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生缘》看张爱玲的“苍凉美学”
2022-02-19王璐
王璐
内容摘要:张爱玲是一个对人生充满悲剧感的人,她的小说无一不带着浓厚的悲剧色彩,她笔下的人物周身围绕着脱不去的苍凉底色。《半生缘》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动荡不安的旧上海为背景,讲述了以顾曼桢和沈世钧为代表的几对男女的爱情纠葛和他们悲欢离合的命运。本文旨在通过对《半生缘》苍凉感的来源探析,来探讨其中内含的属于张爱玲的苍凉美学。
关键词:《半生缘》 张爱玲 苍凉美学
《半生缘》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动荡不安的旧上海为背景,讲述了以顾曼桢和沈世钧为代表的几对男女的爱情纠葛和他们悲欢离合的命运。本文旨在通过对《半生缘》苍凉感的来源探析,来探讨其中内含的属于张爱玲的苍凉美学。
一.《半生缘》所体现的“苍凉美学”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1]”后来,她又在《张爱玲自选集》的序中写到:“我喜欢悲壮,但我更喜欢苍凉…….我可以逃离一切,但我逃不出者生命的苍凉……从拿起笔开始写作的时候起,苍凉就成为我一切作品追求的主题……苍凉是飞扬与热闹之后的安稳与真实……我的作品正代表了苍凉人生的真实与安稳的一面。”[2]这是张爱玲“苍凉美学”的宣言,也是她以苍凉为底色的创作观念。“苍凉”一词,正是她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追求。她笔下人物的命运无一不带着苍凉底色。“苍凉”贯穿于她的每一部作品中,即使是她的创作态度已从“飞扬”回到“安稳”的《半生缘》也不例外。
《半生缘》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她最长的一部小说。张爱玲在这部小说中抛弃了她一贯的冷酷、绮丽、艳异、尖锐的风格,也松懈了几分她在《传奇》中迫人的机智,而是以一种相对平实素朴的文体来叙述这个故事。小说中有着美好的青春、真挚的爱情、对未来的幻想、热切的希望、汹涌的热情,这是张爱玲此前的作品中所没有出现过的。小说的主人公也不再像《传奇》中那些饱受情欲折磨的人物一样处于极端的变态绝望的状态,而是积极的、健康的、有着奋发的生命活力的。然而,《半生缘》依然以悲剧收尾,给人一种无限的怅惘感。在这一点上,《半生缘》仍与《传奇》相同,表现的是人物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苍凉感,是张爱玲苍凉美学的延续。
《半生缘》的主人公顾曼桢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异类,她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人性的弱点。她独立自强,努力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庭;她吃苦耐劳,除了正常上班外,还另找兼职做;她思想先进,在遭遇了祝鸿才的强暴后,并未产生传统观念中失贞的羞耻感;她理智清醒,当自己的婚事因为姐姐做过舞女的经历而受到阻挠后,并未怨天尤人,也不愿意和世钧一样根本否认;她坚韧刚强,被强暴、被囚禁,又发现自己怀孕后,也没有认命,而是千方百计地逃出魔窟;得知世钧结婚的消息,她的信念坍塌了,一度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还是从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中挺了过来,将生活继续了下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完美女性,与张爱玲小说中的其他女性一样,依然没有逃过悲剧的命运。
曼桢和世钧之间的爱情也属于张爱玲笔下的极少数。《传奇》中的男女多是病态自私的,他们的爱情也充满了利用和欺骗。而曼桢与世钧之间的爱情则是真挚坦荡的,他们互相为对方着想,真诚地付出,真心实意地计划着二人的未来。曼桢在世钧提议结婚时,拒绝了他,只因为自己家累太重,不愿意拖累他。而世钧误以为曼桢与豫瑾结婚,悲痛之余,却也为曼桢寻得一个好前程而高兴。这是多么真切朴素的爱情。当这样的一份爱情被毁灭时,难免不让人觉得感伤怅惘。
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正是因为遭到毁灭的主人公是近乎完美的,她那份以悲剧收尾的爱情是朴素美好的,苍凉的意味才更浓厚。
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言,“苍凉”是她一切作品追求的主题。从《半生缘》对原来小说的改写中,我们亦可窥见张爱玲对自己“苍凉美学”的坚持。《半生缘》原名《十八春》,于1950年在《亦报》上连载。十几年后,身在美国的张爱玲对《十八春》进行删改,并更名为《半生缘》。原来的《十八春》有个“光明的尾巴”:新中国成立后,在叔惠的影响下,曼桢、世钧、翠芝等人一同去了东北参加建设,在那里遇到了豫瑾,结局暗示曼桢与豫瑾会走到一起。而《半生缘》则删减了这个光明的,有些大团圆意味的结局,让故事停止在了曼桢与世钧劫后相逢,却再也回不去了的境地里,令人产生无限的惘然感,小说也曾一度更名为《惘然记》。这个结局所散发出来的情绪基调是张爱玲所熟悉的,即苍凉怅惘。
事实上,《十八春》光明的结局与张爱玲一贯的风格格格不入,她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与她当时身处的环境息息相关。《十八春》在《亦报》上连载的时候,曾引起过巨大的轰动,不断有读者写信给编辑,要求作者让曼桢“坚强地活下去”。张爱玲见小说反响如此热烈,读者如此投入,而当时的政治环境又让她噤若寒蝉,处处留心,因此不得已书写了这样一个“光明的尾巴”,担当起一点“正确引导”的责任。然而,她为了讨好读者所做出的最大让步也只是让小说拥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但小说中的三对有情人终未成为眷属。而十几年后,她又执意更改了结局,将人物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得到的新生活生生掐断,让小说在一片无限怅惘中结束,其原因正应该归结为她所钟情的“苍凉美学”。
