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蕴含的唯物辩证法观点

张兴德

《沁园春·雪》不仅在毛泽东诗词中占有重要位置，在中国诗词史上也有特殊的一席之地。从诗词写作、流传史视角看，它有两个独到之处，一是从写作到示人和公开发表的时间看，近10年之久；二是发表后，出现了“和词”热现象，其参与人数之多、规模之大、影响之广，空前绝后。本文主要是从辩证唯物主义角度分析这首诗词的意义所在。

一

1945年8月毛泽东到重庆谈判，应柳亚子“索句”之约，临回延安之前（10月7日）把《沁园春·雪》抄给柳亚子，并在信中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这样看来，这首词应写于1936年2月。他在这前后写的许多诗词如《七律·长征》《清平乐·六盘山》等流传很广，有的边流传边修改。唯有这首词，据考证，包括同他接触、交往较多的文化名人以及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在内都没有看过。对比他抄给柳亚子的手稿和最后发表的文字看，还有个别地方修改。由此可推断，此词他之所以没有示人，是因为他对此词极为看重，写过后一直没有定稿。他给柳亚子抄的手稿也同最后发表的定稿不同，此词写作修改时间之长，在毛泽东诗词写作史上较为罕见。

关于“和词”。“和”（读hè） 是附和的意思，指唱和，和答。在传统的“诗词唱和”中，一般是两首居多，第一首是原作（唱），另一首是附和即“和诗（词）”。“和诗（词）”在平仄的运用以及节奏的安排上，不同体裁有不同规定。讲究步韵，依韵、用韵等规则，不可尽述。

毛泽东这首词在重庆抄给柳亚子后不胫而走。报刊发表后出现的“和词”现象，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诗词唱和的现象，参与“和词”者多是各界精英名士。除词坛名流柳亚子外还有统帅大军作战的将军朱德、陈毅，以及著名学者郭沫若等。不仅有敬慕毛泽东的这些友人，更有大量出自敌意、意在贬低否定《沁园春·雪》的所谓“和词”。

“和词”最后演变成一场政治斗争。有知情者披露，这些否定《沁园春·雪》的和词，是蒋介石布置的，意在“压倒毛泽东”。更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那么多“和词”，却没有哪首能够广泛流传。原因很简单，就是它们无法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比肩。至于蒋介石组织的“和词”阴谋，已成为历史笑柄，其在客观上帮助国统区群众了解了毛泽东：共产党的领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二

柳亚子看到毛泽东手书赠予的这首词，十分激动。这首词丰厚的内容，雄伟的气势，铿锵的声调，实非一般词人所能写出。对这首词，柳亚子爱不释手，一遍遍反复吟诵。他说：“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柳亚子是个豪气十足的诗人。他步毛词原韵，也填了同一词牌的一首词：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后来他把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和自己的“和词”一并拿到《新华日报》，请求发表。《新华日报》是共产党的公开报纸，在当时情况下发表毛泽东诗词显然是不合适的，况且未得到毛泽东允许也是不能发表的。于是，报社婉拒发表毛泽东的词，只发表了柳亚子的“和词”。由此，毛泽东有词赠柳亚子之事在重庆传开。不久，1945年11月14日，时任重庆《新民报》晚刊的编者吴祖光，辗转得到毛泽东原词的抄本，在其副刊《西方夜谭》上发表出来，还加了一段编后记：“毛润之氏能诗词，似甚少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毛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法，尤不足为外人道也。”

《沁园春·雪》一经刊出，立即轰动山城重庆。国统区人民这才知道，毛泽东不仅是大名鼎鼎的革命领袖，而且是位文采斐然的诗词大家。一时赞赏性的和韵之作接连载于报端。

朱德当时作为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曾与蒋介石为日军受降之事提出交涉，他依毛词韵作《沁园春·受降》：

红军入满，日寇溃逃，降旗尽飘。我八路健儿，收城屡屡；四军将士，平复滔滔。全为人民，解放自己，从不向人言功高。笑他人，向帝国主义，出卖妖娆。

人民面前撒娇，依靠日寇伪军撑腰。骗进入名城，行同强盗；招摇过市，臭甚狐骚。坚持独裁，伪装民主，竟把人民当虫雕。事急矣，须鸣鼓而攻，难待终朝。

当蒋介石听说《沁园春·雪》被广泛称赞后大为恼火，不甘就此罢休。暗中通知各级国民党组织，要求能写诗词的国民党党员每人也写一首或数首《沁园春》和词，还要从中挑选超过毛词者，以国民党主要领导人的名义公开发表。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12月4日，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国民党军委机关报《和平日报》及《文化先锋》等报刊同时在副刊上刊登“围剿”《沁园春·雪》的和词。一时间，国民党控制的大小报刊接连发表所谓的“和词”近30首，以及攻击污蔑毛泽东的评论文章十余篇。

面对国民党当局的无耻行径，社会各界进步人士也拿起笔予以反击。他们或唱和毛泽东的词，或抨击国民黨的无耻谰言，其中代表者为郭沫若于12月在《新民报》晚刊上先后发表的两首和词。

