要他们坐高铁,我给他们在网上订票。老三的口气和她的腰包一样,逐渐变得壮实。她接着发消息,端午节三天假,我想把轩轩接过来几天,想起这孩子,我就头痛。他奶奶天天告状,不服管教得很。大非问道,你怎么不把孩子接过来读书呢?一个孩子的困难怎么样也能克服的。老三说,我又要给他们做饭,又要负责进货算账,一天嘴巴都讲干,每天累得像条狗,哪里来的时间……再说,现在读得不上不下的了,也不好弄了。再说,我们准备给轩轩生个伴。其实,我不想生,但是李凯想要,妈的,都什么条件,还生两个。大非一惊,问道,给轩轩生个伴,又丢在奶奶那儿吗?老三说,到时再说,现在的日子只能看得一手电筒那么远,看远了累啊!大非放了电话,心里打鼓,老三也准备要二胎了。到时生了,又会把唐唐的父母刺激一番。这两年,他们是见面便问,从遮遮掩掩到开门见山,大非已经朝四十的关口奔去,这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好在,每次都是唐唐出面,他说不想生,没有精力再带一个。公公婆婆听了便气,你们只管生,我们来带,可以了吧?这样一说,便会把目光看向大非,说道,要生就赶紧生,莫到想生的时候,又生不出来了。大非当着二老的面,对唐唐认真说道,给你两年考虑期,超过两年,你后悔,我也没有办法了。
大非当然不会生。怀小枇时,她整个孕期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吐到上手术台的前一分钟。她真担心唐唐哪天态度稍有迟疑,她就无法下台。唇枪舌剑的事一定是儿子出马,老人们才没有办法。
时间已经晚了。微信群里,老二发了一句,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如果我们不结婚就好了,你们觉得呢?
老三回过来:严重同意。大非盯着微信,Z 今夜没有等到她的回话,已经在微信上平静地和她说晚安了。她和Z 都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么,同时不能失去的是什么。大非也回了句:也许吧,如果我们都没有结婚。
早上五点多,老二起来给逗号做饭。上周,她才买了一个新式的保温桶,早上的饭菜装在里面,到中午还是温的,这样就可以省下一顿饭钱。她将逗号送到九九的车上,然后准备自己坐班车上班。俩人从昨晚干了一架之后,互相不想搭理对方。逗号突然叫住她,妈妈,端午节我想去长沙玩玩。
逗号眼神怯怯的,像只小鹿。老二突然看见了她四五岁时乖巧的样子。她心一软,看向九九。九九启动了车子,摇下车窗对老二说,去吧,我开车送你们去。每次相约外地的聚会,九九基本都是缺席。他的话让老二没有回过神来,车已经开走了。
老二高兴起来,在群里发消息:响应号召,端午聚会。我们要活得像没结婚时一样。
3
老张对于女儿们的婚事向来不操心,一句话原则就是,你们自己看好,不要后悔了又跑回来哭。彩礼我不要,嫁妆我也没有。
老二是三姐妹里面第一个结婚的。老二陪着女朋友相亲认识的九九。介绍人说,九九年纪大了点,那是因为要求高,所以拖到现在。人家有正式工作,人也长得精神。老二的这个女朋友在小学当教师。两人算是门当户对。老二那时在一个家居饰品店当导购。九九没有看上老师,却看上了老二。老二长得漂亮,一头柔顺的直发披在肩上,说话温柔,像唱歌一样动听。九九一下子就沦陷了进去。每日下了班,便在家居市场门口等着,一天手里提个小礼物。九九父母知道这个消息,先不干了,他们想找的是一个收入稳定,吃国家粮的儿媳妇。一打听老二家的情况,父母都是农民,养老都得靠女儿,更是觉得亏了。王老四听说老二谈恋爱了,便一个人进了城,叫上她的妹妹王老五。两人在餐厅的角落里偷偷地观察准女婿。回去后背着老张,打电话告诉在北京的大非,老二那个对象背有点驼,比老二大八岁,看起来好显老。唉,心都凉了半截啊!
大非那时正在机场候机,一个人去宁夏某个证券公司谈业务。她对王老四说,老二小时候最爱漂亮,爱穿裙子,吃口饭要含在嘴里几分钟。王老四表示同意,可不是,你们三姐妹谁娇惯了的,你爸抱都没有抱过你们。大非说,那就对了,老二找个像爸一样的男人,就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她就是缺少父爱。这又不是她第一次谈恋爱。这句话戳中了王老四的痛处,老二第一次找的不但比九九老,还有家室。老男人送点巧克力和甜言蜜语,就把她的爱情骗了。王老四问大非,那你说怎么办?大非说,让她自己考虑吧,是初婚吧?王老四说,是的。大非说,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注意是不是性格上有什么缺陷。王老四说,你不也是一把年纪没有结婚。大非大笑,妈,你狠啊!王老四加重语气,你也快点找人结婚吧,过了三十岁,谁还要你啊!
老二的婚事,老三觉得不差。因为九九在市区有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好了三年。另外,九九有正式工作,老二也没有远大志向,起码吃穿不愁。再说,九九不帅气,老二漂亮,他就会让着她。爱情这东西,迟早还是要归于现实。老三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她正准备和男朋友分手。老三大学毕业就去了广州,平面设计专业,却在一家广告公司当业务员,她看中的是销售带来的高提成。男朋友讲一口粤语,却在乡下,家庭情况比老三家还要糟糕。听说因为父亲爱赌博,负债累累,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还没有出嫁,光宗耀祖和重振家业的事情全在他身上。男朋友从和老三谈恋爱起就开始创业,三年了,毫不见起色,把老三的工资也一起用光了。老三说,我仁至义尽了,这就像买股,以为是个成长股。一直下跌,把本钱亏没了,只能清仓走人了。从老三嘴里说出的话很绝情,也很斩钉截铁。但是真正割肉走人,却用了差不多一年。一直到老二结婚的时候,她才真正分了,口袋布挨着布,人也瘦得只剩下一个壳。
老二的婚事不得不提上日程,因为肚子里有了孩子。老张很是生气,这事弄得伤风败俗,觉得九九家本来就瞧人不起,这样只会更让人看不起。于是僵着,也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老二的肚子到四个月的时候,像倒扣了一个箩筐。回家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是怀上了。王老四急了起来,恰好九九也跟着到了家。这件事不得不拿到桌面上去谈,关于彩礼,九九家提都没有提。老张不开心,他本无意彩礼,但是作为男方,你竟然提都没有提,这就是原则问题了。但是,一个人在家里气得脑壳冒烟,也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到底简单办了仪式就把老二嫁了。老张对着大非和老三说,以后你们还在和人谈,就把孩子怀上了,别怪我不认你们!
