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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如影随形

2022-02-25方晓

都市 2022年2期
关键词:唐顿爱情

文 方晓

画上的新娘

下午,因为一个预感,马格离开家。一路向西,天黑时他到达城乡接合部。寄居在此的多是外乡人,傍晚收工后从城市匆忙赶回,所以这里新的一天从夜晚开始。马格参观了喧闹的夜市,冷静地旁观了两场斗殴,还在一个小吃摊上喝到了童年时代的汽水。荒废的宗祠前搭建了一座舞台,一个流动马戏团正在演出,马格站在人群中严肃而耐心地观看着,还鼓了几次掌。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夜深了,他又走回城市。这天夜里,很久没有光临的一个梦境再度出现,而且有一个年轻女人彷徨其中,熟悉的梦第一次有了色彩,但女人始终面目不清,像秋天原野上一缕断断续续的晨雾。

第二天夜里,马格再次出门。在离舞台最近的小吃摊上,马格要了一碗馄饨,但一直被沉重的羞怯压迫着,不敢抬头向舞台那里看。大地和已入睡的天空一样平静,小混混们今夜没有出现。有几拨人在喝酒划拳,但似乎都压抑着声息。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像是从马格的童年遥遥走来,没能做成一桩生意,又走远了。夜风时起,但就像一个久远梦中的呼喊,轻忽而没有方向,消解不了马格血管里越来越奔涌的热意。终于,他站起身,走过去,像艰难地跨过万水千山。在舞台下,他晃了无数个来回后,终于看清了,她仍然在那里。有那么几次,她的眼光还追随着他藏起来的眼风,这能否说,她也爱上他了,和他一样?

从此,每天入夜后和她相见,成了马格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甚至是他这一天活着的证明,他活着的目的。每天,马格都从远处慢慢走近她,比前一天更近半步,只允许自己专注地欣赏她身体的一个特定部位,然后再回到城市里,借助梦,就像拼凑打乱的拼图卡片,复原她的形象。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悠然地搭在胸前,高耸的胸脯像藏着万千矿藏的山,像饥饿流浪汉梦里的甜面包。眼睛大而深蓝,鼻子亭亭玉立,嘴巴小而红艳,下颌的弧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曲线。但她看上去又孤绝得像亿万年冰山之巅唯一一朵无名小花。马格不敢和她说话,因为哪怕她只是抛出一个拒绝的眼神,他也不知道余生将如何是好。

十二天过去了。马格终于站到了她面前。他已经将自己逼到绝境了,嗫嚅着想说句什么,比如问候一声你还好吗,或者俏皮地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但他口干舌燥,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她也似乎要向他说些什么。她确实说了吧,只不过声音太过轻柔,或者被早就窥伺一旁的风中途窃走了。但无论她说的是什么,马格都可以想象成同样一句话,于是,他回答:

“是的,我找到你了。是的,我也爱你。”

马格这一生的记忆是从一幅画开始的。但从此刻起,童年至今的所有时光都自动从他生命中消失了。新生的力量像一朵浪花在他心脏里跳动了一下,然后,就以一种歌剧般澎湃的潮涌漫过了周身。

她被谁残忍遗弃了吗?即使在已被她填满的梦里,马格也不会去问。有个男人转身之后,显然就不再需要她。而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非要她不可。就是这么奇怪、荒诞却又再自然不过了吧。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你视若珍宝。她来自哪里呢,她曾经属于四海为家的马戏团吗?马格双眼盈满泪水,对她说:

