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入蜀纪行诗的文学价值及其他
2022-02-19罗子扬
罗子扬
北宋名臣张方平,字安道,号乐全居士,有《乐全集》四十卷。政治上的成就为人称道,文学上的才能却为政治声名所掩盖,常被忽略。他曾两次赴任益州,途中作有二十六首律绝,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形成不同于唐诗的鲜明的“宋调”特点。其入蜀纪行诗内容一为蜀道纪行,写四川到陕西的陆路行程。二为山水写实,即对沿途所见蜀道自然景观的记述描写。此前,以杜甫为入蜀纪行诗获得极大的关注,而张方平入蜀纪行诗则未见有论文发表,其独特价值并未受到注意,本文旨在阐述这种独特性,揭示其文学价值。
一.思想内容
1054年,张方平知益州,赴任途中,醉心于蜀道奇异妙绝的山水风光,有感于古迹的沧桑之变,精心创造出二十六首五七言律绝诗纪行,思想内容可分为山水纪行与登临怀古两类。
山水纪行之作,主要写蜀道奇丽风光。《赴益部途中》总领后续纪行诗,由蜀川地势起首,引出“山色三千里,水声三十程”[1]42的概括,对偶句描绘出这一路段山水相对相依的地理形势,读来感到山势起伏的连绵不绝,水势的一泻千里,诗人就这样开启了一段令人心驰神往的入蜀之旅。
行次岐山,过青泥岭,作《青泥岭》诗,写青泥岭高山,以“斗峻凌霄出混茫,东西秦蜀此分疆”[1]42来表现这座秦蜀分疆之界大山的雄奇。“萦纡断涧千寻曲,回合危峦万叠苍”[1]42写青泥岭水萦绕曲折,重重叠叠,峰峦如聚。山下道路,旧称故道,是唐宋入川的驿道,为蜀道之始。诗人从这里起笔,选择的又是最为险峻的大山,故而尤为引人入胜。“朝家方面非轻寄,何事徘徊望故乡”[1]43,越过此岭,便与家乡再隔一程,不由作短暂停留,流露出思乡的落寞。此外,有《华州西溪》《过张真人洞》《剑门关》《散水岩漱玉亭》《泥沙驿》《杜鹃》《过嘉川驿》《飞仙岭阁》《乱石溪》《鱼关诗》《青阳峡》《宿龙门洞》等二十余首诗,描述出蜀路姿态各异的山水,诗风都有蜀道山川的奇伟,显示出山水对诗风的影响。
登临怀古之作写沿途古迹。提到的有故都长安兴亡之变,张真人洞的别样感受,途经筹笔驿的历史书写。筹笔驿在四川广元北,蜀时诸葛亮驻军筹划于此,故称。诗人钦佩诸葛武侯的雄才大略,为他功业未竟抱憾而感慨,同时表现出对司马父子夺取天下的莫大讽刺。《上亭驿》写过驿的悲切之感,“忽忽悲心自多感,铃声何事怆人情”[1]44。此驿传闻为唐明皇夜雨闻铃之处,让人回想起他与杨贵妃流传的爱情传奇,读来如临其境。
二.文学价值
张方平在文学上饱读诗书,深知唐诗的优点。为了文学上自我树立,他希望取唐诗之长而又同中见异,艺术表现上自创新貌。其入蜀纪行诗,体现出一种“有意识的艺术经营”,很好地践行了诗人这种想法和主张。下面具体从三个方面论述其文学价值,并在此基础上,指明其宋调特点。
其文学价值之一,在于选择了一系列唐诗所无的新景物,丰富了宋代入蜀纪行诗的题材与内容。张方平从宋都汴京出发,经洛阳、长安,凤翔,一路西行入蜀。笔下写到的景物,有高耸入云的岐山,历尽沧桑的灞桥,丛峦叠嶂的青泥岭,清新明秀的华州西溪,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夜雨闻铃的上亭驿,飞泉鸣玉的漱玉亭,波澜壯阔的泥沙驿,清风朗月的嘉川驿,林寒涧肃的飞岭阁,乱石峥嵘的乱石溪,清幽宁静的青阳峡,鬼斧神工的药水岩,白练腾空的龙门洞……,体现出他在选材上的求新。