老张对王老四说,我们带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张家家规甚严,读书期间,老张不允许女儿们跟男生玩,哪怕在一起走路,说句话交换下眼神都不行。王老四曾经怪他管得太严,他说,她们以后难道不会谈恋爱的,又不是生得蠢。他说得没错,他的女儿们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不但恋爱了,还谈得很不省心。
老三的第二次恋爱不到三个月,便怀孕了。李凯从广州回长沙,准备回去考公务员。老三从广州回家,俩人就这样在火车上认识了。老三不是老二,她的手段要果断得多。先是要李凯家买了婚房,然后又买了个门面。婚房只写了她的名字,而且是男方在去张家提亲之前便买下了,这可比彩礼厉害。彩礼也没有省了,大行大市五万,五摞钞票放在张家的饭桌上。李凯比老三还小两岁,父母都是乡里的退休老师,形象也像农民,但是很会说话。在张家的平房里,也没有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反而很是谦卑。他们说,我们只有一个儿子,老三嫁过去就是给我们当女儿的。老张皱巴巴的心被熨烫得平平整整,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他说,老三这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从来不操心的。她从小到大就现实,长大了还是钱看得重。老二小时候娇气,长大了也是一个弱的。王老四没有反对,她对大非忧心忡忡的,两个妹妹都结婚了,大非还没有着落。你说,她到底谈了没有?老张说,操心也没有用,她谁都不靠,也能过得好。王老四白了他一眼,这就不像一个父亲该说的话,难道你想留她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老张也不说话,他也不能告诉王老四,女儿们一个个嫁出去了,他心里舍不得。两个女儿结婚的时候,他板着脸,将表情捂得严严实实,没有透露出一丁点不舍。
大非是在三十岁那年端午节带唐唐回家的。不是来商量的,直接就是宣布她和唐唐准备结婚。结婚之前,自己独自出资给老张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在5A级景区旁边,是市里最贵的楼盘,因为老家的水质不好,这几年癌症高发,这套房子给老张和王老四养老用。大非强调这是婚前财产,和唐唐没有任何关系。话是当着唐唐的面说的,唐唐微笑,并不表态。老张说,去城里养老?说得轻松,喝西北风?大非说,反正房子是给你们的,你们愿意租出去,租金也归你们收。老张观察唐唐,无论身高和长相,都是三个女婿中最优秀的。不过话是真少,加起来说了不超过十句话。问什么就答什么,像填空一样,不会多发挥半句。王老四却有点失落,大非是他家的骄傲,怎么不是找的北京人。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扫了扫大非的肚子,你不是也怀上了吧?大非说,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王老四疑惑,那你们两地分居吗?大非说,不,我和湖南一家单位谈好了,结婚就回了。王老四又问,那你们怎么认识?大非便大笑,妈,你让我三十岁之前嫁了,他是我请回来演戏的。王老四愣住了,演什么戏?大非便说,你不是说,如果我再不结婚,你就搬家吗?刚好房子也给你们买了,我就随便找个老实人再演场结婚的戏,不就结局完美了?王老四吓了一跳,大非十几岁读高中出去了之后,除了知道她一直努力和忙碌,工作收入不错,对这个女儿,她是最看不懂的。王老四不敢继续问下去了,晚上告诉老张,他却不以为然,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管过大非的生活,她也过得好好的。他对城里的房子和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他心中一直是偏爱大非的。
大非的婚礼办得热闹,老张是按照乡里最高的标准去执行的,流水席上每桌不仅摆了鸡鸭鱼,还另加了野生的脚鱼,这在乡里的酒席上几乎是没有见过的。老二和老三都说,这就是赤裸裸的偏心,经济决定地位,这话就是没错的。老二带着逗号,老三带着轩轩去送亲,她们从结婚之后,便愈加胖了起来,曾经清秀的眉眼全部挤在了一块,身子成了一个大球,两个妹妹都被误认为是大非的姐姐,让俩人气愤不已。大非说,不是因为你们的样子,是因为你们的孩子。老三说,你一把年纪了,赶紧生吧,加入我们的队伍。大非说,不急,我还没领结婚证呢,不试婚一两年,谁知道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我就再回我的北京去了,谁知道我结过婚啊。一席话把老二老三听得愣住了,还兴这种搞法!大非笑,不是从你们身上学的啊!你们结婚在前面了,全用来给我贡献经验了,结婚结成你们这样,谁还敢进围城啊!
