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资本特性和行为规律的认识*
——基于经济思想史的考察
2022-02-16周建波陈洲扬
周建波 陈洲扬
引言
2020年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要“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随后召开的2020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其明确为2021年8项重点任务之一。2021年11月,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把“强化市场监管和反垄断规制,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写入《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接着召开的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又指出:要正确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一个伟大创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必然会有各种形态的资本,要发挥资本作为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同时有效控制其消极作用。要为资本设置“红绿灯”,依法加强对资本的有效监管,防止资本野蛮生长。
如何正确认识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不仅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更是一个重大的现实问题。随着中国经济发展,我们对资本的认识逐渐丰富和完善。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内主流经济学界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和资本主义持批判态度,在话语上不使用资本。改革开放后,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以及所有制结构的多元化,学术界在理论认识上逐渐吸收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观点,把资本看作一种生产要素,开始拥抱和接受它表现、适应生产力的一面。但“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①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8页。资本在流动过程中因逐利而产生的自发性、无序性,同样使其存在束缚、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一面。随着我国经济实践的发展和当前经济形势的新变化,资本束缚、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一面逐渐凸显,其逐利本性和市场失灵导致经济结构失衡、市场竞争受阻、金融风险累积等诸多问题开始显现,严重阻碍产业良性发展、国家战略规划实施和共同富裕目标实现。中央适时提出要“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其目的不是为了遏制资本发展,而是为了促进资本有序更好发展,发挥资本作为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同时有效遏制和控制其消极作用。
基于经济思想史的角度考察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有助于深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本文以中国经济思想史为切入点,对中国古代思想家对资本的认识进行简要梳理,探究中国古人如何辩证看待资本的利弊和运行规律,又如何通过国家宏观调控和市场手段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以期能对今天的经济实践提供启示。
一、对资本正反两面的认识
