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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节选)

2022-02-24张一弓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妞儿蚂蚱小子

◇张一弓

春妞儿把她的小戛斯开出杨树坪的时候,公鸡才叫了头遍,整个大地正在幽黑的苍穹下沉睡,只有村里的狗在“汪汪”地吠叫,责怪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扰乱了村庄的安宁。

狗吠声没有破坏春妞儿的兴致,她已把小戛斯驶上铺着厚厚一层沥青的“省级干线公路”。车灯照射着停在路旁的一辆卡车,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司机,显然被小戛斯的马达声惊醒了。他揉着眼睛,把脑袋伸出驾驶室的窗口,手搭遮眼罩,避开刺眼的灯光,向春妞儿打量了一下,慌忙发动了汽车。

尾随而来的汽车引起了春妞儿的警惕。

“他好像有意在村口等着你哩!”她在提醒自己。

“说不定是个跑远途的,停在村头打个盹儿。”她又在反驳自己。

“那他为啥盯着你?”

“谁叫你把人家闹醒了,人家也要赶路哩。”

春妞儿已经解除了自己的疑问,开始感受着夜间行车的快意。她觉得,她是用她的车灯的光亮,在黑沉沉的湖底钻一个洞,黑暗在不住地退却,又像捉迷藏似的从飞驰而去的汽车两旁包抄上来。星星却像冻结在昏暗的穹窿上,温存地闪烁着清冽的光,忠实地陪伴着她和她的小戛斯,像过去陪伴着她和菜园里的草庵那样,像在遥远的童年陪伴着在场边核桃树下纳凉的她和不住地用芭蕉扇为她驱赶蚊虫的老奶奶那样。那时候,绵延在天边的伏牛山是凝止不动的,像一群疲惫的老牛静卧在漫长的旅途上,温顺地接受着星光的问讯和山风的抚慰。眼下的伏牛山,却在星光下缓缓移动,像牛群去寻找鲜嫩的青草,或是去与洛河和汝河聚会。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正向牛群驰去,她没有鸣笛惊扰它们,她觉得这是她的牛群。

煤矿车队的一位司机却曾郑重地警告春妞儿:“伏牛山那牛,抵人狠着哩,小心着!”他那绷得很紧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听说你还要闯闯葫芦崖,去啥老虎坪,你不知道葫芦崖送给俺车队两个那样大的吓人玩艺儿?”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啥?”

“大花圈!”

虽然春妞儿听说过葫芦崖上刚刚发生了两起事故,但她还是被这位司机别出心裁的描绘吓住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的嘴微张着,好像有一声“啊”就要从那里飞出来。但她终于镇定了自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睨着那位司机:“你们要是吓破了胆,就趁早回家奶孩子去,穿上婆娘们的花布衫儿!”

那司机惶恐地眨巴眨巴眼睛,又“嘿嘿”地笑了:“葫芦崖上准有个金娃娃等着你哩,要不,你这位穿花布衫儿的,也未必肯去,唁,舍命不舍财!”

“可不么!”春妞儿毫不留情地回敬他,“你们捧铁饭碗的,命也比俺值钱,就是停车一百天,关上门进行啥‘安全教育’,也少不了你们一分钱的工资。俺的命不主贵,你们不走的路才轮上俺走哩。活该去钻钻大花圈!”

春妞儿心里有些牺惶,她确实是为了一个金娃娃才铤而走险的。金娃娃诱惑着她,使她着魔似的跑了几趟远途,接连八天没睡过囫囵觉了。在那漫长的行车途中,她已经学会把驾驶座当成她的卧榻,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或是蜷着腿侧卧在驾驶室上入睡,当然没有忘了锁死车门,拉上毛蓝色家织土布印着白色小花的窗帘,这就给她的钢铁的卧室增添了某种艺术色彩和诗意的气氛,使她每天可以得到不超过三个小时的睡眠。唉,她需要钱!

昨天,她刚刚出车回来,就把小戛斯停在联运站,想抓紧问一问有没有待运的货物。这时,那个正因为找不到汽车而急得团团转的采购员已经把她盯上了。

“抽烟,师傅!”采购员巴结地笑着,递上了一支过滤嘴儿凤凰香烟,随即打着了打火机。

春妞儿感到好笑,她知道这是把头发束拢在一顶劳动布工作帽里的过错,但她接住烟,在打火机上点着了,小心抽了一口,便被狠狠呛了一下,前仰后合地咳嗽着,流着眼泪嘻笑着,把烟卷儿扔给了联运站一个中年业务员,又脱下工作帽,在手上拍打着帽子上的尘土,她的卷曲的秀发也就披在了肩上:“说吧,啥事儿?”