“你被我爱着,所以,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除了每天夜里去看她,偶尔在她身边坐上一个通宵,在梦里,马格开始和她生活在一起。她陪他坐在餐桌前,他也给她放置了一副碗筷,尽管她无需粮食延续生命。他们谈论他和她都没有做过的美丽事件。他的向往勾起了她的向往,他的笑容点燃了她的笑容,他的伤感润湿了她的伤感,当然,她的所有也畅通无阻地投射进他的心里,牵扯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微妙的表情。他成了她的一面忠实的镜子。在白天,阴郁突然降临的某个时刻,马格会想,即使多年之后,她也不会变得唠叨。她不会在夜里找借口出门,或者傍晚找借口延迟归家。嫉妒不会因她而生,她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他永远是安全的,他们的爱情永远忠贞,永远簇新,永远像一朵初生的花一样晶莹剔透、饱满欲滴。只要他在,他们的爱情就永远存在。随时,只要他愿意,他们就可以彼此相拥。他把她折叠在胸口,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听他的心跳,他为她分分秒秒剧烈的心跳。她伏在他的嘴唇上,呼吸着他的呼吸。她不用梦见美好,只要来到他的梦里,她和他们的美好早就在那里须臾不变地等着他们了。晚饭后,他们会去散步,她躺在他的口袋里,粘在他的怀里,听他倾诉傻傻的情话,她从不会腻烦。周末,他们去郊外漫游,在一座开满野花的缓缓山坡上,他们追逐,嬉笑,然后一起滚落在地,他拥她入怀。只要有微风,他就可以用丝线牵住她,在风中放飞她,她越飞越高,然后从大地上拽起他,那样,她和他,他们就一起可以升入天堂了吧。她会活得比他长久,但这不重要。唯一的遗憾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早了些,而他找到她迟了些,如果她降临世界的那一瞬间,他就出现在她的身边,那会是多么迷人,多么深情,又多么令人欣慰啊。他不再孤独。

然而,在最终的二人世界真正到来之前,还有很长的抗争之路。在她所注目的舞台上,总是有人唱歌、跳舞、贩卖,有乳臭未干的小子在练习演讲,还有只穿裤衩的流浪汉在臭气冲天地睡觉。她似乎沦落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那些人发现不了她的意义,甚至意识不到她的存在。这本会带来一种必要的安全感,但马格仍然躲在暗处瞪大眼睛观察着,还真被他逮住了,偶尔,有人看向她。哪怕只是眼神不经意滑过她,也不容他忽视,对他而言都是侵犯,当然也就是对她的玷污,让他们的爱情在痛苦中呻吟。

竟然还有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接吻。简直是羞辱。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适合释放污秽的激情的地方了吗?马格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从那对男女的怀抱中间硬挤出头来,女人一路尖叫,像只碾压机一样逃开了,马格看着半脸难堪半脸气急的男人,真诚地说:

“偷情的地方有很多呢。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给你我房间的钥匙,去我那里吧,我只求你们,把这里让给我好吗?”

这件事给马格的教训是,他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勇敢地去保护来之不易的爱情。他装扮成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流浪汉,在她跟着他流动的柔媚眼光的鼓励下,绕着舞台带风疾走,口中念念有词,“凡是我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凡是我的都是你们不可侵占的”。

人们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一样对待他,也就是说,不是没听到,就是置若罔闻。为此,爆发了几场战争。在战争中,因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又被假想的伤害所激励,无须夸张或伪装,他越来越像一个疯子了。幸好,这个世界,哪怕在入夜之后,哪怕在城乡接合部,毕竟还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个万事都会考虑代价的世界,人们发起或者迎接战争,向来不会做亏本买卖,至少要保证两败俱伤。但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的生命与一个疯子等价,所以大多数时候,马格总是一个胜利者,成功地维护了他的领地和爱情。

可能近距离交手的人都远离舞台了。对相隔较远的潜在威胁者,马格略施功力就游刃有余,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然后快笑两三声,尾音加重力度,像鱼刺卡在喉咙里那般咳嗽,似乎停止了,再也不会传出任何动静,突然,他憋坏了似的阴恻恻地狂笑起来。听上去像什么?像拥有两只坏嗓子的公鸭与正慢慢陷入沼泽的癞蛤蟆在合奏。就这样,又吓走了很多人。城乡接合部的夜市繁华不再。从某一天起,连向来坚韧的广场舞也未经通告就停止了。

清静了。

但马格仍然无法不认为,清静远没有真正来临。他的爱情,因为不得不面对整个世界,依旧是不纯粹的。在肃穆、比月光还要皎洁的爱情面前,一丁点动静都是破坏和亵渎。在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只虫子在聒噪呢;在周围,人们还在冷漠地自行其是,在嫉妒或不耻吗,在讥讽地等待结局吗,在试图参与他们的爱情,甚至在觊觎,要将他取而代之吗?——在爱情的毁灭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马格决定在她的周围挖一道深深的壕沟。隔绝她、他们的爱情和全部世界。这份艰难的工程进行到第五天,两名警察出现了。马格朝他们笑起来,嘎嘎,卟吧吧咕咔,嘟咑,噜啾啵吱嘚喇……警察先生们惊恐地呆住了,停下脚步。马格也及时顿住笑声,屏住呼吸,炯炯有神地拭目以待。两名警察咬了一会儿耳朵,又谨慎小心地继续逼过来,马格猛然发出森林里被囚禁千年的巫婆那样的笑声,天地都为之呼应。毫无疑问,两名警察被吓退了。他保护住了他们的爱情。

