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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群众性抗战话语的实践与落地

2022-02-16王润泽

关键词:群众性抗战话语

王润泽,王 婉

(中国人民大学 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新闻学院,北京 100872)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提出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人民群众成为抗日的主力。为集中全民族抗日力量,中国共产党构建了一种全新的群众性抗战话语。这种话语,对于凝聚全民共识、树立民族自信心、塑造全民抗战的主流价值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话语分析理论者认为,话语是一种受社会结构决定又影响社会结构变迁的社会实践形式,其背后有特定的社会历史关系和权力因素。[1]话语实践具有意识形态的后果:它们能促使不平等的阶级关系、两性关系、种族关系等等权力关系产生、运转,又能使之改变。[2]其实,“说什么”“怎么说”本质上就是话语及其背后意识形态主导权的问题。群众性抗战话语的诞生,本质上是抗日战争时期,群众作为社会主体地位的崛起与力量的凸显。它区别于儒家的精英主义话语,也与官僚的、军阀的、地主的话语不同,代表着以往未曾被真正重视的新生力量——广大群众的崛起。群众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与创造者,不但在理论上被赋予合法性,并在话语传播实践中得以真正实现。

中国共产党构建的群众性抗战话语,体现了其对于自身所构建的本土革命文化的强烈自信。它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1)1938年10月,毛泽东在《论新阶段》中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具体化”,他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为理论基础,产生于中国共产党所倡导的最广泛的全民族统一战线实践,与中国社会土壤有天然的亲和力和默契度,因而自有其恰当的、合乎时宜的表达。这种表达,契合了语言学中语言传播的本土化要素,在以群众为话语言说对象的历史进程中,具有无可比拟的创造性,是一种全新的、彻底的、革命性的创造。

话语的源学科是语言学,随着话语理论的发展,逐渐成为哲学、修辞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共同关注的领域。而从新闻传播学的视角来看,通过对“话语”构建、传播等的追问,可以窥见中国共产党群众性抗战话语在社会传播中的路径逻辑及实践过程。

如前所述,群众性抗战话语的构建,其背后是群众作为社会历史主体地位的崛起。中国共产党认识到群众性抗战话语的重要性后,如何使其传达、落地,进而转化为全民抗战的实际行动,是至关重要的实践环节。“媒介”是实现话语畅通无碍传播的关键路径。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共产党是通过怎样的媒介角色、方式,将群众性抗战话语自上而下地贯通,传播至广大人民群众,使其真正接受认同?群众语言对于抗战话语的传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我们发现,中国共产党群众性抗战话语的实践与落地过程,是大众语言普及传播的过程,也是中国共产党“党性”与“人民性”相统一的过程。

一、群众性抗战话语的兴起

(一)“兵民是胜利之本”的提出是人民性的重要内容之一

重视人民和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内容。[3]1938年5月底6月初,毛泽东在《论持久战》的演讲中,提出“兵民是胜利之本”[4]509的论断。将“兵”与“民”相提并论,把人民群众与军队放到同等重要的位置,这是毛泽东的独创。在他看来,群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5]139“只有坚决地广泛地发动全体的民众,方能在战争的一切需要上给以无穷无尽的供给”[4]492“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4]511这是中国共产党重视人民性的又一重要内容。

而要“广泛地发动全体的民众”,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战争的政治目的告诉军队和人民”,使得每个士兵、每个人民都明白为什么要打仗,打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毛泽东指出,抗日战争的目的是“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建立自由平等的新中国”“必须把这个目的告诉一切军民人等,方能造成抗日的热潮,使几万万人齐心一致,贡献一切给战争。”[4]481把抗战的目的告诉“一切军民人等”,相较而言,于士兵更为容易实现。军队实行军事化的管理体制,每个连队都专门设置负责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导员,为军内思想政治动员做充分的工作。而对于“民”而言,这并不容易。当时,中国民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十个中国人里面,至少农民占有八个,四万万同胞内,三万万以上都是农民。”[6]而这三万万农民,“虽然具有莫大的潜伏力与无限的可能性,但从来没有充分地被启发、培养、组织和运用,有时还被压迫榨取,蹂躏摧残,以致本来大有可为的民众,日趋于萎靡消沉。”[7]210

广大农民深受几千年封建小农思想影响,坚信“宿命论”,靠天吃饭,靠地而活,具有朴素的自然观、天地观。当前方将士上阵杀敌、知识阶层义愤填膺、爱国人士振臂呐喊之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对此却呼声不高。他们对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具有强烈家国观念的概念性词语,以及与此有关的词句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如“团结便是力量”,老百姓认为刀剑枪炮才有力量,“弹绝”(团结)有什么力量呢?[8]739又如,抗战初期,东战场(2)抗战初期,淞沪一带战场被称为“东战场”。的一位将领在总结战事时说道:“这次战争中,最使我们痛苦的是民众没有组织。我们军队开到以后,能帮助我们的老百姓都逃走了,留下来的多是汉奸。我们因为途径不熟,要找一个老百姓做向导都找不到。”[9]