采购员惊诧地望着春妞儿,尴尬地瞪圆了眼睛,又咧开嘴巴傻呵呵地笑着,似乎觉得找错了人,犹豫着没有开口。

业务员吸溜着凤凰烟说:“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家,全地区司机考核可是头一名!再说她是‘个体户’,专吃‘国营司机’的剩饭。”

采购员是个很机灵的大小伙子,又急忙从旅行挎包里奉献出两个碗口大的苹果。春妞儿毫不客气地接住苹果,用一条花手帕擦了擦,开始用她那雪白的小牙齿代替刀子,苹果在牙齿间那么一转,一长绺苹果皮就被啃了下来。

吸着凤凰烟的业务员又在提醒采购员:“记住,以后来这儿联系业务,别忘了带着珍珠霜上供,要不,你就撵不上形势发展!”

春妞儿把苹果皮“呸”地吐过去,恰好吐在业务员的脸上。业务员揭下脸上的苹果皮,塞到自己嘴里,开始了细细地品味。

“赖皮!”春妞儿厌恶地皱了皱眉,大口地啃着苹果,同采购员开始了业务谈判。

如果这位来自老虎坪的采购员没有答应在吨公里两角钱的标准运费之外,再给春妞儿增添吨公里一角钱的“压惊费”“耗油费”和“磨损费”;如果这个机灵的大小伙子没有忙不迭地为她返回时定下了一宗运输山果的交易,不让小戛斯放空;如果油库的大个李没有向她暗示,有可能卖给她一吨平价柴油,而大个李的婆娘开的代销店却需要一批价廉物美的山产,即使那位大小伙子磨破嘴皮,说明煤炭对于山果加工厂的十个以上的重要性,而这个山果加工厂又是像春妞儿这样的“专业户”刚刚集资联办的,春妞儿除了会对创业艰难的“专业户”表示天然的同情之外,万万不会拿她和她的小戛斯去葫芦崖上冒冒风险的,况且,还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老虎坪。但是,她要去了,她需要钱!

唉,春妞儿!

精于算计的春妞儿!

向往金钱的春妞儿!

铤而走险的春妞儿!

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正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向前疾驶。天不亮就要拐到沙石路面上行车了,既然交了养路费,就不能便宜了眼下这条沥青路!春妞儿想,俺在沙石路、盘山路上损失的时间,就得叫这条沥青路赔俺!这样,春妞儿就可以在十六个小时以内往返八百公里,挣下一千二百元的运输费,暂且不必扣除成本和税收,明天一早,就叫自己真真格格地高兴一回。春妞儿已经高兴起来,她加大油门,挂上四档,叫她的铁牲口——用她的话说,刮起了八级风!

马达的轰鸣和车灯的刺眼的光芒,吓傻了一只野兔。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在路沟的草丛里支楞一下长耳朵,春妞儿甚至看见它惊恐地眨了一下圆眼睛,倏地窜上了公路,傻头傻脑地在车灯照亮的道路上狂奔。傻货,你往野地里跑呀!春妞儿在笑骂着。野兔却被灯光搞迷糊了,拼命地顺着灯光照射出来的长廊逃窜,它认定这条狭窄的、不断延伸的长廊,才是它唯一的求生之路。怪不得夜间行车的司机常常会捡起撞在车轮上的野味。春妞儿不怀好意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就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子像弹簧般地一缩,接着是一个腾空的跳跃;“嘀”,又是一个跳跃。春妞儿在驾驶室里“吃吃”地笑,而心里又有些疼。眼看这个倒霉的小生灵与车轮的距离在迅速缩小,春妞儿急忙闭了大灯,开了小灯,减了车速。突然陷入一片昏黑的野兔,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春妞儿又猛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便箭也似的窜出了公路。饶了你,傻货!

就在她减速行驶的时候,后边的汽车正向她迅速接近。灯光投射到她的前边,路面上映出了小戛斯的身影。她急忙开了大灯,加快车速,又在心里跟自己说话:

“他兴许看见你在摆治那只兔子!”

“他看见又能咋的?”

“他在哼哼地笑,说你不像个规规矩矩的司机!”

“随他说去!”