张方平将赴任当做一次悦目娱心的山水胜游,沿着入蜀路线将见闻感受完整记录下来,写出一篇篇内容新鲜独特的诗篇,形成了一组陇蜀山水组诗,这是诗人有意为之的整体创作行为。而其中大部分景色都是唐诗中未曾有的,他在唐人蜀道纪行诗之外,另开辟了一个艺术新天地,并通过有意识的选材和组材,最终形成一条完整的入蜀路,其连续性、完整性、丰富性,都要超过此前任何一家唐诗,这也是他对入蜀纪行诗的精妙改进。像这样的在写作对象上的出新,也是对唐诗的一大突破,是他纪行诗的创作实绩之一。
文学价值之二,在于通过独具特色的艺术处理,对宋代行旅文学和山水文学有所贡献。具体有三个方面。
一是工笔细描的完美运用。工笔指描绘人物或景物时,对事物特征进行细微刻画。并常运用拟人、比喻、夸张、比喻等修辞手法形容事物情状,文字或绚烂华美,或形象生动。如《乱石溪》:“乱石峥嵘散粟堆,飞湍奔泻万山开。轰空急若雷车过,振壑倾疑地轴摧。银汉势从天际落,云涛声破海门来。迸泉叠巘平生爱,欲转岩隈首重回。”[1]45多用“奔泻”“开”“过”“倾”“摧”“落”“破”等气势强烈的动词,形象生动地对乱石溪水流湍急腾涌、惊涛拍岸的壮景进行描绘,同时运用比喻手法,以“粟堆”表现乱石的错落有致,“雷车”比喻溪水的声势浩大、水高浪急,“银汉”比喻溪流一泻千里、波光粼粼的震撼,措辞贴切,气势健举,笔力雄奇。
同样是写水,漱玉亭的水比起乱石溪来,少了几分气魄,多了几分精巧。《散水岩漱玉亭》:“寻源谁到烟霞路,税驾聊倾沆瀣杯。向暮危亭上灯火,水精帘下烛房开”[1]44,写瀑布溅起的水花萦绕成雾,在夕阳照射下形成绯红色的烟霞。较之乱石溪,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是主角,一个是背景,一个豪气奔放,一个唯美朦胧。
二是白描手法的点缀之笔。用简练笔墨,不着颜色,不加烘托,简单质朴地描绘出景物之象,格勒出景物之神。如“山色二千里,水声三十程”一句,连用数词“二千里”“三十程”,从空间入手,目之所至写山势的连绵起伏,耳之所闻写水声的不绝如缕,不仅对蜀川整体风貌有了高度的概括,同时数词的使用使这次入蜀之行的距离之长、时间之久在读者心中有了更深刻的印象,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又如《青泥岭》:“烟外孤村通鸟径,云间盘道绕羊肠”[1]42,以“鸟径”勾勒出山势的高耸险峻,以“羊肠”比喻山路的曲折狭窄,再以烟外孤村、云绕山间的美景修饰,寥寥数笔,几如画卷,使人联想。
三是意象的奇妙组合。其入蜀纪行诗对于意象的选取十分丰富,大多来源于路途所见,描写真实深切,但在意象选择上有代表性。《赴益部途中》“烟村深谷火,云栈半空铃。野馆无钟漏,猿吟晓月明”[1]45两联,选取烟村、深谷、云栈、铃声、猿吟、月明等富有地域特征的意象,利用一些形象而富有感情色彩的修饰语来修饰,增强了诗篇的形象性,在景物中灌注了内心的真实感受。炊烟绕着村落袅袅婷婷,山谷幽深,栈道高远,传来铃音缥缈。身处野馆,听得远处猿鸣,抬头望去,才发现明月已清辉撒遍。诗人通过这些意象的组合,渲染出一派静谧意境,清廖宁静之意油然而生。又如“嘉陵江上嘉陵峡,古木云萝千万峰”[1]44(《过嘉川驿》),写嘉陵江水随山势回环萦绕,两岸古木苍劲凌云,云萝温柔缱绻依附其上,整幅画面清新秀丽。意象的选取组合,表现出诗人清雅的审美意趣。
