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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出版与20世纪80年代文化空间的构筑

2022-02-16徐勇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构筑丛书出版社

徐勇

在当代中国的文化现代化进程中,丛书出版,特别是80年代的丛书出版,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相关研究成果时有浮现,但遗憾的是,少有人对其展开系统深入的研究。就目前相关的研究成果看,研究者大多倾向于从思想史或文化政治的角度展开,或倾向于把文学出版与文化出版割裂开来对待,或侧重于对其作传播接受层面的分析;这些研究成果,多属于“外部研究”,或文学/文化社会学的范畴,很少深入到当代丛书出版的内部机理中去。要想有效展开针对80年代丛书出版的整体研究,有必要把它作为一种方法看待;彼时,围绕丛书出版,形成了福柯意义上的“话语实践”,其中,各种力量和话语形态彼此竞逐又相互共存,各自言说又认同某种预设,如此种种,都使得丛书出版构成为80年代文化空间的建构的重要观察点。基于这种理解,本文拟从作为方法的丛书出版的角度入手,试图对80年代文化空间的建构做一整体的考察。

在对丛书出版的研究中,20世纪80年代似乎是无法绕开的一个时段,这不仅是因为彼时有大量的丛书相继出版,也不仅因为很多出版于80年代的丛书,比如说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三联书店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二十世纪西方哲学译丛”、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等等,仍有广泛的影响,其中很多还在继续出版或再版。其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这一事实,即80年代丛书出版所具有的过渡性和中间状态。相比于50—70年代的一体化,80年代的丛书出版表现出了挣脱一体化的冲动;但此时的丛书出版又并非商业意识形态的纯粹体现,而毋宁说处于商业意识形态和一体化的中间状态;混杂性、包容性和开放性,是此一时期丛书出版的重要特征。因此可以大致得出结论,80年代的思想启蒙和思想解放运动与彼时的丛书出版耦合一起并有一定程度的互动,要想深入理解彼时的文化逻辑,对丛书出版的研究似乎就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一、“新时期共识”与80年代丛书出版

大体上看,50—70年代的丛书出版具有意识形态传达、秩序和格局构筑、阅读引导(如何读和阅读范围的设定)的功能。当时通常采用的做法是,选本编纂和丛书出版相结合,比如说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1966年出版、《哲学研究》编辑部编辑的“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系列。以文学为例,新中国建国初出版了两套重要的丛书,即《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和《文艺建设丛书》。这两套丛书中,亦有多部属于选集(有些属于宽泛意义上的选集,如作家选集)。暂且不论这两套丛书所暗含的争夺文化领导权的倾向(主编分别为周扬和丁玲),在建构当代中国文艺(主要是文学)的格局和秩序方面,两套丛书出版的意图和呈现的效果十分接近。这方面的例子还有《红旗飘飘》《志愿军一日》等。

相比50—70年代,80年代初期的丛书,一方面仍属于组织形式,带有意识形态的色彩,比如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选》系列、各种年选系列,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开始出版的“青年之友丛书”,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过渡时代新旧杂陈的中间形态。比如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选》系列,其最后一卷,收录了“文革”结束后的作品。这一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方式表明,它通过把50—60年代早期的作品和伤痕文学作品并置的方式,间接肯定当时尚处于争议中的伤痕文学。这种做法在当时较为普遍。某种程度上,在现有框架内展开各自的言说和竞逐就成为彼时丛书出版的策略选择。而这,也是彼时“新时期共识”的重要体现:即在所谓共同话题的主导下展开各自的言说。

