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汉杂居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路径
2022-02-22魏琳琳
摘要:在民众日常生活中,各民族的国家认同程度与经济、文化密切相关。地方实践国家制度体系及其贯彻执行效能,往往可以通过文化交流、日常音乐实践落实,甚至可以达到比预期更好的效果。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土默特右旗将军尧镇蒙汉杂居村落——西哈家素村的民众通过日常音乐实践、生活实践的交流,共同促成了“基于文化了解的共同体意识”,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践行者、宣传者与推动者。
关键词:蒙汉杂居区;村落音乐生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2)01-0100-09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2.01.014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指出:“各民族一律平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 是我国国家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的显著优势之一。2021年8月27—28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准确把握和贯彻我们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
在民众日常生活中,各民族的国家认同程度与经济、文化密切相关。地方实践国家制度体系及其贯彻执行效能,往往可以通过文化交流、日常音乐实践落实,甚至可以达到比预期更好的效果。文化认同是对一个群体或文化的身份认同,是个人受其所属文化的影响对文化产生的认同感。少数民族文化和民族—国家认同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联系,由共同的文化产生的归属感,成为个人、群体界定自我,区别他者,加强彼此同一感,凝聚成拥有共同文化群体的标志。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对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土默特右旗将军尧镇蒙汉杂居村落——西哈家素村进行田野调查,关注当地民众在日常的音乐生活中所反映的蒙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现状。土默特右旗将军尧镇西哈家素村是典型的蒙汉杂居村落,即蒙古族与汉族交错而居,长期以来相互融合和借鉴。在此过程中,该地的蒙古族在物质、社会和精神方面,均发生了诸多变化,并呈现出与汉族相似的民俗特点。在融洽的民族关系中,蒙汉之间共生共长、互助互通,保持着和谐共处、美美與共的特点。依据抽样方法,笔者对选取的蒙汉民众进行问卷调查、口述访谈,分析民间音乐作为表征彰显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认识和理解当地多元认同现象,探求其共同性与差异性,做到共同性和差异性的辩证统一。
一、西哈家素村概况
西哈家素村位于将军尧镇政府西南约3.5公里处,北靠下四卜素村,南连水圪兔尧村,西接六座尧村,东挨东哈家素村。2013年,全村人口总数为1258人,其中蒙古族145人,汉族1103人,回族10人,总耕地面积8775亩。该村落是将军尧镇所辖的以蒙古族为主体,汉族居多数的少数民族聚居村。