大非说得没错。老二增大的不仅是体积,连嗓门也宽了。她和九九每日吵吵闹闹,要打要杀的日子已经初具雏形。老三嫁给了现实,李凯却并没有考上公务员,只好利用自有的门面去创业,正是最难的时候,轩轩只有几个月,老三就把孩子放到了奶奶那里,自己陪着李凯起早摸黑,日子过得辛苦而实在,常会怀念当初没结婚的时候,恨不得折回那天的火车上,退票改签,重新换个车厢,或者换个座位都行,她接下来的人生就不是和一个叫李凯的人在一起。
送大非上婚车的时候,王老四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张也揉了揉眼睛。老三看到这一幕,大声惊呼,天哪,我们的爸好像在哭。老张把手一放,骂道,放屁,谁哭!于是,一甩手便离了家里几个女人围成的圈子。
唐唐在设计院做图纸设计,不是设计房屋外形,是设计钢筋水泥,测算安全系数的那种,有一天服务的客户刚好是大非的同学。就这么一根线,硬把相隔千里的俩人牵在了一块。大非出嫁两年之后的某个早晨,她举着一张画着等于号的早孕试纸,对他说,走,领结婚证去,没它,我们办不了准生证。唐唐得意地笑,这是意外安全事故?大非白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非生小枇的那天。老张和王老四一群人守在产房门口,王老四总是试图旁敲侧击唐家的态度,她说,不知道等下抱出来会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大非的公公和婆婆等得有些紧张,俩人年纪也不小了,有个健康的孩子就是无价之宝。王老四的心放了下来,她把老张拉到一边,偷偷地说,还是大非嫁得好,那个孩子也会投胎,投到这样的人家。小枇被抱出来的时候,王老四接到老二打的电话,高兴地说,生了,生了,一个小公主。一队人跟着孩子往楼下去,王老四把未接完的电话给老张。老张大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挂了啊!老二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妈,我要和九九离婚!
老张一愣,说道,你们要离就离吧!跟我们说有什么用!这不是老二第一次说离婚了,隔三岔五的就给王老四打电话,关于婆婆的,九九的,孩子的,各种委屈。老张迅速挂了电话,赶上正抱着孩子下楼的人群。王老四说,老二打电话干什么。老张说,她能有什么,放不出个屁都会给我们打电话,还是小时候娇惯了。
王老四横了他一眼,你好意思说,你是给她们喂过一次饭,还是抱过一次?
老张低着头,那时候不一样嘛,那时候的孩子和现在能一样吗?
王老四问,那时候是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老张说,怎么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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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硬壳焦黄的月饼放在泛着油光的饭桌上,几双眼睛盯着它聚集的亮度,超过了昏暗的十五瓦灯泡发出的光。大非把它端了起来,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父母。老张坚决表态,我们不吃,你们三个分的吃。大非徒手将月饼分成了三份,有一块分多了点,她就咬下一口。再比较一下,发现用力过猛,咬多了些,最大的变成了最小的,只得重新将另两块小心翼翼地又咬下来一点吃了。站在一边的老二有些耐不住,觉得分的过程太过缓慢。老三眼见月饼越来越小,在一旁急得跳脚。大非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们家如果是两个孩子或者四个孩子就好了,一下就分准了,这也太难分了!老张每次跟王老四说起这事,就会笑得岔气。他不无感慨地说,大非从小到大就是一个闷着坏的,看起来笑眯眯的,全是坏主意。现在他躺在医院肿瘤科的病房,王老四陪着他,因为早餐的一块味如月饼的面饼,又讲起了这段往事。老张这次没有笑,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来日不多。从他的肠子上割下来的一坨东西。像杀鸡的时候,从肚子里取出来的那些赘生物,令人望而生畏。如果不是聚会那晚的那场追尾,做腹腔彩超时被发现,估计它会像被遗收的南瓜,在藤枯叶黄的时候,突然显现出来吓人一跳。手术做完了,医生说尚在早期,手术很成功。老张认为所有的人都在骗他,她们嘴里说得越好,代表真实的情况越糟糕。他对王老四说,我不知道竟是我先走,而且要比你先走这么多年!王老四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就算是恶性的,也能活个十年八年的,我们一起走。老张脸色一下就变了,我就说了是恶性的吧,你看你都不小心说漏嘴了。王老四说,我有说吗?你就是这样瞎想。老张不说话,看王老四将吃剩的白粥和面饼倒进塑料袋里,扎紧口袋,然后倒进病房门口的垃圾篓里。他对着王老四的背影说,你说过,下辈子做一头猪,也不愿意和我同槽了。王老四望了他一眼,说着,是的,我是说过,你那臭脾气,我受了一世了。大非的声音从病房走廊那里传了进来,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她把电话收了,然后小声问道,爸,今天怎么样?
老张的脸色有些蜡黄,他对大非说,你问医生了没有,我到底还有得治没?要是没得治了,就不要给我治了。大非笑,好,听你的,不想治了就拖回去。老张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听,对大非说,我还没有怎么样呢,你说话就这么不好听了。大非笑得更厉害,你放心吧,我问过医生了,你发现得早,做了手术就没有问题了。大非又对王老四说,你白天回去睡觉,我来守着。老张急了,我还要上厕所,尿管都拔了。大非抬高声音,爸,你不要这么自私,妈的脸色比你的还难看,几天了,让她回去休息。老张脸色不悦,大非提着装着碗筷的袋子,将王老四推到病房门口,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晚上来换班,中午老二过来送饭!
老张自己掀开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尿意实在是憋不住了。大非在一旁看到,迎了上去,搀扶着他的胳膊。老张的胳膊肥腻而冰冷,大非觉得这不是父亲的胳膊,而是属于另一个毫不关己的人。她心中难过,像别的女儿那样,将肘子亲热地挽进父亲的胳膊的时候,她和妹妹们从来未曾有过。她感觉到老张不仅是术后行走困难,还有被女儿搀扶着的尴尬。他微驼而肥厚的背,身上浓浓的汗渍味,还有来自他口腔的酸腐烟味,都向大非扑面而来。她习惯了他暴躁的脾气,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去适应他开始衰老的身躯。大非想逃,却到底将他送到了厕所门口,从背后将他的长裤褪下,从外面提着输液瓶,然后将门轻轻掩上。她小心翼翼不挨着他的身体和内裤,那是他的体面,也是父女之间不能跨越的距离,但是大非知道,终有一天,也许就是不远的将来,这点距离是必要打破的,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人生终点的到来。
老张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睡裤已经提了上来,裤线扭到了一边。大非想去纠正,被老张一手挡了回去,粗声粗气地说,不要动我!大非说,如果你小时候抱下我们,也让我们坐在你膝盖上撒撒娇,现在我照顾你,你不会这么难受吧?