就在这天夜里,在她身边的墙壁上,马格把自己画了上去。在梦境之中,他也在她身边了。他想过,可以把她揭回家,挂在床头,日夜四目深情相对。他可以随时和她说话,爱抚她,在白日梦中、在或深或浅或悲或喜的梦境里,也可以享受她的爱抚。没这样做,绝非惧怕自己某一天突如其来的嫌恶,这绝不可能在他的这一生里发生,也并非担心她哪天厌烦自己了,对生命里第一次当然也是唯一一次的爱情,他还是有莽撞而虔诚的信心的。他想,他们的爱情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在这个各路人马鱼龙混杂的城乡接合部,人们已经见证过他的爱情,还将继续见证下去。在不久后的一天,他将在所有人面前迎娶她做他的新娘。他们还会将这个美丽的爱情传说带回故乡,然后,全世界都会送上羡慕和祝福。

第二天,马格天黑时离开家,迈着浓浓爱意的步伐赶到城乡接合部,发现她不见了。这天下午起了风,所以马格宁愿认为,是风听从了某种召唤,将他和她还有他们的爱情一起带去了一个遥远而安宁的地方。那里,孤独不再,美好永存。

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找到马格。

“我们的国就快被灭了。”海的女儿满面悲伤,看上去像一朵昙花折叠成的美人鱼。

“我应该相信你说的。”马格说。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只穿着裤衩站在室内丘陵般的废弃物中间,想捕捉海的女儿眼光的落脚点却没有成功。他觉得没必要表现出讶异,而是模仿一个失意将军的口吻说,“如果你的国没有灭,你也不会上岸了。”

“现在,我们就走。”海的女儿用手掌在空中挥了几道胶着的线,像是在形容情势危急,她压抑住吼叫,“是我们的国!”

“这个笑话有那么点好笑。”

“你是我们族类。你右耳垂皮下长了一颗鱼形的痣。”

马格看向镜子。镜子里的马格面无表情地向他证明海的女儿说的没错。

“如果你看过,你就会知道,在你没进化好的太长的尾骨上,也有一颗鱼形的痣。”

这让马格决定跟她走。“但我不会游泳,还有,我要带上什么武器吗,哪怕一把菜刀都行?”

已只剩三城。海王躺在昏暗的帐中奄奄一息,生死未卜。他唯一的儿子比他更糟糕,罹患淋病和肺结核,体内体外都在溃烂,虽然仍在尽情淫乱后宫,但注定要死。在士气低落的虾兵蟹将的包围圈中,在海的女儿焦灼的目光下,马格急速回忆了几秒钟曾经为抵御孤独而读过的历史书。那些文字像经由最璀璨的阳光擦亮,突然奇迹般地清晰无比,比第一次进入他眼睛时更闪着使命般的光芒,也因而更富有实战意义。它们密布在他的每一粒脑细胞之上,与他的脑细胞再也难以区分,简直就成了他的脑细胞。海里的第一夜,海的女儿吹气如兰,在马格耳边说自己名叫海香时,尽管什么都没发生——此后很多个白天和黑夜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马格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实在很荒唐——他仍然全身盈满难以理解又坚韧的责任感。