春妞儿已经摆脱了那辆汽车的灯光,开始感觉着莫名的惆怅。

这是野兔的过错。野兔窜出公路时,曾经偏过脑袋望着她,迷惑而胆怯地骨碌一下圆眼睛。她似乎在人类中间看到过这种眼睛,不错,那是二小子的眼睛。

她怨恨二小子,瞧不起二小子,却又忘不了二小子。她忘不了他俩曾一块儿上山割草,一块儿下河摸鱼;忘不了二小子怕太阳晒着她,用柳条给她扎了一个帽圈儿,柳条是小河里蘸了水的,向她脸上、脖子里滚动着凉凉的、使人痒痒的水珠。她也在村头杨树林里给二小子逮过“爬叉”,那是知了的幼虫,用余火未尽的柴灰焐熟,可以得到介乎于蚕蛹和小鸡肉之间的美味。因此,她也忘不了二小子咂着嘴吃“爬叉”、留下满嘴柴灰的样子。当她挎上书包以后,才知道她跟二小子是换了庚帖、定了“娃娃媒”的。她问过二小子:“啥叫‘娃娃媒’?”二小子说:“等你长大了,就是我的媳妇,我开上俺爹的汽车娶你!”春妞儿害羞地向他啐了一口,直到上完了公社的“戴帽高中”,再也没有理他。但在春妞儿心里,却永远忘不了二小子这一无比郑重的宣告和他那双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比自豪的神气。春妞儿常常想象着,二小子怎样开来汽车娶她……她未来的公爹是对面山上国营煤矿的汽车司机。

昨天下午,当春妞儿把她的小戛斯开进煤场,又掉转车头,把车倒退到装卸台前的时候,她从驾驶室窗口外边的回视镜里,一眼看见了站在装卸台上的二小子。呸,圆眼儿兔娃子!她啐骂着,又向小镜子里剜了一眼。她想说:“还我‘爬叉’!”因为两年前,她和二小子已经退还了对方的庚帖,剩下的只有“爬叉”和难以摆脱的记忆。

这一切,都是二小子变成了“全民所有”的过错。两年前,二小子去矿上接了爹的班,捧上了“铁饭碗”。春妞儿却照旧使唤着粗瓷大碗,还得一身汗水、两腿泥地侍弄她家承包的二亩菜园,常常挽着裤腿,晃着鞭杆,赶着蚂蚱驴拉的架子车,去矿区农贸市场上叫卖青菜,往“铁饭碗”里输送各种鲜嫩的叶绿素和维他命。退休还乡的二小子他爹在村里放话,儿大不由爷,二小子在家摔盆打碗,反对包办婚姻。但是,据二小子的邻居透露,他爹又给他“说下”了矿上一个“集体所有”的商店营业员,虽说还是个临时工,可在矿上有户口,吃“商品粮”的。二小子他爹说,早知会兴了儿女接班的规矩,压根儿就不会给二小子说下个受土地爷管辖的媳妇。二小子在家蒙头睡了一天,又乖乖儿地跟着爹到矿上去了。

呸,你个没情义的!你咋跑到这装卸台上忙活了?只听说矿上的汽车一出事故,你们一家子都吓破了胆,要矿上给你换了工种,倒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瞅瞅,一身煤灰,满脸黑道子,像个唱三花脸儿的。你那个铁饭碗儿,咋没叫你变成个铁打的男子汉?俺多亏没跟你,要不,俺就得窝囊一辈子!

但在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春妞儿却拎着一提兜西红柿,到矿区找二小子去了。平时除了卖菜,她是不肯越过公路到矿区来的。

她觉得公路两边是距离遥远的两个世界。矿区那边的年轻人似乎总是用鄙夷的眼神望着公路这边的村里人。村里的年轻人却在向往着公路那边的世界,希望变成那里的公民。还有一些不主贵的闺女们,偏偏爱去矿区转悠。她们常常通过熟人,去矿上女澡堂里洗一个澡,脸上带着浴后的红晕,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矿区单身宿舍的窗口下游荡。春妞儿瞧不起这样的闺女,怕被人看成这样的闺女,就是在她去矿区农贸市场卖菜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但她那天不得不越过公路,来到这个总是使她感到压抑的矿区。她必须见见二小子,她忘不了陪伴她多年的一个甜美的梦,她要叫二小子在“娃娃媒”上再咬个牙印儿。

