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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阐释及其当代价值*

2022-02-16刘欣宇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劳动

刘欣宇

马克思《资本论》问世以来,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质疑和争论层出不穷,各种观点众说纷纭。在西方学界,争论的焦点主要围绕以下几个问题:第一,《资本论》第一卷和第三卷是否存在矛盾?第二,所谓马克思的思想转型问题是否成立?第三,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否必要,是否成为多余?争论的实质可以归结为是继续坚持发展劳动价值论还是完全将之抛弃?马克思劳动价值论是否仍具有时代价值?在西方学界,通过否定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继而否定马克思《资本论》的时代价值,最为典型的代表当属奥地利经济学派领军人物庞巴维克。他以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为研究主题,对马克思的整个理论体系进行了批判,并在19世纪末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面对庞巴维克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责难,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并没有作出回应。希法亭是最早从社会历史视角出发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做出澄清与解释的马克思主义者。

希法亭从社会历史视角出发,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进行了重新解读,并针对马克思思想转型的说法提出了新的见解。在希法亭看来,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并没有失去有效性,也不是多余的。只是由于伯恩施坦及庞巴维克等西方经济学的学者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进行错误解读,才得出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已过时,不再具有有效性的结论。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分析,为后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域。后来的“新马克思阅读”运动代表人物巴克豪斯对价值形式的分析,正是沿着希法亭的社会历史视角进行的,是对这一分析路径的继承和发展。

一、希法亭对庞巴维克批评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反驳

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地利经济学派代表人物庞巴维克在其著作《资本与利息》(1884)、《资本实证论》(1888)和《卡尔·马克思体系的终结》(1898)中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有问题的,不能实现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并对马克思的理论及方法展开批判。由于马克思《资本论》是以商品研究为逻辑起点,庞巴维克首先以商品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合理性作为靶向,并对作为马克思商品理论基底的劳动价值论提出责难。庞巴维克认为,马克思抽掉了商品的使用价值来谈论商品价值,这一点是错误的,因为在他看来,如若商品不存在使用价值,那交换价值便不可能存在。

希法亭不赞成庞巴维克的观点,他试图通过还原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本真状态,进而阐明奥地利经济学派的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存在本质的差异。在希法亭看来,马克思研究劳动价值论的理论旨归就是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而不是将其作为确定价格的手段,二者的理论焦点存在本质的差异。马克思的理论研究是以资本主义社会为对象,而庞巴维克的责难则是局限于价格来进行的,不同的研究视域确定了二者观点的巨大差异。希法亭认为:“商品体现了相互独立的生产者之间的社会关系,这些关系通过商品的工具性得以展现。”①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New York:Augustus M.Kelley,1949,p.130.

在希法亭看来,商品形式具有历史特殊性,是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时期所具有的产品交换的历史现象。任何物品若想变为商品,交换价值是实现其转变的必然要素。只有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生产,才能使物品变为商品。其实,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就存在商品的生产与交换,但那时商品交换还不具有普遍性,商品的生产仍然是以使用价值为目的,人们仍然聚焦于商品的物的属性。随着商品生产与交换的普遍化,交换价值成为商品生产的目的,这时的物品才变为了商品。希法亭写道:“当使用价值对我不再是使用价值,只对其他人有使用价值,即对某个别对人有用,由于它对我无用,我的商品的使用价值也决不是我个人价值评价的尺度,更不必说是客观价值量的尺度了。”②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26.

希法亭由此强调,是交换价值决定了使用价值,而不是相反。因为在他看来,使用价值仍然是价值的承担者,马克思只是抽掉了使用价值的一定的表现形式,只是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导致了供过于求的现象,才使得使用价值成为非使用价值,最后成为没有价值的东西。通过希法亭的论述不难看出,他对商品中价值与使用价值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的发展。

其次,庞巴维克反对马克思关于劳动是创造价值的唯一因素,反对将劳动理解为商品唯一的共同属性的观点。他认为,劳动并不是商品的唯一属性,诸如商品的稀少性及它可以激发人们的消费欲望等这样的特性,也可以成为商品中的共同性。

希法亭认为,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评在于其完全不懂马克思的研究对象和目的。在马克思看来,物从来不属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可以说是阶级与阶级的关系,马克思的理论旨归是要揭示社会发展变革的规律。他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分析,旨在探索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相反,庞巴维克的研究以个人为起点,以个人和物之间的主观效用评价问题为研究对象,这显然有悖于马克思的思想志趣。

