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理俗互动:晓苏新时代乡土小说创作论

2022-02-16张倩倩王海燕

江汉论坛 2022年12期
关键词:礼俗乡土

张倩倩 王海燕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乡土文学,如果说从上世纪以来不同阶段的乡土文学经过鲁迅、沈从文、赵树理、贾平凹等代表作家的创造与开拓,历经了从现代启蒙、浪漫抒怀、社会主义改造、乡村现代化等不同主题的写作范式,那么,新时代乡村振兴视野中的乡土文学叙事,在面对新的历史语境与不同的时代问题时,又该如何拓展视野、刷新成见,及时敏锐地把握乡村现实变化的新动向,并通过恰当的话语方式进行新的乡土叙事呢?一直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的晓苏, “民间文学”教授的学养与视野使他更为关注乡土社会中“俗”的一面,既挖掘乡土之“俗”在维系道德与人伦方面的潜在力量,也鞭挞乡民们意识深处残留的小农思维惯性,创造了现代与传统兼容、雅俗共赏的独特乡土世界。近期,乡村在国家一系列治理策略下发生的新变与呈现出来的新质无疑引起了晓苏的高度关注。民间礼俗在市场和资本冲击下的异化、扶贫思路的差异、乡村精英的情感与价值认同、启蒙之于乡村精神引领的价值等现实问题都在其小说中得到了彰显。本已处于裂变状态的民间礼俗,如何承接新的国家治理策略,国家治理又如何实现与民间礼俗之间良性的互动互融,这些都是关系到能否从根本上推动乡村社会整体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议题。晓苏创造的一个个妙趣横生而又引人深思的乡村故事,不仅让我们得以看见新形势下“理” “俗”互动的多种可能性,也体现出当下乡土小说创作在如何讲好中国乡村振兴故事方面的可贵探索。

一、乡村治理:从礼俗到理俗

对于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认识,学界在“乡土中国” “伦理本位” “礼俗为主”这几方面基本上达成了共识。这是由中国独特历史地理环境中的农业生产方式与社会组织方式决定的。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官僚系统以县令为末秩”,国家权力并不直接管理乡村,在漫长的传统文化的权力网络中,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宗法组织是维系乡村存续的真正社会组织, “宗祠、祖茔、族谱、族规、族长,以及场面盛大的祭祀构成了它的物质外壳。……烟火相连,比屋而居,虽家与家分炊,但同一血缘合成了巨大的向心力”①,所以, “不管封建国家对此是否承认,宗族是使村庄与中华文明更上一级的规范世界联系起来的重要基础”②。在这种伦理本位的乡村社会结构中,梁漱溟认为“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③。 “礼之一物,非宗教,非政治;亦宗教,亦政治,为中国所特有;居其文化之最重要部分。”④费孝通也指出: “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有许多方面和现代社会秩序的维持是不相同的”, “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⑤, “如果单从行为规范一点来说,本和法律无异,法律也是一种行为规范。礼和法不相同的地方是维持规范的力量。法律是靠国家的权力来推行的。……而礼却不需要这有形的权力机构来维持。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⑥这种传统乡土秩序,对于生活于其中的老百姓来说体现为“礼俗”的生活实践,对于政权管理者来说,则是一种无需诉诸国家机器的“礼治”。熟悉现代乡土小说的读者对于民间礼俗的书写都不陌生,它曾为传统乡村社会营造出一幅宁静淳朴、温情脉脉的桃源图画,如废名的《桥》、师陀的 《果园城记》、沈从文的《边城》 《长河》等,其中体现出的敬天惜物、诚信重礼、知恩图报、上慈下孝、兄友弟恭、邻里相助等中华传统美德莫不令人心生慰藉。但是,其负面因素也丝毫不能忽略不计,其对个体权利尤其是女性和儿童等弱势群体权利的剥夺令人触目惊心,典妻、沉潭、冥婚、宗族械斗等礼教陋习也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屡屡批判的对象。

传统中国独特的“礼俗-礼治共同体”的乡村空间,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全面推进,其组织方式和管理模式的基础已不复存在, “一个新的乡土与城市交融的新时代中国正在加速走来”⑦。斐迪南·滕尼斯指出,当基于血缘、地缘以及共同记忆基础上的传统社区(Gemeinschaft)日渐衰落之际,基于契约关系和理性意志的社会(Gesellschaft)则在快速扩张。⑧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引用了滕尼斯的观点,他把这两种不同性质的组织称之为“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⑨,但在后续论述中他并没有进一步阐释“法理社会”的涵义。事实上,宗法制解体之后的中国乡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全然为市场契约法则所置换,地缘与共同文化等因素仍然在发挥着重要功能。