但她刚刚走过石桥,就远远看见二小子穿着崭新的大翻领蓝色工装,跟矿区商店那个烫了头发的妞儿,向河边柳树林里走着。二小子顺手折了一根柳条,又在表演着编结柳条帽圈儿的精湛技艺了。但他没有把柳条帽圈儿奉献给商店的妞儿,倒是神情忧郁地套在自己的头上。那妞儿踮着脚尖,偏着脸庞,左右打量着他,又轻盈地跑向河边,采了一朵雪白的水莲花,斜插在二小子的柳条帽圈儿上,歪着脑袋瞧着,连连拍着手笑。二小子终于发傻似的“嘿嘿”笑了,但他那圆眼睛里闪动着沉郁的光,蓦地摘下柳条圈儿,远远地掷到河水里。他俩在草地上坐下了,挨得那样近,这是矿上吃商品粮的少男少女们才时兴的规矩。

春妞儿躲在一棵歪脖老柳树背后,透过密密的柳丝望见了河边发生的一切。柳条帽圈儿仿佛在空中不住地旋转。她的头有点儿晕眩,唇角却挂着冷笑。她认识这个小妞儿,那是在矿区卖菜的时候。这妞儿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用带着豫西口音的普通话,把西红柿叫“洋柿子”。她用那只大一点儿的眼睛瞄准了“洋柿子”,用十分钟的时间挑选了四个,用五分钟的时间讨价还价,用三分钟的时间寻找据说是掉在菜摊上的两枚一分钱的硬币,把“洋柿子”翻得满地乱滚而一无所获,最后,又眯细着那只小一点儿的眼睛,向春妞儿进行了五秒钟的悻悻地瞥视。唉,她是吃商品粮的!春妞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对象也分成了有购粮本和没有购粮本,拿工资和拿不上工资,有可能“内招”、接班和不存在这种幸运的三等三级。春妞儿是属于第三等级的。她毫不迟疑地离开老柳树,转身向石桥走去了。但她想起手里还掂着一提兜“洋柿子”,便止住脚步,掏出一个“洋柿子”,眯着左眼瞄一下准,对着一棵老柳树猛地掷了过去。她掷中了。“洋柿子”砰地撞在柳树上,浆液四溅。她又逐个儿掷出了每一个“洋柿子”,但她不是每一次都掷得那样准,有的偏离树身,像一道红光倏地飞向河水,激溅起雪白的浪花,水中荡起了一道道渐去渐远的环状涟漪。她目送最后一道波纹消散在河边的草丛里,没有看一看这场别致的射击引起了一对初恋情侣的怎样的惊愕和恐慌,头也不回地向石桥那边走去。

一滴苦涩的眼泪钻进了唇角,但她没有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不愿让背后的两双眼睛看到一个拭泪的动作。就在那天晚上,她让爹退回了二小子的庚帖,讨回了自己的。

春妞儿没有下车,她还在驾驶室里冷眼盯视着回视镜。

“喂。开车的!”二小子在装卸台上喊叫,“还不过来交发票!”

行,二小子,既然你那“铁饭碗”里盛过俺种的“洋柿子”和“商品粮”,今天你就得侍候侍候俺这辆小戛斯!春妞儿打开车门,跳下了汽车。

“春妞儿?”二小子惊诧地呆住了。

春妞儿悠悠地走过去,连瞧也不瞧他一眼,便把发票扔在装卸台上,接着把双臂交叉胸前:“快装车!”

“你去葫芦崖?”二小子晃着发票,眼睛瞪得圆又圆。

“哪儿不能去?装车吧你!”春妞儿照旧仰脸望着天。

“就怕你过不去十八盘!”二小子忧郁地嗫嚅着。

“我这铁牲口,还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前两天那儿还出了两起翻车事故!”

“少啰嗦!”春妞儿有些不耐烦了,“好路都叫你们占严了,别说十八盘,就是二十八盘,俺也巴不得哩!”春妞儿有点儿心酸了,她偏过脸,望着天边的云。

二小子不作声了。他叫来几个装卸工,开始把煤装到吨位固定的漏斗里。这些装卸工显然跟春妞儿是老相识,都不干不净地跟春妞儿开着粗野的玩笑。

“春妞儿,你那驾驶楼里能不能捎个人儿?”

“啥人儿?”

“你看我咋样,一路上不叫你冷清!”

装卸工哄笑起来。

春妞儿朝那人啐了一口唾沫:“呸,等我拉猪的时候捎上你,送你上屠宰场!”

装卸工越发笑得不可开交,只有二小子痛苦地沉默着,不停地往漏斗里装煤。

“我说煤黑子们!”春妞儿扯着嗓子喊叫着,“操心要操到正经地方,少装一两煤,我也得到矿上告你们贪污,不扣了你们的奖金不拉倒!”

