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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谷驿老城旧事

2022-02-23苏世华

延安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甘谷

苏世华

甘谷驿老城位于延安城东80 华里处(古代两驿站之间规定距离),居延安、延长、延川交界,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现存的老城格局建于明初,为永乐年间延长县知县刘敬主持修建,天顺年间驿丞张昕补筑完善始竣。甘谷驿为交通枢纽及兵马驿站,历来为兵家所争,尤其宋代,累边塞烽火,连年征战,渐成闻名遐迩之“三关门户”。

甘谷驿老城地处延河川道,地沃水旺,连年丰收,乡人酷爱家园,昵称其“捞饭盆”。屹立于延河两岸之南北寨子山,似两只猛虎高踞,对其给予守护照看;环围一周的古城墙,犹如一条蛟龙盘卧,将门户封锁得严严实实。东门外一坪开阔,乡人呼之“杨家坪”,传为杨六郎当年的演兵场。据传当年杨家将就在此处与辽兵交战,杨六郎镇守的“三关口”,即为此方。

据传:宋辽两军在此相持许久,双方人疲马乏,粮草匮竭,皆有息兵罢战之意。然俱不示弱,无阶可下。后不知何人出一“议和”主张,双方皆有意,议和地定于两军阵前雁门关上。议和诸顺,唯疆土划分相左。杨六郎语,让其一射,箭止为界。六将军所持之弓乃一根拳头粗的枣木所制,而那支箭,乃一叶铧尖安在枣木杆头。辽方主帅思忖,人立于雁门关,弓箭笨重若此,量其射不甚远,欣然应诺。未料六郎运足神力,那箭呼啸一声,疾如流星,直刺北地,眼看将辽地占完。孰料飞经大青山时,恰一坐月子妇人正蹲河边,浣秽血布。神箭受辱,一头钻入大青山避秽。祖父云,听老辈人言,吆牲灵路经大青山,相传之石缝处,箭杆犹可望。此后,双方信守诺言,息兵罢战,人民亦得休养生息。后来就流传下“脚站雁门关,一箭射到大青山”之说。

以上传说乃幼时听祖父所述。1983年秋,我参加高考,幸入延安师范学堂,有题自命作文,遂将此记录整理成文。翌年,经侯诚先生编辑,在《延安报》上刊出。此文可能是当代研究甘谷驿历史文化的第一篇文字。近年来,地方政府欲复古驿,凡建筑商、开发商或地方政府及设计者寻文化依据,多取于此。因之,在我的散文集《重归伊犁河》内长篇散文《甘谷驿苏家》一文中曾记之:此一文化得以传承,应谢余之不识字之祖父,此乃一老军人对此方土地之文化贡献。时,为善此说,余尝遍询旧城老者,无一能答只言片字。祖父名讳继瑞,1936 春入陕北红军,在瓦窑堡省政府做事。党中央进驻延安后,又至枣园等处,编入中央警卫团,给毛泽东、江青、朱德等站岗八年,并在小灶助理。粗手笨脚,庄稼汉出身的祖父并不擅厨事,亦无良好卫生习惯。其曾述其首长说他是“人老实,忠厚,政治上可靠……”