文学价值之三,在于诗人对两种不同艺术风格的奇妙复合。张方平所作二十六首入蜀纪行诗,呈现出雄奇壮阔与清丽自然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
张方平少好游历,湖海山川开阔了胸怀。少时经历使他逐渐形成旷达不羁的性格。受此影响,诗人率意挥写,文思放纵。观其山水纪行诗,总爱从高处落笔,纵览整个空间的广博恢宏,由此铺开盛大绚烂的山水之势。《剑门关》前半写剑门关这座雄关的险峻山势,后半写这里处于入蜀咽喉关键位置的重要性。诗人以广博胸襟,融入自己的想象与夸张,将浩瀚宇宙中的光辉日月与帝国山河相连,营造出壮阔诗境。
慷慨诗风之外,也有一些清丽自然的小诗。张方平在朝中担任过多个要职,此次官徙益州,使他远离了朝堂案牍公务的压迫,获得了短暂的解脱。途中的奇山异水使他心情明朗舒畅,时有灵光乍现,此时创作的诗歌,没有刻意雕琢,呈现出平易素淡的面貌。《过长安至岐山作》《杜鹃》《过嘉川驿》《鱼关诗》等均为此类作品,都不以写壮伟的景物场面见长,而以细部的小景观的刻画见胜,笔触也变得清新柔美。这是受描写对象的不同而做出的相应调整。两种诗风的交叠出现让他的入蜀纪行诗显得并不单调,富于变化。
三.宋调特点
前人论诗,有唐音、宋调之论。钱钟书先生认为,诗歌按照艺术风貌的不同,有唐音、宋调之别,他在《谈艺录》开篇《诗分唐宋》条旗帜鲜明地提出:“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4]2指出唐人之诗重在抒情和造境,诗篇优美形象,情韵丰富,意味深长。宋人之诗重在思想的表达和新内容的书写,喜欢用典故,发议论。在内容上,也要有意避开唐诗,别写一意,因而作品多新意,但总体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及唐诗,诗歌内容平凡庸俗,显得篇体方正而个性不足,思想内涵丰富深广但艺术性不及唐诗。
张方平的蜀道纪行诗亦具有上述特色,因而可以谓之山水行旅诗中的“宋调”。具体有三个方面的表现。
首先是平中见奇的景物描写。张方平的入蜀纪行诗,体现出对新奇景物的强烈兴趣,他以其敏锐的艺术感觉,把蜀川的独特景物描写得绘声绘色,情趣盎然,达到平中见奇的效果。《过长安至岐山作》“多谢终南山色好,迢迢相送过岐阳”[1]43一联,采用移情拟人手法,以“送”字将自己的情意赋予终南山色,表达出自己的不舍。《过张真人洞》:“谷口巑岏狮子山”[1]43,以“巑岏”一词写出谷口巍然高耸,岩石峻峭,乱竹林立,显示出张真人与世无争的隐居之意。“洞门高掩白云闲”[1]43,以“闲”字景中寓情,不仅显示出白云从容自得的形态之闲,更隐含洞内真人坦荡淡泊的胸襟与闲静雅致的心态之闲。《雨中登筹笔驿后怀古亭》“白云堆里乱峰青”[1]43,以“堆”字形容云气的浓郁厚重,以“乱”字形容群山的攒拥参差。白云升腾,群峰苍翠,于云中若隐若现,一动一静、一白一青,烘托有致,色调分明。类似这样的境界与物象,为唐诗中所未见。这样的描写多了,就增强了作品的陌生新颖感。这种生新感,正是宋诗异于唐诗的重要方面,因而張诗首先在作品内涵和写作对象上具有宋调的特征。
其次是典故的灵活运用。这也是宋诗的特征之一。其入蜀纪行诗的登临怀古一类运用了较多的典故,有时是借古喻今,有时是借事抒情。《宋史·张方平传》记载他少时聪颖,博览群书,过目不忘,这也为他之后的广博学识打下坚实基础。诗人将典故与诗意融合,表现出丰富蕴藉的内容与文采飞扬的面貌。纵观其对于典故的运用,则可分为慕贤思齐与古今之叹两种类型。
