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图书风的四个阶段
2022-02-23康耀仁
康耀仁
张瑞图的书法,风貌鲜明、奇异,与个性张扬的明末诸家相比较,也几乎一眼立判,搁置浩瀚的书法史,同样光芒四射。其辨析度之高,历代难有相匹。因此,提到明代书法,或论及表现主义书风,无法绕过张瑞图。
但在明末清初,张瑞图的书法不受待见,一直被排除在主流之外,其中有审美理念的因素,更有价值观的认知问题。
首先,康乾期间,“董书”流行,士人崇尚流媚书风,而张瑞图奇肆古逸的表现理念,远超同时代甚至后世的认知范畴。其次,张瑞图入仕显贵,很大因素依赖于阉党势力,虽然他在治理国事无大建树,却也未曾祸国殃民,只因为魏忠贤生祠书丹,勉强牵入“逆案”。有论者惜其晚年失节,更有史家辩析,在明争暗斗的明末时局,张瑞图不仗势欺人,多次告假还乡以避纷争,已然不易,书碑实属身不由己。在以人品论判书品的年代,张瑞图的失节不可避免地影响其书法声誉。
随着时代发展,论艺标准趋于客观,认知范畴不断拓宽,尤其是人品与书品逐渐松绑,张瑞图的书法非但没被历史遗忘,反而越来越焕发光彩,不但名列“明末四家”,甚至与董其昌齐肩,并称“南张北董”。
基于歷史原因,明清文献评述张瑞图的书风,多是只言片语,与现存作品很难全面对应。
评析古代书画,无外乎图像和文献。古代交通不便,藏品隐秘,所见所闻,仅限于交友圈,数量少,风貌窄,所记文字难免片面。如果再介入人品,或超出认知,更是有失公允。而今研究某家,渠道多,信息广,既有印刷、展览形式,又有公藏、私藏互为补充,这些都是古人无法想象的良好条件。可知文献固然重要,但其中评述或是全豹一斑,如果过分依赖,而无视图像,或将人云亦云。因此,分析古人书画,首要证据应为图像,其次才是文献。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刘恒编著《中国书法全集55·张瑞图》,曾对其人其书深入研究。之后大多学者沿用此书或文献旧说,并无新的发现。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不能与时俱进,从近三十年出现的作品深挖信息。
大多数的书家,都要经历基础阶段的广博师承、成熟阶段的风格建立,乃至最后的回归平正。不管风格如何独特,必有师承脉络。如果作品署年有序,有心者分阶段梳理出师承脉络和风格特征,并非难事。沈周的作品,大多署年,笔者通过分阶段梳理脉络,推测补漏空缺年岁的作品,因脉络清晰,几大作坊原形毕露,以此便可快速检测任何新出的作品。晚明的王铎、董其昌,作品署年井然有序,已有多位学者作出系统研究。与他们同时代的张瑞图,生活在万历、天启、崇祯年间,三个朝代均有作品传世。相对而言,万历年间的作品最少,署年有限,而天启和崇祯年间的作品较多,从天启元年(1621)至崇祯十二年(1639),作品署年有序无缺,只是离世前几年数量趋少,最后两年署年暂缺,但因晚年风格稳定,而且有签名补充验证,因此并不影响大局的判断。
根据张瑞图存世作品的署年、风貌,笔者简要地进行梳理,大致分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恰好与年号对应。那么,在这四个阶段,张瑞图的书法风格究竟如何?有什么师承脉络?相互如何关联?笔者都将采用图像为主、文献为辅的方法进行解读分析,其间必有疏漏,敬祈方家同道批评,随着将来新证据的挖掘,再作调整修正。
