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管理APP中的量化自我与邀请监视
——以Forest专注森林为例
2022-02-17刘艺璇
刘艺璇
一、问题提出
智能手机的无处不在和触手可及的碎片信息使得人们日均在手机上花费的时间大大增加,越来越难保持长时的专注力,这也使得拖延行为越来越普遍。[1]而在互联网时代,远程、分众、自主化的学习和工作也成为潮流。以Forest专注森林为例的时间管理APP在对抗拖延症、提升学习工作专注力与效率方面颇受欢迎,[2]目前在苹果应用市场的下载量已达20万。Forest专注森林能够让用户自主设置不使用手机的时间,该时间段用以虚拟树种的长成,一旦使用手机树木就会枯萎,一旦成功专注则会得到奖励。Forest下载量激增现象,反映了青年人的时间压力和自我监视。
现有关于时间管理APP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产品设计开发方面,[3]较少涉及到用户主体。因此,有必要对这种使用行为从行动参与和文化意义层面进行深层次的探究。一方面,关于断连[4]和数字排毒[5]的研究指出,永久连接永久在线的社交媒体文化使得用户陷入了信息过载和心理倦怠的问题。另一方面,关于空间和学习共同体的研究也从学习主体出发,阐释了青年的空间压力形态和生成机制。[6]设计和驯化共为技术产品的一体两面,通过披露技术产品的设计思路以及考量青年使用技术产品的行为,能够了解到技术产品对于理想用户形态和社会文化的再造。[7]随着学习共同体和学习空间向着虚拟领域转移,时间管理APP的用户们选择用技术来抵抗信息过载和注意力分散的现代弊病,试图重新获取信息传播技术面前主体自身的自主权。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深陷另一种技术的控制之下。
二、研究进路
面对着快速生活节奏和多线程工作的社会文化,接触信息技术的青年群体面临着大量碎片化娱乐信息的轰炸,常常需要抵抗屏幕中的诱惑并应对时间上的混乱与压力。诸如Forest一类的时间管理APP使用是青年试图逃离智能手机屏幕的一种抗争,也是借助外部信息技术来践行福柯所谓“自我技术”的重要一环。因此,本研究采取APP漫游[8]的方法,关注使用者的使用感受,以研究者作为工具,记录使用过程中的各项体验。该方法一方面关注APP使用的背景环境,例如平台愿景、运行模式、治理逻辑等方面,另一方面关注APP使用中的实际体验,例如用户界面的排布、功能设置、示意文字和图标等。亦采集苹果应用商店中排名前50条用户评价文本进行分析,以探究用户的真实使用行为与感受。
三、用以自控的技术
(一)专注时间中的量化自我
在Forest的界面中,用户积累的专注时段被三次量化:专注完成时(1)被发放的金币、(2)积累的本日专注时长、(3)获得的成熟树木。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专业设备的流行,APP呈现的量化数据能够给使用者及时的正反馈,从而建构更好的量化自我。在宏观层面上,量化指的是通过日常的测量将个人的一些信息转化为标准化的数据进行呈现。量化也是实行监视极为有效的手段和途径。研究者将“身体”比喻为“机器”来说明量化的“投入”和“产出”,以及新自由主义下个体将自身视作企业的趋势。这些趋势都导致个体必须不断追求自我提升和自我价值最大化。[9]
原先碎片化难以识别的专注时间被组合起来,从以往的主观感知变为了可比较、可衡量、可视化的量化数据,个体的努力和专注被化为客观具象的量化数据进行展现。福柯[10]提出无间断的检查是规训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实施检查的重要步骤就是将有关个体的信息转化为“同质化符码”,这些去情境化的同质化符码可以轻易便捷地被拿来与标准或是其它个体进行比较。借助详细的量化时间记录,青年能够将具有差异性的专注情况转化为可比较的量化符码,将他们的日常表现暴露于他人的检视之下,并与所谓自律标准进行比较,确保他们的时间用于正向的自我提升,而非浪费时间的手机娱乐上。
这类软件就是为了增强自制力,提高学习和工作效率,而这款软件增加了金币积累和真树木种植以及树木的养成于自己的自制力相关的功能,很有趣(UID2728846)
真的不舍得杀掉一棵小树,感觉中断看到那光秃秃的枝桠会有一种不忍干。(花铭爱吃鱼)