以上所涉及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中国共产党所提倡的“群众性”原则,尚未扎根到民众当中,尚未扎根到实际中,其实也表现为抗战话语传播的实践问题。

(二)群众性原则的新坐标

1918年,李大钊在《Bolshevism的胜利》一文中提到“群众”(3)“群众”一词常与“人民”作为并列词使用,本文所探讨的是1949年之前的问题,因此采用“群众”这一概念进行讨论。一词:“Bolshevism实是一种群众运动,带些宗教的气质”“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10]就此将“群众”引入中国社会主义学说中,并逐渐受到青睐。经过中国共产党的理论阐释与实践,“群众”逐步成为一个专用名词。已有研究指出,党报对于群众的定位,经历了从“教育”“反映”到“学习”的嬗变过程。[11]抗日战争时期群众性话语的兴起,就体现了党对于人民群众的新认知和新实践。

实际上,中国共产党成立早期,就对“群众”予以关注。党的一大、二大文件中,都有关于群众的相关表述。如“需要立即着手解决”的重要问题之一是怎样组织工人、贫民阶级和促使群众从事革命工作[12]13,“党的一切运动都必须深入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12]90。党的早期代表会议在党内展开关于群众的讨论,并形成会议文件在党内流传,这说明共产党成立伊始就认识到深入群众、推动群众参加革命工作的重要性,党并不是“少数共产主义者离开群众之空想的革命团体”[12]90。此时中国共产党尚处于幼年阶段,虽已经认识到群众之特殊意义,但对群众运动之于中国革命的意义、群众工作的具体实践等,则处于较为模糊的认识阶段。

随着革命工作的展开,中国共产党对于群众愈发重视。在不同时期的党的文件中对于群众均有强调。(4)以“群众”为关键词对《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1—1935)进行搜索,每年的文件中均有大量关于“群众”的表述话语,这些话语是研究在此期间中国共产党群众话语变迁的原始史料,本文研究对象为抗战时期,因此对于这一时期的具体群众话语变迁逻辑不展开详细论述。而随着马列主义与中国本土结合越来越密切,党关于群众的认识,也出现了新的话语表述,以群众性原则为根本的抗战话语,开启了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群众性原则的新坐标。

抗战前夕,面对民族危机日益深重、抗战宣传与动员任务十分紧迫、而群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中国共产党已认识到转变群众工作的必要性。1937年5月,刘少奇作《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的报告时提出:“党与群众的全般工作在今后是要实行一个彻底的转变”[13];6月,洛甫(张闻天)对前一时期党的群众工作进行总结时指出,我们过去常常曲解“以共产主义的精神教育群众”这句话,以为这就等于在群众中高谈共产主义。但实际上,这是说共产党员在群众中,应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去分析与解释各种最平凡的问题。他提出,要少些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耀眼词句,多些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真正内容。[8]240-241

那么,如何实现少些耀眼词句,而多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正内容?1941年6月20日,中央宣传部下发《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以下简称“工作提纲”)。该提纲从实际出发,细致说明向群众做宣传鼓动工作的基本原则及方法,提出必须根据群众“所切身懂得的东西”“觉悟程度与文化水平”来进行宣传鼓动,以此引起群众的兴趣和行动,逐渐提高群众的政治觉悟。这其实是中国共产党对于现实情况作出的政策回应。在当时的情况下,对群众“高谈共产主义”脱离实际,而“采用通俗化的形式、群众所能了解的语言”则是解决问题之关键。文件要求,宣传的内容必须充实而不空洞,语句应当简单、明了、清楚、透彻,事实应当是真实、生动、恳切而带有说服性;进行鼓动时,要抓住广大群众所熟悉的、最切身的、最迫切的、最易感动的事实。[14]129-132

仅在二十天后,7月10日,中央宣传部又下发了《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群众鼓动工作的提示》,相对于“工作提纲”,该文件的对象目标更具指向性——抗日根据地群众。文中指出抗日根据地群众鼓动工作存在的问题:内容复杂艰深、口号繁多混乱、语言文字不生动、不通俗,方式方法刻板,不善于因时因地制宜;而后援引列宁的话,要求鼓动群众的内容必须是“全体听众都能知道的和出色的例子”,语言必须是“生动的和大众化的”“富于感情和富于煽动性”,以此有效地激发群众的感情。[14]160

发布关于某一特定事件的命令、指示、宣言文件,是党进行工作规划的重要方式。这些文件具有高度的权威性、较强的现实针对性,体现了本时期内此项工作的紧迫性与重要性,对于党的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中宣部连发两份文件,强调群众工作,说明目前党对于群众工作的重视,也从侧面说明这一时期群众工作做得还不令人满意。中宣部下发的这两份文件都提到群众工作应注意的细节,强调用群众所熟悉的形式、语言、事实说明问题,虽未直接说明,实际上“用群众语言”的前提便是“学习群众的语言”,这再次印证,从“教育”到“反映”再到“学习”群众的变化过程,不是割裂的,而是相辅相成、各有侧重。[11]