起先,马格什么也没做,只是坚壁清野,广积粮草,从不应战。对一只只已如强弩之末的虾兵蟹将急于赴死的请命、辱骂和歇斯底里,他置若罔闻。立法修武的政令,在他罢免三位公卿、暗杀五位大将和处决九个村落的平民之后,慢慢显出成效。所有与浅海有关的节日和游戏都被禁止,杜绝被渔民捕捞而损失族类的一切可能。奖励生养和一夫多妻。豢养反长刀、斑马狗头、鲨鱼、狼鲷等凶残之士。还圈养电鳗、乌贼、蓝环章鱼、河豚、芋螺和滩涂鱼、喷火鱼,它们足够毒辣和奸诈。朝野上下对这些凶恶之徒且并非能征善战的族群被日日供给一片哗然,但马格不理睬,不辩解,秘而不宣。在深海之地,马格命令种植等指海葵,派人严密看护。监狱里罪不容赦的虾兵蟹将被反长刀等吃完之后,几乎只是为了迎合或者说满足永远无法完全灭绝的鲁莽的好战之心,马格下令小队兵团偶尔偷袭,虚虚实实,指东打西,似乎纯粹出于运气,也能占得一城半池,获胜而归。马格一改过去俘虏尽数坑杀的残忍陋习,除将滥竽充数之辈喂养战士以作奖励军功之外,余下的体魄强壮者编成两队——生殖队和种植队,各司其职,奖罚有度。繁忙理政之余,卿卿我我的情事自然也在他与海香之间日复一日越来越亲密地上演。他无法否认,海香的每一次回眸、每一丝轻笑、每一回俯首、每一声轻吟,都让他如香风扑面,进而如香气沐身。他因为喜欢所以更加喜欢,也宁愿沉沦其中,但总有另一种他想忘却的神思始终在清醒着,如同穿过他神经末梢的一根针。只是,和什么有关呢?

三春已过。在两次激愤人心的军事演习后,终于,马格催动军队出征了。开路的是河豚、芋螺、蓝环章鱼、乌贼组成的毒战队,继之以反长刀、斑马狗头、鲨鱼和狼鲷。它们配合得很好,在前锋们直刺敌人中军时,中锋们的扇形包围圈也缓缓展开,恍如鲲鹏的两翼在慢慢摇摆,封闭,蚕食,令全海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另一队人马也已经悄悄潜入敌军后方,将等指海葵捣碎,播散在风中和水中。毒气让敌人三军多数将领和全部后宫美人毙命。喷火鱼负责打扫战场,将每一个还在呻吟但注定呻吟不久的敌人及早火化。一时间,尸横遍海。

一百七十二座城池已尽回家国。最后一战。马格阵前劝降,等了三日,敌人并未负荆前来。“此战后,东海可有四百年太平。”海香说。

“我懂。可是。”马格说。

敌人被驱逐至一处礁前。“我不愿再看见杀戮,还是兵不血刃吧。”马格说。滩涂鱼得令而上,慢慢堆积。礁越填越大,但留给敌人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终于,敌人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滩涂鱼群赶到了礁上。空气变得不够了,世间一派沉滞、黯黑,如混沌未开的一线深渊。在这一刻,坚实的土地意味着也确实带来了夺生濒死的危险。“上吧。快点结束。”马格啜泣着说。电鳗出击了。电流从水底刺向天空,瞬间明灭的蓝绿色线条,像史前横亘在天地之间的绚丽云彩。死亡的过程被压缩了。痛苦渐渐从不再动弹的敌人无数条脊背上消失,融入虚无或者去往另一个世界。

在敌人的零星肉块也被涤荡干净之后,在如泉涌动的血水慢慢被时间净化之后,在浮于水面的清明重归海域深处之后,所有的海底生物都只期盼着一件事的发生了。海香与马格的盛大婚礼。“但我要走,”马格说,“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许你走。”如今,海香的一句嗔怪,就抵得上马格这一生能遇见和会错过的万千种风情。

但所有的坚持都是有效的,尤其是以决绝而残忍的方式出现在爱情中时。

“以后你看见它们,你就要知道是我在想念你。”告别之际,悬浮在海陆之间的海香指着身下正在逍遥游动的鱼群说。

马格回到城市。第一场雪正在轻慢地下着。又是一个冬天了。在另一个族群中,在一场恍似从夏天绵延至冬天的漫长梦境中,或者是在另一生中,那些所有的丰神俊逸与功成名就,并未改变马格此生的现实。马格还是那个读书、吃饭、睡觉和与镜子里的马格日夜沉默相对的马格。偶尔,他会去往海边,但海香那句告别之语所蕴藏的承诺意义总会显现:无数条鱼从海底飞向空中,然后落在他的身旁。它们会如何?它们当然会因为缺水而死去。爱情似乎总是会带来杀戮。这已被人类历史多次证明。在爱情转身之后,剩下的似乎只有以血的黏稠和热度宣誓爱恨交加。马格再也不去海边了。