希法亭还提出,马克思的理论出发点是劳动,这种劳动的独特性在于它不仅是决定社会发展的关键要素,也是在质和量的层面具有对社会生活的支配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的基本概念便对接、趋同于唯物史观的基本概念了。因为经济学作为历史科学的一部分,其揭示的规律和历史的规律也具有同一性。由于社会劳动构成衡量价值的标准,经济学同时作为一门历史科学和社会科学而得以建立。①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33.在希法亭看来,商品是一个具有双重属性的概念,从自然维度上看,它属于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从社会维度上看,它是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换言之,商品只有作为社会物,才能成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

在希法亭看来,在人与物的自然关系层面,即从物的自然维度对价值理论的研究,都是立足于个人关系的研究,因而缺乏了社会关系的视角,缺乏对人与人关系的讨论。因此,若想从个人关系出发,通过主观价值判断推出客观标准,当然是不可能的。由于这种个人关系存在于任何社会之中,具有永恒不变的原则,因而这种理论无法揭示社会的运动规律和演变趋势,由此可见,这种基于自然永恒范畴的考察方式,既是非历史的,也是非社会的。

综上所述,希法亭从商品作为物的自然属性和作为商品物的社会属性二者的对立统一关系上,对庞巴维克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明确提出,只有基于对商品双重属性关系的辩证分析,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第三,庞巴维克质疑马克思对复杂劳动与简单劳动的换算问题。他认为,马克思认为复杂劳动相当于多倍简单劳动的观点是错误的,与其价值理论相悖。

在希法亭看来,不需要确定复杂劳动与简单劳动之间的具体换算比率,因为这并不影响对价值规律的把握,也无关乎对资本主义运动规律的探索。希法亭说:“任一特定的复杂劳动是简单劳动的四倍还是六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复杂劳动的生产力增加一倍或三倍会使其生产的产品相较于简单劳动减少两倍或者三倍。”②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39.希法亭还独辟新径,通过转换还原问题来实现二者的比较:“只有当我能够用某种共同计量单位来表达全部内容时,我才能将它们看成是同质的。这种计量单位由‘简单平均劳动’所决定。”①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38.在这里,希法亭将还原问题转换成对复杂劳动是否能比简单劳动创造出更多价值、复杂劳动怎样和以何种比例创造出比简单劳动更多的价值的问题。

希法亭还认为,复杂劳动无论是量化为简单劳动还是量化为社会必要劳动都是比较困难的,这也说明还原比例不可能具体确定。但是,只要复杂劳动简化为简单劳动的过程有效,就说明价值在理论上是可以计量的,就可以完成对经济现象和社会规律的探索。希法亭指出了庞巴维克的失误:“当庞巴维克坚持认为,马克思应该为他的理论提供经验证明,并声称,这一必要的证明要包括对交换价值或价格与劳动量之间的关系进行论证,这时,他混淆了理论的可计量性与实践的可计量性之间的区别。”②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46.

二、庞巴维克对马克思价值转换的诘难与希法亭对马克思的捍卫

关于价值的转换问题,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观点进行了梳理和概括,并从四个方面进行批判和责难。首先,庞巴维克否认价值向生产价格转化的可能性。他认为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个别商品并不是按照它们各自的价值进行交换,这说明价值规律无法确定个别商品相互之间交换的比例,是一种虚构的规律。在他看来,《资本论》第三卷的生产价格理论同第一卷的劳动价值论是相悖的,两者在逻辑上是有矛盾的。

希法亭认为,庞巴维克混淆了价值与价格概念,他从马克思关于生产价格形成过程理论出发,指出不能从商品或个人资本的角度理解生产价格问题,对生产价格的分析应该从社会总资本的角度进行。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普遍化阶段,商品是作为资本的产品进行交换的。这些资本从剩余价值的总量中,分到与它们各自的量成比例的一份,或者在它们的量相等时,要求分到相等的一份。③《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6页。希法亭首先肯定了马克思所论证的生产价格总额和价值总额相一致这一观点的重要性,“这首先就证明了总生产价格不可能大于总价值”④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59.,总价值与总价格相等并非像庞巴维克理解的那样是同义反复,而是为了论证只有在生产过程中才能产生商品的价值和利润,流通领域是无法获得商品价值和利润的。因而,总利润就是总剩余价值,这是平均利润率能够得以确定的前提。