因此不妨说,“新时期共识”下的各自言说和彼此竞逐,就构成为80年代丛书出版的重要前提。就文学丛书的出版而言,在创新这一点上凝聚了当时最具公约数的共识。某种程度上,80年代中期的各种文学思潮流派丛书的出版,就是在文学创新这一共识下展开的文学实践,尽管这些思潮流派丛书对文学创新的命名彼此不同,甚至迥异。其中,《八十年代中国文学新潮丛书》的“新潮”,具体而言包括意识流与心态小说、纪实小说、抒情小说、通俗小说、象征与哲理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文化寻根小说、荒诞与黑色幽默小说、乡土市井小说、意象小说、性爱小说等等。这里的“新潮”,既指向题材主题内容上的拓展,也指向形式上的创新,诚如编选前言中所说“所谓新,就是侧重选收体现着新的文学样式、新的艺术手法、新的思潮流派的作品”①张学正等:《前言》,张学正、张志英选评:《缤纷的小说世界(一)》,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8年,前言第1页。,这里还表现出在思潮和流派之间不加区别的混用的倾向,而事实上,思潮和流派之间并不能简单地画上等号。内容与形式之间和思潮与流派之间的混同,在80年代比较普遍,甚至可以说不证自明,它使得文学创新在当时获得了高度的共识。相关丛书的出版在80年代中后期以后日趋集中,主要有张学正、张志英等主编的《八十年代中国文学新潮丛书》(6册)、吴亮、章平、宗仁发编《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8册)、上海文艺出版社编《文艺探索书系》(8册)、李复威、蓝棣之主编《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12册),等等。进入90年代,这一以文学新潮为编选主题的丛书还有很多,诸如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最新小说文库》(6册,包括如《新写实小说选》、《新实验小说选》、《新笔记小说选》等),刘锡庆主编《当代小说潮流回顾·写作艺术借鉴丛书》(6册),王宁、周佑伦主编《当代潮流·后现代主义经典丛书》(中国后现代主义文学经典5册)等等。

应该注意到,这种不加区分的混同与丛书出版之间的互动,也表现出一种倾向,即对思潮流派的人为的构造的倾向。比如说《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这一套丛书,既表现出把“潜流”构造成“显流”的倾向,也表现出把很难称为流派的构造成流派,其中《现实主义小说》一卷就把现实主义视为一个流派看待,而一般情况下,现实主义常常只是作为思潮对待的。另外,这种混同也带来一种恶果,那就是“新时期共识”的分化。“新时期共识”之所以遭遇破灭,某种程度上也与这种混同有关。丛书出版既充分利用了混同,也内在损害了混同。就文学而言,在创新驱动下,人们对文学创新有各自不同的理解,丛书出版实际上成为话语各自竞争的重要方式之体现。丛书出版通过定向话题的制造——其在定向话题的制造上得天独厚——不断缩小共同话题的范围。定向话题意在迎合目标读者或者特定读者的培养上越来越发挥重要作用。80年代中后期以来,有影响力的书籍,很多都是以丛书的形式出版的。比如说“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时代文艺出版社)、“探索书系”(上海文艺出版社)、“牛犊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布老虎丛书”(春风文艺出版社)、“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时代文艺出版社)、“新人文论丛书”(浙江文艺出版社)等等。80年代早期那种靠某一单本书的出版引起轰动或带来集中效应的情况越来越少了;至此,作为“新时期共识”之重要体现的共同话题导向,越来越被定向话题导向所取代。可以说,正是这种定向话题的分化,进一步催生或促发了“新时期共识”的分化,乃至最后的坍塌。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可以看成是这一分化的结果,历史地看,其参与者大都可以追溯到丛书出版所构筑的特定读者群或作者群上。即是说,丛书出版所内含的定向话题的分化,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文化共同体的分化。80年代中期以来,丛书出版呈两极化发展,一级仍旧体现为意识形态的构筑和引导作用上,一级则越来越倾向于文化共同体的建构上。两类丛书差异明显。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主流意识形态所主导的丛书,比如说文学年选,其销量并不比专注于文化共同体构筑的丛书之销量要好。这一方面说明读者的分化现象日趋明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文化共同体之构筑的效果日益凸显。这一情况,自进入90年代以来,已基本定型。