祖父所讲杨六郎“脚站雁门关,一箭射到大青山”之传说,即发生于余乡石家河村后山雁门关上。此关明清时称禅梯岭。史料载,汉武帝时,此处即设置关防,时名合岭关。唐贞观年间,筑建城堡。宋元时更名合峪关。乃古延州通绥州、麟州等北方边塞之咽喉。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为防蒙古鞑靼南侵,陕西巡抚张衍重筑此关,因关形似鸿雁展翅,故名“雁门关”。此关地处甘谷驿、文安驿两驿之间,乃陕北古驿道之枢纽;又是延安县(今宝塔区)、延川县与延长县之交界点,所谓“登上禅梯岭,一脚踩三县”,即为此意。时三县经济状况不一,县官衙役学问境界亦殊,山顶崾岘通关界洞筑建时三一三余一分之,寸厘不让,各施其工。虽一微洞,接茬处及三方所负方向石材差异悬殊,时至今日,清晰可辨。此关为延安府东向晋、蒙并华北方向之重要通道。海拔千二百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石洞存石碑一通,碑侧镌刻“嘉靖三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大势达贼十万有余自北来住三日,杀掠人口牛羊,向西回”句。近年,余曾多次登此关寨,抚残存碣石,披浩荡劲风,望满目苍凉,思远古至今,不胜感慨。乱世盛世,此关竟发生过多少烧杀抢掠,曾闯过多少矛戟盔甲,曾行过多少商贾驼队,已难述清。读古史料,千百年来,此古驿道上车水马龙之喧嚣场面恍若眼前,四周散落的残砖断瓦,仿佛诉说着曾拥有过的辉煌与遭受过的苦难。余幼时,尝闻祖父外祖父拉话言雁门关之匪事——过路客商望天将暮,便歇老城,再忙再急,亦必熬至翌日天明,方敢起身。祖父外祖父讥那些所谓凶恶土匪并非乡人盛传之武艺高强勇猛壮士,除不时外方股匪窜来,更多为周围村庄不务正业之懒汉二流子及无良农人,白天吃洋烟睡懒觉或种地做庄稼,至月黑风高,便执斧头或镰刀,亦或鬼头马刀,后或亦有土铳火枪,摸上关卡,据了寨门,便充好汉。欺外方客人地两生,一闻喊杀便惊慌无措,撇下骡马,扔了货银,往山下滚;或跪地磕头如捣蒜,任那无良强人掠了财物扬长而去。此说曾遭周围三县相邻数村人之反驳。然据余二三十年间无数次深入此方山村采风查访,证明所言非虚。延水关一带土匪来此候生意之落脚处,即为延川蒿岔峪、樊家沟,延长张罗沟、安家渠,延安石家河、樊家小沟等此关周围散落小村。无论何季,外来匪类若无当地人接应,三日亦熬不过。无当地人通消息,盲人瞎马,必败无疑。且分明就有当地人乃名副其实之土匪,杀人越货,无所不及。碍于后人犹在,顾及承受,在此不写其姓甚名谁,罢了。

甘谷驿乃一方文化宝地,千百年来,岁月飞逝霜雪催浸,故城之亭台楼阁早已灰飞烟灭,残存之砖瓦刻石亦被风吹雨打去。然文化不灭,文脉犹存。上世纪六十年代,街中尚有石牌楼数座,后因加阔通车而被毁。土筑城墙因多年无人保护,频遭蚕食,残缺不全,文化遗址则大部尚存。原因在于乡人惧遭报应之迷信思想为主因,从文物保护角度言,乃功德。

天主教堂在甘谷驿老城,为保存最完好之标志性建筑,虽遭枪射炮震,刀劈斧砍,犹矗立于东城门边。

清宣统元年(1909),西班牙人易兴华任天主教陕北教区主教,始传天主教入延长县境。民国十三年(1924),西班牙人于老城东门内购地建窑,为天主教会址。初始从教者甚少。民国二十年(1931),教会大量购地,雇佣劳工300 余,启建教堂,历时三载,方告竣工。落成开堂典礼《大公报》可查报道。教堂内设圣母堂,塑圣母像,挂匾额等。落成后,一度成为教民传经布道弥散之场所。贫苦百姓或为灾年可得救济,或为祷告土匪不扰,教徒日众,据史料载,至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公开入教教徒已达50 余人。尤以余村为甚。余村又以教堂院南紧挨之山东院冯家最为虔诚,其中以冯世光最杰出。此为甘谷驿老城第一个大学生,在教会资助下完成了小学、中学教育,后考上金陵神学院,毕业后在武汉做神父,民国时已是甘谷驿延长延安方圆百里乃至全国颇有名气之神父。建国后被推为某教区代理主教,因对基督教天主教“三自改革”有抵触,被判刑到劳改农场改造。刑满后留场就业,有城市户口和固定工资,生活本有保障,后农场解散,所有人员遣散回原籍,便成了余村二队一社员。余等记事时已是六十年代中后期,常见一文质彬彬、颇有学者风度之先生,每日里默默无语跟着农业社上山受苦。与其相依为命者,为一虽则哑巴但面孔清秀、颇有灵气之堂孙。爷孙俩在余村喂牛饲养室旁寒窑居住。“文革”中屡遭批斗,爷孙二人生活日艰,不久皆黯然离世。近来在采风中得知,该堂孙之父参加八路军牺牲在外,其母改嫁,实为革命烈士之后。

