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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何欠缺与如何突破*
——关于“50后”作家代际经验整体性研究的审视

2022-02-16姚晓雷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代际作家文学

姚晓雷

一、“50后”作家代际经验整体性研究的欠缺及缘由

“代际”视角是从“代”的角度审视不同代际群体在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上独有特征的研究方法。“代”作为自然界及人类社会中的一种客观现象很早就被人们关注到,但“代际”理论出现的历史并不长,它的形成和现代社会里代际矛盾冲突日益突出的现实有关。1928年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发表了一篇文章《代的问题》,提出了他的“社会代”理论,奠定了“代际”视角的重要理论基础。区别于以生理年龄或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代”的概念,在卡尔·曼海姆看来,“‘社会代’是因重大历史事件的影响而形成独特社会性格并对后续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同龄群体”,“他们在社会结构中处于特定的代际位置(generational location),并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青少年时期)共同经历了重大的历史事件(noteworthy historical event),从而产生了共同的代际认同和代际意识,形成了与前辈极为不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倾向。”①李春玲:《代际社会学:理解中国新生代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的独特视角》,《中国青年研究》2020年11期。“50后”作家是在新中国出生和成长起来的作家中“长子一代”,他们的成长过程基本和新中国同步,经历了新中国早期的一系列风云沧桑,主要的创作实践过程又和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进程紧密相关,属于典型的“社会代”。他们中不仅贡献出了莫言、刘震云、阎连科、王安忆、贾平凹、李佩甫、张炜、舒婷、顾城和残雪等一大批卓有成绩的代表,而且领导或作为主力参与了新时期以来的诸多文学思潮,创作出了大量不同风格的作品,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故事”讲述的主要构成力量。就国内外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学界对于“50后”作家的研究一方面可概括为“喧哗异常”;另一方面可概括为“严重欠缺”。

“喧哗异常”是指在作家、作品的个案或局部研究方面成果非常丰富。基于创作实绩和影响力,也基于和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这一代作家及其创作一直颇受同时期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重视,出现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其表现之一,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推进,几乎所有有影响的作家作品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更是被反复阐释。单以莫言为例,在中国知网中以“莫言”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可以得到上万条搜索结果;关于莫言的研究专著也汗牛充栋,读秀学术搜索平台上可以检索到的就有二百部左右。学界在莫言创作的生成背景、主题内容、人物形象、审美风格、艺术特色及海外传播等多个方面都有了极为丰富的研究与论述。除了莫言,阎连科、刘震云、王安忆和贾平凹等作家的情况也不遑多让。随着当下中国的崛起,中国在国际社会的话语权日重,这一代作家的作品在海外的传播也获得了长足的进展,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卡夫卡文学奖等一系列国际知名文学奖,海外学界对他们的兴趣也迅速增长,莫言、阎连科、残雪、贾平凹和王安忆等作家还成为海外汉学家王德威、顾斌和葛浩文等关注的焦点,他们不仅积极向海外读者推荐自己钟情的对象,不少人还自己动手研究。和国内学者的研究近距离审视时具体细致的优势相比,海外学者的一些产生于异质文化背景下的论点或许稍显粗疏,但往往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如王德威关于王安忆“海派传人”的观点②[美]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见传人》,《读书》1996年6期。、诺贝尔文学奖关于莫言的授奖词、卡夫卡奖关于阎连科的授奖词等,都能带给我们不少启发。与之同时,以其中许多作家为主体的一些专门性的研究材料整理工作也纷纷展开,包括个人传记、年谱整理和版本研究等。这些史料整理和考证工作,为学界对“50后”作家群体的研究的体系化与历史化提供了进一步的支撑。