相对于《乡村振兴促进法》提出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社会治理体系,在新的普适性概念还没有出现之前,如果仍然援用“法理社会”这一概念指涉当下乡村社会的话,那么不仅法理法治是其中“法”之本义,还应该包括制度理性和个体理性等“理”之特质。这个“理”建立于广义“理性化”的基础之上,即“以方法、规则、程序、形式以及手段—目的为特征的思维方式取代传统观念和信仰体系”⑩,它不可能依靠乡土社会自身的力量来完成,而是更多体现为国家现代化治理的一系列策略与方法。这也是本文所指的“理”之涵义。国家治理与乡村礼俗之间的互动,从赵树理的乡土小说就已开始受到关注, 《三里湾》以及后来柳青的《创业史》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都致力于书写现代国家是如何动员并改造广大农村民众,并由此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现代化步骤的、以村庄为基本构成单位的中国叙事传统。虽然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建设的重心从农村转移到了城市,在城市现代性的视野中,传统中国与乡村一度成为现代化叙述的“他者”,但其作为现代国家市场和国民经济体系内在构成部分的地位则是不容忽视的。也正因为如此,上世纪90年代以来, “三农”问题就开始引起重视并逐渐成为“重中之重”。近年来,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与“乡村振兴促进法”的推进,使得乡村现代化提升的速度明显加快,在学界也引起了新一轮关于乡村转型、乡村治理、乡村叙事的讨论。如何在“理”与“俗”的互动中建构一种“传统” “现代”与“当代”互相激活且共存的乡土中国社会想象,仍然是当下乡土写作不应忽视的主题之一。⑪

二、民间礼俗的异化与复杂性

民间礼俗是在乡土社会长期的生产实践与社会实践中创造出来并为该群体共同遵守的一套行为规范。在传统社会中,民间礼俗足以维系乡村社会的价值体系。当依附于土地的农业生产形态不再具有支配地位时,作为其表征体系的民间礼俗也会呈现出新的特征。在晓苏的乡土小说中,民间礼俗在乡村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道德维系等正向功能,但也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相,既受到来自市场经济、城市文明等外来力量的挤压,也有被基层权力、父权文化利用的不良倾向。

在《吃苦桃子的人》 《发廊门上的纸条》等小说中,憨宝、毛坯和余花本身具有的道德力量使他们即使在欲望泛滥的现实环境中也能洁身自好,不忘初心。憨宝一一拒绝了车花更高的酬金,更舒适的毛毯,以及超过伦理范围的男女关系引诱,毫不放纵自己的欲望,也毫不逃避自己的责任,其行为虽被乡人视为“憨”,其精神却是市场交换时代的瑰宝。 《发廊门上的纸条》中的乡村女性余花因为热爱美发工作,不惜在乡邻们对“发廊”的刻板印象和好奇中开起了自己的发廊。长相漂亮、丈夫又在外打工的余花面对周围热心帮助她但又心存小恶的男人们,用一张移花接木的小纸条,不露痕迹、不伤和气地警告了想占她便宜的三个男性邻居,改正了人们对“发廊”的偏见,颇具移风易俗之勇气和智慧,彰显了新时代焕然一新的乡村伦理和公序良俗。但在《两次来客》 《过阴》 《看病》 《撒谎记》等小说中,民间礼俗被异化的种种形态则又令人不无担忧。

“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人情往来是中国日常礼俗的重要活动之一, “它不仅是情感道德的交流,也具有特定时间内的资源流动与相互资助的社会意义”⑫。作为礼俗的“人情”,具有内在的情感交流功能与外在的社会交际功能,是民间社会需要遵循的基本社交原则。但是这种建立在熟人社会基础上、依靠道德约束的礼俗行为,却随着现实社会中阶层的分化与城乡生活方式的差异而产生了内在的矛盾,面临着认同感被弱化的尴尬局面。《两次来客》中的金鼎,盖起了油菜坡最漂亮的三层楼房,身体硬朗,家业兴旺,生活可谓美满幸福。当他接到电话知道城里的表弟要来家里做客时,满心欢喜,动员全家按照乡村习俗中的最高规格精心准备了待客的菜肴、点心、烟酒茶等等。他甚至像过年一样和妻子隆重地换上了一身新衣迎接贵客。表弟如约而至,但是,主客之间却并没有出现像过去一样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场景。表弟按照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习惯和审美眼光否定了金鼎全家精心准备的一切:从他们大红大绿的穿着到一次性餐具,从传统食品的制作方式到饮食方式,当表弟最后表现出对这栋“花花绿绿”的三层楼房的嫌弃时, “金鼎实在忍不住了,身体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了”。不能入乡随俗的表弟虽然也很慷慨地给金鼎带来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但他按照市民的价值判断对乡村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全方位的拒绝与否定,不仅深深伤害了金鼎全家诚挚的感情和生活的尊严,也折射出城市文明对乡土民俗独特价值的隔膜与忽视。