一首是：“国步艰难，寒暑相推，风雨所飘。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战，血浪天滔。遍野哀鸿，排空鸣鹏，海样仇深日样高。和平到，望肃清敌伪，除解苛娆。

西方彼美多娇，振千仞金衣裹细腰。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炮，后引中骚。一手遮天，神圣付托，欲把生灵力尽雕。堪笑甚，学狙公茅赋，四暮三朝。”

另一首是：“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民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

传声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道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未可雕。何足道！纵漫天迷雾，无损晴朝。”

郭沫若的这两首词，表达从容得体，情辞并茂，把当时国民党的后台老板美国在国共两党矛盾问题上的态度以及蒋介石的真实用意，都揭露得淋漓尽致。

重庆的事情后来传到解放区，时任《晋察冀日报》社长兼总编的邓拓知道后，步原韵和词一首：

北斗南天，真理昭昭，大碕飘飘。喜义师到处，妖氛尽敛；战歌匝地，众志滔滔。故国重光，长缨在握，孰信魔高如道高？从头记，果凭谁指点，这等妖娆？

当年血雨红娇，笑多少忠贤已屈腰。幸纷纷羽檄，招来豪气；声声棒喝，扫去惊骚。韬略无双，匠心绝巧，欲把山河新样雕。今而后，看人间盛事，岁岁朝朝。

在山东解放区前线带兵作战的陈毅，也于1946年2月写下3首和词。其中两首如下：

其一：和咏雪词

山东春雪压境，读毛主席、柳亚子咏雪唱和词有作。

两阕新词，毛唱柳和，诵之意飘。想豪情盖世，雄风浩浩；诗怀如海，怒浪滔滔。政暇论文，文余问政，妙句拈来着眼高。倾心甚，看回天身手，绝代风骚。/山河齐鲁多娇。看霁雪初明泰岱腰。正辽东鹤舞，涤瑕荡垢；江淮斤运，砌玉浮雕。池冻铺银，麦苗露翠，冬尽春来兴倍饶。齐欢喜，待桃红柳绿，放眼明朝。

其二 ：斥国民党御用文人

毛柳新詞，投向吟坛，革命狂飙。看御用文人，谤言喋喋，权门食客，谵语滔滔。燕处危巢，鸿飞寥廓，方寸岑楼怎比高？叹尔辈，真根深奴性，玷辱风骚。/自来媚骨虚娇，为五斗纷纷竞折腰。尽阿谀独夫，颂扬暴政；流长飞短，作怪兴妖。革面洗心，迷途知返，大众仍将好意招。不如是，看所天倾覆，殉葬崇朝。

这场诗词之战，引起共产党驻重庆代表王若飞的高度重视。他特意将这些资料收集起来，于1945年12月寄给在延安的毛泽东。毛泽东阅后，没有发表任何评价性文章。只是12月29日致在延安的爱国民主人士、王若飞的舅父黄齐生的信中表达了看法：“若飞寄来报载诸件，付上一阅，阅后乞予退还。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并付一观。”

由于国民党不仅没有写出可以“超出”和“压倒”毛泽东词的“和词”，就连像样的诗文也始终没有出现，却由此引出一些赞同毛泽东词的诗文。最终弄巧成拙，不得不悄悄收场。国民党当局觉得此举实在有失脸面，因而一直高度保密，秘而不宣。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由当年参加这次组织工作的官员透露出来。台南神学院教授孟绝子先生获悉后，将这件往事详细公之于众。国民党精心策划的这场“鸦鸣蝉噪，可以喷饭”的丑闻才广为人知。

三

《沁园春·雪》为什么成为举国流传的巅峰之作？让我们赏析一下原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睛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首词的思想内涵无可超越。对其主题思想有多种解读。毛泽东曾对这首词的主旨作过解释：“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他的这个批注，为今天正确解读此词指明了路径。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唯物主义命题。毛泽东在《我的一点意见》里尖锐提出“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的问题。他明确指出，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真正的英雄。因此，热情讴歌群众的创造力和斗争精神，是他诗词的主基调之一。纵观《沁园春·雪》全词，正是从这个视角入手，发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迈之言。这是对几千年以来，封建帝王创造历史的唯心史观的彻底否定。犹似凌空炸雷，他提出了人民群众才是真正英雄的唯物史观！以诗词形式，用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批判封建主义，这个主题思想本身就是一般诗词所难以企及的巍巍高山。

