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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科幻电影《沙丘》中的伦理的主体性

2022-02-18

视听 2022年9期
关键词:杰西卡科斯维纳斯

袁 强

加拿大著名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执导的科幻电影《沙丘》(Dune:Part One,2021)呈现了恢弘的世界观架构、诗意化的场景设计以及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深入挖掘,制造了一个极富哲学意味的重工业科幻电影新范例。整部电影以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平缓的叙事节奏发起了对人之自身所在的质询,人该如何面对他者,又该如何看待人在世界中存在?这些审思与主体性问题密切相关。在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现象学伦理学视角的审视下,《沙丘》中的主体性反思得以呈现。电影通过主人公保罗·厄崔迪的成长展开了一种伦理的主体性,指向了一种“为他人”的伦理关切。

一、主体性问题中的伦理向度

科幻电影的吸引力在于它将想象中的世界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并在新异的世界观架构中展开对人类未来之可能性的预测。电影《沙丘》改编自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同名科幻小说。电影沿用了小说原作中的世界观设定:数万年之后的人类文明向宇宙深处扩张,人类控制了无数星系,摆脱了人工智能的统治,形成了类似于封建帝制的社会体系。在权力结构上,帕迪沙王朝皇帝、宇航工会与各大家族形成三方鼎立的局势,共同主导着已知宇宙的运行。由此,人类将献予人工智能的权力收归自身,并通过近万年的演化,培育出三类异能者,以维系人类对宇宙的统治。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巫女”能控制自身的身体机能,还能用“音言”暂时性地操控他人的行动。她们以孕育出能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通晓现在与未来的天选之人为目标,她们相信哈德拉克将代替人工智能带领人类步入更美好的未来。“门泰特”与“领航员”则分别具有超强的运算能力与预知危险的能力。一方面,这些异能的开发使人类重新获得了主导宇宙秩序的能力。另一方面,这部电影也呈现了这种人之主导性的反面,它以厄拉科斯星上的生态灾难为缩影,展开了一种伦理的主体性。

主体性问题本身即蕴含着伦理的向度,在古希腊时期即产生了对德性的完善、对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思考。苏格拉底将德性与知识等同,认为人在对知识的获取中走向德性的完善、善的圆满;柏拉图的理念论认为人们所见的事物都是理念之摹本,理念作为事物的本质是同者,本质之外的具体事物则作为他者与同者相对,作为“多”与“一”相对,他者处于同者的压制之下,二者属于“中心—边缘”的关系。至17世纪,笛卡尔不再从“非存在”中把握自身,而是找到一个不可怀疑的“我思”,并以此预设了一个具有理性能力的主体,它能统辖他者并不断将其不同于主体的特征磨灭。这种理性主义主体性话语中蕴含着以人为中心的霸权主义倾向,受到了当代哲学家的批判。福柯提出“人之死”,即主体之死,他在对知识与权力的关系的揭示中展开对主体性的批判,这种观点也是20世纪中后期批判思潮中的代表。不同于福柯对主体性的批判与解构,列维纳斯以不同的方式拆解西方理性主义的哲学传统。列维纳斯认为,伦理问题优先于笛卡尔所强调的存在问题,“存在如何为自己的正当性辩护,这才是最高的问题或哲学的问题”①,并且由此提出了伦理的主体性。他通过对他者之“他异性”(alterity)的唤醒,主张承认差异,承担责任,并以此重建西方形而上学传统,重新审视人的主体性。

《沙丘》正是通过异星世界中人类的生存与主人公保罗的成长宣示一种列维纳斯式的伦理思考。它并不是要提出如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般明确的、指导实践的伦理准则,而是“被设定为一个质问的过程”②,向人们发起对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对人如何在世界中存在等问题的追问。

二、“面容的欢迎”:如何面对他者

科技和科技观的改变必然影响人的主体性建构,而他者正是主体性窥见之重要参照。《沙丘》通过一个异星世界、宇宙文明的架构,置换了观众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体验,并在电影中传达了一种如何面对他者的思考。如前文所述,列维纳斯清算了自笛卡尔以来的理性主义主体对他者的压制,提出了一种关照他者的伦理主体性,列维纳斯将之称为“面容的欢迎”③。这里所说的“面容”并不是指具体的容貌、面孔,而是自我与他者在面对面的对观中感受到的他者之超越性。在此,自我与他者之间构成了一种不对等的关系,他者优先于我,而“我”之主体性就是好客,是对他者的欢迎。