所谓贤指入蜀路上有古迹留存的重要历史人物,如诸葛亮这样的久负盛名的先贤,其遗迹见于蜀路上的筹笔驿,传闻诸葛亮曾在此运筹帷幄,指挥大军北伐中原。张方平纪行诗中曾多次写到他,表达对先贤的追慕,抒发报负与情怀,钦佩其治国安邦之才,为他的功业未竟而唏嘘感慨,同时反映出他对朝中波谲云诡的政治局势的迷惘,与多次迁官、变幻莫测的前途的担忧。
经华山云台,提到了希夷先生陈抟的典故。陈抟是北宋著名道学家,后世道教门徒奉为道教第一人。张方平信奉老庄哲学,自号乐全先生,取自庄子“乐全之谓得志”之意,希望达到超脱哀乐之情,无往而不适之境。他对陈抟推崇备至,借此典故赞誉其超脱尘俗的心性与深明大义的节操。
另一位则是诗人多次提到的杜甫。宋人尊崇杜诗,张方平亦然,并将自己的诗学理论鲜明地体现在创作中。而张方平深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影响,具有文人普遍的爱国忠君思想与社会责任感,因此对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更能感同身受。由于这一现象的存在,加上他的入蜀纪行诗,于一般的叙事、写景之外,还喜欢议论,当今时政、前朝故实,都有涉及,因而显露出较为鲜明的宋调特色,与重视情感抒写和形象塑造的唐诗大异其趣。
第三是和议论成分的增多。宋诗喜发议论,思想性强。体现出士大夫遇事喜欢沉思、发表见解的特点。张方平在平面的行旅记述和山水描摹中,也往往喜欢穿插议论,增强了诗篇的主观性,加深了诗歌的思想内涵,但也减损了作品的形象性,特别是抒情意味。例如《过灞桥长安道上作》,便是对汉唐盛事的感怀,其中颇多国家盛衰之感。诗人打马过灞桥,尘封的历史在面前徐徐展开:“前朝宫殿烟芜远,四望河山古木寒”[1]42,悠悠经年,长安城东的灞桥见证了太多的兴亡之变,除了离别,这里还发生了太多的英雄壮举与末路悲歌。然而前朝往事已沦为烟尘,只有山河草木如故。“兴亡甚费生灵血,只得高人梦幻看”[1]42,朝代的兴衰,政权的更迭,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诗人以深邃的目光回头看,字里行间深深弥漫着对历史人物是非得失的沉思。其二十六首入蜀纪行诗中,类似这样的议论非常多见,或发兴亡之感,或联系现实生活,表达个人见解,跟唐人入蜀纪行诗重在写景叙事,不轻易显露个人思想感情有显著的不同。这种较为明显的时代差异,也正是其诗的宋调特征之一。
张方平入蜀纪行诗,以有意的艺术创作,在其诗集中构建起一条完整的入蜀诗歌之路,不但成就了自身入蜀纪行系列作品,在这方面标示出自己的业绩,也丰富了宋人入蜀纪行诗的题材与内容,在入蜀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由于问世较早,数量较多,连续完整,对于后世的同类作品起到了垂范作用。诗人在唐人蜀道纪行诗之外,建立了一个从思想内涵到艺术特色都和前代不盡相同的新的时代风范,从而标志着蜀道文学上的“宋调”的建立,其在纪行诗的文学成就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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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