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自传体小说《男孩》的修辞性叙事
2022-02-19荣霜
荣霜
内容摘要:《男孩》是2003年諾贝尔文学奖获得者J.M库切的童年自传体小说。本文对《男孩》中的叙事给予修辞性解读,分析其中的人称语法、声音的多重性以及叙事距离在叙事进程中对于读者判断的影响。笔者认为,库切以第三人称他者面目取代经验自我,保持声音的多重,同时控制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目的是为了突显出文本的意义始终处于德里达所提出的“延异”状态。作者通过揭示语言建构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并对叙事的可靠性进行了规约,旨在告诫读者远离文本中所谓的“真实”。
关键词:库切 自传体小说 《男孩》 叙事修辞
荷兰裔南非作家J.M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是当代世界文坛颇具创造活力的小说家。他的作品包含了他对人生、历史、语言、性别等问题的思考。基于库切小说的复杂度,库切及其作品的研究也逐渐呈现多元化趋势:身份问题、伦理思想、主体性困境、政治立场、叙事策略等纷纷被纳入到库切研究的范畴。尽管作品存在着如此丰富的研究视角,很少人对其文本的创作目的进行探讨。因此,为了弄清文本中的隐含作者出于何种目的给隐含读者讲一个特定的故事,本文试着对库切自传式作品《男孩》展开修辞性解读。
《男孩》(Boyhood)是库切用第三人称“他”这一视角来进行创作的作品,也是被文学界视为其自传小说三部曲的开篇之作,讲述了主人公“他”(文中的约翰John)十岁至十三岁在南非的少年生活。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小男孩,因不同于当地阿非利堪人的身份而处处感到困惑和不安,他不断地试图冲破当地的文化隔阂以期融入社群中,证明和思考自己是阿非利堪人还是白人。在他眼里,童年应该是“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尽可在长满毛茛和跑满兔宝宝的丰美草地上撒欢,或者沉浸在壁炉边的故事书里”[3],然而因为无根性的文化环境,让“他”却与一切都无缘。同时,库切也极为坦诚地讲述了自己成长过程中的遇到的困惑以及自身的罪恶,他冷酷地剖析自己,这种剖析绝没有停留在表层次上,而是抵达到更深层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男孩》舍弃传统自传体小说常用的叙事策略,突破性地创造出与自身分裂的“他”来描述童年经历地生活状况。从修辞的维度来看,叙事带有强烈的目的性。作者有选择性地讲叙故事,以期与读者达到某种交流效果。因此,当作者以旁观性的他者叙事,抛弃了自我对过去事实的建构机会,他就使自己远离虚伪而无价值的忏悔。下面文章将依据詹姆斯·弗伦的修辞叙事理论,对文本中的人称、声音以及距离作进一步分析,观察作者对三者的运用如何在叙事进程中对读者的判断造成影响。
一.叙述人称、意识形态及叙事的读者
《男孩》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它的叙事人称和时态的用法。作为一部自传体文本,它舍弃了以往这种文体常用的第一人称与过去时回溯叙事策略,而是别有新裁地运用第三人称与现在时同步叙事,形成了叙述者“在场的缺席”。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地打破公认的作者、叙述者和人物三位一体的自传模式呢?他这样叙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是下面将要探讨的问题。首先要明白的是,库切自传文本的扭曲变形不是随意化的修辞加工,而是意识形态不断渗入文学生态环境中所起的作用。在后现代文化思潮的冲击下,作为自传体文类最高叙述伦理准则的“真实性”被悬置。新历史主义理论家认为,历史与文学之间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历史和文学一样都是一种可以被不断重写和解读的文本。自传与历史书写类似,以文字述写再现历史,追求真实性的价值。然后现代不可再现的历史观颠覆了自传传统的求真观念。库切深受后结构主义历史观的影响,对于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界限有充分的认识。他认为,“传记是一种故事叙述,你从留存在记忆中的过去选取材料,然后将它编排在一个叙述里,这个叙述以一种或多或少没有缝隙的方式领先于活生生的现实。”[2]一方面,作者拥有把握故事叙述的特权,他可以选择、加工或是保留他掌握的全部信息,然后导入进文本中。另一方面,即使作者声称他在文学文本中最大程度地还原真实生活(如自传),文本的形成也是记忆修饰、组织的结果。自我的真相便如德里达所言不可避免地沦为无穷搁置的替补。由此,库切为了突现出语言书写构建自我真实的难度,舍弃惯用的自传模式,采用第三人称的他者来构筑作者童年的男孩形象。