二、出版体制变化与80年代文化空间的开创

在对丛书出版的研究中,80年代中期以后出现的出版体制的变化是重要的参照。虽然说“三级编辑审稿制度”①《国家出版局1978—1985年出版规划初步设想(草案)》(1977年12月),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5),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第231页。仍是其制度的主要体现,但对当时的出版体制而言,地方和中央的差异格局及其功能分工(即“出版社专业分工”②参见陆本瑞:《出版社的专业分工问题》,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主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7),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年,第83—85页。),应是决定和制约出版的重要因素。在50—70年代,地方出版社一直按照“地方化、通俗化、群众化”的方针进行运作,彼时地方出版社出版物的影响受限多与此有关;80年代以来,地方出版社转而倾向于“立足本地,面向全国”①参见王铸造:《试论地方出版工作的10年改革》,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主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8),第83—85页。。与这一变化相对应的,是地方出版社从原来的一省一社(即各省人民出版社),到各专业出版社(比如各地的文艺出版社等)的建立。“80年代,地方出版社开始成为中国出版的一支重要力量和最活跃的因素。80年代中期以后,地方出版事业的出版指标开始领先于中央各出版单位的总和。于是有人将地方出版业发展势头呼为‘农村包围城市’。”②王建辉:《十一届三中全会和当代中国出版》,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主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8),第15页。80年代中后期出版社定位和分工的变化使得出版社之间的话语争夺和竞逐成为可能。对于彼时的出版而言,出版社之间的竞逐,比商业逻辑(即利润导向)的制约作用似乎更为重要。而事实上,读书热在彼时的持续存在,也使得书籍出版的商业逻辑及其利润不再成其一个问题被提出,因此,如何引导读者和塑造读者,并出版有影响力的书籍(包括丛书)就成为彼时出版社的重要选择。

这种情况的出现,使得80年代影响甚大的书籍,很多都出自地方出版社;而这,在50—70年代,是颇难想象的。诚如王本朝所说:“出版社的建立如同创建一个行政机构”,③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7页。在50—70年代,大凡议题的设置、引导及其定论,都与出版社的级别及其分工密不可分。在这一秩序中,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中华书局、三联书店和中国青年出版社,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度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分支存在)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作家出版社、外国文学出版社、文学古籍刊行社等,都是作为出版社中的第一层级,与《红旗》《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等报刊,和新华书店联系在一起。这是出版、发表与发行相联动的出版发行体制。就文学而言,50—70年代的重大议题,大都由《人民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诗刊》,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所主导。比如说《诗刊》编辑部编辑、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新诗歌的发展问题》四辑(1959—1961),就是彼时在各大报刊上所展开的新诗歌发展道路的讨论文章的结集。当时的情况大体如下:先由中央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主导议题,展开讨论和出版书籍,然后在全国展开,地方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紧接着跟进,出版书籍(报刊丛书)。这里的先后顺序是不容颠倒也不太可能颠倒的。

但这种情况,在80年代有较大的改变。这种变化表现为,针对有争议的议题,在中央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包括组织机构)还表现出谨慎、犹豫和保守的态度时,地方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则会表现出大胆尝试和勇于探索的精神,其结果常常是,议题由地方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首先提出,而后中央一级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跟进并逐渐取得主导地位。因此,彼时很多有争议的重大现象,多是中央一级和地方一级共同完成和促成的。比如说关于伤痕文学与朦胧诗的争论。在这当中,非正式出版物的出现就显得格外具有症候性了,其某种程度上充当了提出话题的功能,颇具代表性的有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伤痕〉及其他》(1978年10月)、中国作家协会江西分会和《星火》文学月刊社编选的《朦胧诗及其他》(1981年3月)、北京市文联研究部编选的《争鸣作品选编》(1981年12月)两辑和阎月君等人编的《朦胧诗选》(1982,辽宁大学中文系版)。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可以看成是雷蒙德·威廉斯所说的三种文化——新兴文化、主流文化和残余文化——之间复杂关系的表现:彼此之间处于一种彼此竞逐的关系,另一方面也表明当时的状态之含混与多重可能。