张爱玲在《半生缘》中书写的主题与在《传奇》中的一样,是人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苍凉感。傅雷评价张爱玲的小说时曾说:“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见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4]这只巨手就是命运。《半生缘》中的悲剧正是由那只覆雨翻云的叫做“命运”的巨手造成的。在猝不及防之间,它压了下来,毁灭了一切。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怎样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相比于曹七巧、聂传庆等人,《半生缘》中的人物不过是普通的男女,所怀的也都是樸素的愿望。曼桢想要的不过是早日帮家里脱离困境,和心爱的人结婚,过平实安稳的生活。为着这个目标,她白天上班,晚上做兼职,辛苦地奋斗着。然而,“在这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映衬下,个人的努力简直可怜。”[5]小说中其他的人物也都各有各的悲辛,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偿所愿或掌握自己的命运。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爱而不得、有情人难成眷属,一切都有种宿命般的苍凉感。张爱玲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探视人生,揭示出了人生是悲剧性的,人被命运随意捉弄的真相。这种发现人生的荒诞,虚无,和不可捉摸的感觉也是一种登高望远,满目荒凉的苍凉感。
张爱玲善于营造各种意象。《半生缘》中也时有意象出现。那位卖豆干的老人,天天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曼桢家所在的弄堂里。“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6]时间老人的呼声与《倾城之恋》中在万盏灯的夜晚咿咿呀呀拉响的胡琴声,及《金锁记》中陈旧而迷糊的三十年前的月亮一样,是一种苍凉的意象。世钧与曼桢围着小小的火油炉子商量着要不要结婚,这是灾难来临之前他们最后的一点美好的时光了。门外时间老人苍老的呼声逐渐消逝,象征着属于他们的可爱年月的逝去,自此以后,就是可哀的岁月了。时间老人天天来,他苍老的呼声与白天一同消逝,一天又一天,日子恒常不变,这其中,也自有一种苍凉的意味。
《半生缘》中时间的无可挽回是苍凉感的另一来源。十多年以后,世钧与曼桢终于重逢,曼桢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7]时间无情地将一切吞噬,流逝的十几年犹如一条巨河,将现在与过去完完全全地隔了开来,“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8]两个人曾是如此相爱,十几年来一直记挂着对方,但当重逢的时候,谁也没有产生过复合的想法,因为“回不去了”已经是“铁打的事实”。“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9]和《十八春》那个“光明的尾巴”不同,《半生缘》中的曼桢与世钧在这次重逢之后,大概是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他们只能看着这一份爱情彻底地死去。人在时间面前再也无力回天,余生只能带着无限的苍凉活下去。
二.“苍凉”之成因
张爱玲对”苍凉美学”的钟情与她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是密切相关的。她生在一个没落世家,有着不幸的童年,父母对她的爱异常淡薄。青年时期亲眼见识到战争的恐怖,之后又经历了一份千疮百孔的爱情,这些都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另外,她自幼浸淫的中国传统文化与自小熟读的中国古典小说也是她钟爱“苍凉美学”的一部分原因。
张爱玲在散文集《流言》及“晚年三部曲”中谈及家世时,往往体现出“时代的失落者”心态。张爱玲家世显赫,她家是真正的簪缨之家,名门望族。外曾祖父李鸿章、祖父张佩纶都是历史名人。可惜到了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家计大不如前。张爱玲出生的时候,家族已经日渐萧条了。“一切的繁华都已过去,我没有份了。”[10]祖上昔日的辉煌成了“古代的太阳”,已经照不到她了。因此她总有一种“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苍凉之感。她成长的过程中,亲眼看着自己的家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向没落与衰败的,这让她深刻地体会到了时代的巨轮碾压一切的无情,以及生活在时代的巨轮之下的人的可悲与可怜。这样的体会让她产生了一种“失落者”的心态。她成名之后,留下来的照片中穿着晚清的宽袍大袖,未尝不是她对祖上正辉煌的那个时代的深切留恋。
除了家道中落所帶来的“时代的失落者”心态,张爱玲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大多来自父母。她在成长时期经历了许多创伤。父亲张志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他抽鸦片,养小妾,讲排场,花钱如流水,对子女漠不关心。张爱玲从他那里领略到了一个封建家长的专断与粗暴。她的母亲黄逸梵虽然是个具有新思想的新潮人物,但是她的自私刻薄也世间罕见。张爱玲四岁那年,她抛家弃子,出洋留学,几年后回来不久就与丈夫离了婚。她对张爱玲姐弟俩表现得非常冷漠疏远,即使是偶然间给他们一点爱,也是带有目的性的。母女之间的情分最后因为金钱而彻底斩断。
海明威认为一个作家成长的条件是不幸的童年。张爱玲童年时被母亲抛弃,父亲又极度不负责任,少年时被父亲毒打囚禁,母亲也对她十分冷淡刻薄,这些在给她造成精神创伤的同时,也使她从小养成了悲观的气质。
