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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只蝴蝶到另一只蝴蝶

2022-02-24九月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佩索国度悖论

◇九月

蝉鸣无法埋葬一只窒息的蝴蝶,犹如众人的低吟。谁的蝴蝶可以振翅在五层楼之上,与马路对面的凤凰山遥遥相望?博纳科夫的蝴蝶?佩索阿的蝴蝶?抑或庄周的蝴蝶?

清晨,高温。我在办公室门口的窗下捡到一只僵硬的蝴蝶,起身的瞬间,汗水碰巧滴落在它黑色的翅膀上,像极了一首诗的开端。没错,诗意里总是饱含悲伤和遗憾,那滴汗水看似柔弱无用,却让相距甚远的两个生命形式发生融合,又何尝不是后来者与先知者的融合,墨与纸的融合,露珠落在干枯的牧场,一缕烟向迟暮的村庄走去,有我们无法望见的自由。

感恩遇见,它将死和自由一起放进诗匣里。此时,任何人的驻足,都带着一声叹息。

我没有博纳科夫的技术,没有庄子的智慧,徒有佩索阿的白日梦。佩索阿曾假借索阿雷斯之名这样写道“我的梦幻是一些旅行,以视域展开的步履,指向我未知的国度,想象的国度,或者说简直不可能存在的国度。”八十多年后,我惊诧于和他一样的生命历程,一样的小会计、一样的清瘦苍白无奇的相貌和看似无趣,用读书和写作打发时光的日子。他有他的白日梦,我有我真实的梦,无法比较谁的更精彩,我想,我们大概拥有相同的国度。

在那个国度,我可以说我一生中所有的胜境和所爱的事,都在梦中取得。我的坐骑是一匹骁勇的棕色大马,它带我神游仙境,往云朵的缝隙里飞,也常常攀上雪山,在峡谷的溪流中驰骋。它曾带我见过最古老的海,海边的石山被风化成迷人的百草霜,戴着黄头巾,脊背刺满纹样的赶海老人,冲我露出最朴实的笑容。偶尔,也会在月影里巫山云雨,然后和梦中人一起在透彻的湖水中畅游。最奇特的,就是在梦里写诗,写完长长的一首,墨水还未干透,就挂起来……

无论四季,遗憾就像深秋的落叶,会在每一个梦醒时分飘进来,而那些梦中写就的诗句,却很快枯黄了,任凭怎样绞尽脑汁,都无法将之复活。梦和理想,是否确是我们对现实否定的供认?我们总想用文字将那些死去的不可得固化成不朽,包括一具僵硬的蝶衣,可即便如此,谁又能阻止它灵魂的纷飞?

一本书是一个灵柩,佩索阿的灵魂被我们从书架上一次又一次地放逐。

他将自己的身份幻化成七十二种,亲手将自己撕裂成七十二个碎片,却依然无法逃脱自制的悖论循环,他用平静刻板的外表守护公司小职员的身份,等同于守护边缘人的隐形法衣,甘心待在不起眼的角落,只依赖写作打发白开水般的时光。他每天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内心上演着渴望与沮丧、微弱与强大、混沌与清醒、恍然与顿悟,那个精神与物质的、个人与社会化的诗人,又何尝不是我。“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时间的飞逝,眼前世间任意的流变,大街下面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他讲出了我,八十多年后中国河南山区小县,另一个小会计每日深埋票据和数字的矩阵中,眼看着案几上的花一盆接一盆地枯萎,相同的心声。他的自由既是千千万万诗人的自由,也是一只蝴蝶的自由。“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无从知晓佩索阿是否是庄子的学徒,他为自己造就的疏离者的形象,在繁华的都市间,散发出犹如庄子在动荡喧嚣的战国时代思想所映射出的宁静光辉。他接受自己现实世界里的会计角色,接受命运并忘却,以分裂延伸出的各类身份为触角,去触摸和感知万物,不知他是否读过《齐物论》,他是否也拿庄子的鲲鹏和蝴蝶做过“小而不寡,大而不多。万物齐一,孰短孰长”的比较。不知他是否读过庄子的“以明、见独、坐忘”,庄子遗忘天下万物,遗忘自身,从而大彻大悟,获得真知,超脱时空与生死的束缚,进入无待状态的方法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佩索阿偷拿了去。他的蝴蝶时而缥缈,时而清晰,丰富而饱满,撕裂而矛盾。

佩索阿说“所有的真理都有一个悖论的形式”,让人想起“反者道之动”,儒家多么高明,老庄就仿佛诗人们的先知,给远在葡萄牙的佩索阿一些神秘的启示。佩索阿化身索阿雷斯的一篇文章这样写道“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读到这里,我恍然明白如何揭掉真理的外衣,就像梦,我们常常潜藏其中而不自知。不自知乃知也。

一个诗人常常以悖论的形式说话,他时而激情,时而冷淡,写下无数的情诗,但永恒的情人却只有诗歌一位,是的,他爱写作胜过爱女人。读过他作品中的悖论,而恋爱与禁欲就是他生活中的悖论。他辗转在恋爱和禁欲之间无法自拔,时常从恋爱走向禁欲,又回过头往返,他的一生短短四十七载,始终没有逃脱禁欲的主旋律。他在化身卡埃罗的诗中曾写道“和你走在一起时,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你不曾把自然从我这里带走,你不曾改变自然对我的意义,你使自然离我更近了/因为你的存在,我看见它更美好,但它是同一个自然/因为你爱我,我同样爱它,但是我更爱它/因为你选择了我,让我拥有你爱你,我的眼睛在凝视万物时停留得更久”。这首《恋爱中的牧羊人》成为佩索阿的代表作,广为流传。他将“我不必被爱”五个字当做自己的精神暗语,却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去爱自然,爱所见的一切。总有一些悲伤是挥之不去的,很多时候,我也和他一样,瞧不上世俗之爱,却又不得不面对对理想之爱的绝望。1915 年,27 岁的佩索阿在《关于性问题的笔记序言》中写道“至于感情,当我说我总想被爱而绝不去爱时,我已说明了一切。”佩索阿的胡子,成为斯多葛学派禁欲主义者的标志,他们主张以理性节制感情。佩索阿曾借特夫男爵之身显露自己的贵族精神,因写不出满意的作品而焚稿,因追求完美恋情不能而自杀,诗人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最后,我想说说玛利亚·诺泽,她是佩索阿唯一的女性身份变装者,这是又一个悖论,一个禁欲的诗人,借女性之身追求炽烈的爱情,她却用身体本身的缺陷去阻碍完美,将爱与被爱的失衡写到了极致。

一个是精神上的伟大,一个是现实中的渺小。一种肯定的向上的力,一种否定的向下的力,如此这般在文字中拉扯,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又带给灵魂无限的安宁。更多时候,我习惯于渺小和向下,习惯于隐身,因为悲观、禁欲和真实,我也是一个写不好文章,且不配拥有理想之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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