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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干事迹与创作考论

2022-02-16祝尚书

关键词:绍兴

祝尚书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张元干(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两宋之交著名爱国诗人。他出身于累代登科的官宦世家,太学上舍释褐进入官场,宣和七年(1125)任陈留县丞。“靖康之难”爆发后,进入亲征行营使李纲幕府,投身到抗金第一线。靖康元年(1126)九月,李纲遭主和、主降派排挤被落职,张元干及其他僚属也同时被贬。建炎初复官,为将作少监。绍兴元年(1131),因仕不得志等原因,致仕回到故乡福州,从此退居终老。张元干的生平与创作,学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也存在一些疑点或不足,比如他的诗学思想及诗派归属,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以及后期写作中的某些不良倾向,尚待深入探讨。本文试作考论,以就正于方家。

一、张元干身世补考

张元干《宋史》无传,其生平事迹,当代先有曹济平先生的《张元干年谱简编》[1]255,再有王兆鹏教授《张元干年谱》(以下简称《王谱》)[2],尤以《王谱》为详赡。但百密难免一疏,仍有某些失考或欠完善处,虽非大关节,但为更好地“知人论事”,不妨略为补苴,盖主要有如下四点。

(一)关于复官时间

靖康元年(1126)九月二十七日,张元干因支持和协助李纲抗金,与一众僚友同日被贬,高宗继位后方复官,元干授将作少监,这在当时是具有风向标意义的政治事件。但复官及授官准确时间正史失载,尚待考证。与此相关联的,即同时被贬的究竟有多少人?张元干曾说是“七人”[3],但正史记载为“十七人”,《宋史·张焘传》曰:“靖康元年,李纲为亲征御营使,辟焘入幕。纲贬,亲知坐累者十七人,焘亦贬。”[4]11755作为“野史”的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建炎要录》)卷6对复官有详细记载:

(建炎元年六月庚午),诏:“亲征行营副使司、河东宣抚使司官属见责降人朝奉郎方元若,奉议郎裴廪,直秘阁沈琯,朝奉大夫韩瓘、刘正彦,奉议郎张焘,承务郎邹柄,宣教郎何麒,从事郎何大圭、刘默、张牧等十七人,并与差遣。” ……元若等皆坐累贬降,至是悉复之。[5]158

由知当日同贬者确为十七人,作“七人”盖脱“十”字。上引复官名单仅十一人,并无张元干,但既言十七人“至是悉复之”,自然包括张元干等在内,毫无疑义。元干复官之后,授将作少监,时间不详,很可能复、授同时,或稍后不久。但到建炎三年(1129),将作监合并归工部,至绍兴三年(1133)复置[4]11755。则建炎三年以后,张元干实际上是有官无职,故他于该年秋到吴兴等地避难(1)见《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词,己酉即建炎三年。载:张元干.芦川归来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其时已无职任,后来在所作《戊午岁醮词》中说“去国门者愈一纪,脱班簿者将十年”[6]卷一四,“脱班簿”即指不在职。“戊午”为高宗绍兴八年,上推十年正为建炎三年。

(二)关于致仕原因

张元干于绍兴元年(1131)四十岁时即致仕,寓居故乡福州。四十正是古人所谓“强仕”之年,壮岁退隐,令人有些费解。《王谱》在“绍兴元年”条分析“致仕之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如毛晋《芦川词跋》所说“仲宗平生忠义自矢,不屑与奸佞同朝”;二是“平生王霸术”无法施展,尤其是建炎三年遭流言诬谤后,心有余悸,忧谗畏讥,遂挂冠归隐,实出于无奈。两点皆有道理,但尚非全部,愚以为还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时局太乱,其二是其父遭遇不幸。

张元干在所作《家公生朝设蘸青词》中写道:

伏念臣父子俱尘于仕籍,闽吴并脱于贼兵。初赴难以请行,惊魂未定;迨再生而聚首,旧观复还。有识者为之寒心,谓兹焉可以税驾。而况道不容以行其志,奚必禄然后可养其亲?彼幸免者安可恃为有常,抑过忧者始能全夫无咎。连年罪戾,徒致烦言;举目厌憎,孰非见嫉。与其蹈危机而涉世,曷若躬苦节以力田。事君之日固长,数口之家易足。鸡豚布帛,尽温饱于人情;钟鼎山林,适穷通于天性。臣愿毕矣,天听临之。[6]