更进一步分析发现,以上两份文件中的“群众”,不再是抽象的政治概念,而是有爱有恨、有血有肉的人,他们的情绪会随着看到、听到、经历的事物发生变化。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剥削阶级的“爱民”同爱牛差不多,我们不同,我们自己就是人民的一部分,我们的党是人民的代表。[15]作为人民的一部分,中国共产党不是以“救世主”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出现,不是“给群众以恩赐”[16],而是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血肉同胞,是其“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共同体。作为人民群众的一部分,要向他们说明抗日战争的意义、目的,就要接近他们,使用他们经常使用的语言,把他们的生活经验、政治经验与此联系起来,发扬“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4]534。

在这样的上层引领与政策导向下,以“兵民是胜利之本”为代表的群众性抗战话语构建起来。这种真诚热忱、谦逊和气,而又不失革命激情的表述,切中要害,具有直击心灵的作用。党的文件中出现的群众工作表述,则是中国共产党群众性抗战话语实施与落地的具体路径。如何在实践层面,用通俗易懂的内容、生动的语言、灵活的方式,实现抗战话语在社会中的传播与落地,使广大人民群众接受并为之付诸行动,是中国共产党面临的一大难题。

二、知识分子的认同与转译

中央发布的文件、领导人文章中的群众性话语表述,可以作为动员群众团结抗战的纲领性文件、标志性话语,但其实际影响范围较为有限。多数情况下,只有党内高级干部、支持中国共产党抗日的进步分子、知识阶层才有机会接触并真正理解其间含义,且有些文件仅在党内小范围传播。如何把文件中的精神内涵转化为广大人民群众接受、理解的内容,用“生动的、大众化的”语言去宣传鼓动群众,进而内化为其行动力量,则需要培养一批文化水平高、忠诚于党、支持抗战,同时能够联系劳苦大众的知识人才,发挥桥梁和纽带的中介作用。

(一)知识群体的“改造”

1939年毛泽东的这番话,清晰地阐释了知识分子与抗日战争、人民群众的关系:“在长期的和残酷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在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4]618意在表明,党需要团结知识分子的力量、知识,去组织群众,以取得战争的胜利。

此前,已有不少青年被中国共产党所代表的进步力量吸引,渐渐汇集到中共中央所在地。1936年11月,丁玲率先到达陕西保安,拉开了知识青年涌向边区的序幕。为了欢迎她的到来,中央领导特地举办了一场晚会,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等人均出席以示重视。丁玲自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也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时刻”。[17]101以此为开端,1930年代后期至1940年代初,大批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源源不断地从大城市向陕北汇集,艾思奇、陈伯达、周扬、何干之、柳湜、尹达、欧阳山、冼星海、艾青、萧军、高士其、何其芳、萧三、李初梨、周立波、卞之琳等人赫然在列。除了这些当时已经具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化人,还有更多普通青年。据统计,到1943年,抗战后来到延安的青年人总共四万余人,就文化程度而言,初中以上71%(其中高中以上19%,高中21%,初中31%),初中以下约30%。[18]

众多青年来到陕北,党面临的一大任务就是如何安置他们。为此,中央和各根据地创办了多个组织团体、学校机构,如西北战地服务团、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抗日救亡协会、鲁迅艺术学院等组织,帮助他们学习文化知识,搭建沟通交流的平台。同时,他们对于中国共产党抗战的特殊意义也被提及。1938年2月,毛泽东、周恩来、林伯渠、徐特立、成仿吾、艾思奇和周扬联名发布《鲁迅艺术学院创立缘起》:“在这抗战时期中……艺术——戏剧、音乐、美术、文学是宣传鼓动与组织群众最有利的武器。艺术工作者——这是对于目前抗战不可缺少的力量。因之培养抗战的艺术工作干部,在目前也是不容稍缓的工作。”[19]781用“不容稍缓”形容培养抗战艺术干部的工作,可见其紧迫性。

众多文艺组织、教育机构使来到边区的知识分子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地,承担了新的社会角色,但同时他们也面临问题与困惑。一方面,刚刚从大城市来到黄土高原的知识青年,精神饱满,表现活跃,充满创作激情,对新生活充满期待;另一方面,他们离开城市,来到边区艰苦的环境中,生活经验、读者对象发生变化,此时此地进行文艺创作对他们来说还是初期尝试阶段。即使有新作品,他们的艺术风格仍停留在大城市的繁花似锦、风花雪月之中,或用辛辣的语言批判现实,或是“阳春白雪”式的文艺表达,这不能为大多数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所接受,与社会现实存在一定脱节。

这引起了党内高层领导人注意。1940年6月9日,鲁艺举行建院两周年纪念大会,前来祝贺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这样说道:

在前方,我们拿枪杆子的打得很热闹,你们拿笔杆子的打得虽然也还热闹,但是还不够……打了三年仗,可歌可泣的故事太多了,但是好多战士们英勇牺牲于战场,还不知他们姓张姓李,这是我们的罪过,而且也是你们文艺的罪过。[20]