关于西哈家素村名的由来,90%以上的村民都说不出原因,但大家都认为是由蒙语转换而来。温守德老人常年致力于村史编写,他曾经问过两位年过七旬的蒙古族长者,他们说:“西”指方位,是与村东的东哈家素相区别。“西哈家素”是“西哈家素圐圇”的简称。“哈家素圐圇”圐圇(kelong,helong):萨拉齐方言,即圆形的圈子,围墙土堡一类。早期译文又叫“库伦”。 为蒙古语,准确发音为“阿迪斯呼热”。“阿迪斯”译为汉语是“圣水”或“像珍珠般纯洁的水域”的意思。“呼热”就是“圐圇、库伦”,译为“圈子”,蒙古族常用此来指代地名。
据村里的老人回忆,西哈家素村与四卜素、苏家圪旦村之间原本有两条黄河故道,人们称“大马尾壕”“小马尾壕”。大、小马尾壕在村东北处交汇,形成一个晶莹明澈的湖泊,村民称“东海子”。“阿迪斯”就是当地蒙古族对东海子饱含赞美的称呼。清朝前中期,因东海子、大小马尾壕周围水源充沛,草势茂盛,成为一处优良牧场,准格尔旗蒙古族将其称为“阿迪斯呼热”。另外,温守命介绍,“根据《准格尔旗扎萨克衙门档案》记载,嘉庆十八、十九年就有‘阿迪斯库伦’这一称谓;道光年间,这里成为准格尔旗达庆章京巴图蒙克的属地;道光二十六年,已有东、西阿迪斯库伦的说法。同治年间,黄河改道,由村北迁往村南8公里处。由于黄河改道南迁,村境发展农业生产已摆脱大的洪灾侵扰,故定居的蒙汉人口数量增多,逐步形成村落。后以东海子南为界,繁衍生息,形成两个相距不到1公里的村落,即今天的东、西哈家素圐圇。人们也会把自己的村子叫做东、西阿得素。”访谈对象:温守命,男,西哈家素村退休教师。访谈时间:2018年6月26日。访谈地点:温守命家中。
二、西哈家素村族群构成
根据调查资料显示,西哈家素村2013年人口总数1258人,主要以蒙、汉、回三个民族组成(其中蒙族145人,汉族1103人,回族10人)。村民主要以农业为主,有些饲养牛、羊,兼营畜牧业。据时任西哈家素村支书黄楞虎介绍,村里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村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为陪孩子读书,全家都搬走了。如今,村里只剩下老人了,七八十以上的是一部分,五六十是一部分,四十来岁的壮年很少,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就更少了。种地的都是五六十的老年人,七八十的老人基本什么都干不了。访谈对象:黄楞虎,男,蒙古族,西哈家素村支书,农民。访谈时间:2019年6月27日。访谈地点:西哈家素村村头。
西哈家素是土右旗17个少数民族聚居村之一,有奇、郝、黄、雷、贾、陈、白、苏等姓氏的蒙古族在此居住。
奇姓聚居在村东的“登瓜圪旦”。奇姓蒙古族是鄂尔多斯部落的贵族,被统称为“台吉”,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据奇占荣介绍,“《元史》记载,太祖成吉思汗讳‘奇斡温·孛儿只斤·铁木真’。大约在1925年前后,准格尔旗护理扎萨克印务协理纳森达赖的次子热布腾(二少爷)依据《元史》的这一记载给自己取汉姓‘奇’(奇子俊),准格尔旗台吉阶层遂效仿此举,后又传播至整个鄂尔多斯地区,这便是当地‘奇’姓的来源。西哈家素奇·泽拉丰嘎的父亲罕将曾任准格尔旗的西协理(类似现在的副旗长),泽拉丰嘎约在1930年左右迁来西哈家素。泽拉丰嘎在西哈家素周围拥有大片户口地,曾是村中少数的富裕人家之一。”访谈对象:奇占荣,男,蒙古族,时任包头市军分区副司令。访谈时间:2019年6月25日。访谈地点:奇占荣家中。
郝姓是村中最早的定居者之一。据82岁的郝小秃纳介绍,他的曾祖父就在村中定居,祖父叫大巴雅尔,父亲叫红通宝,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由此推算,郝家在村中定居至少已有170年历史(即清道光初年)。郝姓蒙古族聚居在村南。在村落老人们的记忆中,郝家的户口地很多。户口地也叫糊口地,出租户口地所得的租银是民国时期准格尔旗蒙古族的主要生计来源。清朝前中期,蒙古族以游牧为生,土地在扎萨克(王爷)的名义下被牧民共同使用。同治年间,准格尔旗的大部分牧場已被开垦为农田,当时的盟长王爷扎那戈尔迪将准旗境内的土地进行了重新分配,蒙古族会依据地位、军功等获得数量不等的户口地。西哈家素郝姓蒙古族的户口地除分布在村周围外,红瓦尧、周和尧那里也有。据了解,解放前,郝姓补英泰、二后生父子二人每年收取几百元的租银,家庭比较富裕。