此青词作于绍兴初由临安致仕回福州后,父子刚“聚首”不久。家公,即指其父张动,字安道,政和间历荆湖北路提举常平公事,建炎初知建州,遇兵乱被执,坐失职罢官,事详《王谱》。所谓“再生”,指其父获释并复官,但仅得主管道观,并无实职。父子二人皆“脱于贼兵”,固值得庆幸,但也令人十分“寒心”,故谓“兹焉可以税驾”,正如青词所说:“与其蹈危机而涉世,曷若躬苦节以力田。”他父亲作为活生生的“样板”,让他深感前程的渺茫与凄凉,所受刺激太大,而使致仕归隐的理由更充分,决心更坚定,也更理性。他分析道:“抑过忧者始能全夫无咎。”过忧,忧郁过度。清李塨《周易传注》卷五《系辞上传》:“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注引荀爽曰:“以其象言,辞有吉人事得之象,辞有凶人事失之象,辞有悔而趋吉、事过忧而将变之象,辞有吝而趋凶、当事虞而安之之象,卦爻阳变春夏进之象,卦爻阴化秋冬退之象。”张元干言自己或许有些“过忧”,但可由悔而趋吉,好于上句所云不可恃以为常的“幸免”。不得不说,张元干是古代官场中难得的明白人。

不过,人毕竟生活在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致仕后秩禄很少,一旦遇到难以摆脱的困境,便深感当年“勇退”的决定太轻率,张元干多次流露悔意。在《次韵元功才友道中见贶因以解嘲》诗中,他写道:

当时勇决径归休,更有人愚似我不?何许置锥宁免累,直须毕娶始无忧。频遭白眼伤流俗,谁向青门念故侯。客里题诗相慰藉,羡君椽笔合螭头。(2)参见:张元干.芦川归来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47.(其中清忌擅改文字,已用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藏清抄残本《芦川归来集》校改,下同,不再说明。)

自言当年该置点田产,待嫁娶已毕然后退休,免得老来生活贫困。他并非无病呻吟,在上引绍兴八年所作《戊午岁醮词》中,曾自述生活状况道:

少有意于功名,壮实丁于离乱。去国门者愈一纪,脱班簿者将十年。非不贪厚禄以得妻孥,私忧四海之横溃。非不好美官以起门户,痛愤两宫之播迁。忍耻偷生,甘贫削迹,挂衣冠而不顾,辱沟壑以何疑。故乡同流寓之徒,老境觉侵寻之晚。中原别业,荡兵火以无涯;先世弊庐,缘丧葬而易券。甚欲毕嫁娶之累,稍欲追耕钓之游。志愿未谐,经营疏拙。[6]卷一四

中原别业已毁于兵火,先世老房子也为丧葬卖出。虽说是回到故乡,实则等同“流寓”。他恐怕也不会真的去“躬耕”干农活,几乎断绝了生活来源,而嫁娶之事尚未结束,故被逼得无路可走。

(三)关于“词案”

胡铨因反对与金议和,绍兴十二年秋被除名勒停,送新州编管,张元干作《贺新郎》(送胡邦衡贬新州)词,对主和派表达强烈的愤慨与谴责。绍兴二十一年,在作该词多年之后,秦桧党追赴张元干到临安大理寺审讯并被“削籍”[7]。元干于是又作《水调歌头》(放浪形骸外)抒发愤懑,略曰:“忽风飘,连雨打,向西湖。……听子谈天舌本,浇我书空胸次,醉臣踏冰壶。”[8]绍兴二十四年,诗人在《甲戌自赞》中说:

芦川老居士,今春六十四,勇退急流中,毕竟只这是。胡为元命年,辄下廷尉吏?业风何见吹,逆境忽现示。傥非造物慈,孰贷小人戾。[9]189

能改变“业风”,扭转“逆境”,为他“贷戾”的“造物”者,显然非宋高宗莫属。此诗距追赴、削籍已过去三年多,当为追述,盖结案即在“元命年”(绍兴二十一年)六十岁时,处罚不算太重,故以为是“造物”者的“慈善”和“宽贷”。但此案似乎仍有“后话”。今存张元干所作《皇太后青词》有“臣班陪从列,职在奉祠”两句[6]卷一四,透露了一些信息。“皇太后”即宋徽宗皇后、高宗生母韦氏,号慈宁。此青词作于绍兴二十九年(1159),作者自谓其时为“陪从之臣”,则并非已被“削籍”的百姓,而是“职在奉祠”的祠官。祠官可享受“祠禄”,待遇比致仕时要高。这使我们想起了秦桧之死。桧死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其生前所酿冤假错案,死后陆续得到平反,张元干由致仕、削籍改变为“陪从”“奉祠”,疑与此有关,相当于给予补偿,唯未见诸史料文献,细节尚待考。张元干出狱后长期滞留江浙一带,甚至老死他乡,其原因及生活来源问题,由此或可得到较合理的推测。

(四)关于作品系年

张元干作品系年,是考察芦川行实中的难点之一,在已有研究中属薄弱环节。近年来,笔者对此有所关注,虽无大的突破,似也有些收获,若一一胪陈则难免繁冗,故此略举数例,以窥一斑。