在希法亭看来,庞巴维克没有注意到价值的客观性和价值的可量化性。因为在边际效用理论那里,价值总额是不能计算出来的。随着商品生产进入普遍化时期,剩余价值的分配不再以个别劳动者生产剩余价值所耗费的劳动为标准,而是按照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所必需预付的资本量的多少来分配。在这种情况下,剩余价值的分配总量是不变的,改变的是个别商品的价格。因此,如若我们知晓单个商品的价值,那么价值总额便是已知的。希法亭还强调说,马克思的价值学说是其理论上的必要出发点,因为只有知道商品的价值量,才能指出生产价格对价值的偏离,才能够解释资本主义竞争所致的特殊价格现象。希法亭由此断定,庞巴维克关于商品总额与价格总额等同的观点是十分荒谬的,因为二者是无法比较的,而马克思关于价值总额与价格总额相等的观点中的价值总额并非是指商品总额二者都是作为劳动的不同的量的表现,所以是可以比较的。

其次,庞巴维克质疑马克思价值规律支配价格运动的观点。他认为马克思将劳动理解为决定价格的唯一要素是不正确的,因为劳动只是决定或影响价格的要素之一,并非唯一要素。

在希法亭看来,庞巴维克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批判,是因为其忽略了马克思提出这一观点时的限定条件。在马克思那里,无论商品价格最初的生成方式如何,其变动调节是受制于价值规律的。希法亭认为,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价格的变化是由劳动耗费的变化所决定的。因为马克思强调,在同等条件下价格会随着生产商品所需的劳动时间的减少而降低,反之,在生产商品所需的劳动时间增加的情况下,价格也会随之上涨。①《资本论》第3卷,第197—198页。希法亭认为马克思的论述非常清晰,如果庞巴维克完整阅读并正确理解马克思的观点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质疑。

第三,庞巴维克诘难马克思关于价值规律向生产价格理论的转化是一个历史过程的观点。他认为,马克思提出这一想法没有提供任何经验证明,是想当然的。庞巴维克不认可马克思的这一观点:对于现在的雇佣工人来说,从他们身上榨取的剩余价值量所得利润率的多少并不重要,他认为将生产者对于所得利润率的漠视态度作为利润率不会平均化的理由根本行不通的,也是站不住脚的。

面对这一批判,希法亭提出,必须注意到前资本主义竞争与资本主义竞争的不同。正是资本主义竞争使得价值转化为生产价格,而实现这一转化的前提是资本与劳动的自由转移。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时期,不具备进行争夺投资场所的竞争这种条件,因而资本主义这种竞争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不可能发生,也就不可能实现不同利润率的平均化。希法亭举例说:“既然独自进行生产的劳动者不能随意地改变生产部门,那么,利润(=剩余价值)量相等条件下的利润率上的差别,对他们也就无关紧要了。”②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66.希法亭进一步提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时期,死劳动所发挥的作用极小,资本有机构成的高低和资本周转时间的长短对利润率的影响也没有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显著,因此,利润率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差异。马克思指出不同的剩余价值率实现利润率的平均化是一个长期发展的结果。虽然最初的产业资本家的利润率与商人相比相对较低,但产业资本家同时兼具有商人的身份,因而他相较于单一的商人来说会获得更高的超额利润。产业资本家利用新技术在竞争中占有优势,这样,他的产业利润率快速提升。产业资本家通过其法律特权而获得更多生产资料和先进技术,进而实现早期的垄断。因而,他指出,实现利润率平均化的前提就是要消除这种垄断,同时要解除对资本转移限制束缚。

第四,庞巴维克质疑马克思的价值规律最终调节生产价格的理论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庞巴维克认为,生产价格有两个决定因素,一是所有在不同的生产阶段上支付的工资总额(消耗的劳动量与工资率水平的乘积),体现的是商品的真正成本价格;二是所有由这些工资支出计算得出的利润总额。庞巴维克认为,根据价值规律,交换关系由所耗费的劳动量所决定。马克思否认工资率对商品的价值存在影响,同样在“支付工资”的两个决定因素中,只有劳动量与价值规律相符,而工资率则被价值规律排除在决定生产价格的因素之外。