竞争关系的存在,及其在体制中的灵活性,使得80年代的地方出版社常常在策略的选择上下功夫。彼时地方出版社的丛书出版中,有一个比较突出的倾向就是凸显开放、创新和争论性,比如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中国作家协会创研室编)和“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8集),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八十年代中国文学新潮丛书”(6集,包括《缤纷的小说世界》4集,《骚动的诗神》和《多声部的剧场》各1集),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东方文化丛书”,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各派小说选”①大学出版社多是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恢复或建制,比如说北京大学出版社,1979年恢复建制。在出版体制中,也属于地方一级的出版社。大学出版社主要在20世纪80年代恢复建制这一事实本身,即已表明此前出版体制的重大变革,大学出版社自此作为中央和地方二级出版体制的另一极存在。(严家炎编选,4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蓝棣之、李复威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编选的“中国新文学社团流派丛书”,等。这些丛书都带有创新尝试和话题引导的倾向:通过话题引导的方式,引起争议或关注,从而提高竞争力和影响力。与这一倾向或思路相关的,是地方出版社同中央一级(包括文艺)机构的合作模式。比如说“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就是由中央一级的文艺机构中国作家协会创研室编选,地方出版社出版。或者采取编委会和出版社分包合作的机制,出版社虽然是地方一级,编委会却可以设置在北京或上海,由北京或上海的编委会所主导,其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编辑出版。这种合作机制并不仅仅表现在丛书出版中,也表现在选本编纂等多个领域。比如说《诗选(1979—1980)》,就是由《诗刊》社编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可以说,这种合作机制是对50—70年代出版机制的反拨,其所表现出来的是某种程度的过渡性和开放性:不代表官方意识形态,但又由官方意识形态部门所主导,或与官方意识形态密不可分。在这种格局中,地方一级出版社和中央一级出版社彼此影响,相互竞逐。就文学出版论,80年代的文学思潮流派的兴盛,某种程度上与地方出版社出版的大量的流派作品丛书息息相关;但中央一级的出版社的贡献也是不可忽略的,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丛书14种17卷(其中包括《〈语丝〉作品选》《象征派诗选》《现代派诗选》《〈新月〉作品选》《〈现代〉作品选》《中国诗歌会作品选》《〈七月〉〈希望〉作品选》《山药蛋派作品选》《荷花淀作品选》《新感觉派作品选》《鸳鸯蝴蝶派作品选》《九叶派诗选》《东北作家群小说选》等)。在80年代,出版物有无影响,并不在于出版社的级别高与否,而在于能否出版引起争议或起着话题引导的出版物。而事实上,中央一级的出版社,由于其独特的地位,很多时候出版的出版物反不若地方出版社出版的读物更受欢迎。比如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新人文论丛书”,就不比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百家文论新著丛书”的影响要小,虽然两套丛书几乎同时出版。再比如说人民出版社的“三个面向丛书”,其影响力就远远不如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走向未来丛书”(两套丛书的初版印刷数,整体相差悬殊:前者要远远不及后者)。

由此不难看出,出版体制的变化,为80年代的自由空间的开创提供了制度保障和重要前提:大凡具有争议性、包容性和开创性的议题,多可以在地方出版社及地方报刊展开讨论。这使得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变得更加灵活也更具辩证关系:既是在彼此竞逐,也是“新时期共识”的前提下的合作的充分展开。在这当中,丛书出版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三、丛书出版与文化共同体的构筑

就丛书出版与80年代的独特关系而言,丛书出版与学者、作家的培养之间的关系,值得特别对待。仅以下事实即可表明这点,即,丛书的编辑出版,对学者的影响力的提升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可以说,80年代的丛书出版培养了许多重要的学者,比如甘阳、刘小枫、金观涛、李泽厚、陈平原等。这里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种情况是,丛书的编委和主编,多构成当时和今天的重要学者群体。彼时的丛书出版,其顾问多是德高望重的学者,主编和编委则多为中青年学者,通过丛书的编辑出版,这些中青年学者迅速登上学术的舞台,比如说刘东就是典型(主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另一种情况是,影响较大的丛书的作者,构成了当时和今天的学术重镇,许多作者就是通过这些丛书走向了学术舞台的。比如说“新人文论丛书”,黄子平、季红真、陈德培、陈平原、吴亮的第一本专著就是以“新人文论丛书”的形式出版,分别为《沉思的老树的精灵》(1986)、《文明与愚昧的冲突》(1986)、《小说家的世界》(1985)、《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1987)、《文学的选择》(1985)。可以说,正是在这一套影响颇大的丛书带动下,浙江文艺出版社稍后(或几乎同时)还出版了“学术小品丛书”,其中的作者诸如吴亮、黄子平、陈平原等都是“新人文论丛书”的作者。另外,如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选刊》文学新人第一本单人集丛书”、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新星丛书”也属于这种情况。