黄姓蒙古族同姓而不同宗,村北黄俊德一支现已不在村中居住。黄俊德,乳名黄五锁,因曾任党三尧西官府粮台主任(类似地税局),故人称黄主任。黄俊德早年跟随吉林嘎(奇子祥父,汉名奇存善)兵官(相当于连长),奇率领80多个蒙古族骑兵驻守将军尧营盘,维护当地治安。吉林嘎病逝,兵官一职由三弟奇凤鸣继任。奇凤鸣由兵官升任营长、团长,最后官至西官府(协理)。黄五锁在奇凤鸣部任队长,是他的心腹。1939年奇凤鸣去世后,奇子祥继任西协理,黄五锁又任粮台主任,是将军尧地区的显赫人物。
黄姓另一支于清末由杭锦旗独贵乌拉迁来准格尔旗布尔陶亥。同治年间分配户口地时,又随所分地片迁往陈坡(今准旗)、西哈家素、杨力官尧等地。这一支黄姓有较完整的家谱留存。
阿拜尧的黄姓在民国时期是村中的富裕人家。黄掌圪倘在西官府保安队驻将军尧分团负责管理军需事务,其弟二板定在王保公跑乡,任乡长一类的官职。当时人们有句口头语:“不怕二绵旦呵托(说大话),就怕二板定筛锣”。筛锣是就敲锣,是跑乡人用于召集群众的工具,二绵旦(姓任)是将军尧有名的大地主。二板定一家在解放初迁往杭锦旗居住。
还有一支黄姓与蟒太营黄姓蒙古族同宗。门户较小,民国时期仅有阿令嘎(父)、纳银浩雅尔、宁布、黄占奎一家。访谈对象:黄柱,男,蒙古族,西哈家素人。访谈时间:2017年7月3日。访谈地点:黄柱家中。 陈姓蒙古族现已不在村中居住,贾、白、苏、雷与上述蒙古族既有在外地工作者,也有在村中留守务农者。
三、西哈家素村民众音乐生活
(一)蒙古族婚礼
西哈家素蒙古族原有的艺术形式是“蒙古曲儿”,即多种蒙古族曲调的统称,大多数为蒙古族短调民歌,与长调有所区别。从演唱场合来看,常常在婚庆宴席、闲暇之余百姓围坐在一起演唱。伴奏乐器主要以三弦、四胡、笛子、扬琴为主,演唱者以两位歌手为主,单独演唱的情况很少。
谈到蒙古曲儿的演唱,白文勣告诉笔者,蒙古族基本都是在婚礼上演唱。民国时期,西哈家素民俗文化的一大亮点是蒙古族婚礼。那时,村里的蒙古族结婚时,要完整地呈现一套鄂尔多斯婚礼。鄂尔多斯婚礼本身就是一份民俗文化的大餐,它有许多吸引人的情节,男女双方的亲友们都要借此机会痛快地娱乐一番。婚礼晚宴上的民歌对唱是一个高潮。蒙古族迎、送亲的队伍没有人数的限制,这些亲友们中就有众多的蒙古民歌高手。新婚之夜,摆上全羊宴,艺人们手执扬琴、四胡、枚等乐器,拉开阵势,轮番献艺,一直红火到鸡叫以后方才休息。演唱(奏)的曲目有《白泉水》《特物汗乃毕力格》《坝梁》《甘得闹令葫芦丝》《什拉塔勒》《孙达一苏木》《黑珍珠》《沙亥高勒》《乌岭花》《五当沟》《腾格里沙漠》《查汗吉其格》《苏波盖塔拉》《金菜花》《巴得尔亲探庆扎瓦》《槟榔》《白菜花日》《圆泉子》《果树》《干得淖伦忽勒什》《僧格仁钦王爷》《黑疤子》《广令召》《森德嘛嘛》《土默特草原》《韩庆大坝》《哈彦梁》《五当沟马驹》《读盖宝力格》《甘迪湖芦苇》《查干琪琪格》《金菜花日》《妖精太太》《白菜花》《庆王爷》《王爱召》《四公主》《达瓦希力》《森腾嘛莫》等。据说在过去,蒙古族在娶媳妇、聘姑娘时候,有钱的人家会专门聘请民间艺人演唱蒙古曲儿,吹拉弹唱的蒙古人聚在一起吹拉弹唱。这些民间艺人平时不活动,即便几个人围在一起吹拉弹唱,也有季节性的交流(比如交流会、庙会等)。
婚礼中演唱的每首歌曲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在不同的场合、时间演唱效果不同。但是遗憾的是,真正的土默川婚礼没有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据白文勣介绍,“鄂尔多斯地区包括准格尔旗、鄂托克旗、杭锦旗、乌审旗、伊金霍洛旗等,其中准格尔旗的蒙古曲儿最为具体化。清朝同治六年,马化龙起义反清以后,准格尔旗过去的王爷正好是伊克昭盟的王爷,他结拜了马化龙,清朝政府送给准格尔旗一个定王的姑娘‘格格’,随行的人员还有演奏扬琴、四胡、枚的乐手。聘过的姑娘给王爷当媳妇,这种联姻的方式把伊盟的短调民歌、准格尔旗的蒙古曲儿进行结合,他们也把搜集来的民歌逐渐应用到婚礼上演唱。”白文勣,个人访谈,2015年7月23日。
受访当时,白文勣已处于肺癌晚期,尽管身受病魔煎熬,但是仍然坚持在病房完成了我的访谈,希望将所述材料留给后人。据我了解,关于这些蒙古曲儿背后的故事,土右旗地区只有白老先生一人知晓,遗憾的是,2015年11月白老先生病逝,随着白老先生的去世没能讲述的其余部分已无人知晓。谨以此文表达对白老先生的悼念。