老张没好气地说,你们懂个屁,娇惯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你看看你们的孩子,哪一个是省心的。大非说,小枇就很省事,她爸的腿就是她的沙发,从小到大,连重点的话都没有说过。老张不以为然,凡事不要说早了,逗号那么大的时候,也懂事。大非笑,这个嘴里听不到一句好话的老张,才是她熟悉的父亲。
中午的时候,老二过来送饭,这是约定好了的。她向单位请了一天假。三姐妹站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只有老二哭得最凶。平日,她每到周末便拖家带口地去了娘家,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老张总是毫不掩饰对她娘仨的嫌弃,父女俩唇枪舌剑一番,老二事后总会在群里说,我再也不会去老张家了,他说话实在是太挖苦人了!到下一个周末,他们一家人依旧浩浩荡荡地过去,周而复始。大非和老三发现,只有老二最是接了老张的真传,连那咬着牙齿骂人的劲头都全盘接了过来。三姐妹和王老四在等候的间隙,不自觉讲起老张这个人,一辈子不进医院,要不是那么一撞,还不知道啥时能发现,可见万事都有天意。大非说,我记得爸大热天穿着厚外套,背着药壶到地里打药,那么大的太阳,回来的时候,把衣服一脱,人就像融了的冰激凌一样。王老四说,有一次你爸在地里打药中毒了,人都晕在地里了,被人发现抬回来的。然后,把他抬到乡医院,他醒来看到穿白大褂的,吓得坐起来就往外跑,什么药也没用,回去就好了。老三说,难怪爸刚才上手术台的时候,那腿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平时说这些,女人们肯定会笑,而现在,她们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互相看着,愁眉苦脸的,笑不出来。
老二说,有一个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我给老张打电话,说自己今天会加班,要老张带雨伞去接下逗号。老张说,有什么好接的,你们小时候,再大的雨,我也从来没有接过。我就抗议,你不但不送伞,你也不送我们开学报到,期末也不跟我们搬课桌回家。世界上,有几个像这样的爸爸呢?老张说,那是培养你们独立。那次,老张硬是没去接逗号,是王老四去的。老二讲着向她妈求证,老四,这事你还记得吧?
大非三姐妹就在病房外讲起了童年,像一些年前,过年时围着火炉守岁时谈过的那样。老三说,碰到下雨天,就希望在接孩子送雨伞的大人中看到王老四和老张的身影,可惜,一次都没有过。老二说,以前学校一放寒暑假,就要把课桌搬回家,又笨又重的桌子要搬几里地,人家的父母去学校,用单车帮孩子运送回家。我们倒好,走几步,挪几步,硬是要搬一天。大非说,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老张的怀抱。大非问王老四,我们小时候,爸到底抱过我们没?王老四说,你爸不敢抱,说怕掉下来。大非说,一岁多,两岁多的时候呢?王老四说,怎么没抱过,有时带着你们走亲戚,你们走不动了,总要抱两下的。大非说,妈,你只是看起来凶,其实,在我们家,还是爸说了算。王老四也不说话,只说,你们孩子懂个什么,我们家那条件,天天在地里苦做,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你们都养活。老三笑,就和养三头猪一样,不听话就骂就打,没点耐心。王老四说,养三头猪,过年了还能杀了吃,养你们三个“白眼狼”,只知道给父母开批斗会。而且你爸,现在还在手术台上,你们就想不到他的好?大非便说,我们不能把他当病人啊,只有得了重病,才会让人想起他的好。他这么一个讨嫌的人,应该活一千年才对。一句话,把老二又说哭了。
老二将饭盒、菜盒一样一样搬出来放在桌上,一言不发,或者答非所问。大非将她带到走廊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又打架了?老二心事重重说道,九九出事了,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被人举报了。大非说,他那些事情,又没有违规,利用自己的剩余劳动力而已。老二说,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好多事情,他并没有告诉我,怕我担心,他其实也不是一个坏男人。大非安慰道,九九也是老江湖了,他有分寸的。老二接着又说,自从和逗号那么闹了一出之后,我觉得他对孩子们脾气也好些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逗号拖拖拉拉的,要是平时早就一脚飞过去了。我听到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气得哼,临出门的时候,对逗号竟是轻声细语的。可见,他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大非笑她,看来出点事情也不全是坏处,你还发现他的好处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事。老二点了点头,也是,再差的事,也不会总没完没了。
晚上,老三赶了过来。一进病房的门便说,明天一早,我必须走,广东那边来了一个重要客户,开口就说要十台碾米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吹牛也不打草稿。可是,哪怕是一只吹着牛皮的蚂蚁,我们也得当真啊。老三一边说着她的生意经,一边凑近老张,话锋一转,我觉得爸的脸色好多了,又有力气教训人了。老张没好气地说,我什么时候教训过你们!老二和王老四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闹哄哄的,大非小心地对隔壁病床的说,不好意思啊!我们马上就走!隔壁五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人陪着自己的丈夫,她不无羡慕地说,你们家多热闹啊,还是孩子多的好。老三说,我爸还不是想儿子,超生了一个又一个。老张气得坐了起来,骂道,放屁!话刚说完,他放了一个响亮的屁。王老四说,哎呀,这个好,医生说,通好气就可以吃干饭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5
王老四在电话中一个劲地对快递员解释,我没有在网上买东西啊,我一个老人在网上买什么东西啊!老张在一旁说,和他啰唆什么,挂了挂了,现在骗子太多了!就想骗我们老人买东西。快递员在电话中解释,是一个电风扇,货款和运费都已经出过了。老张突然恍然大悟,那就是唐唐给我们买的!待收到包裹打开,是一台产地德国的无叶落地风扇。王老四给大非打电话,估计在忙,无人接听。老张说,不用打了,只会是他!你看我们三个女婿,唐唐买东西向来是先斩后奏,东西收到了,还不知道是谁发来的。九九呢,买个东西要问好几遍,爸,你要不要的?难道我会说要。李凯没钱的时候,反而手松,这几年做生意,也做得精明了。总的来说,人都不坏,就是一个个好像都不正常。王老四说,他们再不正常,也比你正常。老张说,自从我生病了,你就翻身了啊!我说一句,你就逮十句,这是报仇啊!