甘谷驿教堂初为延安县第一完小校址,1944年曾为八路军359 旅服装厂址。伯父与父亲在世时曾说过,临时住在我家老院的林伯渠、彭真、王震等给两兄弟起官名之趣事。现在人多不知,其实,在更长时间,教堂为八路军第二后方医院(后改称第二兵站医院)。1938年正月,从武汉一路行来的中国红十字会23 医疗队来此开办医院,21 名队员皆为业务强硬的各科骨干大夫,用爱国热情与精湛医术抢救了许多伤病员,仅第一年就医好40295 人,检查伤员1590 人,实施手术635 人。这些医生们不时被抽调至延安城,为负伤的林彪师长与周恩来副主席等中央领导治疗,还曾蒙冤陷入过王明自制“投毒被害案”之阱。朱总司令曾专程送来一面绿色旗帜表示感谢及表彰。该医疗队的金茂岳医生是非常优秀的产科大夫,在边区医院傅连暲院长的提议下,由金大夫承头,在中央医院组建了妇产科。产科成立后先后接生了3800 多名新生儿。毛泽东、江青之女李讷,刘少奇之子刘涛、刘丁,谢觉哉、王定国夫妇之子谢飞,叶剑英之女叶向真,刘伯承之子刘弥群,陈云之子陈伟力、陈元等,皆为金大夫亲手接生。毛主席曾亲笔为其题词“努力救人事业——敬赠金大夫”。建国后,金大夫曾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最近这几年,我曾数次入京采访金大夫之子金德崇及之女金星(德崇曾在甘谷驿高小上学),并驾车陪金星回老城寻访其当年随父母工作生活之院落。拆迁一空,阒无人烟之老城令其十分伤心失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余镇村民于教堂东城门外城墙根分到宅基地建窑时,曾挖出许多埋葬不深但密度颇大之无棺骸骨。老人们言,此为当年伤重医治无效或前线抬回无法救治随后死亡的伤兵骨殖。

战争年代教堂未受大的损伤,“文化革命”却使其破坏严重。今教堂外貌犹存,内设无残留。相当时期,教堂是甘谷驿公社粮站的库房。余家居教堂隔壁,炕上读书即可望见教堂上空飞来飞去掠食楼顶晾晒粮食的野鸽。幼时,余常从其后墙边攀椿树上去,用母亲所搓细麻绳自制“纱”套野鸽,此为当年最痴迷最投入之记忆。教堂内殿堆放粮食前,逢天阴雨雪,无需上山挖野菜砍柴的我们这些顽童,整天窜于教堂几层楼间藏猫猫,甩扑克。那教堂的每一角落,每一毫厘,皆熟悉至极。

余乡千佛琉璃塔,于明崇祯二年(1629)建于唐家坪村前半山坡上。1980年代初,延安市(今宝塔区)委书记张史杰为邻乡黑家堡张罗沟之官员,颇重文化,将其赏识的延安师范景华老师与我的姑父苏楷调至清凉山万佛洞,做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两位长辈不辱使命,短短时日做了颇多工作。唯一一件令乡人惋惜之事,乃两位师长将千佛琉璃塔迁至清凉山仙人洞西侧。据资料述,拆迁过程中,塔身最上第七层内正中发现一长三十三、宽十三、高十四厘米之长方形柏木质瘗藏舍利子之函盒,完好无损。盒内装有一红绸所制小袋,袋内装五小卷卷轴经卷,因年深日久,纸质已风化残破。另,袋内还装有五色丝线各一束及五块不规则之帛片,以及用珍珠、玛瑙制成之十二粒舍利子。盒内亦装有“天启通宝”铜质钱币一枚,重圈铭文铜镜一面。函盒外底部压有一册名为《太上诸仙经典训诫》之残本线装书。塔之各层刻有多种吉祥灵物。景、苏两位长辈后皆因病早逝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后来,这座千佛琉璃塔被公布为陕西省第三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另一处文化遗存为薛家沟石塔。薛家沟石塔又称清净正德明王如来佛塔,为明代建筑,位于余乡后薛家沟村道旁,为六角十一级石塔。塔通高四点八二米,基座为仰覆莲束腰须弥座,塔身各层均有塔铭并雕刻有龙、虎、宝相花、莲花等图案。塔身各层间以石雕塔檐出檐。据塔铭载,此为后村高家塔人为安葬该村德舟僧侣骨灰而建之舍利塔。截止今日,余已去该处考察采访十余次,但除塔影铭文外再未深入考究。