白文勣介绍说,在婚礼中所演唱的每一首曲子都必须按照婚礼的节目顺序安排,也有一定的程式化。婚礼上所演唱的歌曲不多,只有少数几个,民间流传的民歌比较多,当地人把这种汉语演唱的蒙古族短调民歌称为“漫瀚调”。鄂尔多斯地区善于把山、水、沙、河、湖、人物以及人物中所发生的特殊事编成曲子演唱。几乎每首歌曲都讲述着故事,从歌词上就可以看出故事。这些歌曲的故事均为白文勣口述材料,个人访谈,2015年7月25日。 下面我们选取白文勣口述的几首曲目进行介绍:
1.《纯净的白雪水》
这首歌曲讲述的是黄河南岸下面自然流出的泉水,叫纯净的白雪水。这种对泉水的形容,用于蒙古族婚礼,唱的时候有休息的过程,当地称为“过门”,民间把“大过门”叫“三不应”。为了给演唱者留出歇空,根据曲调的尾音加入“三不应”,如果尾音时值短则加不进去。这首歌曲表达了人与大自然的融合,讲述从山里流淌出的泉水向黄河下流流去。
2.《坝梁》
这首歌曲流传于准格尔旗西南部地区,蒙语称为“达旺(坝)西里(梁)”。讲述在清代时候,设有东、西西里(过去蒙旗的东官府),旗长就是过去的王爷。东西里王爷把姑娘聘到乌拉特中旗,路途离准格尔旗较远,由于乌拉特中旗当时的生产方式是纯牧业,而准格尔旗则是半农半牧,所以生活习惯不太一样。嫁出去的姑娘时常怀念家乡,于是就编了一首曲子表达思乡之情。唱词大意是:“达旺西里伊里盖,沙沟里见水就塌了,虽然住的地方地形是软软的,但是父亲执法如山。回忆起父亲陪嫁的嫁妆是一群群马,母亲陪嫁的是蒙古人的头戴”。这首歌曲后来在准格尔旗发展成为了一首蒙古民歌,流传至今。
3.《果树》
这首歌曲讲述的并不是真正的果树,说的是一个姑娘,歌曲中把一个姑娘比喻成果树,开花、结果,歌曲只有上下两句。但是演唱的时候会重复很多遍,也是当下演唱山曲时常用的曲调之一。这首歌曲蒙语名字叫《阿拉梦达拉》,最早被人们翻译成《大草原》,其实都是错的。
4.《乌令花》
乌令花是一个姑娘的名字,讲述这位姑娘生来相当漂亮。这首歌曲通常在婚礼娶媳妇回来的时候演唱。歌词描写姑娘的美貌、漂亮。蒙语翻译过来大意是:“姑娘只是娘生的,不是画匠画出来的。”据白文勣讲,“很多人在新媳妇下轿子的时候演唱这首《乌令花》。我们那代人的婚礼中仍然延续这种风俗,但是现在土右旗的这辈人不行了,白光保会胡琴、扬琴、枚,但是不会唱。”
5.《甘得闹令葫芦丝》
这首歌曲在送亲时候演唱,过去蒙古人娶媳妇,都是婚礼的前一天来,第二天走。这首歌是第二天走的时候演唱。“甘得闹令”这个地方位于西门东面和蒙古连接,那有个地方长满了芦苇,春季冰水融化,南方的鹅、大雁就飞过来,成为它们的第二故乡,它们在此住一个夏天,到了秋天又飞回南方。它们离开的时候会从水坝上头转,正转三圈,反转三圈。歌词中“得令、得令”描述这种难舍难分的情景,蒙古人编这首曲子就是为了描述它们对第二故乡的留恋不舍。在婚礼送亲时,新娘的车辆也会转三圈,这时母亲会扳住门槛叫女儿的灵魂留下(叫魂)。意思是肉体可以走,灵魂不能走。转完之后,大家才上了车。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只用一支枚吹奏,扬琴、胡琴都不用,描述凄婉、不舍的场景。
6.《金菜花》《巴得尔亲探庆扎瓦》情歌两首(除了白文勣没人会唱)
《金菜花》表现女人偷情有了娃娃,最后没有男人要她。
《巴得尔亲探庆扎瓦》表现女人嫌自己家庭穷,喜欢和别的蒙古族攀比。歌词大意是:“你看探庆家有这,盖的房,穿的衣服,我呢跟离婚的女人一样,最后造成两口子不和,夫妻不和睦。”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您要单独提这两首歌曲?白文勣回答说:
这两首歌是民间传出来的,歌词中都是关于爱情的东西,是一种“情歌”,特别典型。《金菜花》是从土默特传给准格尔旗的。土默特蒙古人有一些人会移民到准格尔,准格尔旗有一个擅长编歌的人,很出名,叫“乐成”。在准格尔旗大路新区漫乃沟人,流传这些歌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牙了,但是从远处听起来像是特别年轻的嗓音,近看却是一位百十来岁的老人。准格尔现在没有人能拉出这种“韵味”。白文勣,个人访谈,2015年7月25日。