希法亭认为,庞巴维克的理解存在两方面的错误:其一,他抽离不变资本来理解价值向生产价格的转化问题,他的这种错误致使他根本无法理解生产价格的形成问题。因为价值向生产价格转化的根本就在于资本有机构成,也就是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比率。若是抛开不变资本,也就是抽离了最本质的要素之一,自然也就无法正确理解这一转化问题。其二,他将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作为决定价值的因素。这恰好犯了马克思早已驳斥过的亚当·斯密等政治经济学家们所犯的错误。马克思指出:“说工资的价值、利润率和地租率是构成价值的独立要素,而商品的价值(如果把不变部分撇开不说)就是由这些要素结合而成,却是错误的;换句话说,说它们是商品价值或生产价格的组成部分,是错误的。”①《资本论》第3卷,第967页。希法亭继续说“只是因为庞巴维克将‘劳动力价值’视为产品价值的决定因素,他才犯了把劳动力价格同它们价值的偏离看作是对价值规律干扰的错误。”②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182.

三、希法亭对庞巴维克主观主义及其方法论的深刻批判

希法亭指出,庞巴维克对创造价值的劳动的理解是主观主义的,因为他将劳动等同于“辛苦”,将其视为个人价值评价的基础。在希法亭看来,这种将个人感受作为价值评价基础的做法,是一种纯粹心理学的观点。事实上,从商品生产所耗费的劳动中推出商品的价值,是亚当·斯密价值理论的基础。马克思早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就对斯密的主观主义观点提出了反对。在资本主义社会,将辛苦作为价值的尺度是十分荒谬的,因为对于产品所有者而言,辛苦根本是不存在的因素。辛苦是有特殊对象的,只是相对于那些生产产品却不占有产品的人而言。由于庞巴维克从主观主义出发,因而无法看到其理解的劳动概念与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概念是截然相反的。马克思所谈的创造价值的劳动将一切个人关系都排除在外,他认为,劳动并不是作为带来某种喜悦或反感这种情感的东西,而是商品内在固有的,由社会生产力发展程度所决定的客观量。在庞巴维克看来,劳动仅是作为个人价值评价的决定因素之一,而非马克思所理解的人类社会的基础和连接纽带。在马克思那里,由于劳动是价值形成的源泉,经济现象便成为从属于独立于个人意愿,并受社会关系制约的客观规律。因此,价值规律成为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

希法亭进一步对马克思的劳动观点进行阐释。他指出,马克思所理解的商品将劳动视为商品所内在固有的一种特性。而商品的可交换特性则仅取决于商品所有者的意愿,并以它们被占有和让渡为前提。劳动量与交换过程的关系问题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只有物品作为以交换为目的的商品而生产的时候,才会出现。用于交换的量的比例由劳动时间所决定,劳动时间由社会生产率的发展程度所决定。因此,交换关系不再按照所有者的任意想法来进行,也就失去了其偶然性。劳动的社会条件作为客观的限制同个人相对立,社会联系支配个人行为。

等价交换是马克思的价值理论的出发点,劳动量相等只是商品按照价值交换的条件,而庞巴维克却通过主观主义的解释将这一条件理解为一般的交换条件。在希法亭看来,一方面,商品以其价值进行交换只是构成马克思进一步分析的理论起点;另一方面,支配着资本主义竞争形式的商品生产普遍化这一特定历史阶段。商品的交换关系其实是人的社会关系的物质表现形式,事实上,在交换过程中实现的是生产主体的平等。在简单的商品生产时期,劳动者作为平等独立的主体,自己占有其生产资料,交换价格通常与商品价值相一致。这一时期,劳动产品归劳动者自己所有。随着简单商品时期的终结,打破了这一规则,劳动者生产的一部分产品不再属于劳动者,而归另一人所有。这时劳动者才变成了雇佣工人,而占有其劳动产品的人则成为资本家。资本主义进入商品生产普遍化时期,追求剩余价值的最大化的目的,使交换过程发生了改变,平等的主体不再是独立的生产者,而是资本所有者。这一时期,劳动者完全不再占有其生产劳动产品,之前占有部分劳动产品的资本家实现了对其全部产品的占有。劳动者通过出卖劳动力来赚取工资,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关系在这里得以显现。希法亭认为,这些都是由特定的资本主义竞争方式所致,资本主义的特定竞争方式使得资本比例平等。资本价值自由且平等,对于劳动者而言,只有在市场上出卖劳动力时,他才是自由的人。虽然社会的更迭使价值规律的实现形式发生了一些转变,但并没有使其基础发生改变。马克思所论证的问题是随着交换关系不同阶段的历史发展,价值规律如何发生改变,而并非像庞巴维克所理解的随着价值规律的变化,交换关系如何发生改变的问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性使个人的存在依赖于其所处的社会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表现为一种对抗的形式,无产阶级通过社会化的劳动生产劳动产品,劳动果实由资产阶级占有。个人的经济地位是由其所处的阶级地位决定的,而就他个人而言与社会无直接关系。阶级的这一意义,使得价值规律具有社会性,因而,若想反驳价值理论也必须要在社会层面对其论证。