其次,出于作者目的的叙事策略反过来又干预读者的道德判断。第三人称对故事人物内心活动的聚焦更直接影响着读者情感走向。例如,叙述者作为他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审视过去自我的罪孽:
他脑子里信马由缰的念头总是离不开这些事儿;他所思所想总是没法控制,却又回过头来指责自己。美是无罪的;无罪即无知;无知乃无知之愉悦;愉悦即有罪;他是有罪的。这男孩有着未经触摸的新鲜身躯。他是纯真无邪的,而他,被自身的阴暗欲念所控制,是有罪的。事实上,通过这漫长的思维之径,他已经发现了perversion这个词,它如此阴暗晦涩,让人头皮发麻,那令人困惑的打头字母p可以代表任何意思,随后迅速通过无情的r跌入那报复性的v。其罪名并非一项而是两项。[3]
库切并没有让叙述者对过去的自我做出任何伦理指责,单纯地反映男孩内心的某种私密欲望,将它完全铺展在读者眼前。因为库切认为,在传统忏悔模式下,忏悔的最终目的是对自己并为自己讲述真相,第一人称“我”的忏悔也不过是良心上的自我安慰。亚里士多德认为,“如果词章的造作明显可见,其受众就会好像见到某个对他们使心计的人一样,产生反感。”[4]对库切来说,传统自传更像是一种心理蒙蔽的手段,而这种辩解式的忏悔有时还会适得其反。当作者为试图理解自我而对当下的思维活动进行表述,反而容易留下急于求成的漏洞。第三人称同步叙事则拒绝自我辩护,使文本始终充斥着自我怀疑和鄙薄,从而对自我的揭露更加深刻。虽然作者看似被排斥在男孩内心独白之外,但越是貌似客观的描叙,叙述者介入的程度越低,则越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为读者所接受和采纳。
二.作者的声音
作者的声音融合了叙述者的声音、对话的声音,在一个文本内形成了多重话语。要理解作者的多重声音,就要充分地解释这些声音得以抒发的语境。广义上说,作者叙事目的存在最后一段的描写:“只有他一个人在惦记这些事儿。他的脑子里怎么会一直盘旋在这些事情上,所有那些书,那些人,所有那些故事?如果他都记不起来了,谁还记得?”[3]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者虚构了非人格化的叙述者,让他来讲述作者童年时的故事,反映出作者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注以及对真实自我的追寻和重新审视。
这个故事常常(甚至到處)与性别问题相联系:这位非人格化的叙述者在客观真实的显示男孩对于母亲的态度,又在不经意间解构了这种态度,使得文本的意义摇摆不定。
他希望她(母亲)别这么爱他。她完全地爱他,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完全爱她;这是她强加在他身上的因果关系。他永远也不可能把她倾注在他身上的爱回馈给她。这种一辈子都得背负爱的债务的想法让他动弹不得,让他恼怒不已,所以他从来不吻她,也不肯让她碰自己。当她受伤地转身默默地离开时,他也有意识地硬着心肠,不向她屈服。[3]
库切对母亲的反抗可以库切更加能意识到,正是由于这种爱的投入性,爱本身又裹挟着某种威胁。这种母爱是带有侵犯性的,至少在童年的库切看来,母亲所代表的文化是不同于他的。母亲所表现出来文化是西方式文明的表征。母亲对他的爱在这里象征的是西方殖民文化对南非当地文化的裹胁和吞噬,这样会加重“失根”的程度,迫使其成为完全的文化流散者。同时,库切认为,与母爱的投入成正比的是它的非理性。所以他从内心抗拒着母亲,不愿让自己的生命受母亲的摆布。第三人称内聚焦构成了某种叙事屏障,不自觉地促使读者与阿非利堪男权文化发生了共振,女性由此成为了男孩精神世界中的他者。母爱在叙述中转变为一种无束缚的非理性状态,需要男性得理性加以控制,从而使得男性主导地位合理化。
然而在对真实的追寻中,叙事者总是带着清晰的认知。叙事者对母亲态度的暧昧不明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库切解构自传文本的策略。童年的库切真的对母亲的畏惧占上风,想要逃离她吗?那么接下来的一段则是作者取代叙述者的声音,向读者倾诉他内心对母亲的看法。
有时他们一起翻看相册,他和她。她叹着气,说多么希望能再去苏格兰看看,看看那儿的欧石楠和蓝铃花。他想:在我出生之前她也有过自己的生活。他很为她高兴,因为从他出生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了。[3]
显然,非人格化的叙事者是不会显露任何情绪的。读者察觉到叙事背后对母亲隐隐的同情来源于文本背后作者声音的介入。其实在本书开篇中叙述者的声音与作者声音的不和谐就逐渐通过母亲骑自行车这件生活琐事暴露出来。生活在世俗目光的枷锁与生活责任的重担之下的母亲,在生活的最细微处用骑自行车的方式追求着渺小的自由。在追求自我的母亲面前,男人们怕了,怕母亲不再是自己的附属品,怕母亲骑着自行车离自己远去,走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于是小库切加入到父亲的阵营,一起逼迫她为家庭妥协。库切同情母亲的处境,母亲从原生家庭出走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以丈夫为主导的家庭结构模式中,母亲渴望自由,可是却被家庭羁绊。阿非利堪社区对母亲骑车这一行为的嘲讽,更是印证整个社会不会容忍女人僭越社会的习俗。
