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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漂”乡

2022-02-25陈年喜

当代工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刘鑫

陈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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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数以亿计的国人踏上远行的列车,漂向霓虹灯下光彩夺目的城市。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流动人口规模达到3.76亿,相当于每4人中就有一人漂泊在外。

时代宛若一条巨河,裹挟多少曾经安土重迁的中国人从乡村流向城市,从小镇流向都市。在这浩荡的生活之流中,一个“新身份”破壳而出:漂一族。

“流动人口长期保持高速增长的趋势,说明我们从‘乡土中国’进入了‘迁徙中国’。”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段成荣表示。

然而,“漂”也是把双刃剑。社会由静至动的快速转变,不仅带来强大动力和人口红利,改变了生活方式、就业方式和社会面貌,也随着急剧变迁和城市现代化的推进,引发了关乎归属感的新问题,甚至一个时代的焦虑。这样一份焦虑,似乎只有在新年里,方能烟消云散。实际上,在很多城市中,传统熟人社会结构正在土崩瓦解,不管是经济上抑或精神上,故乡、家庭为我们提供的支撑力度都越来越弱。短暂的团聚,犹如缤纷的泡沫,我们从中得以暂时抽离,得到心灵休憩;随即又要直面那些需要承担的重量,重新投身路途之中。

农历腊月二十五,贵州省绥阳县这座黔北小城,已经有了浓浓的新年气象。

早晨起来时,天还没亮,远山的峰峦和山脚的客栈笼罩着重重的雾气,雾气偶尔被吹开的地方,依稀可见青山苍翠。

我带上门,匆匆赶往村里的客车点。昨晚已经沟通过了,第一趟回县城的班车6:30发车,先到先上,满员即走。按说时间十分充裕,但眼下是回乡客流高峰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火车票一票难求,手里的票还是半月前网上抢的,错过了,改签的机会都没有了。

绥阳-遵义-重庆西-西安-丹凤-峡河,这是我回家过年的路线图。要提及的一点是,我结束了四方为家的矿山打工生活后,开始在绥阳县这家新开发的旅游区营销中心做文案工作。多少年“地區+漂”的生涯里,回乡的节点和事由各不相同,但归心似箭的急迫心情永远是一样的。

从绥阳至遵义的国道上,返乡的车流挤挤撞撞,像一阵阵波浪奔涌。从车牌看,它们来自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不同省份的不同地区。同座的当地青年说,这些都是成功的年轻人,他们在外面挣到了钱,有了事业,车是他们的回乡工具,更是身份颜面,只有那些混得一般的人才乘汽车火车,乘飞机和高铁的多数也不如这些自驾的出息。

车窗外的细雨一路沥沥不断,两边的田地里,油菜白菜小葱碧绿如茵,这是南方最让人羡慕之处——一年四季绿菜不断。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尤其是旅游业的大力投入,十万大山的贵州早已不复王谢旧亭台,城市的规模与灯红窗碧自不必说,路途的农舍建筑一律是别墅式的了,面积都很轩敞。偶尔几栋古旧的木板式黔北民居风格老屋夹杂其间,作用似乎只在用以唤醒人们对这片土地过去的记忆与想象。

我下了客车,来到火车站。候车室人潮如海。车站是一个回归和出发的地方,车票如一件信物或暗号,人们用它与下一个人或故事接头。年关的时刻,似乎每个人背负的“接头任务”都格外沉重。

刘鑫是陕西安康人,算是我同省不同地区的老乡。陕西人习惯把老乡称作“乡党”,这是陕西的专用词。我至今弄不清此词的由来,大概是比老乡更亲近可靠一层的意思。

刘鑫38岁,看着30出头,显年轻。安康是陕西的南国,鱼米之乡水土养人,岁月的风尘在环境和人面前,就变得迟滞一些。他在贵阳一家酒吧做调酒师,此前在广东、江苏都混过世界。

遵义至重庆西,车程近3小时,刘鑫讲了一路。从他的家庭一直讲到工作,以及将来。

刘鑫只读到高二就辍学了,以他的成绩原本是可以上大学的,但高二时家里出了变故——那一年,他家的房子拆迁了,因为修高速公路,一下得了30万元补偿。20多年前,30万元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几辈人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钱是壮胆物,有了钱,人的心就变得大了,不安分了,刘鑫的父亲和几位村邻商量修发电站,那时国家上下都鼓励创业。