(1)绍兴五年,作《信中居仁叔正皆有诗访梅于城西而独未暇载酒吩咐老拙其敢不承》诗。按:信中,即范寥,字信中,成都人,范镇族子,绍兴间尝知邕州兼邕管安抚。吕本中(1084—1145),吕公著曾孙,靖康之难后流落避地南方,作《再简范信中兼呈张仲宗》诗。此诗疑即张元干收到吕氏《再简》后而作,诗中言及“往岁”“十年丧乱”,吕诗又言“与君同住海南岸”,当作于绍兴五年(1135)初,吕本中刚由临川到达福州后不久。诗中所谓“城西”,以及“城南城北”,“城”皆指福州[10]945,1647。

(2)绍兴十七年十二月,作《追荐叶尚书疏》。按:叶尚书,或以为是叶梦得,误,实乃叶份(1076—1147),字成甫,家苏州,官至户部尚书。本文乃祷词,即功德疏。据李弥逊《叶公(份)墓志铭》,叶份卒于绍兴十七年(丁卯)冬十一月四日[11],此文当作于此后不久,时在福州。

(3)绍兴二十九年九月,作《皇太后青词》。皇太后,即宋徽宗皇后、高宗生母韦氏,号慈宁。靖康二年,韦氏与徽宗等一齐被金人掳至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西北)拘押。徽宗崩后,南宋朝廷遥尊为皇太后。绍兴十二年八月回到临安。绍兴二十九年,寿登八十。“九月,得疾,上(高宗)不视朝,敕辅臣祈祷天地、宗庙、社稷,赦天下,减租税。”[4]8643又《宋史·高宗纪》八:绍兴二十九年九月乙未,“以皇太后不豫大赦,不视朝。丙申,为太后祈福。蠲中下户所欠税赋及江、浙蝗潦州县租。丁酉,减僧道免丁钱。己亥,蠲见监赃罚赏钱。”[4]593《青词》中称太后“违豫”,“霈泽普施于寰宇”,正合,当作于“为太后祈福”时,时在苏州。

十一月,又作《皇太后功德疏》。《宋史·高宗纪》八: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韦氏崩”。冬十月戊寅,“册谥皇太后曰显仁”。冬十一月丙午,“权攒显仁皇后于永佑陵”。[4]593则《功德疏》当作于是年十一月太后权攒永佑陵时,作者时在苏州。

二、张元干与江西诗派

张元干是两宋之交很有成就的诗人之一。时人胡仔尝曰:“余宣和间居泗上,于王周士处见张仲宗诗一卷,因借录之。后三十年,于钱塘与仲宗同馆谷,初方识之,余因戏谓仲宗曰:‘三十年前已识公于诗卷中。’仲宗请余举其诗,渠皆不能记,殆如隔世,反从余求之。”[12]其出名之早,影响之大,可见一斑。他名虽不在吕本中《江西宗派图》中,实为后期江西派中的“资深”成员。

(一)张元干与江西诗派

张元干尝作《亦乐居士集序》,述传统诗文渊源于杜甫、韩愈、欧阳修、苏轼,以及“苏门四学士”。接着他自述道:

予晚生,虽不及见东坡、山谷,而少时在江西,实从东湖徐公(俯)师川授以句法。东湖,山谷甥也。……东湖昂藏严毅,不妄许可,集中多有赠答,斯已可见。[9]156

其家塾师、里人曾噩得之耳闻目染,也说:“芦川老隐之为文也,盖得江西师友之传,其气之所养,实与孟、韩同一本也。”[9]218清吴之振《宋诗钞·芦川归来集钞序》曰:“(张元干诗)清新而有法度,蔚然出尘。观其序王承可(按:即亦乐居士)诗云‘初从徐东湖指授句法’,知渊源有自也。”[13]其说是。在《苏养直诗帖跋尾六篇·甲卷》中,元干又写道:

往在豫章,问句法于东湖先生徐师川。是时洪刍驹父,弟炎玉父,苏坚伯固,子庠养直,潘淳子真,吕本中居仁,汪藻彦章,向子讠垔伯恭,为同社诗酒之乐。予既冠矣,亦获攘臂其间,大观庚寅、辛卯岁也。九人者宰木久已拱矣,独予华发苍颜,羁寓西湖之上。……且念向来社中人物之盛,予虽有愧群公,尚幸强健云。[9]173

此为参加诗社活动,时间在徽宗大观庚寅、辛卯,即大观四年或政和元年,亦即公元1110或1111年,盖已记不准确,若以庚寅计,张元干时年二十岁,即刚及冠。此次诗社活动,参加者地域之广,已有今天“全国诗学研讨会”之雏型,而作为黄庭坚外甥的徐俯,当是会议召集人和主角,目的在继承和发扬黄庭坚的诗歌传统。当时虽无“江西诗派”的名目,但已初具诗派性质,后来由吕本中定名为“江西宗派”,只是水到渠成而已。跋文所述徐俯、“二洪”及潘淳,皆在吕氏《宗派图》中。

徽宗宣和五年(1123),疑有另一次诗社活动。张元干《跋苏诏君(庠)楚语后》曰:

顷在东都,一日,陈去非(与义)、吕居仁诸公,同予避暑资圣阁,以“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分韵赋诗,会者适十四人。(苏)从周诗颇佳,为诸公印可。……芦川老人书于檇李弭棹亭中,丁丑仲夏望日。[9]178

“丁丑”为绍兴二十七年(1157),跋乃后来追题。张元干《尊祖事实》有宣和五年六月二日吕本中跋[9]205,当即此次东都(开封)避暑时所书。吕本中本年已供职大名府,他因何事回到京师?盛暑时节,十四人为何聚在一起“避暑”,且分韵赋诗,犹有评判?虽暂无根据断定此次聚会与当年豫章诗社活动性质相同,但有理由作此推测,若属实,则表明江西派诗人有较频繁的交往与交流,陈与义、吕本中、张元干皆为其中的活跃分子,唯时代久远,限于文献,我们知之甚少而已。

(二)张元干的诗文理论

张元干自小受家学影响,名家指点,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遗憾的是他文集残缺过甚,现传文章多为应用文,故系统性的理论论著较少,如他早年即经研习的“句法”,文中所及也只有片言只语。不过,他从长期创作实践中提炼出来的精辟见解,即便是一鳞半爪,依然闪耀着思想光芒,对“江西诗派”的理论建设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跋苏诏君(庠)楚语后》中,他写道:

《风》《雅》之变,始有《离骚》,与《诗》六义相表里,比兴虽多,然卒皆正而不淫,哀而不怨,宜乎古今推屈、宋为盟主。后之数子,如《九怀》《九叹》《七发》《七启》之类,着意摹仿,未免重复。姑置工拙如何,大概开卷使人易倦,良由轨辙一律,窃窃然追逐前贤步武间,心殚力疲,不能跳脱翰墨畦径,良可恨尔。观吾养直所作,摅发己意,肆而不拘,凡所形容,不蕲合于屈、宋,政自超诣,殆不可企及。[9]178

按:苏庠,字养直,苏坚子,丞相苏颂族人[14]。这段文字意在表彰苏养直文章之超诣,若用今人的话说,张元干十分赞赏苏养直的创新精神。他举《诗》《骚》的优秀传统,尖锐批评《楚辞》所收汉代骚赋作家如王褒(作《九怀》)、刘向(作《九叹》)、枚乘(作《七发》)及曹植(作《七启》)等人“着意摹仿”的恶习,以致“开卷使人易倦”。他指出,这类作家的共同毛病,是“追逐前贤步武”,缺乏独辟蹊径的变通意识,自然收获的只能是失败。而苏养直则不同,他“摅发己意,肆而不拘”,从而能够“跳脱翰墨畦径”。这使我们想起南宋“中兴”诗坛大家杨万里论江西诗派的一段话。他在《江西宗派诗序》中说:

东坡云“江瑶柱似荔子”,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呒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呒然也。非呒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呒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荷)不似二谢(逸、薖),二谢不似三洪(朋、刍、炎),三洪不似徐师川(俯),师川不似陈后山(师道),而况似山谷(庭坚)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15]

苏轼说“江瑶柱似荔子”“杜诗似太史公书”。江瑶柱是一种海生蚌类动物,说它像荔枝;杜诗是“诗”,说它像《史记·太史公书》,这在一般人听来几不可理解,不挨骂就算客气了。诚斋认为这就是对“形”与“味”的认识不同:说二者“似”是就“味”而论,说“异”是就“形”而论,但论诗衡文,“味”远比“形”重要,形“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味”才是它的生命。同理,高荷诗不同于二谢,二谢不同于三洪,等等,但又同属于“江西”派诗,也是以“味”论。上述张元干所说《风》《雅》与《离骚》相表里,也是这个道理,而汉代赋家虽力追屈、宋,只是“形”似而已,价值远不相侔。

在《跋苏诏君(庠)赠王道士诗后》一文中,张元干又写道:

文章盖自造化窟中来。元气融结胸次,古今谓之活法,所以血脉贯穿,首尾俱应,如常山蛇势,又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又如优人作戏,出场要须留笑,退思有味。非独为文,凡涉世建立,同一关键。[9]177

在《苏养直诗帖跋尾六篇·己卷》中,他举例说:

养直二十三帖作一轴,笔意圆熟,词采精明,如珠走盘,略无定势,而璀璨夺目,光采射人。反复寻绎,沉着痛快,诚不在杨少师之下,李西台所不及也。[9]175

“如珠走盘,略无定势”,出自吕本中所倡导的“活法”论,其《夏均父集序》曰: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按:毕,原作“必”,据《四库全书》本《后村集》卷二四所载改)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然予区区浅末之论,皆汉、魏以来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无意于文者之法也。……吾友夏均父贤而有文章,其于诗盖得所谓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者。后更(按:更,原作“果”,据四库本改)多从先生长者游,闻人之所以言诗者而得其要妙,所谓无意于文之文,而非有意于文之文。(3)此文原文已佚。此据:刘克庄.江西诗·吕紫微[M]∥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四部丛刊》初编本.

