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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春秋至隋唐时期镇墓兽

2022-02-24侯雪莹

上海视觉 2022年2期
关键词:西王母巫术巫师

侯雪莹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1100)

一、春秋时期镇墓兽功能

对于镇墓兽的功能,学界有诸多不同看法。镇墓兽虽然以“镇墓”命名 ,但对它的丧葬功能却众说纷纭。张君先生曾将镇墓兽功能概括为十一说: 山神、土伯、辟邪、龙、死神、灵魂看守者、冥府看守者、灵魂的化身和人死而复生前的过渡性存在形式、生命之神、木主、图腾等[1];此后又有潘佳红的灵兽说[2];邱东联的巫觋说[3]等,可以看出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热度始终不减。

结合下文分析,笔者认为楚国镇墓兽的功能应是扮演护佑墓主人去往天国的引路巫师角色,而秦汉至隋唐时期镇墓兽才真正作为“镇墓”角色而存在。

镇墓兽最早发现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地区,最早并没有形成所谓的“兽形”,而是较为简单的柱状体,上有球形“头部”,下有立方体基座,头部通常带有麋鹿角装饰,被学界称为镇墓兽“祖型”。多出土于大型或中型墓葬,墓葬中常随葬大量青铜礼器,早期墓葬中镇墓兽的摆放位置是接近死者头部或居中,出土位置大多在头箱,由此可以推断下葬顺序是镇墓兽先于礼器,先于生活器的。这个下葬顺序及所处位置证明了早期镇墓兽在楚国丧葬观念中的重要性,学者黄莹根据镇墓兽在墓葬中的特殊位置和生前居住位置的对比得出镇墓兽应是被侍奉的高级神明形象[4]。笔者对此观点存在疑虑,首先从镇墓兽材质来说,出土的早期镇墓兽大多为根雕或木雕,鲜有青铜器。以现有考古资料推断当时的观念,青铜器多作为祭祀或沟通神明的礼器而存在,而木质陶制物大部分有作为巫术的厌胜之物的功能。而根据《荀子·议兵》等古籍记载[5],楚国青铜器制造技术在诸列国中首屈一指,不应是技术局限等原因。其次,以镇墓兽出现的墓葬所属阶级来说,多为中高级贵族,多个楚王墓中并未发现镇墓兽的身影,如果镇墓兽象征神明的话,则难以解释这种楚王无而贵族有的现象,并且镇墓兽在墓葬中是距离死者棺椁最近的陪葬品,颇有种从属于墓主人的意味,而从史籍中推断,楚国人信奉的神明应是位于所有人之上的位置,不会作为物品从属于如此大数量的墓主人群的。所以,笔者认为早期镇墓兽作为神明存在这一观点有很多疑问。

图2 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虎座鸟架鼓(现收藏于湖北省荆州市博物馆)

李文龙的《楚式镇墓兽鹿角文化内涵与楚国巫文化的关系探讨》一文对楚式墓葬进行分析梳理后发现含有镇墓兽的大多是士阶级及以上的高级墓葬。镇墓兽形制的复杂精致程度通常与墓葬规制大小成正比。这说明越是高等的贵族越是重视镇墓兽的丧葬功能。而巫师职业在楚国相当重要,贵族好巫风,而巫师阶层是贵族祈福、占卜等活动的参与者。[6]巧合的是,楚国镇墓兽常与虎座飞鸟鼓共同出土,镇墓兽和鼓形成了固定组合关系,而鼓是巫师进行仪式时必不可少的辅助性工具(图1、2)。

图1 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木雕双头鹿角镇墓兽(现收藏于湖北省荆州市博物馆)