外国经济思想史,包括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史、西方主流经济思想史等与中国经济思想史所关注的重点并不一样。马克思主义的资本理论将资本定义为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它本质上是一种特定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在形态上表现为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如马克思指出:“单纯从资本的物质方面来理解资本,把资本看成生产工具,完全抛开使生产工具变为资本的经济形式,这就使经济学家们陷入种种困难之中。”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94页。他在《资本论》中也对韦克菲尔德的发现“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③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7—878页。表示肯定。西方主流经济学从古典经济学到当代,则主要把资本看作一种生产要素。具体来说,重商主义者是在货币的含义上理解资本,将流通领域视作财富的源泉;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将资本的含义扩大到生产性资料、物质资料等“物”的含义上,在《国富论》中将资本按用途划分为四种,“第一,用以获取社会上每年所须使用所须消费的原生产物;第二,用以制造原生产物,使适于眼前的使用和消费;第三,用以运输原生产物或制造品,从有余的地方运往缺乏的地方;第四,用以分散一定部分的原生产物或制造品,使成为较小的部分,适于需要者的临时需要”④[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29—330页。;边际主义者庞巴维克将资本定义为“用来获得财货的手段的产品”⑤[奥]庞巴维克:《资本实证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3页。。我们今天理解资本的概念和特性,必须基于生产要素和生产关系两种视角,才能辩证、全面地看待资本的利弊。
中国古代思想家则更多的是从实证角度论述资本问题,基于实际运行的视角论证资本的运行及其优缺点,偏重于对资本问题来龙去脉的了解,如具体分析资本运动带来的优点和缺点、如何防范资本运动的缺点等。
首先,资本的特性在于能够生出利息,即能够带来新的价值。中国古代思想家常用“本”来描述“资本”,用“息”来描述资本带来的新价值,认为“本能生息”,这一含义与西方经济思想史对资本的定义存在相同之处。资本的积累能够带来财富的增殖。“富”是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要旨之一,先秦时期产生了丰富的“富国”“富民”思想,战国末期的荀况将富国之学大大发展,形成了系统的财富理论,表明古人同样认识到资本对财富积累的重要性。荀况认为富国的基本途径是“强本节用”,“强本”指增加生产,主要是增加农业的生产;“节用”指的是消费要低于收入,为再生产提供资金来源。如果国家减轻赋税,使民众“衣食百用出入相掩,必时臧馀”,①《荀子·富国》,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1页。则生产者便可将更多剩余转化为再生产的资本积累,带来生产条件的改善和生产的增长。
其次,资本流动的自发、无序性会产生负作用,它一方面会因为从低效率的地方流向高效率的地方而造成产业、区域发展的失衡问题,另一方面也会因为流动得太快而导致失业人口过多,出现流民问题。因此,从古代开始,中国的思想家就试图控制资本的负作用:例如古代所强调的“重农抑商”政策,就是因为看到了资本从农业流入到工商业所带来的负作用,并试图用行政手段阻止资本过多流向工商业,实现产业均衡,防止贫富分化。具体地,古代思想家认为私人工商资本带来的危害包括:一是农工商之间的产业矛盾。农工商各部门中,农业劳动最艰苦而获利较少,商业劳动强度低而获利容易,这种不平衡会使农业经营者弃农从商,“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②《汉书》卷72《王贡两龚鲍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305页。私人工商资本一旦发达,就会和农业争夺劳动力,“工商众则国贫”,③《荀子·富国》,第156页。从而危及国本。二是大商贾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后,开始以钱财来笼络官吏、影响政权,甚至直接参与政治,由此造成政治腐败。如武帝时“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④《史记》卷30《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379页。晁错对此评价道:“(商贾)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⑤晁错:《论贵粟疏》,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98页。三是商人生活日渐奢靡,造成了财富分配与使用的不平衡、不合理,激化社会矛盾。如《史记·平准书》中谈到“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⑥《史记》卷30《平准书》,第2371页。总结来说,中国经济思想对资本的认识,一方面承认资本能够带来新的价值;另一方面也强调要抑制资本的负作用,抑制资本的无序扩张。
二、以国有资本纠正私人资本之偏——以桑弘羊和刘晏为例