不一会儿,大非电话便回了过来。她并不知情,不过,给自己的父母偷偷买东西,无论怎么样,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她便顺势说道,他就是这样,估计上次因为爸不肯在客厅安空调,他记心里了,就买了个无叶的,这种风比有叶的柔和一些。总之这事做得皆大欢喜。老张俩人吹着电风扇,越吹越觉得满意。正高兴着,老二的电话打来了,还没有开口,先哭上了。老张觉得烦躁,骂道,哭什么鬼。
老二说,逗号跑了!老张以为自己听错了,跑什么?老二大哭,她离家出走了!书包,收拾了些衣服不见了。
老张连应了几声“啊”,然后气愤地骂道,你们是不是又打她了?
逗号虽然总是对着父母干,但是像这样的离家出走却是第一次。老二回忆,她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她压着脾气,低着姿态有段时间了。吃过午饭,逗号突然问老二,要怎样才算是一个有出息的人?老二见机会难得,便说,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做你喜欢的事,自己养活自己,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就是有出息的人。逗号的表情有些轻蔑,我要当就当钟南山爷爷那样的人。老二大喜,一瞬间觉得生活云开雾散,一连说,只要有决心,你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逗号歪着头,也显得兴致勃勃,说道,如果我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外公外婆会怎么样想?老二笑着说,等你成了钟爷爷那样的人,你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了。逗号说,去哪里了?老二说,去天上了。
逗号看了一眼老二,没有接话,友好的聊天戛然而止。老二不知道自己又触犯了她哪根神经,不免有些悻悻然。她回自己房间看了一下句号,小家伙还在午睡。老二看着她骑马式地趴在床上,小脸蛋一脸粉红,觉得十分可爱,拿着相机给她拍了张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写道:醒来就是小妖怪,睡着真是小天使。婆婆出去买菜了,家里静悄悄的,这样的时候,老二恨不得时光就像墙上坏了的时钟一样,再也止步不前。她切了一盘苹果和猕猴桃给逗号送过去,才发现她反锁了门。老二敲了几次,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老二见逗号把头埋在被子里,问道,你怎么回事?起来吃水果。逗号说,请你出去,我想安静一下。老二热脸贴到她的冷屁股上,说道,你能不能好好跟妈妈说话。妈今天肚子痛死了。老二说得很可怜,也是事实,生理期第一天,小腹一阵阵幽幽地疼。逗号大声说,我不吃!请你出去!老二把碗往书桌上狠狠一放,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得砰的一声响。她能听到胸腔里跳动的声音,这是激动了。她大口大口地朝外吐气,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这个白眼狼,我真是忍得要吐血啊!老二倒在句号旁边不过睡了一会儿,句号便醒了,然后开始哭。老二牵着句号出来,逗号的房门是开的,她小心翼翼走进去,发现孩子不见了!
事情从老二嘴里说出来,很是详尽,每句话都带着表情。老张和王老四慌忙出了门赶去老二家,招了一辆的士。平时出门,拿着老年卡,乘车分文不用。九九从饭桌上下来,急匆匆回家,他早上才站在镜子前对老二说,以前古人说一夜白头,我觉得是瞎编的,现在看我自己,头发好像突然就白了一半啊,日子真是过得不省心啊!九九开着车一路疾奔,红绿灯都没有顾得上。他下车便看到哭得一脸红肿的老二,又急又怒,你又打她了?不是说好,不打不骂了的吗?
我真没有!老二跺脚哭道,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几个大人围着附近的大街小巷和逗号爱去的万达广场反复搜寻,到逗号的班级群询问,逗号有无和同学们联系。一时之间,逗号离家出走的消息爆炸了,马上有热心家长愿意加入寻人队伍,也引发了孩子教育的大讨伐。老二想着前不久,逗号才写的“遗书”,越想越觉得可怕,不断问九九,她不会做傻事吧!九九又急又烦,见老二披头散发的样子又觉得可怜,拍了拍她的肩膀,不会的,这孩子只是嘴巴硬,心还是软的。大非和老三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电话一会儿一个。大非说,你们得去报警,让公安局启动“天眼”,不要瞎急瞎找。
天气热,街道升腾起白茫茫的热气,在天地间和人心里炙烤游离,焦灼又茫然。一行人只得去派出所报案。值班警察问道,孩子带钱了没?老二摇了摇头,她应该只有几块钱,我的钱包就放在茶几上。她在这方面很有规矩,从来不乱拿大人的钱。警察在一群人火急火燎的包围中,显得云淡风轻,十几岁的孩子离家出走的事情经常有,钱用完了,自然就回去了。九九说,警察同志,我怕她轻生。于是,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把逗号前几天写“遗书”的事拿出来一说。五十岁左右的警察拍了拍九九的肩,开始登记,一边问询一边说,现在的孩子不怕死,是根本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这个案子接了,老二心里略安了一些。大家在警察的指挥下,继续天罗地网地搜寻。
老张和王老四是九九强烈要求他们先回去的,两个老人非但不能起到作用,嘴巴还不停将老二和九九埋怨,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他们逼成这样的,孩子自己都说不愿意待在这里,一不留神,你们两个就是男女双打,这下好了,把孩子打跑了,你们就后悔一辈子吧!这些话,让老二的绝望更加一层,她又急又内疚,恨不得随便撞在街上的哪辆汽车上。一家人的脸色就像即将黑了的天空,越来越暗沉。老张和王老四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家挪。一路上,王老四讲起逗号小时候,有点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先给外婆吃。九九在家里喝醉酒了,没有理他,逗号知道给他端杯水。睡在沙发上的时候,知道给他盖床被子。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这样的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呢。她说,早知道就一直自己在乡下带着就好了。老张重重叹口气,说道,看吧,逗号有个三长两短,老二也活不了,我看她下午就不太对劲了。等到两人走到楼下的架空层,王老四发现一个孩子背着书包,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石凳上,平常下午小区里的老人们经常围着这张凳子打牌或者下棋。她擦了擦眼睛,叫道,逗号!那孩子果然抬起头,大声地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王老四,外婆!外婆!边叫边哭,她说,等我有出息了,你们一定不能上天。失而复得的巨大的惊喜让王老四语无伦次,你看你这孩子,你到处跑,是要把我们都吓死啊!逗号继续哭,外婆,你不要死,我要你活一百岁,一千岁。王老四突然明白了过来,她也哭了起来,谁说这孩子是白眼狼,没有良心啊!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不知道吗?