一、万历时期:师承摹古阶段
任何书家的早期作品,存世均少,且多属承继阶段,张瑞图也不例外。其早期之作,均在万历年间,经过反复搜查,署年作品如下:
1.《杜甫渼陂行》,万历丙申年(1596),辽宁博物馆藏。
2.《草书情诗二首》,万历丙辰年(1616)秋天九月书写,八集堂藏。
3.《行书歌行》,万历丙辰年(1616)七月书写,中国文物总店藏。
4.《草书卷》,万历丙辰年(1616),嘉德四季55期。
5.《行草书后赤壁赋》,万历己未年(1619),九开册,四川博物院藏。
6.《卫民祠碑》,万历庚申年(1620),晋江市博物馆藏。
上述六件作品,其中三件书于1616年,晚于1596年的《杜甫渼陂行》20年,早于后面两件作品三至四年,不但前后不连接,三件作品之间的风貌也各不相同。虽然如此,通过各自透露的信息,仍可追溯相关脉络。
书于1596年的《杜甫渼陂行》(图1),字里行间透出祝枝山的表现特征。而1616年的《草书情诗二首》,也留存些许祝书信息。根据这个线索,笔者找到了《草书杜甫秋兴诗卷》(图2)和《草书韦应物诗》(图3)两件作品,皆无署年,并题款“二水”,风貌在两件署年作品之间,尤其是前者,显示更为成熟的祝书迹象。祝枝山的书法久负盛名,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言:“天下书法归吾吴,而京兆祝允明为最。”因此,其作被争先效仿,张瑞图显然也是其中的崇拜者,其师承祝书的时间,当在1596年之前,至1616年之后渐渐淡化,至于原因容下面论述。
其实,上述的《杜甫渼陂行》《草书韦应物诗》和《草书杜甫秋兴诗卷》,除了师学祝书以外,还流露出清晰的《淳化阁帖》痕迹(图4)。与《草书韦应物诗》相近的还有《唐王建宫词》《草书七言诗》等无署年作品,也明显师出《淳化阁帖》而成,甚至署名也显示同期特征(图5)。而万历丙辰年(1616)书写的《草书卷》,笔法轻松,圆转自如,虽然与上述作品风貌不同,却也同样规矩地呈现《淳化阁帖》的另一种技法和形态(图6)。通过查找,四川博物院的《行草书后赤壁赋》,与之几乎一致,大致属同年完成(图7)。从整体比较,这些无署年作品,或略早于1616年。
有件署名“庄台梦蝶”的《行楷七言诗轴》,也是典型的《淳化阁帖》路数,虽无署年,却钤有“张瑞图印”“太史氏”两印,其风貌既不同上述署年作品,也不属于天启、崇祯年间的面貌,显然书于1596年之前(图8)。
明代时期,帖学兴盛,在缺乏印刷品的年代,以《淳化阁帖》为临本,是进入书法领域的快捷通道,不少名家从中获益。如董其昌多为意写,取意去形;王铎的卷册小字,甚至高轴大字,均保留原帖形态。上述的张瑞图作品,虽然数量有限,却提供了多方面的图像证据,不管字体,还是技法、形态,全都来自原味的《淳化阁帖》,可见《淳化阁帖》不但对其早期书法影响很大,而且诸体研习且时间较长,其入手时间不晚于27岁,至少延续到47岁。这个阶段恰好与王铎取法同类,因此不少行草书作品风貌与王铎颇为接近。
1616年7月完成的《行书歌行》(中国文物总店藏),虽然图像模糊,却依稀可见苏轼书体的形骸。顺着这个思路,笔者发现了《行书五律诗》扇面(图9),其形态确有苏轼模样。直至天启二年甚至崇祯初年,偶尔也出现师学苏轼的作品,或因苏书形态特征显著,张瑞图涉入不深,或略作改造为己所用。