如前所述,资本的本质是追逐利润,追逐价值的增殖,并在运动中完成追逐,所以资本运行的特征是流动,而资本流动的规律是从低效率的地方流向高效率的地方,比如从一个国家的农村地区流向城市地区、从经济落后地区流向发达地区等。基于这种流动规律,在全球化过程当中自然就会出现有人获益有人受损的现象,那些在全球化过程中利益受损的国家或地区则会发起反全球化运动;至于在一国国内,则会因为城乡差距、贫富分化、产业结构不均衡、金融风险累积而产生诸多社会问题,甚至引发骚乱、动乱。因此,资本要实现长久追逐利润的目标,一定需要多方面均衡的实现,包括收入的均衡、产业的均衡、地区的均衡等。均衡的实现需要宏观经济调控发挥作用。
从中国历史上看,政府通过宏观调控①宏观调控乃现代经济术语,中国古代没有这样的提法,但像范蠡的平粜法、李悝的平籴法、桑弘羊的平准法和耿寿昌的常平仓制度中,都包含有丰富的稳定粮价、实现农工商产业均衡、收入均衡的思想,与现代宏观调控思想异曲同工。的形式实现均衡的思想历史悠久,从先秦秦汉时期的“管桑之术”,到唐代刘晏改革、宋代的王安石变法,都强调通过宏观调控和国有资本进入经济领域来消除私人资本流动产生的副作用。本文重点以西汉桑弘羊和唐代刘晏为例,谈谈国家是如何实行宏观调控的。
(一)管桑之术
“管桑之术”,亦称轻重论,其要旨是国家通过进入工商业领域与私人资本展开竞争,依靠国家资本的规模效益将私人资本无序扩张的弱点大幅度降低,由此实现产业、收入和区域经济发展的均衡。对此,范蠡的平粜法、李悝的平籴法,尤其《管子》轻重诸篇中有深刻的探讨,形成了一套国家参与经济活动的理论政策体系,并在汉武帝时期得到桑弘羊的大规模运用和成功实践。
《管子》中的轻重之术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国家要牢牢地控制住货币和粮食,因为这两者是国民经济中最重要的部分,控制了货币和粮食,也就能支配整个国民经济,“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②《管子·山至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0页。;二是国有资本要尽可能控制住各种生产要素和商品,尤其是对于百姓生产和生活重要的要素和产品,小农社会自给自足,盐铁等必需品需要通过市场交换获得,通过“官山海”可以削弱商人资本,既能获得高利润,也能借此支配社会生产和人民生活;三是利用国有资本维护市场秩序,既引导私人资本进入、退出某一行业,也发挥国有资本的作用消除私人资本无序扩张的消极影响。
汉武帝时期的轻重论者桑弘羊将这一理论运用于实践。汉初实行“无为而治”,私人资本迅速发展,到了武帝时期,基于“有为”和巩固封建统治的需要,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这一时期,晁错、贾谊等思想家尖锐地指出了私人资本无序扩张的危害:大量资本和劳动力进入工商业,对小农经济造成巨大破坏;商人利用各种手段欺诈盘剥农民;私人资本积累大量财富,就会造成贫富分化和土地兼并,不利于封建统治。基于此,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等经济措施出台,国家开始宏观调控,采用国家直接从事工商业与私人工商业者展开竞争的方式,解决私人资本无序扩张问题,使经济恢复均衡。
桑弘羊大规模国有工商业的实践确实取得了“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③《史记》卷30《平准书》,第2418页。的效果,对支持汉武帝长期征战匈奴,实现天下大一统做出了积极的贡献。然而随着国有资本正作用的充分发挥,其副作用也逐渐暴露,这一方面与国有资本所具有的远超私人资本的更大规模的垄断性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国家权力的强制性特征联系在一起,由此决定了权力一旦大幅度地介入经济生活,往往引发经济生活的扭曲,甚至在某些方面造成比私人资本更大的副作用,这说明对国有资本的副作用同样必须有清醒的认识。
对于国有资本的副作用,经历了桑弘羊大规模国有工商业实践的司马迁有深刻的认识:一是国营产品质次价高,服务态度不好,强买强卖。“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器苦恶,贾贵,或强令民卖买之。”①《史记》卷30《平准书》,第2410页。这由此提出了国有资本的质量控制和价格管制问题。二是抑制民间资本的积极性。“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氐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臧之业,而县官以盐铁缗钱之故,用少饶矣。”②《汉书》卷24《食货志》,第979页。
国有资本垄断工商业和流通领域的弊端在汉昭帝六年的盐铁会议上进一步地受到贤良、文学的揭露和批评,他们指出:官营铁器生产使用奴隶和罪犯,他们缺乏生产积极性;生产以长官的计划指令为目的,而非社会需要;销售环节不考虑消费者的需要,获取不便;强迫百姓出徭役完成生产任务,在商品积压时又强迫农民购买。因为封建政权本身的性质和经济特征同工商业经营的商品原则在本质上是相反的,③赵靖:《中国经济思想通史》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41页。因此中国古代经济史上用国家资本代替私人资本的尝试都存在这些通病。