“放心,碰上你来装煤,俺就忍不住想多撂两锨!”

“行,还得把车装平装匀,不能冒出个煤尖尖!”

为了避开飞扬而起的煤灰,春妞儿倒退了十几步远,照旧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向着忙不迭地装了煤、又掂着铁锨跳到车上把煤铲均匀的装卸工们冷眼旁观着。只是在这时,她才从眼角向二小子瞟了一眼。

二小子也在沉郁地偷觑着春妞儿。他觉得春妞儿变得不可辨认了。虽然她那颀长、苗条的身材,由于穿上了一件绿涤良茄克工作服,敞开的大翻领里露出玫瑰紫的高领毛衣,再配上一条毛涤纶蓝色直筒裤、一双墨绿色平绒胶底鞋,显得那样洒脱、素雅而端庄。但是,她那经过“冷熨”的蓬松的刘海儿,用一条花手帕在脑后束起的卷曲的秀发,却像是故意撩拨男性似的,在微风中不住地颤动。她才二十四岁,椭圆的脸蛋是俊秀的,但她那苍白而困倦的脸色,和她眼睛下边的淡淡的青晕,却使她像一个操劳过度或是生活不检点的女人。她跟装卸工开玩笑的时候,晶亮的眸子像猫眼那样闪动着捉摸不定的光,那种真真假假、满不在乎、却又像随时提防着什么的样子,使二小子很难过。春妞儿已经不是那个挽着裤腿,赶着蚂蚱驴拉的架子车,胆怯地叫卖青菜的春妞儿了。

车装好了。那个有可能跟猪们一起被拉走的装卸工说:“瞧瞧,俺这些弟兄辛辛苦苦为你这‘个体妞’服务,你拿啥谢俺?”

“谁谢谁?谁为谁服务?”春妞儿抢白他,“你们这煤,少说有一半是俺‘个体户’给你们运走的,要不,你们那奖金咋会月月往上涨哩?哼!”她远远地扔过去一盒带过滤嘴的“大前门”,向驾驶室走去。

装卸工忙着抢烟卷的时候,二小子胆怯地跟了过来。

“春妞儿,你出车去葫芦崖,跟俺叔俺婶说了没有?”

“谁?”春妞儿没有回头。

“我是说你爹你娘。”

“为啥要对他们说,怕他们没把心操碎!”春妞儿照旧走着。

“春妞儿,不能老想着挣钱!”

“啥?”春妞儿登上驾驶室的踏板,勾回头,用灼人的目光盯住二小子,“等到你们调资、发奖金的时候不打破脑袋再说我吧!”

二小子慌乱地揩了一把汗,手上的煤灰抹黑了鼻子:“我是说,你挣钱挣得不算少了!”

“不假!”春妞儿轻盈地登上驾驶室,又从后视镜里挑衅地盯着二小子,“我一年给国家交的税,够国家发给你两年的工资。”她“嗵”地闭上车门,发动了马达,又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刻薄而嘲笑地大声喊叫:“喂,别忘了把你的鼻子洗洗,河里的水不要钱!”小戛斯呼啸而去了。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二小子涨红了脸,牺惶地骨碌着圆眼睛。

唁,圆眼儿兔娃子!

春妞儿在心里嘲骂,但那莫名的惆怅仍旧笼罩在她的心头,像黑暗笼罩着起伏的山峦。她又在可怜二小子,听说他过得并不如意,那位“营业妞儿”一变成正式工,就嫌他没出息,又跟一个采购员眉来眼去。她也可怜那只野兔,那也许是只母兔,半夜三更来野地为她的兔娃子觅食,可俺把它跟头尥蹶儿地撵了好几里,说不定会把它吓出一场大病。她也可怜她的小戛斯,它从南京“娘家”来,载重量是三吨,可俺叫它驮了五吨。它不会说话,不会诉苦,只会轰隆隆地吼着叫着,给自己提劲儿,为俺多挣运费。她还可怜自己,前边双柳镇上有个检查站,那个打小旗的欺她是“个体户”,扣过她的车,说她的驾驶证是买来的。她“叔、叔”地叫着,甜甜地笑着,给他家卸了一吨煤,才把驾驶证赎回来。现在,她必须熄了大灯,让她的超载的小戛斯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去。