梁巘曾在《评书帖》评述张瑞图的书法师承:“初学孙过庭《书谱》,后学东坡草书《醉翁亭》。”前面提到的《杜甫渼陂行》,转折之间确有《书谱》意味,至于梁巘所见的苏轼《醉翁亭》版本,或已失存,无法查实,但从张瑞图取法苏轼的上述作品来看,梁巘的评述虽然不够全面,却已发现别人忽视的孙、苏信息,这在当时已是了不起的贡献。
1616年9月书写的《草书情诗二首》,虽然残留祝书信息,但陈淳恣肆诡异的表现特征更为清晰(图10)。目前所知,这是张瑞图师学陈淳最早的作品,之后,万历己未年(1619)的《行草书后赤壁赋》九开册(图11,四川博物院藏),天启元年(1621)的《行书画马歌》(图12,上海博物馆藏),1622年的《心经》和《郭璞游仙》,都是陈淳草书遗风的延续。另外,安徽博物院收藏的两件无署年的行草书立轴,也是师承陈淳之作,从图像判断当在1616年至1619年之间。可见至少在1616年,张瑞图迷上了陈淳,从中得到变化多端的表现力之后,《淳化阁帖》的影响几乎不复存在。
《卫民祠碑》书于万历的最后一年(1620),这件作品风貌特殊,与1616年的三件作品相差四年,却关联很小,反而与天启初年的数件立轴风格靠近。与之相似的,还有《蔡清<省身法>》(图13)与《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以及《格言巨轴》等无署年的作品。
张瑞图师学苏轼书法,却不拘于原形,苏书多为扁状,呈左低右高态势,《卫民祠碑》和其他风貌近似的无署年作品虽然趋势而成,却有意纵向拉长字形,笔者通过软件压扁《蔡清<省身法>》形态,与颇有苏轼意味的《古诗十九首》竟然相近,差别在于,前者字大粗放,后者字小精细(图14)。从线条质感和结构形态两个角度,均留有陈淳的表现痕迹。这些现象,显示张瑞图在万历与天启的交错年间,有意无意地尝试将苏轼与陈淳的书法融会贯通。
这三件无署年的作品,恰好都是纸本、高头大轴。其签名与颇具苏书特征的扇面《行书五律诗》相似,均是“图”字呈现夸张的梯形,显示同期特征。而《卫民祠碑》的签名比较方正,靠近天启年的样式。因此,在万历和天启两个阶段不同风貌之间,《卫民祠碑》的技法形态,承上启下,其重要性不可或缺。
根据现存世作品分析,在万历年间,张瑞图的行草书取法宽博,虽然有意识地融汇多家技法,却尚无明确的风格走向。几乎与此同期,张瑞图的小楷,在钟繇《荐季直表》的架构上,融合了苏轼的行书意态。可想而知,在当时所学的钟繇,应是《淳化阁帖》里面的版本。其字形扁平,左低右高,显得古雅、朴拙,毫无当时因科举导致的规整刻板的馆阁体习气,也与更早的祝枝山、王宠、文徵明等吴门诸家源于二王、颜赵的取法迥然不同,这对于通过科考入仕的张瑞图来说,实属不易。目前所知,其最早的小楷是1615年完成的《陶渊明桃花源记》,其风格已然确定,之后的作品大致延續此时风貌,仅作微调而已,不像行草书变化明显。张瑞图小楷之所以早熟,基于两个原因:
其一,地缘环境熏陶影响。明末的福建,擅长小楷的高人较多,而且在全国颇有影响,清初的周亮工为此感慨:“八闽士人咸能作小楷……此两浙三吴所未有,勿论江以北。”
其二,将行书融入楷书。这个理念在当时颇为超前,张瑞图在小楷《岳阳楼记》的款识亲自道出秘笈:“以行为楷二十年矣。”