“严重欠缺”是指将其作为一个代际整体进行系统研究方面的极度欠缺。尽管关于“50后”作家的研究表面看起来丰富多彩,热闹异常,可已有的多是作为一般性文学现象的散点研究。当下文学的研究者也重视文学的代际经验总结,不过关注的重心基本停留在“60后”“70后”“80后”等其他几个声势相对弱一些的作家群上,不仅文章众多,各自都出过不止一本的研究专著或硕博学位论文;而“50后”作家代际经验的整体性研究则似乎变成了少人问津的荒凉地带,文章寥寥无几,迄今还未发现一本专著,一些对“50后作家”的群体特点进行探讨的研究成果大多是从宽泛的代际差别角度延伸出来的,如洪治纲在《中国新时期作家代际差别研究》中便是安排一章,分别从与启蒙、现实、历史、传统文化、理想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关系六个层面对“50后”作家的审美特点有所总结,这样尽管也点出了“50后”作家的某些群体性特征,但相对具有庞大体量的“50后”作家现象话语建构的复杂性而言,还有失于简单和笼统。也有一些论文涉及到对“50后”作家的文学经验代际特征的探讨,它们的研究主要指向两个维度:一是对这一代作家审美风格与历史经验的某个层面的总结,一是关于“50后”作家对于当下文学发展的价值意义与负面桎梏的探讨。对这一代作家审美风格与历史经验的某个层面的总结的代表性论文有姚莫诩的《无法消除的烙印——家庭出身与“50后”作家》、阳燕的《严肃成熟厚重圆融——论“50后”作家长篇小说创作风格》、本人的《试论新中国前期文学资源对50后作家乡土叙事审美建构的内在形塑》等。姚莫诩主要通过“50后”作家的家庭出身来解码作家的成长环境与创作初衷,认为“大院子弟”出身的作家有着“作为新政权主人的自豪感与优越感”,呈现出了“舍我其谁”的精英意识;而“黑五类”出身的作家则成为被社会歧视的人,其苦难的经验书写暗含着对于“尊严与身份认同的渴望。”①姚莫诩:《无法消除的烙印——家庭出身与“50后作家”》,《文艺争鸣》2009年10期。阳燕则以恢弘大气、人道大爱、语言形式创新为核心,概述“50后”作家长篇小说的创作风格。②阳燕:《严肃成熟厚重圆融——论“50后”作家长篇小说创作风格》,《光明日报》2012年4月3日。本人的文章主要从对人民性立场、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理想、战斗哲学、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结合的创作方法等内涵的内在承袭层面,分析了新中国前期社会主义资源和“50后乡土作家的精神内蕴与创作方法上的交流互通。③姚晓雷:《试论新中国前期文学资源对50后作家乡土叙事审美建构的内在形塑》,《南方文坛》2018年2期。关于“50后”作家对于当下文学发展的价值意义与负面桎梏的探讨,是由孟繁华提出的要终结“50后”文学意识形态的观点引发的。2012年,孟繁华接连发表了《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后”的境遇——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乡村文明的崩溃与“50后”的终结》《评奖与“承认的政治”——从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看50后作家的文学价值观》三篇论文,对“50后”作家文学意识形态进行反思,认为“当下中国文学状况正在发生结构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乡村文明的崩溃和新文明的崛起导致的必然结果,乡村中国的‘空心化’和文明的全面沦陷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现实面前,‘50后’作家依然书写着他们昨天的记忆和故事,他们30年的文坛经历,已经构建了一种隐性或未做宣告的文学意识形态。”④孟繁华:《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后”的境遇——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文艺研究》2012年6期。在孟繁华看来,为了推动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理由终结“50后”建构的文学意识形态。此观点一出现,引起了较大的关注与讨论,支持者有之,但也引来了不少反对之声,如李雪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50后”作家的创作依然蕴含着无限生机——兼与孟繁华先生商榷》一文,认为推动当代中国文学发展与终结“50后”作家建构的文学意识形态并不能构成因果关系⑤李雪:《“50后”作家的创作依然蕴含着无限生机——兼与孟繁华先生商榷》,《光明日报》2012年7月24日。;黄灯在《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的《“50后”作家何以仍是中流砥柱》更认为这一代作家以生命姿态进行创作,以知识分子身份进行写作,精神主体的自觉使得他们仍为中流砥柱。⑥黄灯:《“50后”作家何以仍是中流砥柱》,《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2期。综观已有的研究论文,尽管各有其价值,但不仅没有办法改变“50后”作家代际经验整体性研究的欠缺的事实,反而使得这一事实暴露得更加触目惊心。不管是专题研究的还是参与话题争鸣的,且不说大都未能上升到对其文学经验的生成、嬗变的系统考察以及话语建构内在特征全面深入的辩证剖析,单就数量而言加起来也不过寥寥十几篇,和“50后”作家的创作实绩及文坛地位远远不匹配。