她顺利地闯过去了。双柳镇和检查站正在酣睡。当她把小戛斯开上了向南伸展的沙石路面,仿佛听到检查站门前传来一声呐喊,她的心怦怦跳着,急忙加大油门,小戛斯颠了一下,宛如那只受惊的兔子,向着起伏在星空之下的黑魃魃的山影飞驰而去。原谅俺吧,小戛斯,俺只叫你委屈这一回,你兴许会知道,咱俩都急着使钱哩!她觉得小戛斯已经原谅了她,凄情地叹息着,听见了另一个山区小县的遥远的鸡啼。

这是一条并不陌生的县级公路。它的起伏在丘陵之上的斜坡,盘旋在峡谷之间的弯道,它常常把枝杈伸到车上的杨树,它常常漫溢着渠水的沙石路面,都能唤起春妞儿的欢欣伴随着苦涩的回忆。

但是,后视镜里又出现了那辆汽车的灯光,像是紧紧追随着她的阴森的鬼火。

“他为啥也拐上了这条路?”

“他为啥不能拐上这条路?”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你哩!”

“可也说不定他是前边县城的司机。”

幸而那辆汽车并没有紧紧地追逼上来,这似乎证实了她的猜想。她又在不时地顾盼一下公路两旁的杨树,寻找着路面上每一个颠簸过她、惊吓过她、也锻炼过她的沟沟坎坎。

她是在这条公路上学开车的。那时候,她是一个比现在拘谨、比现在天真、比现在羞怯、却跟现在一样要强的二十二岁的妞儿。被二小子背弃的痛苦和恼怒正在折磨着她,她立志变成一个比二小子能干得多的汽车司机。她需要发挥二亩菜园地容纳不下的青春的精力,显示自己超过二小子和那个“营业妞”的聪明才智,虽然她是个种菜卖菜的闺女。

“哪有女孩儿家开汽车的?”娘问她。

“咋没有?去省里看看有多少女司机,把汽车、电车开得‘呜呜’的!”春妞儿说。

“哪有汽车叫你开?”娘又问。

“你不会给俺买一辆!”

“咦咦!”娘叫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买个蚂蚱驴!”

春妞儿嗔怪说:“宇宙飞船早上天了,你还忘不了蚂蚱驴!”

“哪有庄户人家买汽车的规矩?”

“规矩,规矩,规矩不能变变!”春妞儿气不忿地说,“矿上的煤炭都堆成山了,公家的汽车运不完,为啥不兴私人的汽车轱辘也转转?再说,外乡早就有人买了大汽车。哪像咱杨树坪……”

“不假。”刚从菜园里回来的春妞儿爹插嘴说,“可我听说,那私人车报的都是大队户口,没少请大队干部喝酒,有的车还得向大队交钱!”

“不管咋说,我也得学学开汽车!”春妞儿跟爹娘赌气。

春妞儿爹闷声不吭地“巴嗒”着旱烟。

但在那天黄昏,春妞儿在菜畦里引水,听见草庵里爹对娘说:“咱家只包这二亩菜园,我跟你就侍候过来了。只要能找着师傅,就叫咱妞学开汽车去,我得叫二小子家后悔一辈子,我得给咱妞说个比他强十分的好女婿,叫咱妞出出憋在心里的窝囊气!”

春妞儿找到了一位师傅。他是春妞儿上“戴帽高中”时一位贴心好友李娥的哥哥李柱,两年前,从部队复员的汽车兵。

李柱身材魁梧,技艺超群,复员后却找不到就业门路,只好丢下开车的手艺,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推起了胶轱辘小车。有一天,他在推小车的路上碰见矿上的汽车抛锚,矿上的汽车队长急得像陀螺一般团团打转。他把小车撂到路旁,三下五除二地排除了汽车故障,从此时来运转,被汽车队长一眼看中,特意为他要了一个“内招”指标,叫他当上了煤矿的正式司机,同时也当上了汽车队长未来的倒插门女婿。队长的独生女——一位皮肤白嫩而体态发胖、像是用发酵过度的精粉蒸出来的车队会计,开始眯细着眼睛,审视每一个与她的未婚夫婿相距两米以内的年轻女人。因此,当李娥让哥哥收下一个年轻的女徒弟时,受到哥哥的严词拒绝。

“我那驾驶室,不能坐闺女!”

“她是你的徒弟呀!”

“我不收女徒弟!”

“哼,烧的!”