楚墓中除了镇墓兽的鹿角装饰外还出现了众多凤鸟、龙、虎等的元素。而这些动物在楚地通常作为通天神兽。相关的楚辞中对此有很多记载,如《楚辞·哀时命》有“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楚辞·东皇太一》“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楚辞·九辨》“凤愈飘翔而高举”等等。另外,汉代巴蜀地区的石棺像中的天门附近常常绘有凤鸟,画像石西王母像前常有龙虎、凤鸟与鼎或玉璧的组合(图3),龙虎最常出现的场合是作为西王母的坐骑,龙和虎身上通常装饰有翅膀状的纹饰,可能是将它们塑造为能上天入地的神兽,也可能是为了引导墓主人进入天境。长沙马王堆汉墓中轪侯夫人的内棺上也绘有龙、凤、虎和鹿。这些观念不可能是凭空而来,而由于大部分相关文物都出土于巴蜀等楚国统治地区,笔者推断有可能是楚国升天观念的延续。

图3 四川成都新都区新繁镇清白乡出土的西王母画像砖,现藏于四川省博物馆(取自《汉画像胡人图像研究》)

对此,一些出土漆器也可以作为佐证,如图,有一件漆器描绘了仙人站在凤鸟上,考古官方和学界普遍认为表现了仙人升天的动态。还有一件漆器,描绘了老虎背上站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而凤鸟张开的翅膀是用鹿角表现的(图4、5)。这些文物都佐证了凤鸟、鹿角和老虎在楚国人心中的重要位置。东晋葛洪《抱朴子》内十五中说:“凡乘蹻道有三法,一曰龙蹻,二曰虎蹻,三曰鹿蹻。”[7]由此可见,虎和凤都是楚国巫蹻的一类,协助巫师沟通神界。本来楚巫借助飞鸟为巫蹻,巴人借助的神灵是虎。但是为了达到通天的作用,让巫术更加有信服力,楚人与巴人的神灵便组合在了一起。因此虎座飞鸟应该是具有巫术意义的组合巫蹻。

图4 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蟾座凤鸟羽人(现存于荆州博物馆)

图5 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虎座飞鸟(现存于荆州博物馆)

古代会使用动物骨骼进行占卜,认为动物某种程度可以作为沟通人神的中介。张光直先生在《美术、神话和祭祀》中曾说,商周时期巫师在做法之后会像西伯利亚的萨满那样沟通阴间,慰藉死神,中国的巫和通古斯地区的萨满有着极为相近的功能,都是以动物为媒介或助手来沟通人界和神界。[8]英国学者弗雷泽也认同,古代巫术的基本理念是认为动物的灵气或生命力可以通过某种媒介如角、骨、齿互相交流与吸引。楚国国界处于温暖潮湿的地区,麋鹿是很常见的动物,楚人认为“万物有灵”的早期宗教思想,对多种动物有着天然崇拜,所以鹿角通常与巫师联系,具有某种沟通天地的功能。楚墓也出土了大量鹿角,说明楚国有用鹿角殉葬的习俗。另外,戴高帽的人物形象在艺术史中多被认为是正在做法的巫师形象,用极高的帽子企图在心理上达到连接天地的现象,如人面鱼纹盆上的纹饰以及三星堆青铜像等(图6、7),都被认为是巫师的一种。镇墓兽用硕大的鹿角作为帽子来装饰,极有可能就是借用鹿角的神性来沟通天地。

图6 人面鱼纹彩陶盆 (现存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图7 三星堆青铜立人像(现存于三星堆博物馆)

楚国盛行巫文化,有充满想象的奇幻宇宙观和生死观,认为死亡之后去往的世界甚是凶险。《招魂》云:“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又说:“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还说:“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9]由此可见,楚人认为魂魄独自去往仙界是极为不可行的,所以需要巫师做法助其平安到达。《汉书 地理志》说楚地:“信巫鬼,重淫祀。”[10]此外,从同时期的墓葬出土资料也可以看出,楚国对灵魂升往天界有普遍性期盼。《楚辞》中有大量关于萨满升降的描述,认为巫师是从通过通天柱爬上爬下从而沟通天地。

楚王墓中没有镇墓兽存在的原因,笔者认为是因为楚王本来就承担着巫师的角色,所以镇墓兽就显得“多此一举”了,而一些没有镇墓兽的少量高级墓葬也可能是本来就承担巫师功能的贵族墓葬。《国语·楚语上》描述了楚王作为巫师的事迹: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王患之,谓史老曰“吾欲已子张之谏,若何”对曰“……若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宮,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宁闻他言。”[11]可见,楚王在当时多兼具有巫师身份。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早期镇墓兽是作为通天引路人角色存在的。