同样,庞巴维克对竞争也进行了主观主义的理解。在他看来,竞争仅仅是影响市场各方的心理冲动和动机的统称,从而影响价格的形成。而马克思的理论所探讨的是一般需求而非有效需求。因而,这里就面临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即那些无法进行购买的人的想法和意愿如何对价格产生影响?当他诉诸竞争这样的心理冲动时,不是打破了他的客观价值规律的有效性了吗?

针对庞巴维克的观点,希法亭提出,马克思对竞争的探讨是客观而非主观的。希法亭区分了简单商品生产的竞争与资本主义的竞争,认为简单商品生产时期的竞争,主要是商品之间的相互竞争,这使得个别价值构成了市场价值。资本主义的竞争推动了价值向生产价格的转化,是资本争夺不同投资场域而展开的竞争。这一竞争促使利润率平均化得以形成,而它只有在消除阻碍资本和劳动实现自由转移的经济和法律上的束缚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希法亭强调说,马克思通过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论证了商品作为研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逻辑起点的必然性。因为商品实际上是人的社会性的物性显现,人的社会关系以物的关系形式显现,马克思称这一现象为“商品拜物教”。资本的关系属性使得资本呈现出神秘。资本的幽灵式存在(资本的自我运动),马克思讲的资本的神秘性就是社会关系。资本看似自我增殖,实际上是依靠其社会关系维度,通过对工人的剥削实现其价值增殖。马克思发现并揭示了这种由物的关系所掩盖的人的关系,这是马克思超越古典经济学的一个方面。希法亭进一步指出,马克思之所以能够超越古典经济学的另一点就在于其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性。这就意味着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终结。而奥地利经济学派则不然,他们非但没有将社会关系纳入其理论视域,并且从人与物的这种个人关系出发作为其体系的基点,排除了生产关系的社会维度。这实际上是与政治经济学相悖的,自然无法理解马克思的理论,也无法实现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

在希法亭看来,庞巴维克之所以会对马克思理论作出上述不正确的批判,归根结底在于其方法论是错误的,进而导致其理论的无效性。希法亭认为,从主观上理解价值理论掩盖了价值的本质,也无法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事实上,庞巴维克没有弄清价值与价格概念是存在差异的,忽视了生产和交换的社会维度。在经济学派看来,经济范畴是自然的、永恒的、非历史的和非社会的;在马克思看来,经济现象服从于独立于个人意志之外的客观规律,由社会关系所支配。

希法亭由此得出结论,由于庞巴维克不断地从主观主义和心理学的观点提出论证,自然认为马克思理论是有矛盾的;他所看到的这种矛盾是由他对马克思理论所作的主观主义解释的结果。庞巴维克认为“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才是唯一正确的研究方法,认为马克思并没有为劳动价值论提供任何经验或心理上的证明,只是运用纯粹逻辑的方法,对资本主义商品的现实生活进行推演。希法亭对此进行了批判,他明确指出,只有从社会关系维度才能对个别资本运动做出正确解释,孤立的考察商品是无法阐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状况的,正是由于庞巴维克等人缺乏社会关系的研究视角,只能从个人主义的主观观念出发来理解马克思的理论。希法亭进而认为,庞巴维克试图排除经济本身这一研究对象来构建一种经济理论,以人和物之间的个人关系作为理论基础,最终只能从人与物的关系出发,将纯粹主观主义的论证看作是自然永恒的规律,完全忽略了生产关系的社会性维度,放弃了对社会经济发展规律的探讨,不仅无法对马克思的理论作出正确理解,也会导致其自身的理论困局。