李娥气呼呼地走了。她同情春妞儿,因为她家承包的二亩半岗坡地,也容纳不下她的聪明和追求。她在自拿学费上着县办的中级医校。她需要一个毕业证,犹如春妞儿需要一个驾驶证。

次日,当李柱开车去林区拉坑木的时候,就在春妞儿眼下开车疾驶的道路上,李娥一下子跳到路中间,双手插腰,拦住了汽车的去路。

“啥事儿?”李柱不耐烦地刹住了汽车。

李娥把站在树下的春妞儿推到李柱面前:“这就是你答应收下的徒弟呀!”她狡黠地伸了伸舌头。

“师傅!”春妞儿羞怯地鞠躬。

“这……”李柱的脸红了,愠恼地瞪了妹妹一眼。

妹妹却得意地笑着,对春妞儿说:“别叫他师傅,跟着我叫他柱哥,就够他的了!”

春妞儿又慌忙叫了声:“柱哥!”

柱哥正在审视着春妞儿,由于春妞儿没敢抬头看他,使他的目光有可能在春妞儿身上做五秒钟的逗留。他一下子就相信这不是那种擅长于在驾驶室里撩拨司机哥哥的“表妹子”。她挎着一个草绿色的书包,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的是落后于时代发展的带襻儿的布鞋,而且沾满了露水和红色的黏土;再往上,绿涤良军裤的裤腿很有分寸地挽卷着,露出一截光赤的、被什么带刺儿的植物挂了几条红道道的脚腕子;再往上,是白市布上印着淡蓝色小花的圆领外衣,领扣也是那样郑重其事地紧扣着,使她的长长的脖颈受着委屈;再往上,李柱只用了半秒钟的一瞥,但他已经看清了一副微黑的脸蛋儿和两根用红色橡皮筋儿扎着的短辫子。

“你为啥学开车?”李柱冷不丁地问。

没想到,春妞儿偏过脸哭了。

“喀,我替她说了吧……”

李娥刚说完春妞儿在婚姻上的委屈,李柱就忍不住骂着:“真他妈缺德,那小子根本不是开车的材料,全靠有个好爹!”

“俺也不是只图争口气。”春妞儿终于抬起脑袋,被泪水洗过的幽黑的眼睛闪动着执拗的光,“俺家包那二亩菜园地用不了三双手,可俺好赖也算个高中生,俺想学学开车,不再使唤那蚂蚱驴!”

这番话唤起了李柱的同情,但他需要徒弟具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办个学习证?”

春妞儿急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夹,得意地说:“这不,俺爹给俺办了!”她变得活泼起来,“大队开信,监理所批准,用了俺一篓鸡蛋、一车西红柿!”

李柱看了看学习证,学习证上有春妞儿的照片,因此,他看到了一双直视着他的恳求的眼睛,他毅然打开驾驶室的门,用命令的口气说:“上去!”

当春妞儿欢欣地跳上踏板、钻进驾驶室的时候,李柱把妹妹推到路边,小声盘问:

“这一百多里地,你俩是咋来的?”

“坐咱县第一趟班车。”

“为啥在这儿当截路的?”

“照顾你的面子,免得熟人看见,说三道四!”

“可你还有个嫂子疑心大!”

“还没成亲哩,不用向她请示。”

“那好,你对春妞儿说,我要去西山林场拉三个月的坑木。每天清早,叫她在这儿等我,过时不候。”

“行,可你得拿出看家本事!”

李柱登上了驾驶室,一边起动汽车,一边绷着脸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可我只教你三个月,只要你操心学习,这辈子兴许不会再赶蚂蚱驴。”

这最后一句话把春妞儿逗笑了,但她掩住了嘴,她不敢笑,这是师傅对她的第一次教诲,虽然他比她只大五岁。

小戛斯继续以八十公里的时速疾驶着,在李柱哥带领她走向广阔世界的第一段旅程上。夜仍是那样深沉而静谧,不时向车后旋转、移动的田野和村庄没有一丝声音,车窗外飘来了油菜花的淡淡的清香和潮湿的、刚刚春灌过的泥土气息。春妞儿在想着李柱哥,她感激李柱哥,她忘不了那三个月在这条道路上的学徒生活。