论及“50后”的研究现状,在人们头脑中首当其冲的疑问就是:既然他们的创作成绩那么突出,在文坛的地位那么重要,为什么对他们整体性的代际经验的重视反而不如声势要弱得多的“60后”“70后”乃至与“80后”作家呢?这里有外部环境原因和“50后”作家群体自身的原因。外部环境原因是指“60后”“70后”乃至与“80后”作家崛起的时代,中国的市场社会已在形成,故市场化操作的方法难免渗透其中,愈是在后起的作家群体那里就愈是明显;“50后”作家群体自身的原因,是指他们自身状况带来的研究难度。

首先,与其它代际作家群体相比,“50后”作家及创作的体量过于庞大。“50后”作家大都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登上文坛,对众多一直到现在都笔耕不辍的代表性作家来说,已有40年左右的创作历程。这中间尽管也有不少曲折,但总体而言社会一直处在和平发展中。开放的社会文化及文学资源、宽松的文学探索环境、难得的社会巨变的历史背景为这一批作家在文坛的驰骋提供了丰厚的条件。“50后”这一代作家的诸多代表人物的勤奋度又特别高,像莫言、贾平凹、刘震云及阎连科等人一直属于高产作家,其个人作品总字数动辄以千万计。如此大的体量,几乎占据了改革开放以来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增加了整体研究的劳动量。

其次,“50后”作家群体不是一个基于共同的文学主张或创作方法追求凝聚在一起的同人团体,内部构成和外部表现形态都极其复杂。就出身而言,他们有的出身于农村,有的出身于城市,有的出身于部队大院,每个人各有其特殊的生命演绎历程。他们的文学创作包囊了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等问题类型,在文学主张和探索方向上又可谓“众生喧哗”。仅以上世纪80年代中期“50后”作家的审美追求而言,有韩少功《爸爸爸》、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等那样的旨在从与地域文化、民间文化结合中对生命之源和社会文化之源进行审视的“寻根”,有马原《冈底斯的诱惑》、洪峰《瀚海》、孙甘露的《信使之函》及残雪《山上的小屋》等那样先锋意义上的探索,有贾平凹、张炜、莫言等那样对乡土现实与历史的关注,有王安忆“三恋”等那样对人性本能的思考。即便是同一主题类型的书写,作家们的文学姿态也各异,甚至是互相抵牾,简单地放在一起研究难免会顾此失彼。

其三,“50后”作家在当下文坛格局中的主导地位,也使得当下的研究者习惯于忽略了其作为一个代际群体的特殊性,而把他们当成“权威”“秩序”“主流”的代名词,无法再像对待“70后”“80后”等后来作家群体那样去心平气和地冷静分析。这也难怪,从文化传递的一般意义上说,年轻一代的叛逆总有一个被主流秩序吸纳的过程,一旦它们自己也上升为主流秩序的一部分,单独具有的代际意义似乎就不明显了。大多数“50后”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刚刚崛起时,也曾被视作冲击文坛格局的新生力量纳入“新生代”这一概念下而喧哗一时。20世纪末以来,由于“50后”作家已经全面上升为文坛的主导力量,研究他们似乎就是在研究主流的文学史。总而言之,多种原因使得“50后”作家屡次错失了被作为特殊代际现象全面探讨的机会。

二、整体性研究的必要性与必然性

在以往的研究中“50后”作家未能被代际视角的研究予以足够的重视,这是“50后”作家的遗憾,更是代际视角的损失。时至今日,将“50后”作家视作一个代际群体进行研究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然的。

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缘于“50后”作家现象在文学史上已经充分地呈现出其他代际无法媲美的整体性特征。一般意义上而言,代表着一代人崛起的早期经验最适合用“代际视角”研究;早期经验被社会主流秩序接纳后会出现身份辨识度的严重降低,从而使得代际视角的有效性也大打折扣。可事情都有例外。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文化一直处在不断的变革中,“50后”作家在文坛的成长过程也是主流秩序不断地被塑造的过程。由于外部没有一个相对成熟稳定的、具有巨大同化力量的主流秩序可以皈依,“50”后作家的发展过程一直都充满了这一代人的本色底蕴,即便后来由他们作为主力所建构出的文学秩序的代际特征也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在超过40年的整体创作历程中,“50后”作家的面目一直有着非常高的辨识度。