同时,量化数据还被赋予了伦理意味。技术产品的设计使得原本枯燥乏味的数据具象化为树木,在设置的森林图景中得以追溯、比较。抽象的量化时间被转化为树木的具象成长,激活伦理道德式的自我量化行为。再加上虚拟数据与真实树木之间的可转换关系,量化数据的积累被赋予了正向伦理情感,暗中传递了诸如积少成多、珍惜时间的价值观。此类暗示能够鼓励用户持续性践行自律的专注行为,又进一步强化建构了自我赋能、自我提升的企业家式主体。Forest中的机制设置赋予专注时间的量化数据各种各样的抽象价值,为青年的自我量化和自我规训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二)组团种树中的邀请监视
在Forest中可以通过邀请别人加入多人房间共同植树的方式来更好地督促和监视青年自身的专注行为。福柯最原始对于规训和监视机制的想象源自边沁的圆形监狱。在圆形监狱中所有的囚室以圆的形状依次排开,确保位于圆心的监视者可以看到所有的囚犯,但囚犯无法确认监视者的位置。这种对于监视的想象是层级性和自上而下的,仅仅从监视者指向囚犯。然而,尽管已有的社交媒体研究大量使用了监视的概念,但是以圆形监狱作为具象化描述的监视机制很难较好覆盖到现今新媒体技术中新型监视的特点。圆形监狱的想象在新媒体技术中以更新的形态出现:囚室的容积变大,囚犯也不再处于单人境地中,而是可以邀请彼此一同居于同一囚室中,从而进一步强化监视的效果。这也类似于下列评价中提及的一起种树行为:
大家一起种树也提高了小组讨论的效率。(Yuchen Z)
很喜欢用这种种树的方式来激励自己专注学习,和朋友一起种树也很有意思,和他们一起变好。(张清屿)
借助和其他人一起组团种树积累专注时长,量化式的自我变为了量化小组。量化的专注时间数据直接忽略了专注的内容和效率,而转化为同质化符码,这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组团的形成。通过APP实现的量化数据共享、呈现和比较能够让小组保持统一的价值倾向。关于“社交监视(social surveillance)”的研究[11]认为社交媒体上的监视具有鲜明的不同点:第一,社交监视中运行的是来自日常社交亲密关系中微观、去中心的权力;第二,社交监视发生于单个主体与单个主体之间,并非组织结构里;第三,社交监视具有循环性,内容发布者既扮演监视者的角色,也是被监视者。其中第三点着重强调了社交监视中监视者和被监视者两方之间对等的权力关系。与此同时,自律专注的规范和自我监视的技术也在监视和被监视的过程以及内化的凝视中建立起来。Forest中组团种树的行为与社交监视有着近似之处,青年们组团进入了无法接触屏幕的囚室,通过循环往复的目光流动,确保专注行为的持续和自律观念的践行。
但是,组团种树行为中的监视亦有不同之处。此类社交媒体上的监视大多将监视者描述为未知的对象。比如,横向监视假定用户们都被未知的陌生人监视。[12]而另一种常在社交媒体讨论中被提及的想象监视,强调的也是用户畏惧自己发布的内容在将来会被其它未知者发现,因此,他们常常避免自我呈现的行为。[13]在上述讨论的监视类型中,监视目光来源的监视者都是以未知身份出现的。而在Forest中,青年通过与好友组团的方式,向他人发出主动的邀请监视,目的是作为自我监视的补充与强化。这类监视目光的来源往往来自于被监视主体的主动邀请,所以通常是已知的。此外,这种自愿自主的被监视与制度控制下的规训和监视亦不相同。[14]在福柯描述的圆形监狱中,微观权力机制能够顺利运行的要义在于,囚犯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下,因此他们必须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以防越轨。而邀请监视则强调主动暴露自己、一直处于监视状态下的确定性,这种来自他人监视的确定性能够成为自我监视的完美补充。青年用户们通过驯化Forest这一APP,进一步习得了自律和控制的自我技术,积极扮演新自由主义价值观下的理想化主体。
四、结论
Forest专注森林这一类时间管理APP的流行是当代青年在压力和失衡场景下自我规训和控制的一种外在呈现,是他们与信息过载和智能手机沉溺抵抗与斗争的现实折射。这类时间管理和生产力APP辅助了现代版的新型自我技术。首先,通过将专注时间进行层层量化的方式,Forest将青年主体的专注行为转化为同质化可比较的符码,加强了青年们的自我照看与控制。同时还以专注行为德律化的方式为青年提供源源不断的内在驱力。其次,加入房间组团种树的专注共同体更是进化版圆形监狱的现实演绎,多人囚室内循环往复的凝视目光构成的邀请监视,强化了青年们的自我规训行为。总而言之,Forest的运行基于一系列“自我提升”、“不能浪费时间”的不言自明的真理信条,而青年用户通过重复不断种下虚拟树种的转型行为,借助外界新媒体技术将外部真理内化为自身的行事风格,进一步将自身塑造为企业家式高度自律的现代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