只是,马格走在大街上时,还是会不经意就看向人们的右耳垂。也许有一天,会发现有一个海香也在人群中孤独行走吧。

危险的电影院

马格从来不去电影院。他蛮有把握地说:“电影里的人物只是在表演,不是在生活。”但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实理由。电影院和演唱会、足球场、课堂一样,一群人挤在一起,很多时候还是一群陌生人。“电影是用文化包装的商业,所以需要人群。”马格用手捏着喉结,加重话语中的警告意味,“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危险。电影院很危险。”

因为并没有听众,所以只是为了缓解想象中的紧张气氛,马格少不得解释,“演唱会、足球场和课堂,会因为是活生生的表演而部分消解了危险性。表演者聚焦了危险的吸引力,也就此成为危险理论上的承受者。”他表演出一种夸张的惊悚表情,“电影却用荧幕将危险阻隔在自身之外,毫无怜悯地全部馈赠给观众集体,观众只能自行内部消化。请注意,我没有说成向内进击或者彼此攻击,虽然这是很有可能的。我要强调的只是,电影和演员,对危险的发生和后果不用承受任何心理负担。”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危险就显得更加残忍、滑稽啦。对旁观者来说,也就更没有震撼力。”

尽管马格从来都自我怀疑说话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他是个患有强迫症的人,屈从于此,他只好写了一个电影剧本,企图证明自己的理论。

两架战斗机在空中巡弋,飞向幽深的绿色高林。途中,消灭了一支正在急行军的清兵。唯一的幸存者,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了家乡。家乡一片荒芜。幸存者网购花种,种植了满园花草。花香引诱了幸存者的欲望,几天后,玫瑰花瓣在无风有月之夜诞生出一个婴儿。在后山上坠毁多年的一架不知名的飞行物里,幸存者找到一枚记忆芯片,装进了婴儿大脑里。十三天后,婴儿长成十六岁的少年,踏上赶考行程。少年路遇张家辉,二人结拜为兄弟,醉了几场酒,在鲁滨孙的岛上住了两天,研究地道战并模拟了两场战役,得胜后爬出地道却在海岸边看见了赤脚背诵台词的奥黛丽·赫本。少年一见钟情,但追求不得,为了泄愤,就把在《战争与和平》中忙于跑龙套的赵子龙打了一顿,又戏弄了《谜中谜》中的李逵两三回,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忏悔时,少年依旧心意难平,但决心从此忘了赫本。再前行至杭州,雾中迷路,遭遇聂小倩,两人本都有意暗通款曲共赴巫山,但最终止步于礼。少年自此顿悟,在灵隐寺面壁一年后出家。尘世传来消息,日本僵尸进犯唐朝。少年率领少林武僧勤王救驾,一战退敌,二战复国,三战东海僵尸断流,功成,官拜上卿。少年迎娶长他二十七岁的太平公主。新婚之夜,因为过度操劳,跌入梦乡一觉不起。梦里,少年计算机编程考试不及格,一怒之下弃理从文,终于满足父亲夙愿,考中后周的文状元,从此就干脆在梦里活着不出来了。活在梦里的少年整日游山玩水,海外仙山、洞府瑶台无一不往,有一天,在长江边的迎江寺前,他遇到黄渤、徐峥、王宝强在拼酒,谁说出的笑话或者做出的表情不能让另外两个人发笑,就得干一杯。女演员梅婷端坐一旁,正在朗读她写的剧本,剧本写的是一个作家沉迷酒色的荒谬而厌世的一生,这个作家在弥留之际写了一个剧本,剧本的结尾是: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荧幕上正在放映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荧幕上看电影的人身后突然弓起一个人影,伸出一把小刀,横到荧幕上看电影的人脖子上。这时,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的身后也突然弓起一个人影,伸出一把小刀,横到看电影的人脖子上……

“你们看,多危险啊。”马格用左边脸坏笑着说。“这当然不是我不去电影院的原因啦。现代电影少的就是上面剧本的想象力,人物只是在符合逻辑的世界里表演,不是在生活。”他沉默两秒,长叹一声,最后总结说,“如果说非逻辑是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不严谨才是最深刻的严肃。”