只有两个多月的工夫,春妞儿就能熟练地驾驶汽车和排除一般性故障了。李柱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春妞儿为他供奉的芒果牌香烟和一顿不曾缺少肉食的午饭;也总是以一种夸张的严厉,坐在春妞儿的右侧,火爆爆地提醒她:“这段路好,为啥舍不得加速?”“还不减速,想撞到路沟里啊!”“超车,别跟在人家车后头吃不完的土!”李柱哥也偶尔开开玩笑,那是蚂蚱驴拉的架子车,成群结队地堵塞了道路的时候,李柱哥总是性急地连连按着喇叭,而那些老有城府的蚂蚱驴们却常常不予理会地坚持它们对道路的一贯占有,初出茅庐的蚂蚱驴则会惊慌失措地狂奔起来,驭手们紧抓缰绳,身子倒仰着,歪歪趔趔地跟着驴跑,有的跑掉了鞋子,忙不迭地喊着:“吁——吁!”在飞扬的尘土中扭着脸,惊慌而气恼地望着汽车,骂着不堪人耳的脏话。

“你要是牵着蚂蚱驴赶脚,也是这副样子!”李柱说。

春妞儿感觉着惶恐和凄凉:“那俺就对娥姐说,回去说说你哥,不叫他欺负赶脚的,人家挣那赶脚钱老不容易!”

李柱哥感喟地望着春妞儿,后来再也没有吓唬过蚂蚱驴。

在春妞儿看来,蚂蚱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动物,它好像是驴的退化,个头只有牛犊那样大,瘦骨伶仃地像个蚂蚱,性情温驯而执拗,拉套从不惜力,脑袋一勾一勾地,不会引颈长啸,也不会踢套耍奸。怪不得娘给她买了头蚂蚱驴,叫她赶着蚂蚱驴拉的架子车去矿区卖菜。那是一头灰色的驴,有白色的眼圈。她想象着自己晃着鞭杆,赶着小灰驴的样子,那一定是很滑稽的。她可怜那个自己。

该下坡了。这是一条三十度左右的斜坡,坡下有一条不宽的河流,河谷却是那样宽阔而幽深,这是一年一次的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像一条无法弥补的大地的裂痕。大地没有知觉,要不,它一定会感到被撕裂的痛苦。远远望去,一座细长的水泥桥像一条发白的绷带,在把这条裂痕马马虎虎地包扎起来。她在减速。她没有忘记在这里发生过一次惊心动魄的事故。

至今想起来,她还会不寒而栗。那是前年秋天的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汽车接近了这个陡坡而由李柱哥亲自驾驶。“下坡路不敢开‘英雄车’,记住!”他把车速挂到二档上,汽车却没有减速;接着又挂上一档,汽车反而在急剧加速。啊,刹车失灵了!汽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坡下狂奔。春妞儿被惊呆了。她远远看见坡下桥头上堵塞着一大片车辆、人群。那是两个蚂蚱驴运输队在争夺过桥的优先权,双方在激烈地争执,挥舞着各自的鞭杆和拳头,蚂蚱驴拉的架子车干脆在桥头打了横。汽车却在狂吼着,鸣着长笛,向桥头冲去。桥头的人们都吓得狂喊乱叫,拥挤的车群已无法躲避。“快趴下,我要撞崖了!”李柱哥厉声喊叫着,向左侧猛打方向盘,那里有一座黑色的石崖,他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在迎接就要使他首当其冲的猛烈撞击。春妞儿却猛地抓住方向盘,喊叫着:“给我!”她打回方向盘,“嗖”地避开崖头,汽车又照直向桥头冲去。

“不行!”师傅激怒地向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春妞儿已奋力把方向盘打向右侧,汽车紧挨着乱成一团的人群、车辆,“刷”地冲出路边,一头撞进了河岸上一片长条状的苗圃,那里生长着密密匝匝的幼树,接着是一片“嘎嘎啦啦”的幼树折断声,汽车被缓冲减速,踉跄滑行二十多米,终于停留在深谷的边缘,好险,离深谷不到两步!应当感激歪倒在车轮之下的数十株幼嫩的小杨树,它们以柔韧的身躯制服了脱缰的铁马而又避免了猛烈地撞击。车和人都完好无损,甚至没有出现一个流血的伤口和一块破碎的玻璃。只是那个长条状的苗圃已经被轧得一塌糊涂了。

“你出师了,春妞儿!”李柱还是头一次这样亲热地呼唤她的名字。春妞儿脸色惨白,瘫软地歪倒在师傅的怀里。

是的,这就是那个长条形的苗圃。在那被车轮碾过去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挺直的小杨树。春妞儿正向那儿深情地注视,你好啊,小杨树!请忘记我的过错,也不必担心再发生过去的灾祸。使劲儿长吧,小杨树!

(本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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