《沙丘》对“巨大沉默之物”(Big Dumb Object)的呈现,传达了一种在与他者的对观中实现的、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消解。在电影中,巨大的、不需言说的事物是电影场景设计的基本元素。星球、飞船、建筑以及厄拉科斯星上的沙虫都是典型的巨大沉默物体,它们通过与人的对比显示出巨大形体,并且在静默的对比镜头中形成对人的压迫力。电影呈现了在宇宙中观察厄拉科斯星与其他星球的视角,当人们直观地看到星球的全貌,以及它们在宇宙中运行时,星球的他者性得到凸显。飞船在宇宙中航行的场景则制造了一种巨大的星球与渺小的飞船的对比。在这种对比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之中,巨大与渺小之物相互静观,以人为中心的人类中心主义在这种视觉的对比中不攻自破。此外,在哈克南人撤离厄拉科斯星的场景中,士兵列队进入飞船,巨大的飞船占据了整个银幕的上半部分。相比之下,人的身形极为渺小,甚至模糊成一个个黑点。随着镜头缓慢上移,飞船在银幕中所占的比例不断增加,飞船的阴影愈渐浓厚,对人的压迫感愈渐增强。

这部电影对沙虫的呈现也凸显了人类之渺小。在电影的结尾部分,保罗和杰西卡摆脱了萨德卡士兵的追杀,在沙漠中与沙虫遭遇。沙虫是一种能生长至400米长的沙漠生物,它生活在沙漠深处,能吞噬进入沙漠的任何物质。电影专门呈现了人和沙虫面对面的场景,体型远超人类的沙虫从沙丘中高昂头部,俯视着保罗与杰西卡。不需言说,沙虫作为他者的超越性、压迫性即在这种视觉对比中显现出来。这种视觉语言呈现了巨大沉默之物的不可被同化、不可被规约的他异性,批驳了理性主义主体观中的统筹他者的狂妄,从而使人们重新思考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除了对巨大沉默物体的视觉呈现之外,电影还通过主人公保罗的经历展开该如何看待他者的问题。保罗和他的母亲杰西卡在家族覆灭之后逃亡沙漠,为摆脱追杀,他们驾驶扑翼飞机冲入沙暴之中。厄拉科斯星的沙暴极具破坏性,甚至能撕破飞机的钢铁外壳,只有飞至5000米以上的高度才能穿过沙暴,而对扑翼飞机来说,它难以在沙暴中靠自身的动力上升到安全的高度。在生死时刻,保罗预见了未来的片段,他听到弗雷曼人的告诫:“我们必须跟随其前行,我们必须加入其中,顺其自然。”保罗随即领悟弗雷曼人的生存之道,他放弃了对扑翼飞机的操作,收拢了机翼,反而被沙暴抬升到安全的高度。这种沙暴的环境也是保罗内心体验的外化。身处沙暴中的保罗,与沙漠的力量面对面接触,伦理便在这种面对面的“视见”之中发生。在“我”与他者的对观中,被同一性、总体性抹除的他者性在对伦理的关注中被唤醒,他者以其面容呈现其超越性,“我”之主体性在此刻方得浮现。主体性不再体现为自由的主动性,而是成为一种被动性的遭受与承担,构建了一种自我与他者的新关系。正如爱尔兰当代现象学家德尔默·莫兰对列维纳斯思想的总结:“此主体产生于其和他者的关系之中”④,而且必须承担回应他者的责任。科幻本身即是一种对他者性的投射⑤,而《沙丘》不仅呈现了新异的异星世界,还呈现出一种“为他人”的伦理向度,自我与他者之间构成的不可同化、相互尊重的伦理关系,展现了一种面对他者的新的可能性。

三、直面“存在之恐惧”:在世界中存在

《沙丘》是一部科幻电影,也是一部成长电影,它通过主人公保罗的成长阐发了如何在世界中存在的哲学领会。电影的开场是弗雷曼少女契妮介绍厄拉科斯星情况的场景。厄拉科斯星所产出的香料是宇宙的经济命脉,而它自身却被沙漠覆盖,水源极度缺乏。原住民弗雷曼人受到香料开采者的迫害,靠他们自身的力量已经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等待救世主的降临。对此,契妮提出了“我们的世界会变得怎么样”的疑问。借契妮之口,电影所关涉的不仅是厄拉科斯星会怎么样、它所等待的救世主保罗能否担负起使命等现实问题,还传达了人该如何在世界中存在的伦理学、哲学思辨。电影着重呈现了保罗成长的三个关键节点,这也构成了整部电影的内在节奏。随着保罗逐渐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对人该如何在世界中存在的答案也逐步明晰。

保罗接受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莫希姆圣母的测试是第一个关键节点。在厄崔迪家族入主厄拉科斯星的前夕,杰西卡的导师莫希姆圣母要测试保罗是否具有成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潜质。莫希姆圣母让保罗将手伸入能制造痛感的盒子中,并用剧毒的“戈姆刺”对准保罗的颈部,倘若他因畏惧疼痛将手从盒子中收回,她便会刺死保罗。莫希姆圣母对保罗解释了她的用意,“落入陷阱的动物会咬断自己的腿逃跑,你又会怎样?”她意在测试保罗是否能在“戈姆刺”的威胁下忍住剧痛、控制自身的冲动。保罗经受住了考验,也在与痛感的对抗中触碰到了他将要承担的使命,在与疼痛的对抗中看到了未来的片段。在这段情节中,镜头在室内的保罗与门外的杰西卡之间切换,一边是保罗在忍受疼痛,另一边则是杰西卡为压制自己内心的战栗而自我劝慰:“我不能恐惧,恐惧抹杀意识,恐惧是一种带来彻底毁灭的微型死亡。我将面对我的恐惧,让它川流而过。”杰西卡的这段独白极具哲学意味,使人不禁追问,她仅是因莫希姆圣母的测试而恐惧?她的恐惧又与保罗的成长有何关联?

