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眠的夜里散了魂魄
2022-02-23马尧
马尧
点亮手机屏幕,3:28。比昨天的1:45 晚了不少,内心顿觉平衡与安慰。
逼自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屏幕的亮光顽强地撬开我的眼皮。再看,是我那失眠老友——我的父亲,在四个人的家庭群里发来的刚完成的绘画作品。我回复了他一个心有灵犀的、无眠的赞。此时4:01。又是一个无法界定是深夜还是凌晨的时刻,40 岁的我,和70 岁的父亲,在失眠的世界里完成了最孤独的友谊间的问候。没有年龄差距,我们只是病友。
我非常确定我的失眠是从2014 年开始的。那是我女儿出生的一年。起初,失眠并不频繁,也许还不能称之为失眠,而是睡眠轻浅。初为人母的忐忑让我战战兢兢,刚睡着就幻听到婴儿啼哭,立刻就一个翻身坐起,两眼炯炯,试探孩子的鼻息。孩子酣然如常,我却再也无法进入下一个梦境。要知道在这之前,我是个躺下就能睡、睡着就不肯醒的人啊。因为睡眠,我甚至有些怨恨孩子,恨她就这样无端又无理地夺走了我的睡眠。而她却并不懂珍惜,在两三岁前的大多数夜里,睡得也并不好,一晚要打无数次的拳、要说无数次的梦话,把我那点清浅的睡眠更是耽误得不剩分毫。无眠的人是愤怒的,总还要找个人来泄愤。还要恨谁?恨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都能岿然不动、鼾声震天的枕边人。每个夜里,我被孩子的一丁点动静唤醒以后,孤独地坐在床边,看到身边不为所动的打鼾人,恨不得一脚踹醒他来跟我一起守夜。一个人失眠,嫉妒全世界安睡的灵魂。套用网上流行的那句话,嫉妒使我面目全非。烦躁起来真想敲起锣打起鼓,唤醒整个宇宙。
我试图顺从它,就硬是闭上眼睛,调整成睡着时的呼吸频率,自己给自己催眠。可是一闭眼,人就像躺在一片荒芜的河床上一样,悠悠被飘在半空。而这漂浮起来无根无据的紧张感,更让人的心缩成了一团,跳动得越发激烈。黑暗之中,似乎世界都在和这咚、咚、咚的跳动声同频。
但你知道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人恐惧的是,当你的思想一旦被这剧烈的跳动震开小小的一个缝隙,那些无边无际的、零碎的回忆,如洪水般袭来,将你瞬间吞噬。那可不是一般的回忆而已,失眠夜的诅咒就是,从不赠予你美好的、曼妙的记忆,却一定要在你最心慌、最烦躁的夜晚,让你回想起所有你不想召回的片段。
那些你不愿想起的,你以为忘记的,你红着脸要躲避的,你想起来就心口一疼的,那些不堪的、尴尬的、可笑的、悲哀的,全都悉数登场。数年前一个狼狈醉酒的场景,一个在你生命里无足轻重、却恰巧目睹过你最可笑一幕的某人,一段被主动废弃的时光,一场不欢而散的友情……所有的所有,用高清广角三维立体摄影手法呈现在你的脑海。那么清晰,清晰到你惊讶地发现,你仍记得当天空气中喑哑的味道,仍记得对话那方眉头间的那条皱纹,仍记得敲击在老式手机里的那条短信的每一个标点。清晰到每一片回忆都像一个巴掌,呼得你心里生疼。在这样闭起眼睛却无眠的夜里,你不是突然发现,而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么多的不美好、不可爱、不体面,自己曾那么对不起她他它,又曾那么对不起自己。你被这痛苦掐住喉咙,恨不得喘不上气来,仿佛只有一场失声痛哭才能告慰已逝的时光。这些当年专门被你驱车八千里埋在唐古拉山下想要遗弃的回忆,在这逃也逃不掉的黑夜,像幽灵一样被巫师召唤回魂,瞬间拼成完整的拼图,拼成一个你不想看到、不愿承认的自己,拼成连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终于,心悸和满头大汗让我不得不睁开自己锁上的双眼。挥之不去的颓然和沮丧彻底宣告了这一夜的失败。往事抓不住,连这努力想要睡着的一晚也败了。拽起沉重的肉身,做最后的反抗,那就不睡了,起床做点什么。我曾在午夜两点给自己下一碗牛肉面,也曾在凌晨五点清洁整个房间。所有匪夷所思的行为,在失眠二字之下,都顺理成章理了。当肢体繁忙起来,头脑也渐渐平息,不再推送不受欢迎的回忆。果然,清醒的人类,是不擅长羞耻的。当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肉体虽疲倦,但总算逃过了精神上的受刑,阳光之下,我又是一个活得理直气壮的人类了。但一夜的漂流仿佛取了我的魂、摄了我的魄。每个失眠之后的白天,我形如枯槁,脚踏浮云。睡也睡不着,但永远处在哈欠不断、好像给个枕头就能倒下的状态。五年前,这样的状态如果持续到中午就能消失,现在怕是夕阳时才能还了魂。
有幸跟一位我崇拜的女作家聊到过失眠,我热烈推荐她试一试褪黑素软糖,好歹能睡两三个小时。她却说,能试的所有药物我都试过了,相信我,早已没有什么药对我这样的失眠专业户有用。而我和我的父亲现在也到了这样的尴尬境地,尝遍百草也就有效片刻,而不吃这些东西的话,甚至连入睡都困难。
他在两点作画,我在四点写诗。每一个创造力迸发的夜晚,都有一粒失眠药失效。问问每个因为失眠而拥有灵感的人,大抵他们还是宁可拥有庸俗的一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