第四处,为苏家沟村关圣帝君庙。此庙始建无考。乡人纷传自帝君居此,吉祥之星频耀,祥瑞之气长罩,前后两村人口兴旺,长者鹤寿,幼者灵慧,少壮读书有成,文武人才辈出。更兼风调雨顺,苗丰禾收,加之绿荫浓庇,甘泉滋润,百鸟鸣啾,实乃一方福地也。每逢时令节气,农商人等相聚于此,祈雨求丰,互市牲织,唱戏传文,开塾授学,启迪蒙昧,教化文明。遂使一方百姓积德行善,弃利趋义;十里八乡夜不闭户,道不拾遗。故僧人云集,香火旺盛,久为一方之圣境。后因战乱烽烟,风雨浸催,遂使殿宇侵颓,山门坍塌,彩绘残缺,荒草狼藉。乡人惜之痛之。清雍正六年,当地士绅及延安、延长、延川三县数十村农商人等捐银献力,此庙得以整修一新。乾隆四年立碑为记,并建牛王、马神、风伯、龙王诸祠,使其继前美而增新辉。时光荏苒,风霜雪雨,多有残破,又呈颓象。道光六年,住持僧人宗校、定德等几处化募,本村人氏并方圆百里善男信士倾情捐银,再使庙宇、山门、戏楼修葺一新。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革命”风卷乡里,致使帝庙破损,圣像蒙尘,彩绘玷污;四通碑碣一折腰,一伏地,水浸土淹,风化蚁蝼,先辈文字渐没。余受乡亲委托考证数载,劳著而功微,枉留诸多遗憾。2008年仲夏及秋,为尊历史,并倡文事,前后两村及地方有识之士倡议重修帝庙,方圆百姓人等献劳献力,各倾所能。己丑四月,帝庙竣工。殿宇巍峨,气象复生;帝君四王,神貌再现;碑碣扶持,又见天日;晨钟暮鼓,祥音远播。屡遭损毁之帝庙再生光辉,两村之间再生胜景,乡人欢呼雀跃。为护文物,使长久计,宝塔区人民政府将此庙列为重点保护文物单位。苏家沟乃甘谷驿苏氏家族之发祥地,为余多代先祖开拓并名之。

另一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仍发挥文化作用之庙宇现已片石无存,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田基建中拆毁弃尽。因立在豹荒寺砭上,乡人喊其豹荒寺庙。据老人们言,此原为一极大之庙宇群,香火盛时曾有和尚尼姑数百人。余等记事时,已为小寺沟沟口高台一孤庙。依稀记得幼时逢天旱之年,懵懂地撵大人们到庙台前黄土地上跪着向庙中神像祈雨。亦记青壮后生们抬着神楼子发疯般从陡洼上跃下飞上,不分河水道路田地狂奔,众人紧随其后,且奔且呼:“龙王爷下大雨!下大雨救万民!”“大雨下到高山上!大雨下到平川里……”等祈祷咒语。数年前,余村在基建中偶现原庙台处之古墓群。经文物方挖掘,并对墓壁文字研究,判定其墓主为永乐年间延长县宝峰寺大禅师响公和尚安葬另一高僧所立塔记。“宝峰寺”与“豹荒寺”音基本相同。显然,漫长岁月,庙衰殿坍,香火冷淡,僧人流散,余乡人语延长话,鼻腔重,音准差,俗人们把庙名喊走样了。