从逻辑上讲,既然国有资本和民间资本各有正、副作用,那么在国有资本和私人资本之间便应该是相生相克的关系,一方面相互弥补,相互促进;另一方面,相互约束,相互制约,这意味着两者之间必须有一个大致的边界。按照当前的话来讲,国有企业主要集中在关系国家安全、国民经济命脉和国计民生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重点基础设施以及前瞻性战略性产业,民营企业则主要分布在一般竞争性领域。当然这个边界反映的是动态的均衡,这样才能促进国民经济的健康发展。
唐代刘晏的国有经济改革就是按着这一思路进行的,因而取得了很好的绩效。
(二)刘晏的国有经济改革
唐朝政治家刘晏在治理国家中继承了“管桑之术”并有所发展,即在利用国有资本从事工商业经营的同时,积极引入私人资本,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国有经济的副作用。刘晏的主要经济措施包括改革漕运制度、官营盐业、备荒救灾、平准等。以榷盐(食盐专卖)为例,安史之乱前唐朝只是实行盐铁征税,并未实行榷盐,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采用桑弘羊以来的官收官销办法实行榷盐,但也产生盐价高企、效率低下、贪污腐败严重等国有经济的弊端——管理成本高。刘晏对传统的榷盐制度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改官收官销为官收商销,并在边远缺盐地区设置常平盐。改官收官销为官收商销,在所有制改革上具有重要意义,类似于当下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国有资本保持控股地位,支持非国有资本参股,利用市场机制发挥国有资本和非公资本结合的作用。刘晏的具体做法是:盐仍然由盐民生产,生产后一律由国有资本统购,再转卖给商人,商人买到盐后可以自主经营。这种做法既克服了国有资本经营工商业的弊端,也维持了盐价的稳定。商人得到了利润,官府也提高了财政收入。刘晏管理江淮盐区工作前,这里的收入不过每年40万缗,到他主持财经工作管理的后期,这里的收入达到了600万缗,约占全国财政收入的二分之一。①赵靖主编:《中国经济管理思想史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49页。
鉴于边远地区离盐产区遥远,商人往往因运费过高而不愿前往,即使愿意前往也因竞争者少而抬高盐价谋取巨额利润,刘晏借鉴汉代常平仓的做法,在边地设置常平盐制度,由官府运送至边地储存,在盐价高企、供应困难的情况下以平价出售。这样既保证了边远地区食盐的平价供应,又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使得“官收厚利而人不知贵”②《新唐书》卷54《食货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78页。。
同时,刘晏在官方组织的经济活动中注重实行激励原则,提高劳动者工作积极性。封建官府组织的经济活动,历来是靠征调民工,从事无偿劳动,这是一种建立在人身依附和超经济强制下的封建徭役,劳动者毫无积极性可言。③赵靖主编:《中国经济管理思想史教程》,第254页。刘晏一反传统常规,给予劳动者优厚待遇。人们对他这种做法有异议,认为代价过高,他却说:“不然,论大计者固不可惜小费,凡事必为永久之虑。”④《资治通鉴》卷226《唐纪四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095页。
对于同国有资本合作的私商,刘晏则注重让利并充分发挥其流动性强、促进竞争的优势。除前面所提的食盐运销以商代官外,刘晏还将国家经营的常平仓与商人运销结合起来。由于常平仓多设置于城市,农民进城买粮成本高,且费农时,偏远地区的农民更是如此,刘晏在城市中实行用粮食同商人交换其他农副产品的办法,在价格上给予商人较丰厚的利益,鼓励商人去农村收货粜粮。这一措施使得常平粮通过商人的流动性“散入村闾”,不但解决了农民买粮困难的问题,还方便了农民销售其他农副产品,刺激农村经济的发展。
刘晏这种在发展国有经济中重视引入私人资本、重视使用物质激励,改官产官销为官产商销、官商共利的做法,有助于提高国有经济的效率,取得了巨大成功,由此也引出了在通过发展国有经济抑制民营经济弱点的同时,如何引入民营资本提高国有经济效率的问题。唐以后的各王朝,继承了刘晏的这一将私人资本引入到国有经济中的做法,像宋代的入中法、明初的开中法、中期的开中折色皆是如此。为了解决边塞偏远、军粮供应不足的问题,政府改变原来的纯官方组织、劳民伤财的做法,以让渡茶、盐分销权作为交换,招徕商人输粟入边仓,用经济手段,通过市场交换解决军需的供应和运输问题。在新的茶、盐体制中,国家成为掌握丰富盐、茶的批发大商,商人则通过入中方式取得专卖经营权,在满足国家需要的同时,自己也赚的盆满钵盈。
晚清李鸿章创办的官督商办企业、当代政府和社会资本在公共基础设施领域合作的PPP(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项目,均是这一思想的运用。
三、对资本正、副作用认识的不断深入