从历史观来看,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判与诘难表现出非社会性和非历史性。希法亭认为,庞巴维克混淆了自然物与社会物的差别,只是将自然物作为其理论探讨的对象,关注的是自然和永恒的范畴。他从人与物的自然关系出发进行讨论,将与人相对应的都视为物,而非商品,忽视其社会关系的维度。但任何一种商品都既是自然物又是社会物,就其作为自然物来讲,商品作为使用价值关涉人与物的关系,就其作为社会物而言,其研究对象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作为使用价值的商品是无法进行比较和交换的,物品只有以其价值规定性为基础才能实现物物之间的交换并发生关系,交换价值是商品所固有的内在本质规定,这意味着物的存在方式发生了变化。庞巴维克以个人而非社会作为其理论基点,自然无法理解马克思从社会关系维度出发对劳动价值理论的阐释。

四、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分析的理论意义及当代价值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希法亭是最早针对庞巴维克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责难作出回应的学者。保罗·斯威齐认为,希法亭《驳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判》一文不仅是马克思主义营垒内对庞巴维克所做的唯一的全面答复,也可能是迄今对马克思经济学和现代正统经济学的观点差别所作的最清楚的表述。①Karl Marx and the Close of His System by Eugen von Böhm-Bawerk and Böhm-Bawerk’s Criticism of Marx by Rudolf Hilferding,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aul M.Sweezy.p.xix.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研究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就在于,他开创性的将马克思经济学与唯物史观联系在一起,试图回到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逻辑中,从社会性历史性视角出发来阐释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的意义,即对劳动的社会性分析和对价值的历史性分析。实际上,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解读已不是经济学意义的解读,而是阐释了劳动价值论的哲学意蕴。正是在一维度上,我们说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研究都是沿着他的理论研究方向的继续。

以巴克豪斯为代表的“新马克思阅读”运动正是沿着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路径而建立的,且受到希法亭社会历史视角的明显影响。从希法亭与庞巴维克的论争中,可以看出希法亭的论证充分展现了现代西方经济学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明显区别,现代西方经济学追求的是对经济现象的数量化分析,关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精确化、精准化,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则更强调哲学层面的理论意义,换言之,只有从哲学的视角解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而非从技术层面对其进行数量的分析,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特别是劳动价值论。作为从社会历史性视角理解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理论先驱,希法亭坚持通过对社会劳动组织化的历史过程的分析来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他坚持商品形式是在资本主义进入商品普遍化生产阶段才会出现的现象,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使得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力商品化带来的交换行为的普遍化,交换关系随着社会历史的不同变迁,都是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坚守和发展。希法亭肯定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重要性在于其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生成过程的分析,在于其对产品的社会关系阐述为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提供了独特视角。

“新马克思阅读”运动对价值形式分析的社会历史性视角是希法亭早就提出了的,并将其运用于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解读。希法亭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捍卫,也可以说是对马克思社会历史研究方法的坚守。在他看来,劳动价值论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探索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方法论手段。

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理论旨归,在于揭示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并对其进行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希法亭对庞巴维克的批判,还是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判,都为了捍卫资本主义统治。只要资本逻辑还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性逻辑,资本主义的劳动价值问题就依然是根基性问题。这样一种根基无法颠覆资本主义的历史的暂时性问题,对于捍卫劳动价值论来说,问题不在于证明劳动价值论的对错,而是对资本主义的深刻批判和对人的自由解放的拯救。今天,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讨论依然具有批判资本主义的时代价值,所以我们必须要坚持和发展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正是通过对劳动力的无偿占有,实现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最终实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虽然商品的形态发生了变化,既包括有形的物质产品,也包括以知识或信息等为代表的无形产品,但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生产依然是在上述两种商品的生产过程中实现的。随着商品形态的转变,劳动力的特性也随之发生改变。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一样也成为了资本的附属物,从属于资本的统治。由此来看,当代资本主义生产的智能化转向,只能表明知识信息生产和物质生产过程已全面沦为资本的统治对象。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智能化转向,西方学界不断提出各种质疑,他们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已走到了尽头,因为随着机器自动化的发展,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已不复存在,因而劳动创造剩余价值的说法也无法成立。然而,我们应该看到,自动化生产也必须以一般智力的生产为前提,这只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生产体系,而且这种自动化智能生产体系的每一个环节都在实现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本主义要实现知识的生产,必须在市场上找到满足生产这种商品所需的高素质劳动力,在这一生产过程中,不仅生产出了自己的工资,也创造出了一个额外的剩余价值,使知识转化为一种商品资本。在当代,资本对劳动力的支配,不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体力劳动,而是已经渗透到人的智力、灵魂乃至整个生命之中。就这个意义上而言,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成为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关键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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