因此不难看出,丛书出版,其部分功能就体现在学术共同体或文学共同体的构筑上。这种构筑表现在多个方面。首先是意在新锐的青年共同体的构筑。在这种构筑中,丛书和共同体之间构成一种彼此生发和互为前提的半封闭性关系,比如说“新人文论丛书”“牛犊丛书”等构筑了彼时代表新锐的青年一代批评家的群体,包括黄子平(1949年生)、季红真(1955年生)、陈平原(1954年生)、吴亮(1955年生)、陈思和(1954年生)、蔡翔(1953年生)、陈德培(1952年生)、裘小龙(1953年生)、殷国明(1956年生)、李洁非(1961年生)、吴俊(1962年生)等。彼时,立意构筑具有创新意识的作家/学者的丛书,还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新星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探索书系”,等。其二是年龄意义上的中青年学人群体的构筑。比如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开放丛书·中青年学者文库系列”,这是一种开放性的学术共同体的构筑。其三是年龄意义上的中老年学者群体的构筑。比如说“百家文论新著丛书”,就旨在凸显中老年一代的批评家,何国瑞(1933年生)、刘再复(1941年生)、蒋孔阳(1923年生)等是代表。其四是以新潮的名义构筑的年龄上混同的学术群体。如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艺新潮丛书”,其作者有孙绍先(1955年生,《女性主义文学》)、白烨(1952年生,《文学观念的新变》),和陈辽(1931年生,《新时期的文学思潮》)等,陈辽显然与白烨、孙绍先然分属两个时代。再比如“新学科丛书”,其构筑的学人有朱立元(1945年生,《接受美学》)、邹珊刚(1936年生,《系统科学》)、王铭铭(1962年生,《当代人类学》)等。这些学者的年龄,有些彼此相差较大。综合前面的概括,不难发现,以新潮为趋向的共同体的构筑是彼时丛书出版的重要特点,虽然说,这里的“新”之为“新”在当时并不总是不证自明的。对创新意识的强调是当时的普遍共识,某种程度上,围绕何为创新,人们自说自话,竞相争论,彼此竞逐。从这个角度看,丛书的出版,在当时还起到了自由争论空间的建构之重要意义。在文学或学术共同体的构筑上,丛书出版对翻译家共同体的构筑也是不容忽略的。这主要表现在某些具有共同倾向的丛书,比如说“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走向未来”丛书和“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中的翻译类著作的出版上。