上引张元干两跋,第一跋是对“活法”形态的描述,第二跋则与《夏均父集序》意同。关于“活法”形态,作者用了三个比喻进行描述,即如常山蛇势、如风行水上、如优人作戏。“常山蛇势”出《孙子兵法》:“故尝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16]“风行水上”见苏洵《仲兄字文甫说》:“然而此二物(指风与水)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17]“优人作戏”,见宋曾慥《类说》引山谷云:“‘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游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18]打诨,即留笑。笔者曾在拙文《论“江西宗派”的诗味与诗法》中分析了各家对吕本中“活法论”的诠解[19],虽各有所得,但在明白、简洁和晓畅方面,较张元干皆有所不及,“三喻”无疑更直观,把概念形象化,使人更易理解:所谓“活法”即将诗文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各部位既各司其职,又彼此照应,共同营造出最完美的表达效果。“三喻”在宋代是熟典,其事又人所习见,并无神秘处,故张元干将它推而广之:“非独为文,凡涉世建立,同一关键。”由此可见,张元干虽非文论家,但他对江西诗派的理论贡献良多。

三、张元干诗词的价值取向

由二十来岁到近七十岁封笔,张元干的创作活动几近半个世纪,其主要文学样式为诗、词(长短句),而活动背景可分前后两段,即早年在官期间及致仕家居以后,以绍兴元年四十一岁挂冠归乡为分界线。两段在创作样式、写作倾向等方面有较明显的变化,但又不可截然分开,尤其是作品的思想内容,比如主张抗金爱国,歌颂抗战英雄等,则是一以贯之。

二三十岁时,张元干与同时代的读书人没有两样:先攻举业,登第后从县吏做起,勤勉为官。但不幸的是,三十六岁时爆发了惨绝人寰的“靖康之难”,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场民族浩劫在给张元干带来深重苦难的同时,也使他的精神面貌发生了蜕变:一介书生进入御营使李纲幕府,投身到抗金第一线,“围城危急,羽檄飞驰,寐不解衣,而餐每辍哺,夙夜从事”[3],是他与李纲一起在战场奋不顾身的写照,共同担当着国家兴亡的重任。从此之后,他写下了不少反映民众英勇抗敌的诗歌。如靖康元年(丙午)初金兵第一次包围京师结束时,作《丙午春京城围解口号》:

胡马来何速,春壕绿自深。要知龙虎踞,不受犬羊侵。九庙安全日,三军死守心。傥为襄汉幸,良复有于今。[9]26

最后两句,有必要略做解析。所谓“襄汉幸”,指靖康之难危急时,曾有朝廷迁都东南之议。襄阳濒临汉水,故称襄汉。《靖康要录》卷二:靖康元年正月五日,太学生陈东伏阙《上皇帝书》中已言及:“自太原至长安,既不可都,必将迁而之金陵,则是江以北非朝廷有。况金陵正虑童贯、蔡攸、朱勔等往生变乱,虽欲迁而都焉,又未可得,陛下将于何地而奠宗庙耶?”可见迁都已是当时百姓口中的话题。李纲上书反对,认为朝廷“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4]11257,绝不可放弃西北而巡幸东南。张元干支持李纲的意见,上两句即谓当时若依主和、主降派的主张实施迁都,哪有如今京师解围的胜利?这在京师“解围”的兴高采烈中,我们不难从中闻到“火药味”——主战与主和、主降两派实为生死之争,斗争异常激烈。由此也奠定了靖康后张元干诗歌创作的基调及价值取向:他当时虽然地位不太高,但由于置身领导抗金的核心机关,有机会较同时代其他诗人更多地了解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动向,也更深刻地认识到主和、主降对民族命运的严重危害,从而时时反映到作品之中。

京师解围后,统治集团主和、主降派盲目乐观,放松备战,打压以李纲为代表的主战派。形势几乎急转直下:靖康元年九月,主和、主降派怂恿宋钦宗,以李纲“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的罪名将其落职[4]11250,幕僚张元干等十七人同时被贬。元干流落扬州,曾作《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组诗,记载了这段令人悲愤扼腕的至暗历史。“丙午”即靖康元年,是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第二次围城,北宋王朝已经没有生存的机会了,等待它的只有灭亡。组诗字字血泪,读来令人窒息,足称诗史:

国步何多难,天骄据孟津。焦劳唯圣主,游说尽奸臣。再造今谁力,重围忌太频。风吹迁客泪,为洒属车尘。

血洒三城渡,心寒粘罕兵。洛师闻已破,陵邑得无惊。愤切吞妖孽,悲凉托圣明。本朝仁泽厚,会复见承平。

贼马环京洛,朝廷尚议和。伤心闻徇地,痛恨竞投戈。始望全三镇,谁谋弃两河。群凶未菹醢,吾合老江波。

肉食贪谋己,几成国与人。珠旒轻遗贼,玉册忍称臣。四海皆流涕,三军盍奋身。不堪宗社辱,一战灭胡尘。[9]25

作为统治阶层的一员,张元干眼看着国家衰亡,国土沦丧,奸臣横行,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本来,靖康间民众抗金热情高涨,可歌可泣,宋王朝的整体军事力量并不在金兵之下,但却一败涂地,主要原因并不在战争,而是朝廷内部的腐朽与无能,汉奸卖国贼的猖獗。上引第三首曰:“贼马环京洛,朝廷尚议和。”作为被朝廷贬黜的“迁客”,诗人无法接受这愚不可及的辱国行径:主和、主降派不仅向金国割让“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还进而放弃两河(河北、河东)。诗人血泪涟涟,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战灭胡尘”的美好幻想中。

宋高宗继位后,张元干及同时被贬官员都获复官。但是,几年来形势并未好转,金兵大举进攻,高宗被逼上海船,元干任职的将作监被合并。他无事可做,又值兵乱,只好“偷生兵火中”[9]65,流落浙东一带艰难度日。万般无奈,他于是决定致仕,作《建炎感事》诗曰:

乾坤忽震荡,土宇遂分裂。杀气西北来,遗毒成僭窃。议和其祸胎,割地亦覆辙。傥从种将军,用武寨再劫。不放匹马回,安得两宫说?巍巍开国初,真宰创鸿业。一统包八荒,受降临观阙。并州稍稽命,骈头亟膏钺。于今何势殊,天王狩明越。诸镇本藩翰,楚破阖城血。翠舆欲东巡,蹈海计愈切。诏下散百司,恩许保妻妾。瞻彼廉陛尊,孰与壮班列?肉食知谋身,未省肯死节。检校舆地图,宁复见施设。三吴素轻浮,伤弓更心折。四顾皆惊波,苍黄共呜咽。[9]9

诗由靖康初金兵南侵写到高宗“蹈海”,亦可谓诗史,内容极丰富。所谓“杀气西北来”,指金兵侵入开封的路径,乃叛徒郭药师指点。《靖康要录》卷1:靖康元年正月十日,“斡里雅布(即完颜宗望,金太祖次子)移军牟驼冈,都城外西北隅地也。冈势隐鳞如砂碛,三面阻水,前枕雾泽陂,即孳生监牧马之所,刍豆山积。宣和中郭药师来,太上皇(宋徽宗)命打球于此,知其可立营栅,故敌至径趋其所,实药师导之。”[20]卷1高宗蹈海,指抗金最艰难时高宗被逼到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海船中,随从官员只剩几人。《宋史·高宗纪》二: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高宗到明州。稍后,“帝乘楼船次定海县”。金人犯越州(今浙江绍兴)。高宗“移幸温、台”[4]471。同书《高宗纪》三:建炎四年春正月甲辰朔,“御舟碇海中”。“甲子,泊温州港口。”二月庚寅,“帝次温州”。三月辛酉,“御舟发温州”。夏四月癸未,“帝驻越州”[4]475-477。以上高宗蹈海事,可详参《建炎要录》卷30至卷33。与前引《感事四首》一样,这首诗中我们仍然可闻到浓烈的“火药味”:“议和其祸胎,割地亦覆辙。”“肉食知谋身,未省肯死节。”诗人不顾自身安危,始终将矛头对准朝廷中的主和、主降派,他们可谓罪恶滔天,甚至比金人更可恶。几年来,徽、钦两宫被掳,统治者一再失策,国已不国,积压在诗人胸中的愤怒,像火山一样,随时在文字中爆发。靖康之后,爱国诗词成为潮流,而申讨权奸的卖国行径,又是时代主旋律中的最强音,是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再看张元干的词作。

张元干的文学作品,唯歌词较完整地保存至今,也是他传世最丰富的品种,共一百八十多首,题材丰富,豪放、婉约皆具,可称词坛大家。这里唯简论其词中的思想特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历来被视为元干的压卷之作。该词作于绍兴十二年(1142)。绍兴八年,胡铨(字邦衡)上书反对议和、乞斩秦桧等被除名,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市)。出于强烈的义愤,元干作此词为其送行,以表声援。是词当时影响很大,据说连羽士溪童皆能歌之(4)参见:杨冠卿《客亭类稿》卷14《贺新郎·薄暮垂虹去》词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而今学界也多熟悉,可不再赘言。除此词外,张元干另一首《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也很著名: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埽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漫暗拭、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9]71