二、天启初期:转化过渡阶段
天启年间,从辛酉至丁卯,共计七年,每年都有幸存至今的张瑞图书作,这些流传有序的作品,对于研究张瑞图天启年间的书风,提供了清晰的证据链。
据载,张瑞图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归乡晋江,第二年(天启元年)十月北上京城,在“将北行前之十日”完成《感辽事作诗卷》(图15)。此卷的字形和章法,与之前万历年间的作品都有很大改变,似乎张瑞图已将楷书的古静融入其间,不少局部呈现新的表现,其横画开始两端上扬,偶尔长画伸展,右上已露折笔耸肩之态。其单字均匀,连笔少,行距开始大量留白。比张瑞图晚生15年的黄道周,其晚年作品也呈现类似的特征,或许是理念暗合,或许受到张瑞图的启发。
当然,《感辽事作诗卷》这类古雅表现或是张瑞图偶然的想法,其主流风格,是运用陈淳的草书表现力,来改变之前《淳化阁帖》留下的刻板影响。这是从1616年的《草书情诗二首》以来,张瑞图一直坚持的根本理念,他在天启元年完成的《行书画马歌》(上海博物馆藏),激情四射,才华横溢,展现他钟情的陈淳技法。此册三十开,一气呵成,难得的是,其行笔把控明显从容,线条较之前干净而厚实(图12)。
天启二年至三年,张瑞图存世的作品渐多,看得出来,他主要费心于宋人和吴门两个版块,尤其是迅捷刷切和灵活顿挫形成的率性多变的线条形态,深得米芾精髓。此时的风貌,多在两者之间摆幅、融合,不同元素在他手里迅速化解,融汇能力日渐趋强。其《古诗十九首》既有苏轼的形态,又不乏米芾的侧笔取势和率意技法,不激不厉,典雅古朴;《杜甫渼陂行》《李梦阳诗卷》等手卷小字,则分别显示胎息于米芾、范成大、邵䶵、张九成等宋人信札(图16)。而《郭璞游仙》《心经》和《辰州道中诗卷》却以陈淳为主要形态,随机切入宋人笔意(图17)。至于《千字文》则承继祝枝山、陈淳的衣钵。值得一提的是,张瑞图师学祝书的作品,自此再没出现过。其中原因可在张瑞图题写《心经》款识的内容找到答案:“曾见文三桥书《十九首》,学祝京兆,大为所压。暇日书此,纵笔自成,不复依傍,或犹可免效颦之诮云耳。”这件《心经》从书风和签名特征即可判断也是书于1622年。看得出来,张瑞图是在借文彭师学祝书之事,阐述自己的领悟和想法。
张瑞图不为所压的根本,在于注重从宋人信札汲取养分,将其精致率意的细节,融入陈淳或祝枝山粗放的表现力,因此,线条质感明显提升,力度、厚度也颇有增强。这个阶段的作品大多拉开行距,字距紧密,行笔加速,以增强气势,偶尔拉长撇、竖画,显得意态舒展,加大节奏变化。虽然方折用笔渐多,但尚未出现峻峭的圭角。从这一年始,作品时常钤印“挥毫落纸如云烟”“兴酣落笔摇五岳”(图18)一朱一白两方印鉴,释义其内容,既是宣示自己的审美追求,也是宣示对作品的自信。
客观地说,天启初期,张瑞图的行草书虽然初具风貌,但仍留存前人影子,因此,当属其风格形成的重要转折点。
与行草书不同的是,张瑞图的小楷已声誉在外。1622年,张瑞图拜会了董其昌,董其昌当年68岁,名望如日中天,他在三十多岁就不把祝枝山和文徵明放在眼里,此时也不可能将张瑞图初具风貌却尚未成熟的行草书当回事,但对他的小楷却表示赞赏,董其昌好奇地问道:“君书小楷甚佳,而人不知求,何也。”这是董其昌在世时对张瑞图的唯一赞赏,似乎张瑞图也颇以为幸,因此,在小楷《读易诗二首》的款识里特地记录了这事。