“50后”作家的辨识度,可以通过他们作为文学史的参与者,在一系列文学事件所扮演的具有鲜明代际群体特征的身份角色体现出来。新时期以来的文坛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不同的作家群体都本着自己的历史资源和现实资源各显神通。整体上看,以代际群体面目出现的“50后”作家群在文学史不同时期所显示的身份特征都是非常明显的。拉开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思潮序幕的朦胧诗和伤痕文学思潮,便是他们这个代际群体发起并作为主力推动的。朦胧诗的三个主要代表人物中,顾城和舒婷都是典型的“50后”;生于1949年8月北岛也可以算是宽泛意义上的“50后”,因为他的成长过程和“50后”作家完全是一致的,内在的精神特征也没什么差别。“伤痕文学”的名字来源于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卢新华是1954年出生的;还有王安忆等“50后”作家也积极参与这一文学思潮。为什么偏偏是初出茅庐的“50后”作家拉开了新时期文学思潮的序幕而不是那些生活和写作经验更加丰富的老一代作家呢?这显然不能用偶然来解释。对此我是这样看待的:历史的发展固然需要“老者之智”,但关键时刻还离不开“少者之勇”。不像其他几代年长一些作家深受此前长期极左政治的影响,心理上留有严重阴影,即便时代已经发出解冻的信号他们犹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进一步的风向,“50后”这批作家扮演的是“少者之勇”即“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角色,本着青春的率真、激情、敏感和勇敢,义无反顾地发出了内心的真实声音。故“50后”作家初出茅庐的面孔就相当鲜明。“寻根文学”是“50后”作家发动和主导的、具有明显代际群体身份的另一波全国性文学思潮。在“伤痕文学”之后的“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中,话语权被稍后登上新时期文学舞台的比他们年长的几代作家群体控制,这几代作家群体以他们的社会阅历、思维深度及文学经验一度碾压了初出茅庐的“50后”。“寻根文学”一定意义上便是,一部分不甘屈居人下的“50后”作家群抓住“改革文学”在反应和解决复杂改革问题方面的乏力之际伺机而出,重新夺取文学话语主导权的运动。韩少功、阿城、李杭育和王安忆等这批“50后”组成的“寻根文学”大军对“根”的阐释和认知的代际身份辨识度更是一望而知:由于这代人在早期成长过程中曾身处文化荒芜的时代,缺乏对传统文化系统深入的理解,故他们这一阶段的寻根多是把目光投向蛮荒乡野或利用一知半解的传统文化碎片做文章,很少有与传统文化内在精神的深度对话。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陈思和老师提出了他的“民间文化形态”概念,认为“它是在国家政权控制相对薄弱的地方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地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①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从而引发声势浩大的“民间”思潮。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又一个具有标志性的“50后”代际事件呢?不仅理论的提出者陈思和老师自己是“50后”,最初带给陈思和老师这一理论灵感的也是莫言《红高粱》等“50后”作家的作品,还有作为“民间”思潮崛起过程中的作家参与主体的阎连科、张炜、莫言、贾平凹和王安忆等也都是“50后”。更重要的是这一理论显示的对主流和精英都有所疏离、并借民间的舞台另起炉灶演绎自己的生命欲求的内在特质,不正和“50后”的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铸就的价值方式高度吻合吗?