窗口的猎枪

马格唯一的消遣是上山打猎。他算是个名副其实的猎人,毕竟曾经枪杀过一头野猪。这天,他从天花板的夹层里拿出尘封的猎枪,还有配套的望远镜,站到窗口。他为什么这么做?片刻前,一个幽灵般的女人穿过街道,像滑行在冰面上,很快就在马格追踪的眼光中消失不见了。她让马格想起一场往事。也许和这无关。望远镜向马格证明,一动不动伏在窗台上用望远镜刺探远处,能获得类似于从外太空某个星球遥望地球上纷争不息的人类的快感,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近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件。马格很快发现,他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癖好的人。这座城市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数扇窗户后面同时有无数只望远镜,在或者亢奋或者虚弱地窥视着,不放过它每一秒的一举一动。

这并不令马格觉得惊悚,简直让他感到激动。而最令人激动的,不是两只望远镜里的四目相对,是一只望远镜跟随另一只望远镜指示的方向,去窥探乃至触摸一个全新的秘密。每个房间的窗后都藏着秘密,毫不忌惮一只望远镜的悄然存在。而窥探本身,就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私密的潮热意味。比如,望远镜总是充满着剥下任何一个女人衣服的欲望。马格对此表示理解,叹息着说:

“既然对一头野猪来说,望远镜是武器。那么对一个女人、一座城市而言,它又何尝不是呢?而武器是注定要出击的。”

其实在闪出这个念头之前,马格身边的猎枪就早已蠢动很长时间了。

马格像是被胁迫的那样举起猎枪。横在窗台上。全身绷紧,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扯动枪栓,校准,手缓慢扣向扳机。无需望远镜,猎枪的觇孔就能让他知道——每只望远镜后面都有一杆猎枪。要不就是导弹,再不济也是一块石头,从远古只能击杀一人的武器到新时代能毁灭一座城市的武器,应有尽有。

城市很多个窗口后面,都有一杆和马格正在握紧的猎枪一样的猎枪,正在瞄准。

杀人的贝多芬

“我非干掉他不可。理由嘛,我说过三遍了,不想再重复。”马格说。

“他是谁?”每次戈丁都要问。

“这重要吗?他!只是他!”

一个穿黑色工装的年轻男人在街上走着,跳过水坑的样子像条骨折的鱼。雨连续下了十天了,全世界都在发霉。

“你认识他?”戈丁看着马格的眼睛问。

“差不多。”马格喝干最后一滴酒。

戈丁连杯子都没动过,紫色的酒在他的杯子里依旧饱满得像只处女的乳房。他向马格凑近了些问:“也许你想干掉的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可是没这样的女人。”戈丁只是个拉小提琴的,一心想的却是独霸舞台。他还告诉每个酒鬼要保护嗓子,所以只能在他们迷糊时保持可悲的清醒,但他的嗓子这辈子也没可能在舞台上亮一亮。

没得到回应,戈丁又坏笑着说:“我敢用两个月的演出费打赌,你不认识他。”

戈丁两个月内不会有任何演出机会。虽然他总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嘴脸,但马格知道,他连五线谱都还没学会。

是水坑逼迫唐顿进入武林街“大卫王”粗菜馆的,当然说成引诱也没什么不可以。杂乱无章的水坑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通行。然后它们又与高高低低的桌椅合谋,将他指向了马格。武林街上有银行、电影院、保险公司和昼伏夜出的国际娱乐会所,所以遍布欲望、奸情和欺骗。马格喜欢坐在这条街边,享受兴奋的幻觉,还有他需要的厌恶感。

唐顿坐下来。

马格放弃了赢得两个月演出费的机会,戈丁赚不到的,赚到了也不会给。“你是谁?”他问。

唐顿一口干了戈丁的酒。“银行经理。不过要让你们失望了,今天我刚下岗。当然你需要的话,可以把我当成任何人。”

“如果我想干掉一个人,我不会在乎他是谁。当然一个银行经理更好了,哪怕是下岗的也不错。”马格说。

“你就是任何人!”戈丁嬉皮笑脸地发出警告,“最好别惹他。”他对一个陌生人说到马格时那事不关己的样子让马格很恼火,但他已经在盯着街上另一个艰难跳过水坑的人了。

“我没感觉到什么危险。”唐顿向四周扫视,夸张地擤着鼻子,然后寻求和马格对视。“我了解你们。我们会成为一个团伙吧。”