三、天启后期:风格独创阶段
天启四年(1624)初春,张瑞图再次回到晋江,直至天启六年(1626)夏天北上京城。这段时间,远离政治困扰,张瑞图生活悠闲惬意,时常与友朋登山下海,畅怀诗酒文章,好以草书抄录长篇诗文,形式多为手卷和册页。张瑞图此时一改万历年间和天启初期的博杂取法,去近求古地作减法处理。众所周知,吴门书法的鼻祖是宋克,而宋克最大的贡献,是融合了章草和今草,其锋颖尖峭,却古意盎然(图19),张瑞图显然受到了启发。因此,祝枝山和陈淳等吴门痕迹被消除殆尽,苏轼的形态也不复存在,仅保留核心主体,则将米芾率意的侧锋刷笔融入章草奇肆跌宕的结构,显然,张瑞图并非生拼硬凑,而是分别作了加减处理:一方面,消除章草燕尾,横画变为中间下凹两端上扬,且强化左低右高态势,线条拐向处化圆转为方折。因此,右上的折笔,时常呈现圭角。另一方面,其运笔尖峭老辣,疾速跳荡、腾跃、翻折,由此构成了外象险峻、奇肆,内部虚灵、古逸的独特审美意味。所有细节,不管有意或无意,都打上了张瑞图的符号特征。
從章法的角度,组合态势险峻、四边奇肆的单字,如果处理不当,难免产生矛盾冲突,张瑞图却作出两方面的调整:其一,他紧密字距,相互揖让穿插,甚至线条碰撞,而且,单行往往一笔快速运行到底,恍如飞瀑流泉,又或乱石飞沙,势不可当;其二,将行距宽松留白,使得折角不冲突,长画不互扰,通篇不躁、不闹,充满书卷气息。这种字密行疏的极端对比,也确立了属于张瑞图的特殊形式。
所有这些,构成了张瑞图强烈的风格特征,因此,其作即便不署名款,略懂书法的人,也能快速辨识。
张瑞图曾在《楷行赋词颂记诗》中题识:“此卷少用章草笔意,然不欲遂为彼优孟,时出己意,观者或翻有取也。”
此册书于1627年,共36开,藏于广东省博物馆,所言“少用章草笔意”,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自个供出师承来源。而且,此册也书有章草,可谓双重证据,证实了笔者的判断。
张瑞图纯粹的章草作品难得一见,小字除此册之外,还有两册,均书于天启丙寅年(1626):一册为《磨衲赞》,也是纸本;另一册为拓本《章草散文》,系《果亭翰墨》辑刻的名品(图20),两者习惯特性几乎一致。
大字章草,目前仅见《章草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虽然没有署年,但从书风和签名特征来看,也应完成于天启六年(1626)秋冬。此轴单字独立,体大如磐,用笔简约、古朴、苍辣,形态揖让有致,结构宽博雄强,通篇气势扑面而来,令人震撼,堪称张瑞图晚年杰作。
明清之际,能赏识张瑞图的史家极少,梁巘算是佼佼者,他多次在不同地方评述张瑞图的表现特征:
《评书帖》:圆处皆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一变。
《承晋斋积闻录》:张二水书,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
这两段评述均提到“有折无转”,经常被后人引用。其实,张瑞图在万历年间的草书,多属圆转,稍后转折并用,崇祯年间的作品也是如此。可见,梁巘当年看到的,应是张瑞图在天启返乡时期完成的作品。
那么,张瑞图的有折无转,是主动有意为之?还是被动使然?