大非正准备上高速的时候,得到逗号找到的消息,老二家不用去了,不觉大松了一口气,将车停在村道边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写了一下发给了Z。对着手机里面的另一个人进行倾诉,似乎正演变成一种习惯。信息发过去,也不急着等回复,这也是一种默契。Z 的微信是晚饭后才回过来的,他写道:我现在离你家五百米。今天过来开会,顺便散步到了这里,方便见个面吗?大非有些激动,对着镜子梳头发,扎起来又放下来,如此几番,最后还是选择头发披着,这样显得脸秀气一些,尚能窥见点残余的少女感。她临出门前,想跟唐唐打声招呼,二楼传来小枇和她爸爸说话的声音。她上了楼,倚着书房前那个回廊,看见唐唐正光着上身站在凳子上,往书房墙面贴隔热垫,小枇坐在地上昂着脸看着爸爸。书房朝西,是整个复式楼房最吸热的地方,纵是开了空调,前面半小时,也像蒸笼一般。小枇跟她爸说,书房里有一个学习怪,妈妈就爱待在书房,会不会被学习怪吃了。唐唐身上全是汗,像融化的冰激凌,他对小枇说,这里太热了,去楼下找妈妈。小枇说,不,我在这里陪着你。
大非穿过走廊走了过去,对唐唐说,我出去散下步,又故意问小枇,要不要陪妈妈出去走走?不出大非意料,小家伙很坚定地摇头,不去。小女孩总是同父亲要更亲近一些。他带着小枇打乒乓球,骑单车,组装模型。大非曾笑着提醒他,小枇是个女孩子啊!唐唐反问她,那又怎样?女孩子除了不能做爸爸,什么都可以做。
大非下了楼,心情有些激动,脚步就变得迫不及待,哪怕是陪着Z 去小区旁的河边走走也是不错的。她突然又觉得不妥,万一碰上个熟人,又怎么解释。那去找个茶楼,或者咖啡厅,在温柔的灯下聊一个多小时。大非早就发现,一个女人站在太阳底下,皮肤上每一丝皱起或者断崖般的纹路,都会无处可遁。只有在暖色调,调暗的灯光下,一切才会变得模糊而可亲,就连现实都会变得若即若离。她下得楼来,给Z 回了句:把位置发过来。Z 很快便发了过来,却是小区对面街区一个四星级酒店的位置。她马上回:什么意思?她站在路旁,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家的书房,随着灯光流泻出来的,是唐唐的影子,他已经开始被人嘲笑成灯泡的头顶,还有突起的小腹。他正踮着脚,双手朝上,将隔热材料一寸寸弄到天花板上。他不爱看书,很少进书房。他这样,是为了自己。她久久站着没动,然后对着窗口喊了一嗓子,唐唐!身影猛地矮了下去了然后窗户被打开,他伸出脑袋看着她,一脸灿烂的笑,和后面的灯光融在一起。大非心中涌出一句话:这平淡如同灯光的生活啊!
大非对他挥挥手,朝小区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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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在微信中突然问大非: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主播打赏,一次几百元,一个月打赏了四次,说明什么?
大非问:是不是李凯?老三回道:是的,他说是朋友的妹妹,要替她捧场,你信吗?大非说,你能问我,肯定是不能信。如果钱不多就算了,到你们这种阶段,你自己把钱管好就行了。老三说:当然,钱都是我管着的呢。这种话题没有出现在群里,只能私聊,因为还有王老四在里面。王老四在群里面最为活跃,早上发一朵闪闪发光的莲花,晚上发一朵带着音乐的晚安玫瑰,甚至会应用小程序,给自己换上不同风格的服饰,将那些照片发到群里。三姐妹都夸道,老娘,你真是越来越美了啊!除了赞美,三姐妹在群里骂男人,抱怨鸡毛蒜皮的生活,说得惊天动地。这个群被李凯发现后,用老三的手机把群名更改为“负能量怨妇群”。从此以后,三个人略有收敛,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在群里说的。
和大非这番私聊不过几日,老三在群里说:倒霉,这个月姨妈没来,估计中标了。大非有些无奈,还怀疑着李凯呢,竟还整出一个小人儿,人生全无规划。她说:你不要估计了,去验证下。到下午,一条标着“中队长”的试纸的图片便发到了群里。老二很是幸灾乐祸,说道:欢迎老三自此进入新生活。老二这天心情不错,九九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另外,句号马上就要进入幼儿园,一家公办的幼儿园就开在了逗号的学校里面,解决了两姐妹分头接送的问题。她喜滋滋地说:我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差嘛,总还是有点阳光的。老三说:每天出太阳把你晒煳才好。老二发了一个咧嘴的笑脸,写道:现在九九回家早多了,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变得轻柔了,他可能真怕女儿们和我们一样,几句不要钱的乖话,几根棒棒糖就被人哄走了。