我们具体解读一下全词。上阕写景，极目尽览祖国大地，下阕议论，纵论古今人物。创造了一个大纵深、无限辽阔浩渺的深远意境，全词气势磅礴、一泻千里。

词的上半阕作者极尽描写景物，把北国雪景描写得恢宏壮观，大气磅礴。几句话，就将读者的视野引入一个无边无垠而又无限美好的空间。这种大空间的“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咏物”或“写景”所能概括的。下阕用“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轻轻一转，就将此词由特大的空间转入咏史的历史长河，两相结合，构成宏大的历史与现实时空。将写景与抒情、歌颂与批判融为一体。下阕点评历史人物，在指出他们虽然曾经是建立丰功伟业的一代英雄人物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指出他们的局限性。他们尽管也称得上“英雄”，但文治武功，均有不足。跨越千年纵论历史之后，发出“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感慨。这是全词的高潮，又是画龙点睛之笔，意味深长，挥洒极尽。“俱往矣”，3个字像一把铁扫帚，一挥廓清万古历史，就势又折入现代。“今朝”遥对上阕的现实。如一山飞峙，凌空而起，突出主题，果决坚定，似一曲响遏行云、令人陶醉痴迷的天上神曲，余音绕梁、戛然而止。“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感慨，是强调正在进行伟大革命斗争的中国人民才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这个历史唯物主义命题。这样，也就使这首词具有了哲学的意蕴。

如果联系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拿出示人的两个时间节点来赏析，更有深一层的政治意蕴。1936年2月（写作的时间），正值红军安全到达陕北之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红军发展的一个转折时期，也是中国革命的一个转折期。他表达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统帅的必胜信心之所在：红军是革命的队伍，代表广大的无产阶级！这正是必胜的阶级基础和力量源泉。1945年10月7日，在经过同蒋介石的两个月谈判之后，行将返回延安之际，毛泽东将这首词抄给柳亚子，意味深长。这是对蒋介石为欺骗舆论而假意和谈的抨击，其潜台词是，蒋介石的独裁统治，违背人民意志，代表人民的红军必胜！

四

我们还可以再扩展一下，把这首气势恢宏的词，同1925年毛泽东写的同名词牌《沁园春·长沙》联系起来赏析。两首《沁园春》思想上存在一种内在联系和某些相同的艺术手法，犹似姊妹篇。面对这里的北国风光，不由让人联想到南国秋天，同样是色彩绚丽，辽阔浩渺，生气勃勃。一南一北，一秋一冬，各有千秋。两首词，思想和艺术上也多有相通和相似之处。都是上阕写景，下阕抒情。一个是叩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是评述古今历史之后，回答了11年前的叩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前后一问一答，遥相呼应。其唯物史观思想像一条红线贯穿其中。

我们还可以将此词同毛泽东1964年写的《贺新郎·读史》联系起来赏析。两首词的主题思想也有相同之处，都强调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真正英雄，是历史的创造者。如果再把《沁園春·雪》同毛泽东1970年写的《我的一点意见》一文结合起来阅读，对上述3首词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则会有更深刻的理解。毛泽东这里 “反对封建主义”，旨在提倡群众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在《贺新郎·读史》中，也提出“风流人物”的问题，其是指陈胜、吴广等历史上农民起义的领导人，意指当代正在为人类解放事业而进行斗争的无产阶级。批判帝王英雄史观，赞颂和宣扬群众史观，这是他们的共同主题。

《沁园春·雪》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即诗词意境中的巨人形象。通观全词，如前所述，仿佛一位历史巨人凌空而立，俯视祖国的万里河山，评述3000年中华历史。上阕，放眼祖国大地，黄河、长城、高山、平原，尽显祖国的广袤无垠；下阕，雄视古今，纵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千古名人。作者用如椽大笔，精妙语言，创造了一个上下纵横的巨大时空，使得全词旷达豪迈，充分体现了毛泽东大气磅礴的伟人风采。

从具体艺术表现手法看，无论是上阕描写祖国大好河山，还是下阕评点历史人物，都别具特点。首先是以动写静。在毛泽东早期的诗词《菩萨蛮·大柏地 》中，有“谁持彩练当空舞”句，将雨后静谧的天空写成色彩斑斓的动态世界。这里，静态的冰封大地，也“活”起来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让“千里冰封”的北国大地充满生机。下阕点评历史人物，也是动态的评论。“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这里是借用指代（如前所述，不能从字面理解）。而“略输”“稍逊”“只识”对历史人物评价的也很有分寸。毛泽东对这些历史人物首先称他们为“英雄人物”。他曾称赞汉武帝：“汉武帝雄才大略，开拓刘邦的业绩，晚年自知奢侈、黩武 、方士之弊，下了罪己诏，不失为鼎盛之世。”认为唐太宗善军，无出其右者。这里也是辩证论人，首先称其为“英雄人物”，然后论其不足，又十分注意分寸。其次，巧用对比。景情对比、古今对比、赞扬与批判对比，爱憎对比，皆似随手拈来，融会贯通，可谓典范。

还有一点缀语：对本词解读的一处辨证。前文已说到，“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在这里不能仅作词语本意去解读。笔者认为，这里用的是“借代”表现方法。这3个词是代指“文治武功”以及治国安邦之道等的通称。正如前文所引毛泽东自己所述，是“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

总之，这首词气势恢宏、高屋建瓴，站在社会发展史的立场，用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纵论古今。这样的大手笔，只有集政治家的高瞻远瞩、军事家的雄才大略、哲学家的深刻逻辑思辨于一身的浪漫诗人毛泽东才能做到！                                              （责编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