能否构成一个典型的代际群体现象的标志,不能只看他们的外部表象,更关键的是要看内在的精神联系是否有机;就这个意义看,“50后”作家作为一个代际群体的表现当之无愧。“50后”作家尽管也有乡村与城市的出身差异及其他个人差异,但他们的生命历程都基本上和新中国同步,大都在成长时期遭遇了新中国初期的一系列重大社会历史事件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自己的命运被深卷其中,有一个与时代共沉浮的成长大背景,这不仅造就他们比建国后出生的其他几代作家拥有对中国社会更立体的体验,也酿造出他们共同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底蕴,导致他们彼此生命经验和人格心理深度交融。他们有大致相似的教育背景,曾身处文化荒芜的时代但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在以后的生活中认真捕捉每一个获得知识的机会,积极为自己补课。走上文学之路后,面对社会的变革,他们本着曲折的人生经历中形成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担当感,在续接传统与开拓创新、拥抱本土与走向世界、仰承精英与转向民间、求诸自我与关怀时代、坚持理想与迎合市场等一系列复杂的矛盾冲突中走出了一条沉着而略带迷惘、焦躁而不失厚重的途径,其创作以整体经验的大历史感、大生命感与大时代感,以其责任和承担,以其批判精神与史诗特征既区别于被称为“站在激情主义的废墟上”的大多数60年代作家热衷的自我叙事、成长叙事与观念叙事;又区别于大多数市场化过程中成长起来的70后、80后作家的消费化叙事、欲望化叙事与玄幻化叙事。这也使得他们也成为新时期以来文学发展中最有实力的中坚一代,具有的特殊的文学史地位。

此外,这一代有着高度精神共性的作家们作为一个群体登上文坛迄今已经40年左右,面目已经有了相对完整的呈现。毫无疑问,在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史上,还没有其他代际群体能如此幸运地拥有这样长时间段的、可以充分发挥自己和演绎自己个性本色的机会。目前全面系统地研究“50后”作家群体的创作现象及文学经验的要求已经非常迫切:毕竟作为新时期以来最有实力和成绩的文学现象,这一代作家及其创作的整体性经验被关注不足是非常不合理的;甚至有且只有放在代际视域下,“50后”作家的一些内在特征才能获得有深度的解答。代际视角在研究“50后”作家时,至少有以下三方面是其他研究方法无法比肩的优势:

首先,在对“50后”作家宏观把握层面,这一视角可以更清晰地认识“50后”作家创作现象发生、发展的内在规律及其文学话语建构的内在逻辑。规律是对现象的总结,它必须建立在对一定量的互相关联的个体所构成场域的考察上,场域过大,则大而无当,如让我们在中国文学史的场域中谈某代作家的创作规律就过于空洞;场域过小又难免一叶障目,如让你在鱼缸这一场域里谈鱼的生活习性就失之狭隘。“代际”视角所提供的场域恰巧是最适合“50后”作家创作现象这一研究对象的。中国“50后”作家正是在与新时期以来共同活跃在文坛上其他几个代际作家的比较中凸显自己的独特性的,由这密切联系的几个代际群体共同组成的时空段正好覆盖了“50后”作家从崛起到衰落的基本历程,既不显大又不显小,“50后”作家创作及话语建构的种种特征也在其间有着充分呈现,故容易被研究者准确客观地把握。

其次,在对“50后”作家中的个体研究层面,这一视角可以从“森林”和“树木”的辩证关系中更精确地把握作家的个人创作特征。作家和他所依附的作家群的关系,好比“树木”和“森林”的关系,不只是做到通过“树木”去掌握“森林”的某些特征,还必须学会通过“森林”去理解“树木”的一些特征。事实上,“50后”作家的个人特征只有放在这个代际作家群体中才能说清楚。基于精神里的共性基因,众多“50后”作家在崛起与发展过程中是抱团取暖、互相声援的。单独地看,他们在创作过程所表现出来的许多特征容易被当作个性;放在一起看,其中有很多又是互相借鉴和模仿的结果。从代际群体和个人的辩证关系中进行把握,才能做到“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辨识出作家真正的独创性。

其三,在对当下社会文化格局的认知层面,这一视角可以提供一个观察它的形成及发展路径的良好视角。“50后”作家的成长发展过程经历了新中国初期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文革”的极左运动、新时期的改革开放、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市场经济飞跃,乃至新时代的大国崛起等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他们既是见证者又是参与者,从代际角度对他们进行深入细致地把握,可以抓住我们这个时代社会文化格局建构的诸多本质性特征。总而言之,从“代际”视角对“50后”作家文学经验的整体性研究已经成为推进“50后”作家研究的当务之急。