应该注意到,丛书出版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凭借丛书的出版,编辑、作家、学者或翻译家如果仅仅只是暂时的汇聚,出版行为一结束,由此构筑的共同体也就意味着解散,这样的丛书的影响同时也是有限的。要想提升丛书的影响力,并巩固其所建立的学术共同体,需要在多个层面发力。首先,要求丛书出版有明确的理念定位和目标读者。丛书出版中如果理念不强或目标读者含混,其所构筑的共同体仍就是松散的,其影响也相应地受到限制。比如说“开放丛书·中青年学者文库系列”。其次,需要有连续效应且丛书包含册数数量不能太少。册数太少,即使其中某册或某几册影响颇大,也会限制丛书的持续影响力的提升。比如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探索书系”,就属于这种情况。这一套丛书虽然影响较大,但因为包含册数较少,并不能带来持续的影响力。就连续效应而言,有一种情况是,围绕同一群体,出版多套丛书;比如说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出版“新人文论丛书”的几乎同时,还出版了“学术小品丛书”,两套丛书的作者有高度的重合。但事实并不总是如此。有些丛书册数较多,且跨越几个时间段或时代,但其影响力却有递减的态势。比如说80年代影响较大的“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虽然在进入到90年代后仍有持续出版,但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力了。对于丛书出版而言,其构筑文学或学术共同体的最有效的做法可能还是下面这种情况,即以话题为导向,围绕丛书出版,形成一个话语实践场域。这是通过场域的构筑,以构筑学术共同体的做法。以话题为导向的好处是,能充分凝聚各个群体的人参与进来,其中既有外围,也有核心,既有异质力量,也有同仁。“走向未来”丛书和“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比如说“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分别设有编委会和顾问(其顾问有杨周翰、李泽厚、庞朴)。编委会和顾问,大体属于两个群体或两个年龄(顾问属于老一辈学人,编委会则以青年人为其主要构成),三个顾问之所以能汇聚一起,很大程度上源于“文化:中国与世界”这一话题,而不是因为他们立场一致(庞朴是儒学研究权威,杨周翰乃西学研究大家,李泽厚则既研究传统,也注重西学。)围绕这一话题,“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既出版丛书(分为各有侧重的三个系列,即“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人文研究丛书”),还编辑有“文化:中国与世界”辑刊。从编委会、顾问、译者和作者的构成来看,“文化:中国与世界”所构筑的似乎是一个松散的群体,但事实上,这一学术共同体却是相对严密的。其原因在于,这是通过共同的话题,所构筑起来的话题共同体,凭借某些共同的话题,以建构自由讨论的空间。即是说,这里的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是与文化空间的建构联系在一起的。在范围上,文化空间的建构往往要大于学术共同体的建构的意义,其重要表现是“文化:中国与世界”辑刊(包括“走向未来”辑刊)上,发表有一定的文学作品。其中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是李泽厚,他既是“文化:中国与世界”系列丛书的顾问,自己也主编有丛书比如“美学译文丛书”,同时又在“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编辑出版的“走向未来”辑刊发表文章,其80年代最富盛名的文章之一《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就首发于“走向未来”辑刊第一辑上。

四、丛书出版与80、90年代社会转型

对于丛书出版而言,还有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即丛书系列与单本之间的关系问题。有些书籍的出版可能需要依靠丛书之名才能产生更大的影响,有些丛书的出版则可能需要依靠某些作者的加持。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即丛书系列与单本之间的关系。丛书出版中会有不均衡的现象发生,即某些书籍特别受欢迎,某些则可能被冷落。丛书的品牌效应,很大程度上借助于受欢迎的某部或某些书籍。比如说“百家文论新著丛书”,其中金开诚的《文艺心理学概论》、刘再复的《文学的反思》、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等就是其中影响较大颇受欢迎的书籍(一版一印都在万册以上,且多次重印);有些比如说蒋孔阳的《美学新论》,即使影响不小,但因为是在90年代出版,初版印数已经很少了(一版一印1900册);有些比如敏泽的《主体性·创新·艺术规律》,则保持在影响力和初版印数的中间值状态。

以丛书作为视角,还要注意到一个问题,即80年代中后期的社会转型。这一点可以以王蒙那篇《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文章作为参照点。如果说每个时代都有其重要聚焦的话,某种程度上,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只是表明了民众聚焦或关注点的转移。从这个角度看,丛书出版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视角。这里比较几组数据是颇有意义的。一个数据是“百家文论新著丛书”中的刘再复的《文学的反思》,其1986年初版印刷12000册;敏泽的《主体性·创新·艺术规律》,1988年初版时仅印刷1840册。两年之间,同一丛书中两部著作的初版印刷数变化如此之大,于此不难想象文学的关注度的下降幅度。初版印刷数一般反映了著作出版时的预期(即读者阅读和关注的预期),从《文学的反思》的初版数可以看出当时的预期颇高,但同年(即1986年)出版的《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新人文论丛书”)初版印数仅为4000册,这种反差表明,当时对文学(包括文学研究著作)的期待存在某种矛盾复杂心态:文学的“轰动效应”正逐渐成为神话(当然,这里面还要注意到刘再复和黄子平的影响力的差距问题,一个是中年学者,一个是青年学人)。文学类书籍的印刷数在当时呈现出骤降的态势(即使重印,也印数较少);与这一下降趋势成鲜明反差状态的,是另外一套丛书的初版印刷数的上升趋势。“走向未来丛书”中《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86年初版时印刷数高达38000册,《探寻新的模式》1987年初版时印刷数更是高达112000册。“走向未来丛书”的印刷数整体上处于高位状态:初版印数的高段位且重印不断。这样一种反差表明了什么?这里仍有必要引入另一个数据,即钱学森、刘再复等著《文艺学、美学与现代科学》,1986年初版10500册,1987年第2次印刷时,增印了12000册,达到22500册;而刘再复的《文学的反思》,1988年第2次印刷,仅加印了7510册。这两本书都有刘再复侧身其中,但第二次重印数相差悬殊。这说明了什么?从这一正一反两组数据可以看出,并不是文学本身失去了轰动效应,而是文学提出问题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如果仅仅停留在文学的层面上,或者说仅仅从文学本身提出问题,这样的文学在当时是越来越不被人们关注了。人们关注的更多是问题提出方式的变化:文学提出问题的方式——即情感的宣泄和问题小说的提出——越来越不被人们所满足了。“走向未来丛书”的热销和《文艺学、美学与现代科学》的受欢迎表明,文学与科学的结合,从科学或社会科学的角度提出问题,并尝试解决问题,逐渐成为彼时人们普遍关注的焦点。