在这篇讲话提纲稿中,朱德列出了对于当前文艺创作的看法:第一,马列主义的艺术家应当是一个“好的宣传家”。第二,艺术作品不是给少数人看的,必须面向群众,面向士兵。第三,要重视艺术的民族形式和民间形式,也就是通俗化和大众化,不能笑它“俗气”而“摈弃它”[19]105。朱德强调“应当”“必须”“要”,言外之意就是,当前文艺工作没有达到他所提出的高度。可见,改造的对象不仅是作品,也有创作主体。

事实上,关于“笔杆子”与“枪杆子”结合的问题,毛泽东在此前已有论述。1939年12月,毛泽东出席纪念“一二·九”运动四周年大会时说道:

如果知识分子跟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结合起来,就是说,笔杆子跟枪杆子结合起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拿破仑说,一支笔可以当得过三千支毛瑟枪……你们有了笔杆子,再加一条毛瑟枪,根据拿破仑的说法,那么,你们就有三千零一支毛瑟枪了。有了这,什么帝国主义也不怕,什么顽固分子也不怕。[21]

(二)创作风格的转变

在具体实践中,如何使“笔杆子”与“枪杆子”结合呢?对此,毛泽东曾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1937年八九月份,毛泽东对丁玲说:“宣传要大众化,新瓶新酒也好,旧瓶新酒也好,都应该短小精悍,适应战争环境,为老百姓所喜欢。”[22]1938年4月10日,鲁迅艺术学院开学典礼上,毛泽东再次强调:“要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去发展广大的艺术运动,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方针指导下,实现文学艺术在今天中国的使命和作用。”[23]对于文艺创作导向,毛泽东一直站在“为群众喜爱”的实用主义立场,强调应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大背景下去创作,适应战争环境,以实现文学艺术在“今天中国的使命和作用”。在此,“今天”强调时代背景——抗战时期,“中国”则强调符合中国实际、与本土文化紧密相关、为本国人民所喜爱。

然而,这并未引起延安大部分知识分子的重视。在整风之前,他们仍未完成经验认识和艺术技巧上的转型。以演出剧目为例,据笔者统计,1940年1月—1942年4月,延安首次演出剧目共66场,以大戏、洋戏、古戏为主,其中14场为国外戏剧,25场为三幕以上的多幕戏。[24]如《日出》《雷雨》《钦差大臣》《马门教授》等,或是外国经典作家作品,或是反映大城市生活,或是反映中国古代近代重要历史人物事件,对于观看者的知识水平要求较高,且场次多、演出时间长,普通百姓难以消化。

这并非个例。沙可夫在总结晋察冀地区新文艺运动发展的经验时也指出:

晋察冀几年来诗作量产是非常丰富的……一章又一章,一部又一部,一个集子又一个集子。这些诗歌作品中,我们不能说没有优秀之作,但绝大部分是为读者所不懂,不喜欢,实际上只能给自己或与自己趣味相投的文艺工作者、文化人、知识分子所欣赏、爱好、赞美的东西。[19]543

知识分子并不是主观上不想有所作为,他们自然愿意通过自己的作品展现时代风采、抗战精神,但根本问题在于他们没有普通百姓的生活经验,无从发挥。正如何其芳后来所反省的,“只有朦胧的为抗战服务的观念,缺乏明确的为工农兵并如何去为他们的认识。”[25]这种“朦胧的为抗战服务”的想法,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面对外敌入侵时内心的真实自然反映,抗日战争激发了他们内心空前的民族意识,想为之作出贡献。但此时,他们没有意识到“为工农兵”是实现这一想法的实践路径,更是不知“如何去为”。来自湖南的作家周立波则在反省时提到语言上的困境:“以为只有北方人才适宜于写北方,因为他们最懂得这里的语言。一个南方人来表现这里的生活,首先碰到的就是语言的困难。”[26]

就在知识分子们迷茫之时,1942年5月,对于中国文艺界具有深远影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在极为著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提出“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27]848,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要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27]851

将文艺视为“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位及其文艺立场:文学艺术要为人民大众服务,为工农兵服务;而强调学习“群众的语言”,其实就是在树立群众语言的权威与典范,赋予其“新风尚”“新道德”,希冀以此推动群众运动的展开。如周扬所言,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28]。这篇讲话揭示了两个核心问题:第一,文学创作是可以且必须表现群众的生活、革命的经验和智慧,以此实践“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第二,要实现第一点,文艺工作者就要学习群众的语言,反复实践“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过程。这个讲话,从根本上奠定了中国共产党文艺发展的新方向,使得抗战前期文艺工作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局面发生根本变化。

延安文艺座谈会后,根据地文艺工作者普遍展开自我反省与批评,在思想上认清自己后,他们纷纷下乡,走向田间地头,到工厂、农村、部队、合作社,创作状态由此发生巨大变化,文艺运动呈现新面貌,以工农兵尤其是农民为对象的作品大量涌现。如“纪录片不可多得的佳作”[29]516(朱德、贺龙语)《南泥湾》,“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成功的作品之一”[29]538(徐悲鸿语)木刻画《割草》,“像个为工农兵服务的样子”[29]523(毛泽东语)的秧歌剧《兄妹开荒》,写道“连影子里都藏满欢喜”的艾青长诗《吴满有》[30],“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29]550(彭德怀语)《小二黑结婚》,“大众化的作品”[29]562(茅盾语)《李有才板话》……这些作品都是文艺座谈会后反映文艺新气象的成果,它们以地道的农民为表现对象,用“群众活的语言”,展现了“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作风,新的文化”[29]562,终于改变了“中国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5]39的历史。