三、突破点是文化人格和文学话语的共性基因密码

对“50后”作家代际经验的整体性研究而言,需解决的问题可谓举不胜举,如该现象的生成、发展与嬗变规律问题;他们文学创作的历史化、经典化问题;他们的文学史地位问题等等。但我觉得,目前亟待突破的关键问题,是使得这一代作家能够成为一个有机共同体的要害所在,即他们的群体文化人格和文学话语共性基因密码。

当下,“50后”作家用自己具有高度辨识度的思维方式、文化取向编织成的文学意识形态,正以一个庞然大物的姿态堵在文学前行的路口,引发了其他人严重困惑:他们是谁?他们代表着什么?我们该怎么对待他们?这些疑问理所当然地引出“50后”作家作为一个整体在历史进程中的“文化人格”认知问题。所谓“文化人格”认知,就是他们展现出来的一系列人生选择和文学选择背后的文化基因,该怎么整体性界定和评价。这既是一个社会学的话题,也是一个文化学的话题,对它的研究需要二者的综合运用。

“50后”作家“文化人格”这一问题在研究中凸显出来并上升为目前的焦点,显然与孟繁华先生在《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后”的境遇》等一系列文章里的相关论述引发的思考分不开。在孟繁华看来,当下“50后”作家的价值意识是乡村文明的产物,乡土文明在当下属于正在崩溃的文明,而以都市文化为核心的新文明的崛起才是这个时代的表征,故这批人已经无法再适应时代的要求。尽管孟繁华先生只是以“50后”作家近期创作中所持的文化立场为批评对象,但牵出的是一个他们整体文化身份定位的问题,因为他们当下的文化立场并非一时形成。我觉得,对孟繁华先生引出的这一问题的意义,应该给予充分的重视。不过,承认孟繁华这种思考问题的角度并不等于认同他的具体观点。毕竟“50后”的文化价值生成背景复杂,很难说传统意义上乡村文明在他们身上有多纯正的传承。另外新中国成立之后以公有制及社会主义价值观为基础的乡土文化形态,也迥异于传统社会。还有“50后”作家在文坛的发展过程,正是以城市化、工业化为主导的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过程,他们中大多数作家都是积极拥抱这一过程的,所以也很难简单地把他们排斥在都市新文明之外。