(二)民间音乐与社会地位
“走西口”晋陕汉族移民的迁徙,带来了民间艺术形式的繁盛,西哈家素作为蒙汉共生之地,新的方言声调也逐渐形成,晋陕一代的汉族移民将自己的音乐风格带入,使蒙汉杂居区艺术形式呈现出交融的特点。于是,传统的蒙古族婚礼中就会出现这样一种场景,即办婚礼的主家同时聘请演奏蒙古曲儿的蒙古族艺人与表演二人台的汉族艺人。但是,由于二者在唱词、曲调、演唱场合、演出形式、表达方式与意境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较长一段时间村落中的老年人在访谈中会反复强调民间艺人的社会地位。笔者感到好奇:一种民间音乐为何与人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相关?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素影响他们的社会地位呢?蒙古曲儿与二人台作为土右旗较为流传的地方剧种,在蒙汉不同艺人评价体系中,有哪些区别呢?他们又是如何看待二者的差异?
白文勣认为蒙古曲儿档次高,原因在于蒙古曲儿是在清朝准格尔旗与清政府联姻中发展起来的乐种。在官场上使用较多,相对而言,档次和表演的场合更加庄重。而二人台则是走西口的汉族民间流传到内蒙古的地方戏种,唱词多为情爱内容。蒙古族老艺人演唱蒙古曲儿叫“丝弦坐唱”,即演唱的时候要在桌上摆满奶茶、肉,坐在屋里的炕上演唱,如果炕上坐满了人,他们就会坐在屋里摆放的红色柜子上面。艺人坐在炕上的方位是脸朝东,扬琴放在中间,左边是四胡,右边是枚,观众们都在家中热闹,演唱过程中会有间歇,喝喝茶、吃豆芽、炒米和肉,而二人台大多是在打土摊上以卖唱形式的表演。
办婚礼的主家非常尊重蒙古族老艺人,原因在于,他们的演唱不收取任何费用,不以挣钱为目的。据白光保讲,“解放前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蒙古族婚礼中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模式:蒙古族老艺人通宵达旦地演唱,大家围坐在屋里。婚礼结束老艺人离开的时候,主家非常尊重、禮貌地欢送,并且会手捧着哈达,上面放着酒、茶叶等礼品。走的时候会斟满三杯酒,第一、二杯喝下后,赠送老艺人礼物。其实,那时候的茶叶很值钱,一块茶叶相当于一个午茶(羊背),当时除了牛马骆驼羊之外很少有商品流通,茶叶都是南方做买卖的人从内地带过来和蒙古人交换得来的。所以这种将茶叶作为礼物赠送的方式很隆重,老艺人接过茶叶后再喝掉第三杯酒。”白光保,个人访谈,2016年2月5日。
接着我好奇地问,蒙古族婚礼中是否会聘请二人台艺人表演?白光保的回答是:
过去蒙古族有的人家会请二人台艺人。但是通常都是家里面丝弦吹拉弹唱蒙古曲儿,院子里唱二人台,等屋里人闲下来的时候才会让二人台艺人进屋唱一段,很可怜。遇到有钱人家给他们一点洋烟,没有钱的人家随便给点东西打发走了。我们当地有句俗语:“讨吃的老了上了吊了,唱戏的老了住了庙了。”讲的就是唱戏的人回到村里就没人要,只能住在庙里。白光保,个人访谈,2016年2月5日。
为什么那个时候二人台以及二人台艺人的地位如此低下呢?他回答:
因为二人台艺人演唱的目的是为了挣钱,其实最多就是得到一点洋烟,大多数人家给点吃的东西,蒙古曲儿艺人则不以挣钱为目的,演唱也是为了热闹、红火。而且,演唱的内容也不一样,二人台演唱的大多数是情爱的内容,蒙古曲儿演唱的都是歌颂王爷、描绘大自然的景色,唱词都非常文明。每一首曲子背后都有一段故事。白光保,个人访谈,2016年2月5日。
除了是否以赚钱为评价标准,在访谈时,白文勣强调一点:“蒙古族老艺人唱蒙古曲儿不是唱戏的身份,只不过是婚礼上聚在一起热闹,不出台演戏。旧社会认为只要是唱戏的,即便是名角也都是‘下九流’,蒙古曲儿属于民族艺术,二人台属于地方戏种,二人台艺人是在打土摊上挣钱的行当。蒙古曲儿曲调特别委婉,而二人台则特别活泼、调侃,表达方式和意境不同。”可见,在他们的评价体系中,他们将二人台界定为一种戏曲形式,二人台艺人是唱戏的角色。那么,既然谈到这两种地方剧种的差异性,让我们听听二人台艺人郭威对二者社会地位及社会身份的评价。