对一个国家来说,要长期的发展,就一定要充分发挥好资本流动的正面作用,尽量降低资本的流动带来的负作用,为此就要加强对资本运动规律和资本作用问题的研究,通过认识能力的提高来带动宏观调控能力的增强,做到疏导而不是硬堵,正确的干预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从而引导私人资本向社会需要的地方流动,实现社会的长治久安。而在如何认识资本行为规律和资本作用问题上,东西方经济思想均呈现出不断深入的特征。
西方经济思想史中,亚当·斯密强调资本自由流动所产生的积极作用,因而主张自由贸易,要求国家最小程度的干预,扮演“守夜人”的角色;而到了马克思,他看到了资本流动的负作用,包括私人生产的有组织性和整个社会生产的无组织性之间的矛盾、以及资本家不断扩大生产规模和广大劳动者贫穷之间的矛盾。为此马克思特别强调国家的宏观管理,首先极为重视分配,强调通过国家政权的力量促进社会财富从资产者向无产者的流动,降低基尼系数,刺激消费需求;其次,进一步从分配领域伸展到生产领域,以生产资料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实现有效供给,从而彻底解决频频爆发的产品卖不出去的经济危机。马克思之后西方经济思想的发展,包括凯恩斯在内也大致从这个角度出发要求加强国家宏观调控,应对资本流动的负作用:一方面,强调刺激需求,另一方面强调降低供给量,以此实现总需求和总供给的均衡。所不同者,前者更激进,后者更缓和。
如果说亚当·斯密更多地强调资本流动的优点,要求自由贸易;凯恩斯更多地强调资本流动的弱点,要求加强国家调控,那么熊彼特则较为客观地评价资本的作用,认为资本的运动有一个上升、繁荣、衰退、危机的周期,循环往复,而危机则更被熊彼特称为创造性破坏,是新的上升、繁荣周期的开始。在熊彼特看来,当经济循环到谷底的同时,也是某些企业家不得不退出市场或是另一些企业家必须要“创新”以求生存的时候。当多余的竞争者退出或是有一些成功的“创新”产生,便会使经济提升、生产效率提高,当某一产业又重新有利可图的时候,它又会吸引新的竞争者投入,然后又是一次利润递减的过程,回到之前的状态……所以说每一次的萧条都包括着一次技术革新的可能,或者说,技术革新的结果便是可预期的下一次萧条。显然,这里没有了马克思那种对资本强烈批判的态度,而颇有《道德经》中道法自然、顺势而为的意味,由此提出了如何认识资本正、副作用,如何顺应资本运动规律,更好地开展宏观调控的问题。
中国的经济思想同样也有这样一个变化过程。两汉时期本土的各文化派别(以儒家为首),更多地强调资本流动的弱点,而对资本流动带来效率提高的优点则所谈不多,因而更多地强调通过重农抑商、黜奢崇俭等途径解决资本流动的副作用,其经济管理思想具有重生产、轻流通的特点。但是,第一,重农抑商解决的是产业均衡问题,随着农业的稳定发展,社会剩余的逐渐增多,商品经济一定会发展起来,从而由产品的流动走向包括土地、劳动力、资金在内的生产要素的流动,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规律。而两汉四百多年的安定进一步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意味着,越是实行重农抑商,农业的发展就越充分,就越是要求商业的发展。西汉末年无法解决的两大顽疾——土地兼并和奴婢问题,就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商品经济进步所带来的包括土地、劳动力等生产要素流动的反映。第二,黜奢崇俭解决的是消费问题。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必定提出追求生活质量和精神生活的要求。而两汉四百多年的安定所推动下的社会生产力和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进一步推动人们追求更高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强力推行黜奢崇俭,一定会带来全社会虚伪风气的形成。第三,自汉武帝之后,重血缘、主张有差别的爱的儒家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它在微观上强调家庭、宗族内部的互助与流通,在宏观上强调政府的管理与调控以实现全社会范围内财富的流通和互助。①周建波:《中国道路的历史基因》,《学术月刊》2020年第3期。参见侯家驹:《中国经济史》(上),北京:新星出版社,第134—144页但随着个体家庭经济的优胜劣汰的竞争,必定会出现规模化的庄园组织;而随着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脱离国家的户籍进入豪强地主的庄园,国家因缺乏足够人口提供的税收支持(当时的税收主要是人头税)而无力安内攘外。在家庭、宗族难以做到社会互助,而国家又无力通过转移支付的方式促进社会财富横向流通的情况下,两汉出现数量庞大的流民,进而被流民暴动推翻政权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说本土文化更强调资本流动的弱点,主张通过抑恶发挥资本流动的优点,那么外来的佛教则更强调流动的优点,主张通过扬善抑制资本流动的弱点。佛教主张超血缘的博爱,其思想的核心是业报轮回、积德行善的宗教观念。①王文书、王学博:《法律、伦理与民间借贷》,河北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5页;业露华:《中国佛教伦理思想》,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77—112页。