事实上,“50后”作家的人生背景有多复杂,他们的文化身份就有多复杂,我们很难简单地放在“乡村文明”和“都市文明”的二元对立中对此做出非此即彼的定位。相形之下,一些“50后”作家则有意识地把自己定位为起“承上启下”作用的“历史的中间人”,如阎连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到他们这一代是“承前启后,接上续下,一只脚在历史之中,一只脚在现实之中;左手深入到今天中国荒谬而复杂的现实,右手触摸着个体人在社会现实和权力之中被挤压、挣扎、跳动的心灵;深知上一代人的现实,也努力感知着下一代人的精神。”①阎连科:《守住村庄——在韩国“亚、非、南美洲文学讨论会”上的演讲》,《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集》,北京:中信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阎连科的这种“历史的中间人”的定位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客观的,尽管他对之的揭示还比较空洞。要想准确解决好这一代人在历史过程中的文化身份这一问题,我们还需要以更全面的视野并结合大量的资料进行深入细致地辨析,包括生活背景、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和社会变革中的文化立场选择、方法使用等因素。考察这些对文化人格有至关重要影响的各种因素,我觉得有以下几个异常明显的特点:一是总是被和平时期复杂多变的时代巨浪深深裹挟,个人经验处在不断的自我撕裂、自我否定、自我寻找、自我重组的过程中。“50后”作家分知青作家和非知青作家两个类型,他们的成长过程和人生轨迹无一例外都被卷入和平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包括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大饥荒,60年代发生的“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70年代末开启的改革开放,20世纪末以来商业化、城市化造成的中国社会的新裂变等。由于始终缺乏一个社会秩序和文化秩序都相对稳定的个人成长环境,这一代人的个人经验总是在充满矛盾、充满困惑的撕裂和重组过程中,李锐在一篇文章里曾用“漂流”二字来概括这一代人所面临的不断变革的社会文化背景及相应产生的个人心态:“由于没有了那个古老夕阳的映照,没有那个‘青山依旧’的背景衬托,这些新时代的新故事只好形单影只地留下这漂流的背影,仿佛是茫茫大海上的点点孤帆。故土远离,彼岸杳然,眼前的前途却又遥遥无期,这是一份无以倾诉的孤独,这是一种无人可懂的旷世的漂流。”②李锐:《漂流的故事》,《读书》1995年第8期。心理上内在的漂流感,是我们必须注意的。二是接受现代人文教育的不完全性、断裂性和随机性也埋下了这一代人在思维方法和理性认知方面的某些隐患。这一代作家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一开始受到的是带有浓重阶级斗争痕迹的意识形态教育;即便这样偏颇的教育他们绝大多数人也无法系统完成,“文革”爆发后国家教育体制的乱象以及社会生活中的一系列突发性重大事件摧毁了正常的受教育秩序,在城市,他们中大批只具有初中、高中学历甚至连这些也没完成的人不得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乡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失去了升学的通道,被户籍制度牢牢地捆绑在土地上,过着备感压抑绝望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本可以汲取知识的最好年华是在文化荒芜的环境中度过的,本可以在知识的海洋中尽情游弋的心灵过早地浸染上生活的严酷。当然,很多作家之所以能在后来崛起是因为他们在这低迷的环境下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抓住一切机会拼命地自学;但接受现代人文教育的偏颇性、断裂性和随机性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恢复之后,他们中很多人也获得“二次补课”的机会,即通过读大学或其他方式来提升自己的知识修养,但根据现代心理学的理论,早期经验对他们的人格生成起着至关重要作用,他们这时对知识的渴求和接受多是服从于现实需要的实用主义选择,很难形成一种对知识和理性足够的尊重和信任,知识结构上的非系统性缺憾依然存在,并影响到他们在价值层面的终极选择。三是他们中很多人常常具有精英和民间的两副面孔,时而以精英自居,要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时代的重任;时而又以民间自居,不像精英知识分子那样理所当然地自居为现代性知识道统的代言人。如果说他们是精英,在精英队伍里他们甘居边缘,并时常打出反精英、反英雄、反崇高的旗号,如北岛在《宣告——献给遇罗克》一诗里就标榜道:“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甘愿做一个人”;如果说他们是民间,他们又有意无意地追求一种超越普通民间趣味的崇高感、使命感。这一方面和他们这代人早期沦为社会边缘的民间经历有关;另一方面也和后来被推到社会中坚的位置上后,由于教育背景和知识结构的局限,难以和急剧变动的时代用知识和理性的姿态随时保持有效的对话有关。

总之,在和平时期复杂多变的时代巨浪中,居于社会转型过程中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交叉地带,本着先天偏颇的教育理念和不完善的知识结构,徘徊于精英和民间之间,以“承上启下”的“历史的中间人”的姿态孤独而倔强地漂流着、探索着及选择着,义无反顾地承担着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和使命,是这代人群体文化人格构成的内在密码。不过,“50后”作家群既然是以作家的身份活跃于文坛,对他们的理解和阐释最终要回归到他们的文学经验层面,即便对他们文化人格的定位也是为了同样目的。所以对研究者而言,“50后”作家的文化人格和文学建构密码看似两个问题,其实是具有因果关联的一个问题。

“50后”作家群体构成复杂,不同的人探索的方向和表达的方式各有特点;加上他们登上文坛的历史既久,许多人的话语方式前后有了不小的改变,故乍看起来处于无序状态。然而这种无序状态只能说是表象,好比一棵树,从外表看在不断地生长变化并在不同时候姿态各异,但从内部看都是它的各种基因在按照一定秩序释放的结果。用结构主义的术语来说,各种基因就是树的内在结构中的不同价值元素,基因释放的秩序就是该结构的运行规律。和“50后”作家的成长与发展经历相一致,先后有早期的主流意识形态教育、青少年时期的个体命运及经历派生的价值认知、改革开放后现代性和世界性等话语形态参与了他们文学话语结构的建构,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结构元素。解读这一代作家的文学话语建构密码,首先要弄清楚不同结构元素之间的逻辑关系。