另有一处今亦无踪影矣,但在余辈中记忆犹新,位置重要,即大河对面关帝坪之石马陵。据传,此为清代显宦薛柱斗之陵墓。余少时,常在彼川道挖野菜或随父母耕耘,时巍巍石牌楼犹矗立于背川中央。陵前两只石马犹威风凛凛灼灼有神地注视着脚下不舍昼夜流过的河水。余等顽童时骑石马仿电影上骑兵冲锋陷阵样呼喊撒野。上中学后,礼拜天撵生产队受苦,熬了时,即靠石马歇息,或躺在石马腹下荫凉处睡觉歇晌。七十年代后期,因要兑现给周总理承诺的“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以粮为纲,除玉米、高粱、红薯等高产作物,甘谷驿川千百年来传统种植之花生、芝麻、棉花等皆入扫荡之列。作为“封建遗物”石马陵更遭悲惨命运,巍峨的石牌楼和威风的石马等皆被推倒,拉抬至地畔下大河滩,给龙王爷敬了贡品,腾出的土地上种了庄稼。薛柱斗为余乡人氏,自幼品学兼优,文字皆善,十三岁即登县痒。清顺治五年(1648),考选戊子科拔贡,先后在天津、山东、湖南等处为官,曾荣升布政使、光禄寺卿、太常等,各地政声颇好。为官之时,颇重文化建设,曾主修《天津卫志》四卷并为之序。该志为天津现存最早的方志,成为研究明清天津城的重要文字资料。还曾修复岳麓寺并题写碑记,并为《江南通志》作序。先生诗文皆好,有诸多诗篇传世,为余乡最具影响之文人。先生一生在千里之外为官,但桑梓情深,牵念故园。康熙《延长县志》载,甘谷驿城明代人口繁重,比屋云连。但“兵燹之后,城无居民,市长蒿莱。邑绅中丞薛柱斗自南楚谴来地师相度形势,于北山高阜处,砌砖亭,修鼓楼,改建上东门,自此驿治駸駸有声色。风水之说,亦时或有之。”

老城内原有财神庙、观音庙、娘娘庙、老爷庙等若干庙宇,皆已无迹可寻。惟城隍庙犹存,然仅可称为遗址了。不晓何年代,已烧毁坍塌,仅余几堵残垣断壁,且被建宅居民挤压于一极为逼仄之旮旯里,与余幼时正月十五夜庙会那巨阔广场之灯火辉煌、人山人海形成鲜明对比,令人感叹唏嘘。当年跑土匪、囤兵之陡峭坚固南寨子,已被拓荒扩地挖成漫坡。少时,余曾随父辈在彼石头院落与寨中空地种糜谷豆麻。现时,整座寨子已被一山洋槐遮得近乎暗无天日。欲为老城拍一无遮挡之照片存念,数次攀至极顶,辄属枉然。北寨子山之烽火台巍然屹立。每至夜暮,如一群伤痕累累之苍老武士,在月光下疲惫地俯视着脚下老城灯火与人影往来。那些曾闪过刀光剑影,堆过血尸白骨之古战壕里,每逢天阴雨湿,似有伤者之呻吟或冤魂之哭泣,令闻者为之色变,速速走过;更有胆怯者望而却步,绕山而行。

遑论时代如何变迁,非管社会怎样发展,甘谷驿老城之地位,不容小觑。南北朝时期之太和元年(477),朝廷即在甘谷驿城设广武县,辖今延川县西部及今延安、延长一部。同年设扁城郡,隶北雍州,领广武、沃野两县,治所广武。北魏延昌二年(513)设东夏州,治所广武,领扁城郡、定阳郡、朔方郡、上郡。西魏大统三年(537),分广武县置文安县,隶文安郡。西魏废帝三年(554),改东夏州为延州,仍治广武,领扁城郡、神水郡、文安郡、上郡。定阳郡在今宜川境,朔方郡在今子洲境,上郡在今甘泉境,沃野县在今宝塔区境。延州之名称,亦是最早从此城命名并叫响。县、郡、州三级行政机构,在一个地方均曾设置,在余乡陕北并不多见。可以想见,遥远之历史时期,广武城、扁城郡、东夏州、延州,即今之甘谷驿城,已达到非常之繁荣。