如果说《两次来客》是从社会关系、人际交往方面传达了乡村人情礼俗的式微,那么《过阴》则通过一场带有巫觋性质的丧葬仪式揭示出了民俗信仰的异化。 “过阴”俗称“走阴差”,即巫觋的灵魂可以离开肉体,到达神鬼所在的地方,是民间一种通过道士或巫师沟通阴阳两界、抚慰亡灵和生者的丧葬仪式。小说中有着四子一女的大家长姜保山请来道士为上吊的大儿媳毛草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奠活动,在“过阴”环节,当道士让大家对亡人表达忏悔以求鬼魂谅解之际,姜家的兄弟妯娌纷纷说出了过去欺骗过毛草夫妇的劣迹:有使阴招抢过毛草生意的,有暗地里抢过毛草丈夫工作机会的,更有侵占过毛草丈夫矿难死亡赔偿金的。虽然唯利是图、六亲不认的一幕幕场景令人怵目惊心,但在道士的沟通中,这一切都得到了毛草亡灵的原谅。当道士代表亡灵说出她最不能释怀也是直接导致她上吊自杀的事件时,所有现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致毛草于死地的人正是她的公公姜保山。他的非礼行为导致了毛草的离世,而且,在毛草死后他还编织出“有鼻子有眼”的“吊颈鬼”故事掩人耳目,利用当地的民俗信仰从舆论方面为自己开脱。令人震惊的是,这个性格强硬的一家之长面对道士的警告并未表现出任何忏悔之意,反而立即指使自己的女婿——派出所副所长以涉嫌造谣并侵犯名誉权的罪名拘留了主持祭奠仪式的道士。民俗信仰中的灵魂不灭、善恶因果观念从积极的一面看具有约束人心、教化民风的功能,小说中兄弟妯娌的忏悔正是受此仪式的感召,但这种约束力对于老于世故的姜保山显然并不适用,他甚至还有能力通过家长的权威指派女婿动用公权力强行为自己伤天害理的罪行开脱。在这场民俗信仰、家族势力、公权力的力量博弈中,姜保山凭借家长之权威能够操控、利用三者于股掌之中,上演了一出礼教制度中父权文化借尸还魂的丑剧,不得不引起人们对于异化的民间礼俗的警惕和思考。

在《看病》 《撒谎记》等小说中,晓苏继续挖掘当下民间礼俗的复杂性。 《撒谎记》中从未撒过谎的中年男子赵直因为儿子醉酒骑车摔断了腿,在“好心”的乡镇医院院长的暗示下,为了能够骗取医疗费不惜谎称其子是因打扶贫井而受伤。然而,这个谎需要更多的谎和更多的人合谋才能成功。在此过程中,他不仅要买高价烟感谢院长,还要接受开证明的村长夫妇以及知道事情真相的同村村民的敲诈。 《看病》中的油菜坡村民林近山因为对叙述者“我”下乡时期有过真挚无私的关心,所以在进城看病过程中得到了“我”的周全照顾。这种人情上的报答令林近山的两位陪同者不无艳羡,他们也趁机要挟“我”帮他们解决各种麻烦。 “我”碍于人情,不得不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向有关部门打招呼,满足两位陪伴者的要求。但是在返回途中,两位陪伴者非但不领情,在向林索要工钱被拒时不仅恶语相向,还欲在车上对林进行暴力攻击。最后,车毁人伤。两篇“看病”题材的小说实际上也是作者对于当下民间礼俗的望闻问切。如果将交换视为维系社会存在准则的话,那么在乡间的熟人社会里,依靠道德约束具有延时回报特征的人情交换已被异化为直接的金钱交易;与之相反的是,在本该以规章制度约束的现代公共领域,给面子、行方便的“人情”却大行其道。医院院长对于赵直的“人情”, “我”作为行管局局长的“面子”与“人情”,足以逾越各种规范、制度乃至于法律,礼尚往来的人情幌子之下是城乡各种权力资本在社会公共空间的隐秘交换。乡间人情的极度萎缩与城里人情的过分膨胀,看似不可理喻,实为一体两面,其指向的都是一己的利益诉求,最终都会造成人际关系的功利化和社会风气的不正常。在城乡互融的视野里,可以更清晰地看见乡村民间礼俗的衰微,也可以更深入地洞悉其衰微的原因。