二人台艺人在解放前地位低下,当地的蒙古族因为有土地,漢族要上交租银,原来住在蒙古包里,蒙古族亲朋好友聚会时候会在桌上摆满酒、肉,一边玩耍一边听着蒙古曲儿,这种场合也会邀请二人台艺人表演,不过通常都是演给旁观的村民看,所以肯定是在蒙古包外面。这种地位等级的区别持续到新中国建国前后,我记得有一次有人请我去伊克昭盟参加一场婚礼,让我带几个人去,同时还请了一个弹三弦的,一个拉四胡的、一男一女两位蒙古族歌手。我记得当时主家住的是平房,晚上大家开始活动后,蒙古族艺人坐在屋里唱,我们站在外面唱。蒙古族有个习惯就是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女婿会提前来,一晚上不停地喝酒、唱歌,大家都从很远的地方来,由于家里地方有限,大家基本都是站在屋里高兴、热闹。通常情况下,蒙古族艺人演唱到凌晨一两点,他们累了,这时候才会把唱二人台的叫回家里演唱。郭威,个人访谈,2015年8月20日。
由此可见,蒙汉艺人的身份、地位的确存在很大差异,但是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郭威并不完全认同白光保所谈及的与曲目的内容有关,他认为:“二人台曲目中的确存在情爱内容的题材,但是也有很多表古的曲目,例如《三国题》《赤壁大战》,他本人包括一些政府官员都非常喜欢表现这类题材的剧目,而在蒙古曲儿的曲目中也不完全是歌功颂德、描绘自然景观,其中《王爱召》就是讲述一个喇嘛和汉族女人的爱情故事,歌词中也有爱情的内容”。郭威,个人访谈,2015年8月20日。
通过蒙汉不同身份的访谈材料可以看出,由曲目所引发的争议发生在不同族群身份的艺人当中,他们对待蒙汉艺人不同社会地位的看法不一,评价不同。在调查中,我深切地感受到,蒙汉艺人地位、评价最大的区别在于其艺人的身份,即蒙古族艺人的身份是婚礼中闹红火的尊贵的客人,而二人台艺人的身份则是唱戏的民间艺人。
新中国成立后,村民的文化生活有了较大改观。1950年至1953年期间,村里组织起秧歌队,领队的叫孙六秃。秧歌队里有旱船、高跷、花轿、霸王鞭。村子里的蒙汉民族男女青年,还有部分三四十岁的壮年人都参加进去。冬闲时节,没有紧要的农活,遇有晴朗的天气,大家就聚在一起排练。正月,秧歌队先在本村挨家挨户表演,然后再到周围的村子去表演,深受群众喜爱。
1958年,为了活跃村民的文化生活,西哈家素创办了二人台剧班,并聘请二人台老艺人赵王保传授技艺。学员有本村的,也有曾家圪旦等外村的。其中,薛和、张挨莲儿、周金花、高憨憨等后来成为二人台演员。他们不但在本村演,还组团到包头及后山一带演出,颇受好评。
1970年前后,西哈家素的部分年轻人,自动组织起来,用当地的歌剧形式学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很受群众欢迎,也曾到黄河对岸的准旗一带演出,任连荣、张灵园等人的演技得到群众的肯定。
(三)文化大院
2009年底,村中成立起民族文化大院,村民有了固定的文化活动场所。文化大院将传统的打坐腔、秧歌等艺术再度繁荣起来。秧歌队男的少,女的多,以50~60岁者居多,大都是哄孙子抱外孙的人了。她们穿着华丽的服饰,迈着轻盈矫健的步子,轻松地踩着鼓点,并在领队哨声的指挥下,不断变换着各种队形。
西哈家素每年正月十四至十六要在村里的庙上“平安社”举行社火活动,这是从民国时期就留下来的传统活动。届时,庙前的院里笼起大旺火,点着九曲彩色灯,挂上红灯笼。在旺火前面的场地上,秧歌队敲锣打鼓,队员们排着队,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欢快地扭起了秧歌。村民有进庙上香祈求平安幸福的,也有转转庙前五色彩灯围成的九曲黄河阵,希望儿孙兴旺的。
扭完秧歌,开始燃放烟花爆竹。地上火树银花,空中五彩斑斓,炮声连天,把社火活动推向高潮。2000年后,村里还盖起了一座戏台,每年秋天消闲时,有山西的晋剧团来村里唱几场戏。男女老少坐在戏场里享受着戏剧艺术带给人们的快乐。
为了了解文化大院的现状,2017年5月2日,我们来到了将军尧镇西哈家素村,经人介绍首先找到了住在村庄最西面的黄柱一家,他是该村蒙古曲儿艺人,也是当地“打小班”的班主。据他介绍,“西哈家素村是全旗典型的少数民族聚居村,全村总人口1258人,其中蒙古族150人,48户,党员27人,总耕地面积7000余亩。与西哈家素村毗邻的东哈家素村,蒙古族人口约130人,38户。由于历史原因,我们两个村老百姓的习俗、方言基本与准格尔旗相近,大家都很喜欢听蒙古曲儿,偶尔会听二人台。”黄柱,个人访谈,2017年6月27日。