史料又载:至明洪武初,延长县在城西35 公里处干谷即今甘谷驿设驿站。明代甘谷驿站处于陕北交通道之重要地位,过往官人、军旅及商人络驿不绝。清嘉庆《延安府志》记:明成化五年至七年1469——1471年),左都御史余子俊巡抚延绥,曾歇息于甘谷驿站,拜谒了驿城内之范仲淹祠,并赋诗《甘谷驿谒范文公祠》一首:

文武才名重古今,祠瞻荒驿柏森森。

闻风曾破羌戎胆,向日常存忧乐心。

故鼎有烟香篆续,断碑无字雨苔侵。

枝头鸟语春声好,似共人间颂德音。

明代两次修筑了甘谷驿城,同时还重修筑了驿城北30 里之禅梯岭关城。由于地当要道,官员路过此处,多有留下诗文,便给后人留下不少文化作品。明代《延绥镇志》中收录了曾任延绥巡抚王汝梅写甘谷驿的诗两首,英雄浩气,令后人感佩景仰:

干谷驿中有感

满目黄沙天尽西,玉门关外海去迷。

封候仲子垂霜鬓,伐宛将军倦马蹄。

自是圣明操处置,还交反侧附余黎。

太平此日应何羡,紫塞千年杨柳堤。

干谷回途次有感

飞度骄骢跨玉门,行收百二旧乾坤。

高标直指匈奴帐,壮志平吞把汉孙。

任你风霾来斗宿,凭吾剑气抵昆仑。

毛锥架上无何有,腰下龙泉带血痕。

其实,在唐代,甘谷驿已设驿站。《新唐书》卷三十七•地理一•延州延安郡条载:“丰林(县),东北有合岭关。”即位于今甘谷驿城东北30 里的禅梯岭、雁关门。唐合岭关位于交通驿道上,应为中关,设关令一人,正九品下。关隘职责为“掌禁末游,察奸慝。凡行人车马出入,据往所为往来之节。”

清朝前期沿袭明代驿站设置,甘谷驿城仍为西安府到榆林卫一线官马道间之驿站。雍正七年(1729年),上裁驿,改为延长县管辖之铺站,期间共75年。设职官驿丞。清代中后期,甘谷驿仍是仅次于延长县城之重要堡城,位处官道要冲,车马如水,街市繁荣,庙祠多立,文化气浓。康熙四十二年到乾隆二十七年,在甘谷驿建储备仓苏子仓。清初甘谷驿有“二贤祠”、“宝峰寺”、“白衣庵”、“准提庵”、“胜因庵”、“薛侍郎墓”等文化遗产。顺治末康熙初,城西有“花石崖”,悬崖耸出,石窍玲珑,工巧夺目,宛如太湖石状。康熙九年在城北街设驿丞衙。雍正五年建社仓10 间。康熙十六年前后,甘谷驿有驿马12 匹,驿驴13 头,马驴夫11 名,工料银471 两8 钱。清朝期间甘谷驿市廛,每月逢三、六、九为期。

民国二十二年,肤施县二等乙级邮局设甘谷驿邮政代办所。邮差雇佣当地人承担,不分昼夜,行延安城——甘谷驿——延长城、延川城之间。夜晚行路,望灯闪铃响,定为挑担邮差。无论有无战争,又或遇无兵匪,邮差一路平安,畅行无阻。因邮差乃天下所有人之差使,所挑邮筐与家家户户,皆有干系。对待邮差上,或能体现“盗亦有道”吧。