本来,刘鑫父亲不懂发电站的事,但他在甘南的白龙江上给福建老板打过工,算是有点儿见识。福建老板在白龙江上修了许多发电站,入了国网,每度电补给2毛多钱,一天一夜发10万度电,就是2万多元,开银行似的,钱哗哗地往包里回流。这是一劳永逸的事业。

村旁的河水远没有白龙江的流量和落差,这就需要修坝引流。大家请来了省里的专家,勘测、论证、设计、施工……用了一年多时间,集资花去了一多半,电站也建成了一多半。接下来要买发电设备,即机组设备,集资人没一个人懂这方面的事,他们半辈子懂的只有庄稼。

悲剧正出在这里:他们通过熟人,联系到广东一家工厂,说是这家工厂专门生产这类设备,厂家也派来了人,考察了电坝,同意供给机组设备,但要一半现钱,余下的,可以边发电收益边给付。大家背水一战,把几十万元打到了对方账户上。接下来,结局如一些人所料,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家里赔光了钱,刘鑫选择退学,南下打工。这也差不多是同时期陕南无数青少年选择的路。

车厢热若蒸屉。人们脱了外套,敞开了衣扣。一些人在甩扑克,一些人在低头看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光映着神色各异的脸。行李架上堆的多是拉杆箱、双肩包,几乎已看不到10年前的编织袋、布包裹,这是物质丰富和生活前行的实证。

我和刘鑫各要了一桶方便面、一袋乌梅干,在我翻钱包时,刘鑫抢着扫了二维码,替我付了。

刘鑫说,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出去了,父母年龄大了,山坡地再也种不动了。他打算在县城租个店,办一个现代型酒吧。在外面闯了十七八年,钱没挣下多少,要说收获,就是还说得过去的调酒洋手艺。这是每天数百只酒瓶甩出来的,有时把胳膊甩得差点脱臼。

重庆西站到了,我和刘鑫以及一大群人提了行李转车,更多的人繼续奔向成都、巴中、西昌、乐山,以及更远的地方。

广源,是陕川两省的分野地,也是主要的交通站口,下车的人很多,上车的也很多。下车的由此转车回川地,上车的多是在四川打工归乡的西北人,他们大包小包、挤挤捱捱,没有南边归来的人群洋气。地域的工作、经济状况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乾县姑娘小刘上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冷气,头上顶着几片雪花,她在车门挤了有一阵,才挤上来。车厢更加拥挤,车厢接头处也站满了人,厕所总显示着“有人”。小刘头上的雪花很快就化了,变成了水滴,她拿手用力擦了一把,有两滴甩在了我的脸上,她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们就认识了。

小刘面容姣好,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不相称的是那双手有些粗糙,这是野外长时间作业的结果。在闲话中,她说自己在一家预制品厂做水泥活儿,这让我多少有些吃惊。她看出了我的诧异,一笑:“这有啥,既然是打工挣钱,哪行挣钱就干哪行呗。”我连忙说“是的是的”。

车过了安康,天渐渐明亮起来,另两个人终于支持不住,趴下瞌睡了。窗外的雪更加紧急,也更加厚了,山坡上白雪皑皑,枝头垂银挂素。我一直担心由西安至丹凤的班车会不会停运,这是雪天秦岭段常有的情况,就在朋友圈发了求助问询,不一会儿,一位在商洛公路系统工作的微友回复,昨天已封路了,今天有个别路线开封,中午时间丹凤方向估计可通车。

小刘快到家了,显得有些兴奋。长期体力劳动的人,都有一副好体格,何况又年轻,虽是长途劳顿,她并无一丝憔悴。她问我老家哪里,我说商洛丹凤,她更加有了兴致,说她就在商洛读的卫校护士专业。

小刘说,她毕业回到家乡的镇卫生院当护士,一干5年。她业务素质很强,开始干得顺风顺水,后来就不行了,卫生院分来了很多大专毕业的卫校生,而她只是中专生,文凭上差着等级。后来医院实行淘汰制,文凭越高,越有把握留下来,大家都无心服务病人,拼命复习去考级。小刘考了两年没考过,受大家白眼。而那些拿到高级文凭的,不要说用药,扎针也找不到病人血管。小刘一气之下,不干了。

到站了,告别小刘,终于挤上了开往老家的车。一路上,通往家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座山、每一个溪水,还是那样熟悉、亲切。这些山这些路这些溪流,有我童年少年青年的悲喜在其中,我们这一代人,无论走得多远,是永远也走不出这些记忆和印迹了。而年轻人已全无这份感觉,他们是失却乡愁的一代人,记忆越来越短。或者说,他们的乡愁已经换了内容和形式,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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