它鼓励流动,将流动,尤其财物的流动分为非正常流动和正常流动两种,前者属于无偿赈济的再分配所代表的非正常流通范畴,适应于兵荒马乱、民众生活困苦的岁月,能够解决流民问题,实现社会安定,而这恰恰是两汉四百年无法解决的问题,反映了中华本土文化的困境;后者属于市场交易所代表的正常流通(有偿)范畴,适应于社会正常发展的岁月,能够提高生产效率,解决社会生产力发展推动下的商品经济不断发展问题。至于如何让富人的财富流动给穷人,佛教依据的是业报轮回的因果观念。②参见周建波:《佛教寺院金融与中国金融业的发展》,《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第2期;周建波、孙圣民、张博、周建涛:《佛教信仰、商业信用与制度变迁——中古时期思源金融兴衰分析》,《经济研究》2018年第6期。显然,外来的佛教以超越性的教理、高度个体化的因果理论以及面向全社会范围的慈善观进入中国社会的流通领域,推动人们自发进行横向的财物非正常流通,各类慈善行为愈发普遍而自愿,极大缓和了因资本流动的自发、无序而带来的分配失衡和社会矛盾。③参见全汉昇:《中古佛教寺院的慈善事业》,《食货》1936年1月第3卷第4期;刘淑芬:《慈悲清净:佛教与中古社会生活》,上海:商务印书馆,2017年。较之本土文化,佛教显然更能化解资本流动的副作用,从而驾驭与更高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的更高程度的流通,促进了工商业、金融业、慈善业的发展,实现并巩固了民族大融合,推动了盛唐的出现。
佛教所以能发挥上述的作用,是与其来自商品经济发达的印度,具有重流通的显著特点分不开的。谢和耐指出,佛教的“宗旨不在于积累财产,而在于分配和流通;不在于增加利润,而在于花销开支。”④[法]谢和耐:《中国5—10世纪的寺院经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20页。这意味着,佛教对中国经济思想最核心的影响在于流通。佛教对流通活动的重视匡正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重生产而轻流通(以重农抑商为代表)的偏颇,从伦理、观念、模式、制度等多个层面为后世中国补充了社会流通功能,使得经济在政府的宏观调控之外,又加进了超血缘与非政府的自我调节的内容,由此提高了古代社会整体应对流通的能力,疏解了汉代以来因资本流动的自发、无序而出现的产业失衡与贫富分化问题,为宋元明清商品经济的大发展奠定了关键性的伦理基础。它通过意识形态(业报轮回、积德行善的宗教观念)与市场机制相结合的方式解决了宏观调控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为利用好资本的正作用提供了新的思路。
两汉思想界更多地看到了资本流动的副作用,以致在政策主张上采取抑恶,即以重农抑商来遏制资本流动的副作用,结果无法解决社会生产力发展带来的商品经济大发展问题。外来的佛教更多地看到了资本流动的正作用,主张扬善,通过无偿赈济的流通和有偿交易的流通相结合的方式,成功解决了本土文化束手无策的、因社会生产力发展带来的商品经济发展问题,极大地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而人们对资本流动作用和流动规律的认识不断加深,也为更好地开展宏观调控奠定了基础。
四、宏观调控与市场机制的再思考
中国经济实践和古代思想家们都告诉我们,国有经济和民营经济之间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应该有一个存量的均衡,即大致的比例。如果国有资本的比重过高,不但管理成本高,也会压抑民间资本的生机。而如果民营资本的比重过高,国有资本的比重不够,则无力对资本流动的自发、无序进行及时、有力的宏观调控,以至出现资本的野蛮生长,从而不利于社会经济的长期可持续发展。
而鉴于宏观调控有其局限性,既有容易张扬权力的意志,违背市场经济规律的一面,也有能力不及的另一面,所以国家也应当服从市场经济下生产力发展的规律,顺应“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①《史记》卷129《货殖列传》,第7566页。的价格波动规律,做到“人弃我取,人取我与”②《史记》卷129《货殖列传》,第7575页。“道法自然”,这就提出了国家如何干预经济的问题——要求正确地干预。
司马迁在干预的方法论上做了详细阐述,指出,“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③《史记》卷129《货殖列传》,第7555页。赵靖先生称之为善因论。这是说,最优的政策是顺应民间经济的自然发展,利用资本的正作用促进国民经济发展。至于“利道”“教诲”“整齐”则是政府通过合理让渡利益、教育和行政政策消除私人资本自发的无序性和扩张的副作用。随着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尤其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农工商产业之间、区域之间、贫富之间的矛盾突出,需要国家宏观调控的介入以抑制资本流动带来的副作用。具体来说,国家希望人们从事某种经济活动,可以用税收减免、政府补贴等政策激励引导民间资本进入,或者对人们进行教育和指导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或者用国家行政力量限制、取缔某些经济活动。当上述方法用尽了,仍然发挥不了预期作用时,只能采取最后的迫不得已的办法——“与之争”,即国家亲自从事工商业,以国有资本的规模力量与私人工商业者竞争,解决私人资本的无序扩张带来的价格波动、贫富分化等问题,恢复经济的均衡。