上世纪二十年代始,在当地文化人引领下,甘谷驿赤色革命若大潮骤起,汹涌澎湃,席卷四乡八村,并及三县远近。

此方土地最早党的活动者,乃余堂祖父苏晓蒙及其侄苏振荣,及赵家之赵星民、赵喜民,罗家湾之罗成德,何家村之何永清等。苏振荣是由时任甘谷驿高小校长李会友发展的党员。李会友是甘谷驿一带有名的共产党员,建国后曾任新疆伊犁州副州长,上世纪六十年代病逝于新疆。这些受了教育之文化人,最早接受了党的主张,成为甘谷驿一带1926、1927、1928加入中共之第一批党员。白日,彼等为延长县第二高小与西沟门初小之教书先生;夜晚,走村串乡,传播火种,或往返于延川城、文安驿、乌羊川、延长城各条道上交通信息,传达指令。在其等之宣传鼓动下,以甘谷驿城为中心之四乡八野,已成燎原态势。刘志丹、高岗队伍攻来之前,其等发动农人,杀强人,建组织,此方土地,已明“白”而暗“红”了。1935年5月28日,刘志丹采取调虎离山计,将延长县民团团总李鸣武并100 多名团丁调出县城设伏消灭。5月30日攻克延长县城。经赵星民、史中仁、罗成德、苏晓蒙、苏振荣等做工作,甘谷驿民团团总赵廷瑞等率部缴枪,四十杆钢枪并两把盒子枪齐刷刷放下,甘谷驿得以解放。新生的人民政权宣布,甘谷驿从延长县划入延安县。

甘谷驿人口以苏、沙、赵、刘、张等几大户族为主。百余年来,一道川留下之口头禅为“沙家的滩,赵家的店,苏家的大半街”,或称“沙一滩,苏半街”。苏家来自本乡苏家沟村,彼乃余族在此方土地上最早之发祥地与先祖安葬处。苏家沟关圣帝君庙明清数代重修碑上,主要捐银修建者皆为苏氏男人姓名。沙家来自黄河彼岸之晋地。赵家、刘家与张家于上世纪初始来甘谷驿城发展,皆为比邻之延长县黑家堡乡几村落人。赵家来自赵家原,刘家来自麻池河,张家来自刘胡沟。清末民初,几大户为甘谷驿方圆之执牛耳者。苏家曾出过几位清朝戴顶子之举人秀才,是这一带说大事了小事怜贫惜孤行慈善有名望之功德人,亦是众百姓仰慕崇敬之人。几家皆出过地方乡绅,皆有在共产党方面做得较大人物,亦有在国民党方面任过要职之人物,尤在地方武装民团团总位置上最为显眼。甘谷驿红了后,苏家、赵家、刘家各任过团总或联保主任之代表人物,皆被拉至延川县清平川砍了头,后人在长达几十年时光戴着“血仇分子”之帽战战兢兢熬岁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拨乱反正,各家族后人前往石家庄,寻到时任河北省政协副主席的罗成德。罗是当年甘谷驿地下党的负责人,1948年任辽西省政府主席,1949年任热河省政府主席,建国初任东北军区后勤部部长,1955年被授少将军衔。经他作证,这几家都被平反,过上了平和无忧的日子。而在遥远的石家庄城,我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寻到罗家时,正在客厅书案研习书法之罗将军夫人,书卷气浓郁,见到老家来人眼睛湿润,颇动感情。其在企业下岗之幼子罗小成,慷慨热情,携其少年之子设酒为余接风洗尘。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对故土的怀念与向往……

曾有一首歌唱曰:“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歌词苍凉悲壮,旋律深沉忧伤,慨叹岁月远去,英雄痕迹消失。是的,一切都会远去,所有终将消失。但甘谷驿老城,余生命之圣地,用余之心血并文字,汝之历史必须留下!绝不能因余等后辈之轻视懒惰而被冷淡,被遗忘,最终归于苍白。余深信,文字之纪念碑,远胜所有之花岗岩,或钢铁,或更坚者。文字未触及之历史,结局必为苍白,甚至空白。经二十年间无数次与遍布全国甘谷驿先辈们之夫人子孙交谈所得基本为零之经历,愈使余坚持此观点。惟靠文字,历史方可保留传承。所云“口口相传会走样”,其言大谬。非走样,实乃归零。若秋风冬雪后之枯叶,彻底飘逝。令人绝望者,比之树叶,其更悲哀。树叶落了,可待来年;历史丢了,永无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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