诗人萧三在《可喜的转变》一文中总结道:“(文艺工作者)大胆、广泛吸收民间艺术,拿来加以精制、改造、提高,又放还到民间大众去,再吸收、再精制……再归还……应该这样干一辈子。”[31]丁玲也对此感慨颇深:“文艺座谈会以后,整风学习以后,延安和敌后各根据地的文艺工作者都纷纷深入工农兵,面向群众斗争的海洋,延安和各个根据地的文艺面貌,焕然一新,新的诗歌、木刻、美术、戏剧、音乐、报告文学、小说等真是百花争艳,五彩缤纷,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展开了新的一页。”[17]282

三、群众文化的创作与表达

在抗战话语的传播中,中国共产党充分发挥、挖掘民间艺术形式的无穷力量。如果说阳春白雪式的表达是文艺的“高境界”,那么民间通俗艺术则是文艺的“大众化”。当抗战话语通过知识分子这一中介,转变为民间形式的表达,成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内容,其也就由产生、转译来到最后的落地阶段。

整风运动后,延安知识分子接受了中国共产党的群众性话语,并将其投入实践过程。经过艰难的反省阶段,他们与中国共产党在文艺的群众性观点上基本达成一致,真正走进工农兵群众,体验普通劳苦大众的生活,根据“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提高指导下的普及”[27]862这一原则,创作出以群众为主体、群众喜闻乐见的多种艺术成果。同时,在知识分子的指导和带动下,普通百姓也参与到艺术创作中,用自己所熟悉的方式、语言、习俗,通过秧歌、街头诗、木刻等多种形式,创造了反映时代现实、包含“群众活的语言”的艺术作品,中国共产党的抗战话语也因而最终到达普通百姓,完成了其落地的过程。

(一)新秧歌运动

陕甘宁边区的文艺运动,就从事人数、活动范围、影响程度而言,秧歌剧当之无愧居于前列。秧歌是流传在陕北民间的一种古老艺术形式,因其红火热闹,唱词流畅通俗,音韵响亮好听,深受当地百姓喜爱。传统的陕北秧歌以反映百姓种地劳作、祈福禳歌为主题。文艺座谈会后,在边区文艺工作者的努力下,以抗战为主题,反映战士生活、军民关系的秧歌剧大批地创作出来,为与陕北传统秧歌区别,称之为“新秧歌”。新秧歌运动一出现,就表现了它强大的生命力。据边区第一届文教大会统计,当时边区平均每1500人中就有一个秧歌队,观众达800多万人次。[32]

1942年冬天,鲁艺组织秧歌队,把其学校所在地——桥儿沟的秧歌把式请进门,对学生进行教练。一批利用旧形式、注入新内容的秧歌,就此排练出来。如反映边区人民热爱八路军的《拥军花鼓》便是由鲁艺学生创作演绎的。初时,《拥军花鼓》中有一个男演员,演出时画了一个白鼻梁,头上扎了三个冲天小辫,这是旧秧歌中傻柱子的形象。延安老乡对此提出意见,认为新秧歌演的是边区老百姓的事,不应该再出现这种丑化劳动人民的形象。鲁艺秧歌队接受了这一批评,舍弃了旧的糟粕,在新创作的秧歌剧中既注意呼应抗战、生产等主题,也注重关照百姓观看感受与反馈。

传统的秧歌剧带有沟通人间与神灵的神秘感,这种表演仪式实现了秧歌的“沟通”功能,为表演者、观看者双方提供一种现场的、即时的、群体化的交流体验。鲁艺对传统秧歌改造,加入革命因素,但根本上没有脱离其原始形态,尽管剧本短小精悍,人物关系简单,但每一场秧歌剧都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剧本兼具合理性与艺术性。简练的舞姿、节奏和穿插,家喻户晓的民歌,亲切的乡土方言,使得表演者与观看者达到一种情感上的共鸣。周扬观看新秧歌后评价:“(秧歌)成了既为工农兵群众所欣赏而又为他们所参加创造的真正群众的艺术行动,创作者、剧中人和观众三者从来没有像在秧歌中结合得这么密切。这就是秧歌的广大群众性的特点,它的力量就在这里。”[33]如《拥军花鼓》唱词:

(女)正月里来呀是新春,

(男)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

(女)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

(男)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34]

当表演者唱到“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周围的老百姓就会齐声应和:“送给咱亲人八路军!”在忘我的互动与狂欢情境中,演员与观众的情感自然地在当下氛围中融合,形成一种集体体验。老百姓评价道:“以前你们戏剧系装疯卖傻,音乐系哭爹喊妈,美术系不知画啥,文学系写的一满解不下,这回是‘一满解得下’,都能看得懂了,并亲切地称这支秧歌队是“鲁艺家的秧歌队”。[35]“一满解不下”是陕北方言,意为全都不懂,“一满解得下”即为能够理解了。过去在百姓看来志趣高雅的画家、作家、剧作家、音乐家、美术家,不再高高在上,还附送他们一个“鲁艺家”的称号,说明这些作品已经深得人心,他们作为创作者受到来自群众内心的亲近与认可。