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起源可以发现,相较于对保罗所面对的生命危险的恐惧,杰西卡内心的战栗更多的是来源于一种无人称的、匿名的、“存在”的事实,在电影中具体表现为一种命定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通过近万年的谋划,培育所谓的天选之人,每一步都以世纪为单位。杰西卡相信保罗就是人类所等待的“魁萨茨·哈德拉克”,而他所负担的是整个人类的未来。可见,杰西卡并非恐惧具体的事物,甚至并非恐惧生死,而是面对着一种不可躲避的、窸窣蔓延的“无存在者的存在”。列维纳斯称之为“有”(il y a),“il y a是存在之恐惧,与虚无之惶惑针锋相对;是畏惧存在”⑥,构成了一种趋之不散的氛围。此外,在保罗接受测试的场景中,保罗在室内,而杰西卡退出门外,镜头在保罗与杰西卡所处的两个空间反复切换。关闭的门分割了两处空间,将保罗与杰西卡的恐惧分割,表现了保罗对这种恐惧尚未感知。

保罗预知未来能力的进一步觉醒是他成长的第二个关键节点。随着电影情节的推进,厄崔迪家族覆灭,哈克南人重掌厄拉科斯星,保罗和杰西卡被流放到沙漠,他们唯有使用弗雷曼人制造的特殊帐篷,才能在沙漠的夜晚中幸存。而保罗在香料的刺激下觉醒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他知道了自己要承担的使命,看到未来的他带领弗雷曼人与哈克南人作战,预见到战火蔓延至整个宇宙,宇宙间的权力版图被重塑,而他成为救世主,接受弗雷曼人的朝拜。从这一情节的场景设计来看,电影将保罗与杰西卡置于一个狭小、密闭、昏暗的空间中,二者的空间隔离被打破,杰西卡的恐惧成为保罗所要面对的事实。在父亲去世、家族覆灭、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筹谋以及未来将发生的场景的涌现等多重冲击下,保罗感受到的不仅是具体的对某事的恐惧,而且是一种形而上的压迫感,也就是列维纳斯所说的“有”(il y a)之降临。列维纳斯将“有”描述为一种黑夜体验,它将主体拉入能抹除内在性与外在性边界的氛围之中,从而吞没人的主体性,也就是“有”对主体的湮灭。因此,人们需要有脱离“有”(il y a)的勇气。“成为意识,就意味着挣脱il y a的束缚”⑦,这在电影中表现为保罗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并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保罗在沙暴中放弃了对扑翼飞机的操控,正是保罗成长的第三个关键节点。他放弃了对飞机的操控,沙暴反而将飞机抬升到安全的高度。这种他者的承认,意味着保罗领悟了弗雷曼人的生存哲学,他以直面他者的方式在“存在之恐惧”中超脱出来,摆脱“有”(il y a)之恐怖。这就回到了列维纳斯对“为他人”的强调上。正如列维纳斯所说:“为他人的责任——为他而在——阻止了存在那无名又令人发疯的沙沙声。从‘il y a’中解救正是以这样一种关系的形式显现给我的。”⑧这部电影正是通过保罗对他者、对世界中存在的领会,展开一种伦理的主体性。

四、结语

在科幻电影中,主体性危机紧随科技的发展而来,文艺复兴乃至启蒙时期所构建的人文主义理想垮塌,近代哲学所构建的主客二分的主体性观念失效。科幻电影《沙丘》就是在人工智能退场、人的超能力被开发的未来设想中展望人的主体性重构。这部电影在对他者之超越性的视觉呈现中强调“我”对他者的绝对责任,并通过呈现人在“沙暴”等极端境遇中的情感体验,传达了类似于列维纳斯所说的直面“存在之恐惧”的生存体会。

注释:

①[法]列维纳斯.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A].当代西方哲学经典·伦理学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51.

②[英]丽莎·唐宁,莉比·萨克斯顿.电影与伦理:被取消的冲突[M].刘宇清,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6.

③[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M].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291.

④[爱尔兰]德尔默·莫兰.现象学:一部历史的和批评的导论[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377.

⑤Douglas Kellner,Kubrick's 2001 and The Dangers of Techno-dystopia,in Sean Redmond and Leon Marvell eds.,Endangering Science Fiction Fil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16,p.16.

⑥⑦[法]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M].吴蕙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63-64,60.

⑧[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伦理与无限:与菲利普·尼莫的对话[M].王士盛,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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