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月
2022-02-23郑分
郑分
每年六月,我都会想起父辈们的一些往事。
我祖父是县里的公务员,但在我眼里,他身上的农民特质更多一些。他偶尔会带我到他在县政府的办公室里,我记得他常常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叮嘱我不要踩在方石板铺就的污水管道上。但我对他的记忆,更多是他在田间地头干农活的样子。
他是家里干农活的第一好手。无论是春耕、麦收、麦收后种玉米,还是秋收,他都是我们家的组织者和出大力者。我曾跟着他,学着在种玉米时帮忙扶犁,以及在秋收时钻进玉米地掰玉米棒子。但对我来讲,这两种劳动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可言,因为扶犁实在需要点力气,而在暑气仍未散尽的初秋,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任锋利的玉米叶划在身上,实在是颇为痛苦的事情。
相对来讲,我更喜欢麦收。平展的麦场,是孩子们钟爱的游戏之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在麦场上飞跑,穿梭在高高的麦秸堆之间,时而趁大人们不注意爬上麦堆,那是很美好的童年记忆。
除了玩,小孩子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替大人们取水。每当需要取水的时候,往往是所有人汗流浃背的时候,包括只顾疯玩的我们。于是我们提着铝壶和水桶,来到就近的机井房,就着喷涌而出的白花花凉丝丝的井水,先把自己灌个饱,然后再打满水回去。当我把井水打回去,祖父会对着铝壶嘴一通牛饮,突出的喉结随着每一次吞咽而上下滚动。以现在养生学的角度来看,这不是健康之举,但这粗犷里却浸透着祖父作为一个劳动者的自豪和喜悦。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牲口棚,我们当地话叫“马房院”。我家用作牲口棚的那间小平房,顶上竖着电视天线,下面放置着石槽,常年点着马灯。
我祖父通常会养两三头牲口,牛马驴或者骡子。祖父经常伫立在石槽前,默默地看着牲口们吃草料,时不时抚摸下它们的皮毛,边摸还边嘟囔着些什么。在马灯的映照下,祖父一脸欣慰和幸福。牲口则瞪着乌亮的眼睛,咯嘣咯嘣嚼着草料。这场景,让我觉得马灯是个非常温馨的物件。
祖父除了扛起自己一大家子的事务,还经常怜弱惜贫。村里的孤寡婆子马老太,老年更加无依无靠,祖父见状就和村里多次交涉,为她争取到一所土坯房的院落,让她有所归属地走完了最后的人生之路。我奶奶常说,我祖父心软,总见不得别人的日子过不下去。
祖父也有精神追求,主要体现在“修族谱”和“耍故事”这两件事上,并且为此付出了大量的精力。
他有一本用白纸线装而成的族谱,上面满是毛笔字写就的内容,平时用布包着放在阁楼上一个木盒子里。每当家族里有人去世,他会搬来竹梯爬上阁楼,取下族谱后,他会先洗手,然后十分郑重地在族谱上将去世者的生平写下来。除此之外,他为了将族系弄清,还多次远赴我们家族的发源地——河南荥阳。
“耍故事”是我们当地一种关于农历新年的庆祝活动,也叫“社火”。每逢过年,农活已经忙完,即便条件不好的家庭也开始杀鸡宰猪为新年做准备,我祖父便会张罗村里的故事队。我曾参加过两年他组织的“故事”,那是我生平唯一的浓墨重彩穿古装的经历,当然也是非常开心的经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祖父去世后,“修族谱”和“耍故事”这两件事,逐渐开始搁浅。我父亲是技术工人,对这两件事一点也不感冒。我父亲那代人,在国有工厂的荫蔽下,过上了不用为基本生存过多考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浪漫色彩。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当年工厂里意气风发的父辈们,如今都已年近古稀,从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了老照片里意气风发的影子。
到了我这一代,当年厂里跟我同龄的子弟,以及孩提时在祖父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如今生活得也不似前两代人那般的千篇一律。比如我,上完学后,选择了在上学的城市落脚,如今已为人父多年。故乡的人和事,于我越来越有了一种渐行渐远的感受。
这固然有些伤感,但正如诗人济慈在其诗歌《人生的四季》中所写:“他终将走进冬天的苍凉晚景,不然他就失去了凡人的本性”。小时候在我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父辈,在经历了人生各有况味的春夏秋三季之后,终将各自凋零。因为无论我们主观感受如何,绝大多数父辈,连同业已成为父辈,或者即将成为父辈的人们,终究都只是普通人。
六月是我眼中的父亲月,它让我时刻铭记父辈们的历史往事。虽然,每一个父亲终会老去,但我劝自己不要伤感,我祈祷天下每一位父亲,都能经历济慈笔下那平凡而美好的“ 人生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