李伯纪丞相,即李纲,字伯纪。前面说过,他靖康初曾主持京师保卫战,后遭投降派排挤,被落职流放。高宗即位后拜相,但仅七十五日而罢。此言“十年一梦”,用杜牧典,但也说明自李纲拜相至此已十年,则此词当作于绍兴五年(1135)。是年二月,李纲由谪籍复观文殿大学士,十月六日除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21]。词云“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盖暗指已有复官、任职消息,但尚未下诏。此词歌颂李纲的英雄气概,表达抗金决心。“遗恨”句,“琵琶旧语”指汉代之“和亲”政策。初唐诗人东方虬尝作《昭君怨三首》,其一曰:“汉道方全盛,朝廷足武臣。何须薄命妾,辛苦事和亲。”又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千岁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此以汉喻宋,讽刺当时的主和、主降派。最后“唤谪仙”数句,“谪仙”指李白,元干曾以李白喻李纲,其《游东山二咏次李丞相韵》其二《榴花谷》诗曰:“谷口榴花解迎客,骑鲸端为谪仙人。”李纲曾说:“平生爱钱塘湖山之胜,常欲治书室湖上,买小舟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以终其余年,此素志也。”(5)参见:李纲《梁溪集》卷21诗题,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数句原为张志和语,见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李纲引以抒怀。苕、霅,即苕溪、霅溪,水名,在今浙江湖州。两句是说,若请李白来评判,李纲所遇之不公平遭遇,恐怕连张志和那种最简单、朴实的“素志”都难实现,更不要说“中兴”壮志了。较前述《送胡邦衡谪新州》词,此词更深沉,作者压抑住满怀郁闷与悲愤,表达了对权奸误国更强烈的憎恶。

无论诗词,张元干都非常重视语言文字的修饰与锤炼。他曾在《跋江天暮雨图》中说:“诗有自然之句,而句有见成之字,恐思索未到,或容易放过,便不佳尔。”[9]170高标准的字、句选择与打磨功夫,必须建立在深厚的学养基础之上。宋蔡戡谓元干“尤好韩集、杜诗,手之不释,故文词雄健,气格豪迈,有唐人风”[22],可睹其概。前引吴之振《宋诗钞·芦川归来集钞序》评其诗“清新而有法度,蔚然出尘”,甚为中肯。如前举五言律诗《感时四首》,干净利落,诗语平淡而无晦涩枯槁之弊,颇具老杜风采。其词清丽婉转,脉络清晰,腔圆字润。要之,张元干的文学修养与文字表达能力,在后期江西派诗人中堪称一流,他是善用“活法”的高手。

四、张元干后期写作中的不良倾向

以上简论了张元干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但是,由于生活环境的恶化,他后半生的文学活动较前期有不小变化。在《庚申自赞》中,他写道:

一且谓吾仕耶?毁冠裂冕,与世阔疏;一且谓吾隐耶?垂手入廛,与人为徒。愧姓名之未能变,何形容之犹可图?颇欲治货殖兮,方陶朱公不足;聊复啖杞菊兮,视天随生有余。[9]188

庚申,为高宗绍兴十年(1140),他退休家居也已十年。绍兴十六年,他又在《丙寅自赞》中说:

投闲二十余年,善类干烦殆遍。好之者,彻底信其真贫;恶之者,岂免遭他点检?要当毕娶杜门,自断此生忧患。罢去谒府参官,一等着衣吃饭。休拈翰墨文章,说甚安危治乱。就使立事赴功,决定违条碍贯。[9]189

自靖康元年二月开封解围到绍兴初致仕的五年间,张元干要么被贬失官,要么有官无职,实际上处于官场的边缘状态,故绍兴十六年时自称已“投闲二十余年”。诗人当年毅然决定退隐,是对仕宦已深恶痛绝,虽有时自悔轻率,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退休后凭少许秩禄过日子,生活的窘迫又让他难以承受。他不顾士大夫的颜面,一再述说自己“真贫”。如《本命日醮词》曰:

去修门仅周二纪,归故里殊乏一廛。未免口腹以累人,所望儿女之毕娶。晚世优游于井臼,甘心潦倒于山林。悉系生成,良增局蹐。[5]卷一四

又《辛未本命岁生朝醮词》:

奉身盍扫迹于丘园,抚事犹累人以口腹。进退非据,廉耻何颜。兹诚获罪于圣贤,久已甘心于贫病。未能毕娶,聊复营私。赋獐头鼠目之行,是宜跋疐;见簟食豆羹之色,徒取讥嘲。[6]卷一四

辛未,为高宗绍兴二十一年。综上,张元干致仕后之所以“贫”,盖主要表现在嫁娶未毕,无田无房,以至“口腹累人”,连吃饭也成问题(6)诗人葛胜仲有《次韵张仲宗(元干)绝粮五绝》其二曰:“二顷无田空好岁,四郊多垒已仍年。遥知壁立书生舍,只有溪藤与麝烟”,可见一斑。(葛胜仲.丹阳集:卷22.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干原作已佚。。因此,他不得不“垂手入廛,与人为徒”,“谒府参官”,“善类干烦殆遍”。“垂手”两句,“廛”指集巿,“徒”指服役,谓入市为人做事。“谒府”两句,谓到官府衙门求助,关系较相好的官员差不多走遍。明白了张元干的穷窘,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位有高“学历”的前政府官员,日子过得有多尴尬。今存张元干诗文词中的某些看似难以接受的现象,常被论者称为“局限”,但很少有人讨论并追究产生这些“局限”的原因。当然,我们相信所谓“与人为徒”绝非去干体力活,很可能是以“文”谋生,虽易与“文丐”混淆而发生误会,但本质区别仍很明显:前者是以智力取酬,后者乃倚傍权奸作威作福以分得一杯羹。