二、春秋后镇墓兽的演变反应了丧葬观念的变化

早期镇墓兽多发现于楚国统治地界,且明显湖北、湖南、河南信阳等地发现数量较多、形制较为统一,与当时楚国统治中心地区相吻合。另外,目前已挖掘的镇墓兽中,春秋中晚期的数量较多,战国晚期数量较少,这也和楚国统治时间基本吻合。所以可以推断,早期镇墓兽主要反应的是以楚国为中心的早期丧葬观念。

而从战国晚期起,镇墓兽就很少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侍卫俑,后期又出现了武士俑、天王俑、象征墓主人出行的仪仗队、仆人俑以及陶制家畜等等。汉后的镇墓兽外形也没有承接春秋时期,没有了方形底座,并且开始出现具象化人身或兽身,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镇守”墓葬的功能。汉代镇墓兽挖掘数量很少,是镇墓兽发展的低谷期,可能从这时镇墓兽功能开始发生转变。秦汉普遍认同“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墓室布置和明器摆放开始与死者生前的生活紧密联系,希望为死者在地下准备一个与生前类似或更理想化的生存环境,主观意愿是希望死者在墓室中继续生活而不是去往天国的。所以镇墓兽真正开始有了“镇墓”的意味。

镇墓兽功能的转变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的,汉代早期的镇墓兽形制还是可以看出升天功能的遗存。早期汉代出现了独角镇墓兽(图8),一些画像石和墓门门扉上也出现了独角兽形象(图9)。对此,学者诸说纷纭,有麒麟天禄说、犀兕说等等。其中,笔者较为认同日本学者吉村苣子的观点,认为其作为灵兽,主要功能是作为前往西王母世界的向导。[12]关于西王母的来历,古籍中记载较多,《尔雅释地》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郭璞注说:“觚竹在北,北户在南,西王母在西,日下在东,皆四方昏荒之国,次四极者。”[13]从典籍中可以看出,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在西方,且距离中原应该比较远,《淮南子坠形训》曰“西王母在流沙之颠”[13],引《地理志》曰“西王母石室在金城临宪西北塞外”,案《西山经》云“西王母居玉山”,《大荒西经》[14]云“西王母居昆合之丘”。《汉书地理志》记载,“金城郡,昭帝始元六年置。莽曰西海。……临宪。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北则湟水所出,东至允吾入河。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金城郡地处西北边陲,可以看出,古人普遍认为西王母生活在西北的远方。另外,根据大荒西经记载,西王母之地有弱水之渊,而郭璞说弱水浮不起鸿毛,说明了当时人认为仅凭人力是很难到达仙境的,所以加以有引路神兽指引。

图8 汉代独角镇墓兽(现存于甘肃省博物馆)

图9 米脂牛汉墓墓门扉

东汉时期,独角兽大体为牛形。《后汉书第五伦传》记载会稽地区民俗好祭鬼神,曰:“会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财产以之困匮,其自食牛肉而不以荐祠者,发病且死先为牛鸣,前后郡将莫敢禁。”可见,当时人们以牛为神,进而选择了牛形作为镇墓神兽的主体。[15]除此之外,牛形独角兽和铺首衔环图案通常同时出现,对于铺首衔环这个图形,很容易和“玉璧”联系起来,且汉墓中大量出土玉璧,尤其是高级墓葬。随葬玉璧有作为礼器随葬的,有随死者佩戴的,还有用玉璧敛尸等等。汉代墓葬中的玉璧多与通天升仙有关,甚至有玉璧是仙界与人间之间的“天门”一说,玉璧中心的圆孔被认为是死者升入天界的通道,且绘画中的玉璧通常与龙虎或凤鸟结合,象征着死者乘龙乘凤,在神兽的护拥下前往天界,这种观念沿袭春秋时期,仍然寄托了死者家属希望墓主人升入极乐世界的愿望。同时期的汉代帛画如长沙马王堆帛画,也描绘了死者乘龙驾凤升入天国的情景,汉墓中也大量出土“仙人启门”等图式,颇有希望有引路人指引死者去往长生不死的极乐世界的意味。汉代大量文献及文物也表明,黄老之学和求仙思想一直是汉代初期的文化主流。汉代流行的“方术”也大部分源自于“巫术”,“巫师”也逐渐转变为“方士”和“术士”,有类似的功能,如祈祷、占卜、招魂引魂等。李零先生的《中国方术续考》对此有较为详尽的解释[16],在此就不赘述。