大非一边在电脑上帮客户修改合同,一边看两人热闹地聊天。她说:爸爸的角色太重要了。老二说:这话实在太对了,我们就是和老张不亲热,选择男人时要求实在是太低了。老三还是那句话: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们重选一次就好了。大非突然问道:如果能够可以自由选择下辈子,你们还会选择老张做我们的父亲不?群里突然安静了一下,老三说:这个问题,我认真想了。除了老张,我还真接受不了另一个父亲。老二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大非说:那你们还想玩穿越。除非带着我们现在的经历和思想穿越,要不然就算返回到娘肚子里,重走一百遍,我们还是走的老路。原生家庭决定了我们的路。大非写完这话,觉得很有哲理,自己有些兴奋,在手机上编辑了一下,心里想着发给Z。但是,她最终把这句话写了下来,连同Z 以前发给她,她认为很有道理的话一起存在备忘录里。对于这些她珍视的语言,换下一部手机时,它们也就不见了,就像生命中途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那天,大非刚走出小区大门,正准备穿过马路,斜看过去,就可以看到Z 所在酒店镶了亮色的大字。唐唐就是在那刻给她电话,要她等一下,他和小枇已经出来,准备陪她一起散散步。如果将时间重新调到那个晚上,如果她没有对着唐唐的影子,心中一动,对着窗户叫一嗓子,如果唐唐没有推开窗,如果这些小动作没有推开平静的生活,也许生活轨迹就会不一样了。她必然横穿马路,去面对另一个男人和一段故事。Z 后来面对大非的抱歉,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没关系,下次再见,来日方长。大非说,下次陪你去我们旁边的风光带遛遛。Z 说,其实你和我这种状态,酒店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大非一愣,她所想要的温暖,只是隔岸观火,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慢慢地,就这样冷却了下来,先是早安不见了,然后是晚安也不见了。Z,成了微信众多符号中的一个。彼此都在,这个年纪不可能像年轻人,一言不合就把人拉黑了,过不了多久,或许某一刻突然想起,记不起彼此的微信名。
王老四一边看群里的消息,一边对老张说,老三又怀上了。老张坐在窗前的板凳上剥大蒜。老家的五亩地一直没丢,种菜籽、黄豆,还有旱谷。农忙季节回去住上几天,现在种地早不如往日那样辛苦,播种、收割都可以机械化。菜籽收了榨油,旱谷碾成大米,油和大米都是自给自足,多余的换成钱。回去一趟,邻居给的各式蔬菜能背上几麻袋。只要不生病,城里的花销也没有这样恐惧。老张剥了一大碗蒜和一大碗新花生,这是用来泡在陈醋里的,王老四说跳舞的老伙计现在都在这么做,这是最经济的养生方式,他以前不信这些,生病后开始听话了。他听了这个消息,过了半晌才说,多个孩子多好多事,老三太辛苦了。王老四说,这个年纪不辛苦,什么时候辛苦。老张说,老三吃得苦,因为知道我们到处借钱送她上大学。她在大学里没吃过肉,晚上饿得要吐了,也舍不得买个馒头吃。她不找我们要生活费,我们也就不给。现在想,还是自己没本事,欠她们的。王老四说,那个年代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啊!老张说,我虽然没有用,但是做对了一件事,做死累活,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读书。大非和老三读了大学,老二自己不爱读书,也读了一个中专吧!王老四说,你这么个不开窍的脑壳还做了一件开窍的事。
王老四又说,老二要我们接送句号上幼儿园。老张瓮声瓮气地说,不答应!她家里又不是没有公公婆婆。几个孙儿,独独带了逗号,够对得起她们家了!一碗水要端平,帮了这家,没帮那家,何时是个头!王老四说,你这人嘴巴这么恶,事情又做了,何苦呢!老张烦躁了起来,再盯着我们,就回乡下去算了。我们如果像她们这样带孩子,只有死得成了。王老四剜了他一个白眼,胡说什么,这个字以后不要乱说了。
正说着,手机便响了。老张说,我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老二。王老四说,你是神仙。老张笑了笑,我还知道,肯定是她公公婆婆回乡下,一家人过来混饭吃。王老四笑着接通了电话,老二在电话那边说,妈,我们过来吃饭啊,在路上了!九九给你们带了二十斤湖里的野生鱼。
电话按的免提,老张听了,一得脸意,我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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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跟王老四说了几句话,便伏下身子在一旁哇哇大吐,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待老三的声音再传过来,王老四惊喜地说,老三,你这胎一定是女儿,儿女双全就是人生圆满。老三有气无力地说,我坚持不了了。王老四说,怀女儿,就是反应大些,我怀你们三个苦胆都吐出来了,后来那个被引产掉的弟弟,就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个弟弟要是能生下来,也有二十几了。老三一边喘着粗气,你都说了几百遍了,弟弟如果在,你有这样轻闲的日子过?王老四说,那你们几个姐姐,好歹都会关照些。老三说,各自成家了,谁能帮谁?你看我现在,我还要做生意,做四个人的饭。大非和老二能帮我?谁也帮不了我啊!