或许张瑞图在当年便有所耳闻,因此,天启五年(1625)书写的《后赤壁赋》,他题款解释:“孙过庭论草,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情性,此草书三昧也。旭素一派流传,此意遂绝。余于草书,亦少知使转而已,情性终不近也。”万历年间,张瑞图的草书便已使转自如,到了天启反而“不知使转”,所言显然不可信。张瑞图是否以书法理念来暗喻对复杂政治的态度,我们不得而知,个中原因或许只有他内心清楚。
张瑞图身居要职,深知阉党祸害,虽然不参与其中,却也无力阻止,每感不妙,便借故退居晋江,保留着传统文人最起码的良知。显然,他的内心是复杂的,也时常以酒诗和书法排遣郁闷,如天启丙寅年(1626)在《行书旧作五篇》写道:“春来常中酒,每为家人嗤。塞耳如不闻,对酒但饮之。饮罢更复醉,傲兀不自持。”完成于天启甲子(1624)冬夜的《前赤壁赋》,也自题“被酒草书”(图21)。张瑞图在政事上的懦弱,与草书表现出来的无所顾忌、桀骜不驯的气势,以及意气昂扬的精神风貌,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其实,张瑞图的书风,与闽南汉子的性格相当契合,但是,他只能在酒后才能忘我地挥洒自如,找到“傲兀不自持”的闽南汉子真性情。
从诸多作品分析,天启返乡期间,张瑞图对于章草情有独钟,并借以建立奇特的个人风格,而且取向明确稳定,无论质和量,均堪称高峰。张瑞图显然也颇为得意,因此不少作品入辑《果亭墨翰》,这是张瑞图生前唯一的一部书法专辑,精选从万历四十三年(1615)至天启六年(1626)期间的三十件佳作,字体包括楷书、行书、草书和章草,由其胞弟张瑞典在天启六年冬天刻制而成。
回京一年之后的天启七年(1627),或因为朝廷政局动荡,内心情绪波动,张瑞图此年的作品不太稳定,签名来回变动,时而行书,时而草书。其楷书和行书,又重新加入苏轼的形态结构(图22),但行草书却比之前豪横,线条更为老辣,态势更为纵逸。仔细观察,其线条质感,呈现更纯粹的米芾元素。或许不能像之前那么静心地抄写小字,此年张瑞图热衷于高头大轴,且已露出崇祯年书风的端倪。可以说,此年是张瑞图从天启风貌走向崇祯风貌的过渡期。
四、崇祯时期:回归禅化階段
进入崇祯年之后,张瑞图基本以行书和楷书为主,字与字之间连笔较少,偶尔草书,也是去繁就简,删除其间缠绕叠加的线条,其横画趋于直挺简约,不再出现入笔翘首或两端上扬的形态,线条拐向虽然还是有折无转,但四边的圭角已不复存在,缺少之前的盎然激情和逼人气势。这些变化,可能与时局变动和自己的心态有关。这得追溯到上一年即天启七年(1627)的八月,熹宗驾崩,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九月请辞不允,很快被纠劾闲置,十一月上吊自尽,之后阉党势力逐渐被清算。张瑞图其实从八月开始,便疏辞各种冠冕,崇祯元年(1628)正月更是多次上疏告老还乡,但都未能应允,这些以退求安的举动,说明张瑞图很清楚时局对自己不利,以他懦弱的性格,出现坎坷不安的心态是可想而知的,这与之前在晋江欢愉惬意的心态截然不同。不同状态创作的书法,显然也无法同日而语。因此,崇祯元年,作品质量差强人意,署年也少。
笔者在研究张瑞图的签名时,意外地发现,张瑞图在该年的签名,其“瑞”的右下钩笔和“图”字环抱相向的两侧竖画,颇有颜真卿的迹象,以此为线索查阅晚年的作品,张瑞图的行书果然吸收了不少颜书意味,但只是局部介入,比较隐秘,不容易被觉察。