从现存张元干作品中,可发现他与当时高官显宦交往甚密。作为曾经的官场中人,与官员礼尚往来乃常事,故不能一概认为“别有他意”,但偶尔也难免“露馅”,如《上张丞相十首》之十曰:“簪绂久已弃,行装今甚疲。买山如略办,毕娶更奚为。小筑开三径,躬耕趁一犁。赖公霖雨手,忍赋语离诗。”[9]31“张丞相”即张浚。据《宋史》本传及《建炎要录》卷142,张浚于高宗绍兴九年受命知福州。诗末句谓“忍赋语离诗”,显是为张离任告别而作。张浚离任在绍兴十二年五月。诗言及自己致仕后安家(买山)、“毕娶”、建房(小筑)、买田产(躬耕)诸事,最后说:“赖公霖雨手,忍赋语离诗。”“霖雨”典出《尚书·说命》上:“若岁大早,用汝作霖雨。”由唠嗑完家常后之“赖公”云云,不难看出他的“小心眼”:他实际上是在向张浚求助,望故丞相施以“霖雨”,以解饥渴。同类诗词中,尤以寿词为最。“寿词”并非张元干独创,但在《芦川词》中特别多,常不吝以夸张的笔墨赞美寿主,未免庸俗,而尤以向所憎恶的政敌及眷属贺寿,更令人难以理解。清冯煦《蒿庵论词·论张元干词》曰:

芦川居士以《贺新郎》一词送胡澹庵谪新州,致忤贼桧,坐是除名。与杨补之之屡征不起、黄师宪之一官远徙同一高节。然其词中寿词实繁,而所寿之人,则或书或不书。其《瑞鹤仙》一阙首云“倚格天峻阁”,疑即寿桧者,盖桧有“一德格天阁”也,意居士始亦与桧周旋,至秽德彰闻,乃存词而削其名邪。[23]

今按:《瑞鹤仙·寿》(倚格天峻阁)词曰:“倚格天峻阁。舞庭槐阴转,盆榴红烁。”[9]122检《建炎要录》卷153:绍兴十五年夏四月丙子朔:“赐太师秦桧甲第一区。”[5]2468绍兴十五年冬十月乙亥,“上(高宗)书秦桧赐第书阁曰‘一德格天之阁’,遣中使就第锡宴,仍赐桧青罗盖涂金从物,如蔡京、王黼例。”[5]2486显然,寿主与秦桧直接有关,但词有“有赤绳系足,从来相问,自然媒妁”等语,所寿当为妇人,盖秦氏眷属,何人不详。词既言及格天阁,则必在高宗赐第书阁之后,其时桧已权势熏天,“秽德彰闻”,冯氏所谓“始亦周旋”之说不成立。又,元干犹有《瑶台第一层·寿》(宝历祥开)词,称“兆钓璜贤佐兴王。对熙旦,正格天同德,全魏分疆”,以及“庆垂芳,看云屏闲坐,象笏堆床”等语[9]123,更加出格,寿主疑为秦桧之母。一个著名作家仅仅为了“着衣吃饭”去阿谀权贵,满篇谄词呓语,难免损德,这既是张元干的耻辱,更是时代的悲哀。

除寿词外,张元干又尝为寺庙及代人作有大量青词、疏文、榜文等,现存一整卷凡三十余篇[6]卷14,其余零篇尚不在内。芦川居士本好佛,又熟悉佛典,作这类文章自是高手,故所涉寺庙众多,疑亦以赚取“润笔”而为。清人编《四库全书》时已全部删除,但其内容对研究宋代文化及风情民俗仍有很高价值,惜当年《全宋文》编纂普查阶段未及清抄残本,故致脱漏,冀将来收入《补编》。

综上论,张元干是两宋之交一位力主抗金,反对议和、投降的爱国诗人、词人。他受江西诗派影响很深,词风婉约、豪放皆备,成就甚高,应当充分肯定。他后半生由于生活贫困,写作道路出现了某些偏差,我们不必为他回护。宋人洪迈说过:“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24]以文取酬,古今一律,并无争议。官员资助贫困文人且属义举,比如严武与杜甫。但本文指斥的并非此类,而是南宋绍兴文坛阿谀权臣的“文丐”作风,他们一般“吃相”难看(如与官府勾结狼狈为奸之类),不值得同情或赞赏。然而张元干一生疾恶如仇,忠贞为国,虽晚年有些文词过当,但事出有因,可为历史鉴戒,无损大节,对古人无需过于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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