当时的剧作家丁里评价秧歌舞“与群众特别是农民的血脉相连”“在群众文艺运动上尤其起着极大的作用”“它的群众性决定了它为广大群众所爱好”。[36]在延安特有的高涨的革命热情渲染下,“群众性”与大众化的艺术形式相结合,抗战、革命等主题被宣扬,新的话语言说方式与传统地域文化形态对接交融,构成了新秧歌独特的传播风格和宣教特征,在其巨大的感召力下,抗战话语真正扎根于群众心中。

(二)街头诗运动

街头诗运动发轫于抗战之初。1938年8月7日,陕甘宁边区文协战歌社和西北战地服务团战地社联合起来,将柯仲平、田间等诗人创作的一百多首短诗收集起来,或是涂抹在墙壁、岩石、门板上,或是写在旧报纸上到处张贴,或是写成诗歌传单,在人群中散发,柯仲平、田间等人还在街头大声朗诵。同一天,他们还联合署名发表了《街头诗歌运动宣言》:

有名氏、无名氏的诗人们呵,不要让乡村的一堵墙,路旁的一片岩石,白白地空着,也不要让群众会上的空气呆板沉寂,写吧——抗战的、民族的、大众的!唱吧——抗战的、民族的、大众的!我们要在争取抗战胜利这一大时代中,从全国各地展开伟大的抗战诗歌运动——而街头诗歌运动,我们认为就是使诗歌服务抗战,创造新大众诗歌的一条大道![37]

诗歌界此时自觉挑起“诗歌服务抗战”及“大众化”旗帜,在众多艺术形式中具有超前性,戏剧、小说、音乐等均晚于此。首先,这是出于客观环境的限制。延安物质条件差,印刷困难、纸张奇缺,出诗集、办诗刊用纸往往需要报上级批准、拨给。其次,抗战时期,内心世界丰富而敏感的诗人们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与灵感,他们想借助诗歌表达内心的激愤,同时感染他人,而短小精悍的街头诗形式更利于理解和传播。最后,传统诗歌作为一种高雅艺术,创作和欣赏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而在抗战时期的延安,面对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诗人们发现从前的作品“曲高和寡”,于是,在中国共产党号召文艺“大众化”之前,他们先一步迈开步伐,“从象牙塔里走上十字街头”(朱自清语)[38]。

诗人林山在《关于街头诗运动》一文中指出:“我以为诗歌和群众接近,或者说使诗歌深入到群众中去,是解决问题的唯一的办法”“提倡街头诗(墙头诗),就是要把诗歌贴到街头上,写到街头上,给大众看,给大众读,引起大众对诗歌的爱好,使大众也来写诗,这样,由不断的实践中就可以使诗歌大众化——成为大众的诗歌。”[39]林山从诗歌创作本身说起,由“写给大众看”到“使大众也来写诗”,群众成为诗歌的创作者,诗歌不再是“诗人的”,而是“大众的”。如山西桥头镇墙壁上的诗歌:

八路军真正好,

既会打仗又耐劳,

不打百姓不扰民,

大家快快来效仿。

当时晋西北类似的墙壁诗有很多。如林山所言,写这些诗的,不是“为写诗而写诗”的“诗人”,不过是为了鼓励战士,教育群众,把语言组织起来,写成一首诗。[39]这种诗歌不拘泥于用韵与用典,真诚坦率,通俗明白,甚至没有标题,也没有传统诗的“诗意”,但对于广大群众来说,正是因为其简单易懂、贴近生活,才富有号召力与感染力。对此,作家杨朔评论道:“到处可以看到街头诗。这些诗采取短小的形式,运用民谣的韵律,使用活生生的民间语言,描写抢掠、反扫荡、民主政治、志愿义务兵,以及一切和战争相联结的斗争生活,这些诗人绝不高坐在缪斯的宝殿里,凭着灵感来描写爱与死的题材,他们已经走进乡村,走进军队,使诗与大众相结合,同时使大众的生活诗化。”[40]当诗歌采用“活生生的民间语言”,描述生活、生产、战争、死亡等一切与抗战有关的主题时,它不再高不可攀、不可理解,而是与广大农民群众的联结更加密切。

延安街头诗运动曾经一度沉寂,延安整风运动后再次发展。1942年9月,艾青主编的《街头诗》创刊。艾青认为,“假如大众不需要诗,诗是没有前途的”,要“使诗成为新的社会的每个成员的日常需要。”[41]这里艾青明确了诗得以存在的依附对象——社会大众,在此基础上,他提倡把诗写给老百姓看,更是提倡老百姓自己写诗。这与1938年林山的观点不谋而合。此时正值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诗人们面临转变风格的问题,于是,一批具有通俗性、大众化的抗战诗歌创作出来。如诗人林山创作的《蝗虫与皇军》,揭露日军的“三光政策”:

蝗虫来到,

庄稼吃光,

皇军来到,

样样都光——

抢光!烧光!杀光!