这样一种倾向,还可以从《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两个版本的比较中看出。两个版本都是根据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的英译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译出。“走向未来”版,1987年2月第2次印刷(一版一印是1986年4月),加印16000册,达到54000册;而三联版(一版一印是1987年12月),1992年第5次印刷时,也仅总共印到38200册。同一部书,不同版本,印刷数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这种现象的出现看来只能从其编译的不同之处寻找原因了。三联版偏重于学术上的严谨,采用的是全部译出的方式,其中的大量的注释悉数收入其中,甚至还把帕森斯的英译注也一并收录;“走向未来”版则采用偏重于实际的策略,原书中的注释全部删除未译,其中也无译者的任何注释,三联版中则另加入很多“中译注”。此外,“走向未来”版的《译者絮语》中特别指出:“在这里我们仅想指出,韦伯的这部著作触及了一个十分发人深思的命题,也就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在任何一项事业背后,必然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精神力量一定与该项事业的社会文化背景有密切的渊源。尽管韦伯的分析是针对资本主义这一特定历史现象而言的,但它是否具有普遍意义呢?”“我们相信,《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至少可以为广大读者提供一种新的思考角度,去分析我们面临的历史与现实问题。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也就十分满意了。”①黄晓京、彭强:《译者絮语》,[德]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黄晓京、彭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页。三联版则只是简单地介绍了原书内容、版本情况和翻译情况,未做进一步引申和评论。通过比较,可以大致得出结论,“走向未来”版,更偏重于实用(而不是学术),更具问题意识,定价更便宜(即1.1元,而三联版是2.25元),其更受欢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历史地看,80年代的出版体制属于一种过渡形态,其既没有完全按照市场化原则及其逻辑运行,也不同于50—70年代那种完全的一体化运作模式。其过渡性主要表现在一体化的解体和新的体制的重构上。这一视域下,我们发现,“走向未来”丛书的出版恰好是一个分水岭。这是一套颇为学术化的书籍,不同于文学作品;但这套丛书的销量却非常好,其中有些书籍发行量很大。与之相比,80年代中期前后文学类书籍的发行(量),却表现出总体下降的趋势。一边是学术类书籍销量的提升,一边是文学类书籍的阅读兴趣的降温,这种状况表明,人们的热情正逐渐从情绪表达和问题提出的结合,转而向问题提出和解决的结合转移。此一趋势,从彼时争鸣作品丛书的销量和影响的慢慢下降可以看出(其典型的例子是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这一套丛书80年代中期开始编辑出版,当时销量和影响力都很高,90年代以来,虽仍在编辑出版,但销量和影响力都已大降,难以回到从前的状态)。争鸣作品在问题的提出和引起话题上有其不可取代的重要性,但对问题的解决却多无能为力。②参见徐勇:《20世纪80年代争鸣作品选本与批评空间的开创》,《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某种程度上,“走向未来”丛书的意义正在于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方式上,正如张旭东所指出的那样“‘走向未来’系列丛书引起的信息膨胀,与其说是一种文化和理论上的深思熟虑,不如说它是为支持现代化事业所采取的社会和思想策略。”③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2页。就此而论,其与80年代前期文学写作中的伤痕、反思文学以及改革文学,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在为“现代化事业”做合法性叙事,彼此具有内在的逻辑连续性关系。从这个角度看,“走向未来丛书”出版和“文化:中国与世界”及其“中国文化派”丛书的出版,某种程度上导致80年代人们的聚焦逐渐从文学转移到文化上:80年代中后期的时代精神更多体现在这一类丛书的出版中。