张爱玲对人生强烈的不安定感与悲剧感亦与战争的亲身经历有关。张爱玲在港大求学期间,香港陷落,她在那里体会到了战争的恐怖。战火烧毁了一切,包括她引以为傲的成绩单,她上伦敦大学的计划不能成行,港大求学的岁月也被迫中止,一切都成了泡影。战争的破坏力让她感受到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不安全的。后来,这种不安定感一直尾随了她一生。很多批评家认为《半生缘》的艺术成就不及张爱玲的其他作品,因为《半生缘》中充满了巧合,“沈、顾二人的悲剧是恶人陷害加巧合事件捉弄的结果。”[11]然而,人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张爱玲正是借此来显示人生的无常。如果港战不爆发,她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样子。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12]张爱玲从父母那里体会到了无尽的凉薄,而与胡兰成的那段婚恋更是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创伤。与胡兰成分手后,她从此关闭了心门。失恋留下的创口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也不停地引起痛苦。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她提起那种痛苦:“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13]痛苦不仅是心灵上的,还是多方面的。抗日战争胜利后,身为汉奸的胡兰成一走了之,而与胡兰成结为夫妻的张爱玲还留在上海,她被小报冠以“文化汉奸”之名,并把她与川岛芳子,陈璧君等人相提并论。张爱玲在那几年间深受着舆论的压力,惶惶不可终日。她那几年间的搁笔想必也与此事有关。
张爱玲幼年之时即熟读《红楼梦》,她一生钟爱《海上花》。父亲虽然没有带给她父爱,却给了她文学的熏陶。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在父亲的书房里读完了《红楼梦》、《金瓶梅》、《海上花列传》等古典小说。不仅是她的语言风格受到它们的影响,她的作品也吸收了它们一贯的悲剧意识。中国传统文化中弥漫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大悲哀与大悲悯,“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14]张爱玲继承了传统文化中的这种悲观态度,以及虚无感与怅惘感。
张爱玲对“苍凉”的书写是她对人生与命运的思考,是对人类生存真相的洞察与揭露。在这个过程中,她逐渐平静、坦然地接受了人生悲剧性的事实。也许这也是她在人生最后的二十多年里,之所以离群索居,避免见人的原因之一。
苍凉之感始终贯穿于张爱玲的作品之中,包括相对平稳通俗的《半生缘》。她毁灭了自己笔下唯一近乎完美的女性曼桢,毁掉了她的作品中难得一见的真挚爱情,将《十八春》“光明的尾巴”删减掉,改成了一个无尽悲辛的结局,这是她对自己的“苍凉美学”的坚持。《半生缘》处处透出的苍凉之感正是张爱玲所钟情的“苍凉美学”的体现。
注 释
[1]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233
[2]张爱玲.序.张爱玲自选集[M].海南:海南国际出版中心,1995:1
[3]鲁迅.再论雷峰塔倒下来[J].语丝周刊,1925(15)
[4]汛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 1944(5)
[5]余斌.张爱玲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58
[6]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72
[7]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09
[8] 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11
[9]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11
[10]张爱玲.私语. 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68.
[11]余斌.张爱玲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318
[12]胡兰成.今生今世[M].台北:三三书坊,1990:84
[13]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121.
[14]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139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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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爱玲.传奇[M].上海:上海杂志社,1944
[4]张爱玲著.十八春[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6
[5]李欧梵.苍凉与世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6]余斌.张爱玲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7]汛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 1944(5)
[8]沈曉梅.说不尽的苍凉——论张爱玲小说苍凉人生叙事策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2009(4)
[9]胡明贵.张爱玲苍凉悲剧思想的生成及对中国现代悲剧理论的发展[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
[10]万洪涛.苍凉感——张爱玲小说创作的美学诉求[D].华中师范大学,2004
[11]胡兰成.今生今世[M].台北:三三书坊,1990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