戈丁迟早会离去的,马格知道。但他绝难接受的是,戈丁还留了一张字条:唐顿来了,我可以消失了。落款是:贝多芬。总有一天戈丁会为这个后悔的。马格不清楚他认为戈丁应该后悔的是离开还是落款,他也不想弄清楚,他只觉得真该干掉每一个遇见的人。

贝多芬,是马格和戈丁将要成立的团伙的名字。

“只要再凑一个人,我们就是贝多芬。”

一天傍晚,说这话的戈丁看上去就像彼岸花一样魅惑又柔情。

马格终于找到了戈丁供职的“绿芦苇的风中梦想”乐队。指挥对这个递补小提琴手没什么印象,“就是说他突然死掉我也很难悲伤的。”指挥的这句话让马格很想当场就干掉他。他两边脸颊上长了对称的疣子,像两个枪洞。“不知道,不知道去了哪里。走丢了,掉进下水道了,进牢房了,被干掉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格在内心里朝指挥开了一枪。

“你知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而且没什么不同。你是否同意?”指挥说。

第二次。“不知道。”指挥说。

马格预料到了。本来也没抱有希望。他克制不住低泣,“我们的贝多芬没了。”

“没了贝多芬,还有芬必得。”指挥并不是在嘲讽,神色阴郁而忧伤,“都只是一个符号,你的孤独也只是一个符号。”

“求求你,别这么说。”

“我就要这么说。所有的符号,看似无所不包,其实毫无内容,毫无价值,毫无意义。”指挥似乎更适合做个神父,也许以前他就是干这个的,他把手伸过来搁在马格深深低下去的头上,柔声说:“回去吧,回你的自身去吧。去找到你一个人就能让它充盈起来的符号。全世界都夺不去的那种。务求它和你之外的全世界无关。让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解救你的符号。你就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第三次。马格拿出刀。马格更喜欢用刀,而不是枪。不只是马格买不起枪。也不是刀可以凌迟什么的。而是枪一旦出现在两个人的眼光交汇点上,只能扣动扳机。刀却可以收回来。可以装作剃须,再不济,还可以在突然丧失捅出去的勇气时,割向自己的手腕。

“私奔了。和另一个兼职弹钢琴的小提琴手。好像是这样,你可以这样想象。”

美丽的回答。充满想象力。想象力总能让人放松。“请您放松,”指挥说,“现在,请您慢慢收回刀,小心您的手腕。”

马格笑了笑。因为找不到哭的欲望。

“你我都知道,为了音乐,戈丁什么都做得出。私奔算什么呢?”指挥说得信誓旦旦,而且好像对自己的语气很满意。

“我非干掉戈丁不可。”马格对唐顿说。

“我早知道了。其实我们都差不多。”

“你什么意思?”

唐顿在马格的瞪视下不得不回答,才说:“我也想随便干掉一个人,哪怕是戈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不能是随便一个人了。”

“无所谓。我见过太多的钱。和太多的有钱人。”

“戈丁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们。他还抛弃了我们的贝多芬。”

“我是个穷人,是个失败者,是个被钱抛弃的流浪汉。没有一个有钱人不鄙视我。所以上帝也不能阻止我杀人。”

“你他妈的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贝多芬是什么。来,为了贝多芬,为了贝多芬代表的一切,我们干杯。”

“你相信神父吗?”

“我会首先考虑要不要信仰上帝。”唐顿显然是在开玩笑,笑得像一只打嗝的猫头鹰在叫唤。

“所以你不是戈丁。戈丁也不是戈丁了。从来就不是。”

在武林街银行,东边,天桥下。唐顿电话通知马格,“我找到戈丁啦,我干掉他了,我为你干掉啦。”

城市被大雨浇得七零八落的。夜色也是,躺在桥墩下的那个男人也是。是戈丁。他的手指,苍白得像千年前就朽了的琴弦。暴雨下得越来越猛,马格手中的探照灯都睁不开眼睛。

“哪怕以瞎了眼的蚂蚁的名义起誓,我都认定了,就是戈丁。”唐顿在身后追着马格说。

唐顿破门进来。马格三天没起床了。唐顿递过来一张报纸。“真荒唐,我们杀错人了,这家伙出名了。”

报道的是戈丁在这座城市的独秀演出。不用看照片。新闻标题“贝多芬第负一交响曲”就表明一切。

马格看着哭笑不得的唐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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