从形式上看,街头诗接近民谣,但比民谣更自由;也接近新诗,但比新诗更简短,主题更加明确。它没有传统诗歌的象征、隐喻手法,文字明白易懂,朗朗上口;从内容上看,它与当时的战争形势、军民关系、百姓生活等密切相关,能迅速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同时,边区的诗歌、音乐工作者深入农村,向群众请教,产生了一批采用民歌形式,表现新时代、带有民族风格的诗歌。在文艺工作者的带动下,当地百姓也尝试用自己所擅长的艺术形式表达对抗战的支持。如陕北民间艺人汪庭有所创作的民间歌谣《十绣金匾》[42],表达了对八路军、抗战的支持:

一绣毛主席,人民的好福气;你一心爱我们,我们拥护你!

二绣陕甘宁,世事多太平;军和民大团结,大家一条心。

三绣八路军,抗战有决心;对民众多恩情,爱国爱人民。

……

当诗歌的创作主体由知识阶层转移到民间群众,他们过去仅为被动接受者的局面得到改变,而可以发挥更多的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其间使用的语言、反映的事物,都直接反映了日常生活,更是他们内心情感的反应。这些作品,出自老百姓自身,他们理解起来毫无困难,因而达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宣教效果。

由街头诗而兴起的一种“街头文化”也在延安悄然流行。1942年,延安文化俱乐部为加强艺术宣传,开展街头文娱活动,在文化沟口建了一座街头艺术台,并举办“街头画报”“街头诗”“街头小说”三种巨型墙报。[43]由街头诗发展至街头艺术,实际上是艺术形式群众化的表现,如“街头画报”,以“面向工农兵”为原则,对象为延安全体市民,具有宣传性质,但又力求质朴写实,不失美术刊物的特点。[44]这种群众性的“街头文化”,与报纸、刊物、书籍、小册子等所创作的“印刷文化”相比,更新及时,传播速度快,形式活泼新颖,欣赏的文化门槛较低,为百姓喜闻乐见。

(三)木刻作品

在美术界,美术工作者也发挥自己的特长优势,以美术字标语、漫画、年画、壁画、木刻等多种形式宣传抗战。抗战初期,他们就地取材,在沿途村镇和路旁岩石上、房屋的墙壁上绘制壁画,墙壁、门板、石块、甚至战士的枪杆……都成为他们的“画纸”。后来则采用石印和套色木刻印制宣传画较多。[45]这些作品多在城门口、街头、集市等人口密集的地方展出。有时也利用农村集市、骡马大会,或其他人流集中的场所,举办流动画展。据统计,抗战以来这些作品的数量在3500件以上。[46]

在众多美术形式中,木刻画发展最盛。这也与当时的现实条件密不可分。彼时延安受到封锁,物资极度匮乏,颜料、画纸、画布、画笔等绘画用品十分稀缺,且价格高昂。而宜于刻木刻的梨木板和枣木板则到处都有。木刻刀、印木刻用的纸张、油墨等物品,都能自己制作。同时,木刻具有能够复制多份的特点,利于传播,这是其他画种所不具备的。因此,木刻逐渐成为延安以及各解放区最有吸引力的画种。

文艺座谈会后,美术家们深入扎根群众生活之中,摸索改变作品风格的道路。传统美术作品以人物、风景、静物为主,需要较高的审美品位,很少有表现群众生活的作品。而木刻以刀代笔,以木板代纸,其表现手法以写实为主,线条流畅、色彩对比鲜明,具有较强的画面表现力。美术家们从历代遗留下来的木版书籍插画、各地民间木版年画中,从陕北民间流行的灶马、门神、皮影、剪纸中寻找灵感,将中国传统艺术与民间艺术相结合,创作出了大量画面简洁明快、线条流利清晰、主题鲜明突出的木刻作品。其中不少与抗战题材相关,这些作品,几乎包括了当时战争的所有方面,如练兵、参军、战前总动员、攻城、出击、抢救伤员、支援前线、庆祝胜利……犹如一幅幅定格的照片,记载着中国军民团结一心、英勇抗敌的各种画面与故事。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木刻画中,普通老百姓成为刻画对象,他们拥护八路军,与军队共同庆祝胜利,真正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如夏风的《庆祝胜利》、古元的《拥护咱老百姓自己的军队》等作品,都展现了“军民鱼水情”的和谐景象。

除了木刻作品,当时流行的墙画、壁画、年画等也都与抗战有关。民主人士李公朴到根据地考察后,记录了当时美术作品随处可见抗战元素的景象:“随便你走到什么地方,到处是醒目的大幅的壁画,美术工作者随时随地的掮着梯子爬到墙上创作他那抗战大众的墙画。每个村庄里,你也可以看见每家门上贴的门神已不是秦叔宝,尉迟恭,而是标有‘加紧站岗放哨’‘捉拿汉奸敌探’字样,手持红缨枪和亮闪闪的大刀的自卫队队员英姿。或是‘男女一齐上战场’‘大家参加抗日军’的子弟兵和老乡们的雄姿。过去由天津运送来的什么《麒麟送子》《老鼠娶妻》一类的年画已代之为《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叫儿打东洋》《抬伤兵,送茶饭》《开展民主运动,选举好村长》一类的抗日年画。”[47]这说明抗战真正深入到群众生活之中,无处不在,为群众心甘情愿、乐意之至地接受、认同。