崇祯二年(1629),张瑞图被列入“逆案”第六等,理由是曾为魏忠贤生祠书丹,论徒三年,之后纳资赎罪,归为布衣,当时张瑞图已回晋江,从此,耕地品酒,闲适之时吟诗作书。随后,时常栖隐白毫庵,与禅僧谈禅论道,因此,自崇祯三年(1630)之后,张瑞图的诗词颇见禅机。其书法作品也大多题上“白毫庵居士” “白毫庵道者”“白毫老人”,或简称 “白毫庵”。 随着“逆案”影响渐去渐远,经过折腾之后的张瑞图,俨然有淡然归禅的心态。因此,书风逐渐稳定,形态更趋于平正,由横向扁状向纵向长形变化,天启年间钟情的章草逐渐消解,直至不见踪影,右上角不再出现折笔或圭角。字与字之间大多独立,很少牵连,为了打破结构平正和章法僵化,或变化字的大小,或拉长撇、竖乃至结构中最后一笔,形成虚实关系,在不经意间散发出平淡率逸、随心所欲的禅僧气息。
其实,从技法的角度切入,张瑞图在崇祯年间的作品,大多呈现清晰的米芾特色,如撇画回钩,捺笔甩出或轻收,转带折的拐笔,右下的挑钩,以及横画的仰卧变化和竖画的中部左凸特征,如此等等。但是,张瑞图却撇开或改造了米芾的形态,说白了,张瑞图主要在借鉴米芾技法,扯平其左低右高的结构,或重新组合,这个借鉴技法改造结构的想法,在《行书七言对联》(图23)和《渼陂行》(约1633年)等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笔者有意将《渼陂行》截取片段,处理成左低右高的态势,并与米芾《致知府大夫丈》进行比对,米书特征一目了然(图24)。
随着年岁越来越高,尤其是崇祯九年(1636)之后,张瑞图的行书,章法行距拉近,线条老辣率意,横画走向偶尔变为左高右低,其结构更趋简约,常有上松下紧的组合,因此形态豪迈却不失古拙。其实,细察之后即可知晓此时仍旧以米芾线条为内核,只是通过去其形骸、重构结字的方法,甚至借鉴颜真卿的局部元素丰富和变化,一方面保持古法,另一方面创造新奇,从《八言行楷对联》可以领略到张瑞图融汇米、颜技法的手段可谓天衣无缝(图25)。当然,张瑞图借鉴颜书局部符号的表现,早在崇祯元年便先从签名露出痕迹,初始较为隐秘,之后逐渐彰显。
与晚年行草书纵向形态不同的是,张瑞图晚年的小楷,仍然保持扁状形态。前面说过,张瑞图早期的小楷与晚年的风格基本稳定,当然这是相对于他的行书和草书。其实,张瑞图晚年的小楷,除了钟繇这个主轴不变,用笔与行书一样,也属于米芾家数,在关键笔画偶尔也加入颜真卿的元素,只因将米芾纵长字形压扁,而颜书仅是局部渗透(图26)。张瑞图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不管师学哪家,都绝不照搬原形,而是稍作改造,再局部融入,加上自己的个性清晰,所有的师承的外部信息全被掩盖殆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却不知其源头。
五、总结
根据张瑞图的书法履历,基本可以概述如下:
万历年间,虽然作品年序不全,但张瑞图早期行草书的师承迹象仍然清晰可循。张瑞图师承广泛,博采众长,从《淳化阁帖》入手,诸体涉猎,之后师法唐代孙过庭草书、宋代苏轼行书,乃至吴门祝枝山、陈淳草书,行草书风格此时尚未形成。而楷书风格则基本确立,主要源头为东晋钟繇《荐季直表》,偶尔借鉴宋代苏轼的形态。
进入天启年间的初期,取法在宋人和吴门之间。主要得益于米芾行书,张瑞图后来的入微笔法来自于米芾的技法细节,这个阶段,算是张瑞图书风的转折期。
直到天启四年回晋江后,师承渐趋简约,潜心章草研习,从章草找到建立风格的模式,将米芾线质介入其中,终于确立强烈而鲜明的个人风格。因仕途顺畅,返乡无忧,故心情愉悦,以草书为主,创作篇幅大,字数多,且质量稳定,水准高超。
崇祯年间,因阉党“逆案”牵连,退归平民返回晋江养老,失去往年激情,渐归平淡,因此草书少见,多为行书和楷书。此时消除章草的形态结构,留存米芾技法,加入颜书的局部符号,书风再次变化,也因晚景心归佛禅,其书颇有禅意。