司马迁宏观调控思想的五大政策主张中,第一项属于资本流动无害于社会,无须国家介入的范畴;第二、三、四项属于资本流动过程中产生了问题,需要国家通过让渡利益、教育和行政法规等引导的范畴,第五项属于资本流动过程中产生了严重的问题需要国家直接介入经济过程,使经济重新恢复均衡的范畴。司马迁的上述说法,表面上看颇有道理,层层递进,但可操作性差。原因就在于司马迁对私人资本的副作用看得太轻了,对国有资本的副作用看得太重了,由此才会看淡国家直接从事经济活动与私人资本竞争、稳定经济均衡的规范角色,从而得出“最下与之争”的结论,而不是从一开始就重视发展国有经济。
“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④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71页脚注。这意味着经济发展过程中要充分重视私人资本的副作用,即使在发展的初期,政府也必须要积极准备起来应对私人资本的副作用,为此不能不发展国有经济,使之具有“克”私人资本之短的力量。换言之,国家在经济发展初期,除提供教育、卫生、国防、科技、交通、通讯、水利等公共品为经济发展创造条件外,也要为稳定价格、实现产业、收入和区域发展等均衡而积极准备。国有资本的作用不仅包括提供公共品,还要克私人资本之短,稳定经济秩序,为社会生产力的可持续发展创造条件。因此,发展国有经济之事不能放在“利道”“教诲”“整齐”等政策不起作用时才去做,在经济发展的初期就要大力准备。
政府有效宏观调控的前提是国家有轻重之势、有能力做到“利道”“教诲”“整齐”甚至“与之争”。考虑到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各自的优点和弱点,轻重论和善因论的结合对平衡国有资本和民间资本具有重要借鉴意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是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深化国资国企改革以做强做优做大国有资本和国有企业,发挥国有经济的战略支撑、“压舱石”作用;二是激发民营经济活力,通过优化民营经济发展环境、破除制约民营企业发展的各种壁垒、完善促进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发展的法律环境和政策体系来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
综上,社会对待资本态度的正确落脚点应是有效发挥和结合国有资本与民间资本的优势,消除各自的副作用,实现取长补短、优势互补;有机结合宏观调控和市场机制,尊重市场规律,用宏观调控弥补“市场失灵”;更好结合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五、小结
一个组织、一个国家要长期发展,就一定要协调好资本的流动,一定要解决好资本流动带来负作用。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协调好资本的流动,就是要发挥资本流动的积极作用,同时要竭力消除它的负作用。对于如何消除资本流动的负作用,本文认为,一要看思想界认识能力的进步,即认识资本行为规律和资本正反两方面作用的水平的进步,这决定了能否扬长避短,引导资本流动到社会所需要的领域和区域中去。中古的佛教发挥的就是这样的作用。二是看国家的宏观调控能力的强弱。国家宏观调控能力的强弱一方面体现在国有经济力量的大小,这反映了国家宏观管理的硬实力,因此我们需要壮大国有经济;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国有经济的管理水平、领导水平。这是大规模组织管理成本高的体现,反映了国家宏观管理的软实力。如果国家宏观管理的硬实力提高了,而软实力没有提高,同样会对国民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造成不利的影响。
同时,我们不能光看到资本的弱点,我们也要看到资本的无奈。投资并不必然意味着利润。看准了市场机会的投资会成功,看不准的则肯定失败。而一时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永远的成功。所以现实中投资成功的情形并不多,反而失败的很多。基于此,我们既看到资本的成功,也看到它的失败;既看到它的副作用,也看到它的正作用;这样在进行产业结构转化、“腾笼换鸟”时,就不能简单的、粗暴的“一刀切”,而是用温情的态度对待资本:给其提出前进的方向,限期帮助它改进,这样就会推动更多的资本进步,也会吸引更多的资本进入,最终推动区域经济发展和民生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