利用民间艺术形式进行抗战话语传播,是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进行群众宣传教育的常见方式。秧歌、街头诗、木刻画等都是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戏剧、歌曲、民间说书等各种形式,它们特色鲜明,各有所长。无论形式如何,都有一个基本共性:不故作高深,通俗易懂。广大群众成为文艺作品反映的对象,甚至成为直接创作者,他们得以有机会用自己所熟悉的艺术形式、话语方式来表现他们的生活,作品中包含着他们“自己的话语”,自然对其心生认同感,其中所蕴含的抗战观念也就深入人心。通过这种方式,中国共产党的群众性抗战话语,实现其传播过程中的最后一环,最终落地。

四、小结

抗战时期,以中国共产党领导干部为代表的精英分子,提出依靠群众取得战争胜利,创造新的世界的重要主张。其以群众性原则为根本的抗战话语,开启了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群众性原则的新坐标。经过党的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在文艺的群众性观点上基本达成一致,参与到党所倡导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意识形态塑造中,成为抗战话语的认同者与转译者;通过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导向、知识分子的创作传播,群众成为各种文艺创作的主体和主题,群众语言成为各种文艺表现形式的“通用介质”,经过党-知识分子-人民群众的实践过程,抗战话语的落地得以实现,普通群众成为话语的最终接受者与行动者。

在抗战话语从生成到落地的过程中,有三个关键因素起到了作用。

首先,宏观上,延安时期,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创造了一个新的话语系统。它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将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共产主义结合了起来,并提出马克思主义在一切方面的中国化、中国气派的重大命题。[48]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框架下,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战争与其他一切工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理想、价值观与实践高度契合,在结合中国本土经验、本土实际的基础上,一种适合于中国本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体系建立起来。在这个前提下,中国共产党一贯所提倡的群众性原则,在抗战话语传播中得以实践,产生具有中国风格和中国特色的新话语。群众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性地位,具备了无可争议的正当性、合理性与实践性。

其次,群众性抗战话语提出后,还属于在特定范围内传播的政治话语,与普通百姓关系不大。这就面临向群众传达的路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文化水平高、受教育程度良好、具有专业知识技能的知识分子,发挥了桥梁和纽带的中介作用,成为向群众宣传抗战话语的主力军。特别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知识分子群体经过党的教育、改造,与党在文艺的群众性观点上基本达成一致,参与到党所倡导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意识形态塑造中,成为抗战话语的认同者与转译者。他们走进“农村”,体验到中国普通群众的生活与言说方式,进而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将全新的抗战话语纳入各种文艺形式之中,实现了对抗战话语的转译。

最后,一批包含着全新抗战话语、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出现,这是抗战话语的落地阶段。经过文艺工作者的改造,各种艺术形式超过其本身形态的内在含义,被赋予社会意识形态属性,成为中国共产党抗战话语传播的实践路径。这些艺术作品,以群众为主题,以最接近他们生活经验的方式出现,有时群众自己便是创作者。看到熟悉的人物、事件、故事、生活以“群众活的语言”演绎出来,他们喜闻乐见,享受其间;同时,也于潜移默化间接受其中所包含的抗战话语,并将其内化为一种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支持抗战于他们而言,成为一种自我内心的感召,由此最大限度地激发了群众的积极性,凝聚了巨大的能量。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关键要素——语言,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群众性抗战话语的实践路径,其实就是抗战时期大众语言普及与传播的实践过程。抗战之前,发轫于五四“新文化”的“现代白话”渐渐为文艺界接受,胡适盛赞为“民间的语体”“民间的活语言”。[49]实际上,这种白话语言并不是贩夫走卒、乡间农妇所能理解的。即便是左翼文化旗手鲁迅的经典作品《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也难以为普通工农群众所理解。这在本质上仍是一种“有限白话”。

而抗战期间,面对现实需要,中国共产党人毛泽东力图改变被“有限白话”掣肘的状态,致力于将文化通俗化、大众化进行得更加彻底。整风运动的指导文献——《反对党八股》中,毛泽东列出了“党八股”的“八大罪状”,再次重申“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象。”(5)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政治报告《论新阶段》中,提出这一表述;1942年2月,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上的讲话《反对党八股》中,再次引用了这段话。此处提倡的“新鲜活泼”“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就是在强调群众的主体性地位。通过延安整风运动,知识分子丢掉他们的傲慢与偏见,“群众活的语言”代替“阳春白雪”的语言,逐步取代五四时期的“现代白话”,树立起一种新权威,发展为近代中国革命的“显性语言”;同时,它也是新风尚和新道德的最有力表达,成为抗战话语的核心呈现。这是中国共产党群众性抗战话语的实践与落地过程,也是推进践行中国共产党“党性”与“人民性”相统一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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