通过访谈得知,从2008年开始,类似黄柱这样的爱好者由于退休等原因回到村里居住,这些能唱(奏)的爱好者们连同村民在农闲时候便会聚在一起进行蒙古坐唱。蒙汉杂居区的日常音乐生活与民族宗教局关系密切,2009年开始大家便为此进行宣传,为此,黄柱谈到:
当初我们的音乐活动以及文化大院挂牌的确是为了配合民族宗教局和计划生育局做宣传。文化大院的活动场地最初在村子西面的戏台,后来村委会进行修建,专门留出三间房,其中一间是文化大院,另外两间是图书室和棋牌室。记得2009年我们为民族宗教局排练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在元宵节晚会上出演了一次,2013年在消夏节晚会上出演了一次。我们以蒙古坐唱、少数民族歌唱为主,这是我们民族文化大院的特色。因为我们是蒙古族聚居村,村民大多数是蒙古族,所以我们要办出我们的特色。如果弄二人台,我们也没有优勢,比赛、演出未必有我们参与的机会。政府也想把蒙古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下去,继续发扬下去,这样下一代也可以沿着我们这代的路子走。黄柱,个人访谈,2017年6月28日。
那么,既然是西哈家素村委会提供场地,大家为了民族宗教局排练、演出、宣传,为什么从文化大院的命名上看是“苏维新”的名字呢?原来,在民族文化大院申报、命名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插曲。据村民黄占魁介绍:
当初我们申请文化大院本来是以村委会的名义,由我执笔写了一份申报材料。但是由于我们申报的是民族文化大院,旗文广局要求必须以个人名义,而且身份必须是蒙古族。所以,只好在同行去的申报人中找一位蒙古族,恰好苏维新就是蒙古族,于是文化大院便以他的个人名义挂牌命名。黄占魁,个人访谈,2016年6月28日。
据进一步了解,挂牌申报成功后,政府开始分发乐器、配备演出车等,村里经常排练,参加旗里组织的各项活动。但是后来,由于文化大院日益增多,旗文广局演出场次有限,农忙时节演员参与人数有限,村委员内部意见不一致等多重因素,导致大家活动积极性不高,对文化大院乐器等财产所有权发生争议,现在的状况是平时较少有人活动,他们偶尔会参与政府演出和节庆仪式,完全可以作为蒙古族特色文化大院的典型。
结语
2014—2018年,笔者集中对土默特右旗不同类型文化大院进行调查时发现,随着蒙汉融合程度的提高,在音乐实践者心目中,已经不存在蒙汉艺人社会地位的区分,更不会有意识地考虑民族属性与民族边界。平时大家在一起自娱自乐,蒙古曲儿、二人台曲目混合在一起,大家更加强调彼此之间的共同性,而弱化“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民族边界。土默特右旗政府打造“二人台艺术之乡”,颁发蒙汉文化大院牌匾,对民众自发组织的民间艺术形式予以支持,出现了同一个民间班社,蒙古曲儿、二人台同台演出的状况。
蒙汉民族之间通过多年物质、利益层面的交往交流,在蒙汉杂居区形成了精神层面(思想文化)方面交融的状况。当地民众通过日常的音乐实践交流、生活实践交流,共同促成了“基于文化了解的共同体意识”。这种基于政治认知的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在尊重差异性基础上的认同。因此,基于文化交流交融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相比基于利益与政治认知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加深入。笔者发现,在文化大院的场域中,民众自发将国家、政府传达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断强化,他们会创编、改编传统剧目,将原有经典唱腔保留,唱词替代成为响应政府号召的唱词。文化大院的场域,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践行者、宣传者与推动者。