即是说,这一转向所表明的,是从高昂的情绪表达,向情绪沉淀后的理论探索和实际问题解决的转移。关于这一点,还可以联系彼时的“文化热”现象。今天看来,这一现象的意义在于促成了从文学到文化的转移,及其文化范畴的包容性命题的提出。可以说,文化的包容性,同时也是一种“化约主义”:“我们可以在‘文化热’鼎盛时期人文科学领域所发表的众多一对一的‘比较’中(金观涛文章的副标题是‘亚力士多德和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比较’),在其貌似高深的复杂理论表述下,发现这种文化化约主义和科学极端主义。”④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2014年,第42页。社会科学丛书热,应该说是随着文学向文化的转移而出现的。在这之前,图书出版和接受,大都带有方向感不明显的态势:当时各种种类的图书都有广泛的读者追捧。相比之下,社会科学丛书热的出现,则使得情况相对简单而明了:理论探索和问题的解决的结合,使得彼时的丛书出版带有引导阅读和争夺话语权的意味,同时也带有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意味。阅读的选择性,在80年代中后期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丛书出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凸显其价值的:其突出的意义在于提供选择的范围;即是说,当时的丛书出版大都在如何引导人们阅读的选择上做文章。

结论

80年代的读书热潮,是丛书出版的重要背景。因此有必要把丛书出版放在80年代的读书热潮中去看待,可以说,丛书出版在当时充当了针对读书的选择和引导的重要功能。关于这种选择和引导功能,从故事的讲述的层面加以理解或许是一个很好的角度。某种程度上,讲好自己的故事是当时的丛书出版以引导读者和话语权争夺的关键。这种话语权的争夺,典型地体现在(并不仅仅限定在)以下三种故事——“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论、“传统与现代冲突”论和“救亡压倒启蒙”论①参见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6—238页。——的讲述中。正如贺桂梅所指出的那样:“三个编委会(即“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和“中国文化书院”编委会——引注)各自的代表性思想取向,也形成了有代表性的核心文本。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情况之所以成为可能,正因为编委会是以成员之间的思想取向和私人交往联结而成,并且往往以最为活跃的发起者或组织者为中心结集成知识部落。与那种机构化或有严密组织的结集方式不同,这种同道式的组合需要某种宣言式的核心文本,以表达参与者相近的理念,并作为他们的代表形象而产生社会影响。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些代表性文本关于中国现代化历史所构造的叙事,也正是代表着两个编委会基本思想取向的三种‘讲故事’的方法。”②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第226页。就当时的情况来看,故事的讲述方式中,丛书出版实践是一个有效的方式,因为这既是一种有效的集中凸显效应,还是福柯意义上的话语实践,集中了各个层面的话语实践,既办杂志,也出版丛书;既是学术共同体,也具有开放性(比如说《文化:中国与世界》《走向未来》丛刊系列出版物——不是丛书——刊登各个群体和各种倾向的文章,以形塑讨论和争鸣的空间);既注重培养学者、引导读者,也形塑话题和凝聚共识;既是思想解放的产物,也是思想启蒙的延伸;既意在合作,也彰显分歧;如此等等,都在丛书的出版和阅读效应上得到呈现和聚焦。可以说,正是80年代的丛书出版,创造了迥异于50—70年代和90年代的话语言说方式,其独特性、过渡性和开放性,都在在表明,丛书出版在80年代的思想文化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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