值得一提的是,东汉西南川渝地域以及西北陕甘地区出现了吐舌镇墓兽,大眼圆睁,长舌外露,表情与楚式镇墓兽似乎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图10、11)。由于这种镇墓兽都出土于广东、四川等地,都是曾经楚文化的兴盛之地。所以冯普仁等学者普遍认为其有明显承接楚式镇墓兽的意味。

图10 雨台山楚墓群镇墓兽

吐舌镇墓兽的出现,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楚国巫师做法前常用酒或致幻性药物使自己出现幻觉以求沟通天地。所以会产生如镇墓兽所刻画的大睁双眼,口吐长舌,念念有词的形象,进而被沿用。还有一种可能是针对早期巫师口中含蛇做法的形象延伸出的夸张效果。如《山海经》中描述 “巫师一耳或两耳珥蛇”,可见巫师做法时有持蛇的习惯,而早期楚式镇墓兽中也多有底座缠蛇的装饰 。[17]

镇墓兽早期口中含蛇,可能与表现墓主人升天的过程相匹配。《汉书地理志下》记载了江南地区人们信奉巫鬼的风俗:“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砦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而汉中淫失枝柱,与巴蜀同俗。”[18]可以发现,西汉时期的江汉巴蜀地区“信巫鬼,重淫祀”的习俗仍然延续着楚地巫术传统。而后期吐舌镇墓兽的消失也应该和秦汉生死观、丧葬观的改变不谋而合。

图11 战国中晚期楚式吐舌镇墓兽漆木(出土自河南信阳楚墓1号墓)

汉代佛教的传入也极大改变了中国人生死观及墓葬习俗,巫术和道教一直存在斗争情况,《三国志》注引《献帝起居注》:李傕“性喜鬼怪左道之术,常有道人及女巫歌 讴击鼓下神,祠祭六丁,符劾厌胜之具,无所不为”。[17]及《史传部·续高僧传·释善伏》等古籍都记载了汉初巫术横行混乱国家秩序,另外佛教思想认为巫术是邪术,也极大削弱了巫术地位。同时,佛教传入也对传统巫术形成了极大冲击。所以象征沟通天地的镇墓兽逐渐消失,而新的镇墓神物上开始具有佛教特色。

具有典型佛教元素的首先是狮子形象镇墓兽,中国本土是没有狮子的,从汉代起,狮子被进贡到我国,当时被称为天禄和辟邪,作为一种吉祥神兽存在。狮子在佛教中是重要的护法动物,随着佛教在中国内地深入,镇墓兽开始有了狮子特征(图12)。同时,隋唐时期镇墓兽的头部后方和羽翼处出现了类似佛像背光的火焰状装饰,这也充满了佛教意味。

图12 初唐狮子形镇墓兽(出土自河南巩义芝田唐墓)

最后,隋唐时期墓中武士俑逐渐被天王俑取代,最初随葬的武士俑是根据现实中武士形象塑造的,有很强的现实主义意味,而随着佛教对丧葬观念的影响,武士俑逐渐被天王俑取代。早期的天王俑通常脚踩牛羊,盛唐时变为脚踩小鬼形象,与佛教中的天王形象如 出一辙(图13)。

图13 唐代天王俑(出土自陕西西安西郊陕棉十厂唐墓)

安史之乱后,唐朝经济受到了沉重打击,丧葬形制也开始由繁入简,镇墓兽开始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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