结合“50后”作家的价值生成背景和文学话语的建构规律,这里初步认为“50后”作家的话语建构大体上具有早期意识形态教育造就的理想主义为根、个人身世经历所派生的民间立场为心、“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传统为骨、世界文学资源为用的特征。所谓早期意识形态教育造就的理想主义为根,具体地说,就是新中国的主流社会文化及文学氛围如何导致集体主义、英雄主义、责任感、使命感等,镶嵌进他们生命深处,并在后来继续成为他们文学话语伦理建构的内在基础,正如有人总结的:“50年代出生的人,由于儿童时的清洁,少年时的‘革命’,应该说,稍有文化的,对社会充满理想主义;没有什么文化的,对社会有种闭塞的信任。”①黄新原:《50年代人成长史》,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第282页。“50后”作家尽管在后来的发展历程中个人经验处在不断地自我撕裂、自我否定、自我寻找、自我重组的过程中,由此导致文学价值追求表面上看起来异常复杂,可仔细观察,这一代作家的人生观、价值观的核心诉求大都不是指向个人主义的,而是指向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提供的一些价值立场,虽然经过变形或包装处理。以王安忆的《小鲍庄》为例,小说中塑造的代表着作者理想的捞渣形象便是这样的例子:捞渣刚出生就被当作“仁义”的化身,自小就关心他人;长大了点也时时刻刻心里装着别人,最后在村里发大水时为了把生的希望留给一个孤寡老人勇敢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捞渣身上所体现的这种“仁义”,表面上看属于儒家传统文化的一种伦理诉求,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精神的一种变体,作者只是截取了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价值诉求中“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面,附在儒家文化“仁义”的面目下,借捞渣的形象将之演绎出来。捞渣牺牲后被省团委追认为“少年英雄”,无形中透漏了其行为方式和主流价值观之间的某种内在同构关系。所谓个人身世经历所派生的民间理念为心,是指这一代人的大多数由于曾被时代波浪抛到民间底层且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故在自我赋值上选择了既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也不同于精英意识形态的民间,不仅以民间身份自居,而且要在创作中为自己所感知和体悟到的民间人们请命,如莫言就把自己的创作定位为“作为老百姓的写作”。①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1期。所谓“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传统为骨,是指他们在建构自己的核心价值框架时,还积极地接纳了民主、自由、人道主义传统及理性批判精神等诸多“五四”新文学的价值诉求,以响应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现代转型的历史主旋律。所谓世界文学资源为用,是指他们生活在世界化的潮流里,不墨守成规,积极利用各种世界文学文化资源进行融创,来同内在自我以及外部世界对话。“50后”作家这一话语系统是其教育背景、知识结构、成长经验及改革开放的时代诉求共同塑造而成的,是其文化人格在文学实践中的体现,它起到的作用具有双面性。一方面,正是由于可以在多种资源中各取所需以及多种外部身份之间自由转换,才保证了其话语策略的丰富性以及应对各种现实问题的灵活性,从而帮助这一代作家从过去的废墟上迅速站立起来,以拿来主义的姿态广泛地汲取着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学话语资源,并发出自己与时代对话的独特的主体声音。另一方面不同层面价值元素特点和功能又是不尽配套、时常摩擦的,就像一所房屋的地基部分、墙体部分、设计理念部分及材料部分都本来各有其特点,这里只是把它们削足适履、各取所需地组织在一起,并没有有效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致使这些矛盾碰到合适的时机还会暴露出来,从而影响了这一代人文学境界的高度。“50后”作家在创作中呈现的诸多审美现象乃至价值悖论,基本上都可以在这一话语系统中找到答案。

以上关于“50后”作家的群体文化人格和文学话语建构特征的描述只是立足于个人认知的一些初始想法,表面化显而易见;合适与否,也还需要结合大量作家的具体创作实践进行检验,以及学界更进一步的探究。但无论如何,只要找到了“50后”作家的群体文化人格和文学话语的共性基因密码,缠绕在“50后”作家这一代际群体身上的诸多奥秘才能获得令人信服的解答。

结语

探索“50后”作家的代际经验是一个任重道远的任务,因为其中包含的内容很多,所以要认真研究分析和考察的东西也很多。需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50后”作家的个体情况则是千差万别的,不排除一些逸出群体轨道的另类。既要充分重视“50后”作家代际经验整体性研究,又不能在个体解读中简单地套用,而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才符合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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