库切在回顾母爱,他自己明白这种依恋也成为了一种框住母亲的陷阱,使母亲永远留在了权力的下层不得脱身。丈夫的堕落,让母亲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两个孩子身上。小库切在这场母子关系中,始终扮演着一个弱者的形象,等待着母亲来保护。实际上,母子之间的关系在这种依存和被依存中逐渐发生变质,在这场关系中看似“弱者”的男孩掌握着母子之间的主导权,他给了母亲继续留在家庭的理由,即使母亲常常怀念未结婚时的自由状态。那么在自传中到底是如叙述者描述的那样,童年的自我窒息于母亲过分的爱中,还是叙事背后的自我用伦理亲情绑架了可怜的母亲?两种声音的自相矛盾很容易让读者认识到叙事的不可靠性,从而达到库切解构文本真实性的目的。
三.叙事距离
《男孩》中塑造的是一个性格阴沉、心思晦暗的非典型男孩形象。“他”时刻透露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他对他的母亲肉体有种无意识的欲望,渴望成为母亲怀里的婴儿。同时男孩在感情上也极其依恋母亲,把母亲看作是他的保护者。“她是他生命中的最坚实的东西,他脚下的基石。没有了她,他就失去了一切。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也促使他“不想要一个父亲,或者至少不想要一个同处一片屋檐下的父亲。”[3]主人公的俄狄浦斯情结不仅增加了读者的感情距离又增加了读者内心的不安。通常读者很难接受文本中这种反伦理的情节,从而可能导致叙事的失败。因此也反过来进一步说明了为什么作者会选取第三人称的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作者借助男孩的眼睛来表现大部分故事,通过内聚焦把读者的视线集中于男孩的内心。读者会发现男孩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个样子,甚至能隐隐理解他的苦闷。一个信仰不明的孩子误打误撞地投入到天主教的门下后备受排挤,让“他”对自己是个少数派有了很深的芥蒂,以致,明明向往苏联政府却因为不想成为再一次的少数派,不得不违心地诺诺于亲英派的泯然众生中。可是,思想却没有因为身体的背叛而消停,它在“他”的喉咙口变成了悼词,越想咽下去疼痛和刺痒就会更强烈。男孩作为一个阿非利堪人的后代,“他”因为融不进白人同学的圈子而备受欺侮后的消沉和不甘,让他对活着产生了强烈的质疑。这时“恋母”就不在涵盖弗洛伊德的意味,相反在读者心中,男孩的恋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同伴那里找不到心心相印者,才不得不到母亲那里寻找依托。作者通过人物内聚焦,让读者感受到自传人物心中所感,更容易让读者更加贴近自传小说的人物,了解他们内心的隐秘,从而达到对人物的谅解。第三人称内聚集的叙事策略人为地缩小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削弱了读者阅读时的不适感。
另外,作者也认识到减少感情距离的同时,道德与认知的距离也必然会减少。也就是说,读者对男孩(作者的经验自我)的缺点做出反应时,把他们看作是自己的缺点,引起读者与主人公情感之间的共鸣。这样就很可能导致读者原谅这些缺点,甚至忽视它们。为了不让两者之间完全贴近,造成读者在情感上完全认同主人公,叙述者主动剖析“他”即自我内心的阴暗面来避免读者的错误认知。读者能清楚感知自传文本与虚构文本之间相似点,两者都是由叙事者操纵加工而成的文本。正是作者自省似的的做法,才让读者明白作者的“把戏”如何操控读者的同理心来达到叙事的效果,从而揭示出叙事的真实的幻觉。
自传体小说《男孩》中带有明显的作者介入痕迹,它以第三人称语法、声音的多重性以及叙事距离在叙事进程中影响读者的判断。库切的修辞策略以第三人称客观他者取代经验自我,双重声音的显现,控制读者与被叙者之间的距离,背后有其深刻的叙事含义。作者通过揭示语言建构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暴露出叙事的不可靠性,从而解构了传统的自传模式,模糊了真实叙事和虚构叙事之间的界限。
参考文献
[1]J.C.坎尼米耶.J.M.库切传[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2]高文惠.库切的自传观和自传写作[J].外国文学评论,2009(02):116-126.
[3]J.M库切.男孩[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
[4]段枫.历史的竞争者——库切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继承与超越[J].当代外国文学,2006(03):28-36.
[5]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2004.
[6]姜礼福.以“他传”的自传写作方式探究自我真相——库切新作《夏日》评介[J].外国文学动态,2010(01):29-30.
[7]詹姆斯·弗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