从基因传承的角度来说,米芾行书的多元表现,成为张瑞图中后期书法的根本主脉,对其品质提高和风格建立起着主导作用,而章草是最关键的元素,促成了张瑞图奇特风格的形成。
张瑞图书法理念的转变,主要有三次,而这三次都与回老家晋江相关。
第一次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至天启元年十月,时间大约八个月,这段时间,线条质感、力度提升,风格雏形基本具备。
第二次是天启四年春初至六年夏天,前后不到三年,钟情于章草,将宋代文人率真线条注入章草的躯壳,由此找准理念、建立风格,这是张瑞圖艺术人生的鼎盛时期。
第三次是崇祯元年的归乡,经历复杂纷争之后,性情淡然、禅定,书风参入禅意,将米芾的技法与颜真卿的局部形态融合,形成率意又古拙的书风。
可以说,是晋江的乡土滋养了张瑞图的艺术理念和风貌特征。
通过上述的梳理和分析,说明张瑞图横空出世的创造性,并非无源之水,而是深知古法,与传统脉络紧密相连。不同在于,与他同时代的王铎,师古注重书法结构,张瑞图在万历年间虽然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但他很快在天启年间反其道而行之,有意识地摘取古法线条精髓,然后重新搭建结构。因此,张瑞图的师承,虽然广博复杂,却始终保持鲜明的个性特征。从万历年间取法《淳化阁帖》、孙过庭、苏轼以及祝枝山和陈淳,天启年间钟情的章草、米芾及宋人信札,乃至崇祯年间以米芾行书表现为本略参颜真卿局部写法,任何师承元素,经过他的加减、改造,都轻松化解,贴上辨析度极高的张瑞图标签。
熟知张瑞图这四个阶段的风格特征和师承脉络,任何新出现的作品,即可依据图像特征,不但可以判断真伪,还可以推测具体年份。如《王苍坪墓志铭》,碑文有张瑞图所书“董其昌撰”和“晋江张瑞图篆盖并书”字样,从内容可知,王苍坪在天启乙丑年(1625)二月去世,天启五年(1625)十月入埋,崇祯元年(1628)刻碑。董其昌和张瑞图史称“南张北董”,二人的合作难得一见,因此引起学术界的关注。遗憾的是,几乎所有文章,都以为董其昌只是撰文,而所有墓志书法均属张瑞图完成,包括墓盖的大楷。但通过其风格特征来判断,结论却并非如此。
首先,张瑞图的楷书以钟繇为主脉,形态呈现扁状,质朴古雅,早在万历年间便已独树风格,且直至晚年大局基本不变。而此碑师承唐楷,与张瑞图任何时期的风貌都毫无关联,直接比对墓盖大楷与碑文小楷,两者的审美体系完全不同。
其次,墓盖大楷的技法特征,完全符合董其昌师承颜楷的事实。最重要的是,符合董其昌临近70岁的风貌,由此可见,当属董其昌书写无疑(图27)。
另外,通常而言,墓盖不写书丹者名字,张瑞图在碑文标注“篆盖”,却没说 “楷盖”。
这个案例,既解决了墓盖楷书的作者归属问题,也拓宽了对张瑞图篆书的认知,因为在这之前,张瑞图的篆书未曾出现,而这两个问题都来自于作品图像。
如何给张瑞图书风定位,很多人都喜欢秦祖永在《桐荫论画》中的评述:“瑞图书法奇逸,钟王之外另辟奇径。”大家熟知的宋代米芾、元代赵孟頫、明代董其昌等历代名家书法确实都属于钟王体系,而张瑞图的书法,从万历,经天启,最终走向崇祯,每个阶段的师承脉络、取法元素,乃至最终的面貌,无不属于钟王体系,只不过手段高明、理念超前,俗人难以解读罢了。张瑞图当年拜见董其昌的时候,草书风貌尚未定型,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竟然会以“南张北董”的称誉齐肩留名于艺术史。不过,客观地说,从影响力来看,董其昌显然大于张瑞图,如果从独创性的角度,张瑞图却高于董其昌,如何看待他们各自的贡献,历史或将再次给出更公正、客观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