王老四为难地看着坐在阳台上的老张,小声说,我看能不能做做你爸的思想工作,我去给你帮一段时间忙。老张往这边瞧了一下,王老四便进了房。老三说,我怕大非和老二有意见,老二还好,因为你们带过逗号。大非上次就说,给你们在城里买房子,是安度晚年,不是方便给大家带孩子的。王老四说,我们都不说,她不会知道。老三说,算了,老二那张嘴,是没有门的。再说,爸也不会同意,爸说以后谁的孩子也不帮带……说完这话,电话就断了,又去吐出去了。
王老四从房内出来。老张说,你们两个关起门讲我什么坏话。王老四也没有打算迂回,老三反应太大了,又没有人给她做饭,我去给她帮一段时间忙吧。老张一摆手,不去!你那时不也边吐边下地干活?我们也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年活?一代只管一代,不管!王老四声音高了起来,我们那时姐妹多,没有一个亲爹亲妈的心疼,也没有亲婆婆喜欢。老张说,我妈都走了多少年了,你还盯着这事不放。王老四横着眼说,你也知道人是记仇的。你生病的时候,她们不管你,你能活?到将来我们老得不得动了,我又比你先去了,看你怎么办!你还不得靠她们?老张说,我都得了癌症的人,我不比你先走!她们不得让我干活,我做恶人还不是为了你。一番话说得王老四眼眶一酸,说道,我不得丢下你的,我去哪儿都带着你,现在超市里都兴买一送一。买一个妈,送一个做祖宗的爹。老张笑道,你这婆娘,嘴巴比我还毒。
王老四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老三那里。老张依然坚持,要去,你去!我是不得去的。王老四随他在身边唠叨,夫妻这么多年,她太清楚他了。待她出门,他就会跟着出去的。中途老二打了几个电话,一会儿说还有百把个土鸡蛋一起捎过去,一会儿又问,是不是老三反应过去了就回来,不会待到生吧。她说,我不得告诉大非的,怕她有意见。王老四说,你们家老大不是一个小气的,她是心疼我。老二说,我们还不是没办法,条件不允许啊!待到晚上,老三又打电话给王老四,不要过来了!孩子发育不好,不能要了!
老张得知这消息,呆坐了半天,重重叹了一口气,我都做好了准备,又不用去了。王老四进了房间,给大非打电话,家里凡是重大的事情,她还是习惯打给大非,而不是老二。大非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爸养好自己的身体,她那工作环境不太好,机器上都是新刷的油漆,早点发现异常,也是好事。王老四放了电话,心里还是难受,又打给老二。老二情绪激动,老三这种情况怎么能要呢!我和九九打打杀杀,可是九九从来没有原则性问题啊!王老四一惊,她从老二的话语中读出了另一个意思,这应该是老三和李凯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啊!王老四问,老二,老三到底怎么回事啊!老二说,看老三自己最后怎么决定吧!她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过得几日,也没有等到老三去医院的消息。老三告诉王老四,她婆婆带着轩轩准备去老三那儿,有将他送到城里上学的意思。王老四说,你这么一个情况怎么带孩子。老三说,婆婆会留在我这儿,公公在老家守着。王老四不解,反正俩人都有退休工资,怎么不一起到城里算了。老三说,公公在家也不做事的,来也帮不了忙啊。王老四觉得这话怪怪的,想说那你们都只要妈,爸难道就扔了?她没有说,她心里想的是,她以后绝不会把老张丢下,忍了老张几十年,图的就是老了有个伴,哪有老了被人分开的道理。
王老四从柜里搬出一本相册,坐到老张身边。太阳已收敛了火热,夏天要过去了。她用湿毛巾抹了抹上面的灰尘。老张凑了过去,你啥时拿过来的?王老四说,上次回家就带过来了,这个东西可不能丢了。她指着第一页上的那张照片,是三姐妹的合影,大非站在老二和老三中间,她表情严肃,老二咧着嘴笑,老三一条裤腿高,一条裤腿低,一脸懵懂地看着镜头。背景是老屋后的大柳树下,再往前十多米,就是一条十来米宽的河。他们叫它沟。王老四说,老三应该才五岁吧。老张说,没有,最多四岁。我去地里打药去了,她们三个用一个破车胎浮着,在沟里游泳。隔壁队里姓范的男孩,把车胎放了气,几个差点没被淹死,想起都后怕啊!我们罚她们不许吃饭,跪成一排。等我一下地,你就偷偷给她们饭吃。王老四说,不调皮那还是小孩吗?老张见老王一页一页翻着,摸着,说道,乡里的照相师傅只要下乡拍照,你就会给她们每人换了一套衣服去照。那时我们每天累得筋疲力尽,日子硬是看不到岸,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思给她们照相。王老四说,不照,你现在看什么?你估计连她们小时候长什么样,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老张哼了一下,我只要不得老年痴呆,到死都记得。王老四转过身打了他一下,不许这么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要有点忌讳。
王老四停了下来摸了摸皱巴巴的手,说道,我记得大非小时候拉着她外婆的手说,外婆,你的手怎么像塑料袋啊!你看我现在也是一层塑料皮了。她叹了一口气,老了,再苦的日子,也不可能有机会再来一次了。怪事,以前的日子过得那么差,现在看这些照片,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老张说,我也觉得奇怪,现在日子好过吧,可我还是觉得以前的日子好。那时就想着,她们三个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一晃眼,她们不但大了,每个人还有数不清的烦恼。
王老四摸了摸照片上的塑料膜,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了。很多事情都丢在了过去里,能捞上来的,就是这些瞬间了。她说,等我们走了,孩子们像我们这个年纪,她们想起现在这段自己认为最难的日子,根本不是最差的。不但不差,还想返回去再过一次呢。
王老四将相册放回柜子里,走至阳台上,被窗台前一株嫩绿的苗吸引了视线。泥土是从种了大蒜的盘里撒出来的,没有管,不知何时聚成了堆。一根细细的杆子顶着几片叶子就从那一小垄土中破土而出,很有生机的样子。她兴奋地招呼老张,你过来看,这是什么苗子?
老张凑了过来,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是啥时的豌豆苗子?前些时候,老二才给句号讲三粒豌豆的故事,太阳晒开了豆荚里躺着的三粒豌豆,一粒豌豆想到太阳上去,一粒豌豆想到月亮上去,只有一粒豌豆想去被需要的地方。它被风带到一个生了重病的小女孩家的阳台上,它在阳台的缝隙里发芽、成长和开花,小女孩看着豌豆一天天发芽长大,病奇迹般地好了。
王老四说,你现在也和孩子一样,童话故事听得这么认真了。
老张笑,给孩子们读故事,比玩手机强到哪儿去了,老二还是有进步。
王老四说,当然,妈只会越当越好的。她探过手去摸了摸嫩嫩的叶子,这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还是孩子们故意放在这儿的?我们把它移进花盆里吧?
老张说,不要动它,万物生长,各有造化,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