在现实生活中,各民族对国家的认同程度与民众意识、文化交流有着密切的关系。各民族民众对国家制度的合法性和有效性产生高度认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保障和根基。国家政策的贯彻落实与地方性实践往往存在差距,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得知,部分官员苦恼于国家政策宣传与支持力度不够,但是“文化大院”的场域为地方政府提供了政策实施的平台,并且在现实中取得了很好的成效。
收稿日期:2021-10-15
基金项目: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民族融合视域下蒙汉杂居区的音乐与文化认同研究”(项目编号:21BD071);2020年江苏省双创计划(文化创新)研究;2020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大运河文化带’视域下的节庆仪式音乐与国家认同研究”(项目编号:2020SJA1986)。
作者简介:魏琳琳,博士,博士后,扬州大学特聘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民族音乐学。
The Practice Path of Enhanc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in the Mixed Residential Areas of Mongolian and Han Nationalities:
A Case Study of the Music Life in Xi-ha-jia-su Village in Tumed Right Banner Area
WEI Linlin/Conservatory of Music,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9, China
Abstract:In people’s daily life, all nationalities’ national identi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economy and culture. The local practice of the national system and its efficiency in implementation can often be achieved through cultural exchanges and daily music practices which can even achieve better results than expected. Xi-ha-jia-su village is a mixed Mongolian and Han village in Tumed Right Banner area, Baotou City, Inner Mongolia Autonomous Region where people jointly contribute to the “community consciousness based on cultural understanding” through daily exchanges of music practice and exchanges of life practice, and they have become the practitioners, publicists and pushers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Key words:mixed residential area of Mongolian and Han nationalities; music life in villag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