一般认为,民间礼俗的消极方面在于其保守落后、封建迷信等不合乎现代科学观念的那些“旧”成分,晓苏小说却敏锐地从乡村人情礼仪、民间信仰、人际关系等方面揭示出当下民间礼俗与市场意识形态、基层权力、性别议题等纠结在一起而潜隐的那些“新”问题:或是城市文明对于乡村礼俗的忽视与压制(《两次来客》),或是男性对女性的欲望与压迫(《过阴》 《发廊门上的纸条》),或是凭借“人情”对国家公共资源的利益输出(《看病》),或是乡村基层权力的腐败(《撒谎记》)。这些掩藏在民间礼俗中的“新”问题,不仅关乎文学如何介入现实、如何挖掘人性内涵以及如何实现审美形式转换等写作策略,更关乎如何认识乡村现实的复杂性,从而实现更符合时代新特点的有效治理。

三、以理导俗:新的叙事路向

“理”与“俗”作为活跃于当下乡村社会中的两种主要力量,双方力量的强弱与互动方式是否恰当直接影响其互动的效果。以“俗”为主导的互动固然可以彰显出民间礼俗的强大生命力,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可能被资本、权力异化的弊病。而以“理”为主导的互动如果能摆脱机械的上传下达的程序使命,多一份对于乡村个体的生命关怀,则往往能激发出令人惊喜的乡村活力与动力。在晓苏的小说中,由于民间礼俗的异化而衍生出的不正之风、不法行为,固然有政府直接出面进行干预以理治俗、以理约俗 (如《看病》),但更多地是从人性、人心层面入手,实现以理导俗、以理启俗。

《裸石阵》以油菜坡单身汉赵铁杵脱贫致富找老婆为中心情节,展开了围绕理俗互动两种思路的冲突。一种是以记者刘婉溪、县委书记章求是以理导俗的主张和做法,另一种是精神文明办干部罗贵干以理压俗的举动。刘婉溪不仅为赵铁杵开发的乡村景点取名为“裸石阵”,千方百计地帮他做推广扩大经营,还大大方方地与之合影,并主动把合影寄给了赵铁杵。而在驻村扶贫干部罗贵干看来,刘婉溪的这些举动有失体统甚至有伤风化,不仅“裸石阵”这名字“流里流气”,寄送照片给单身汉也是“助纣为虐”。他所理解的扶贫是要把村民的言行举止都纳入到“物质文明” “精神文明”的条条框框里来,视民间礼俗为洪水猛兽, “理”重于俗也重于人,程序正义高于一切。与之相比,刘婉溪更多地是从同情、共情出发,她多次为赵铁杵和村里单身汉们的处境“伤感” “心酸”,因地制宜地帮他们出点子、找门路脱贫致富,关心他们的心理情感和精神状况,是真正接地气、懂民心的以理导俗。在罗贵干和刘婉溪的扶贫冲突中,县委书记章求是以实际行动肯定了刘婉溪不避民间礼俗、更富人文关怀、 “大雅大俗、雅俗共赏”的做法。

《春回大地》也是一篇传达了乡村新气象的小说,通过村主任姚德慧眼识珠一心留住乡村精英陈谷子的故事,既肯定了基层干部重视返乡青年的情感认同和价值认同、以“理”导“俗”的智慧,也展现了新一代年轻人重视传统又不囿于传统、更加健全理性的价值观。小说中的陈谷子离开家乡13年之后接受村主任姚德的邀请回到了家乡。当年父母双亡、被叔叔逼债无路可走而去南方打工的陈谷子如今事业有成,但被亲人伤害的心理创伤仍未痊愈,并不打算在老家长留。令他没想到的是,村里人不仅给他建好了精准扶贫的安置房,村主任姚德连被子都为他准备好了。对当年在绝境中给予过他大大小小善意帮助的乡亲,陈谷子表现出知恩图报的慷慨,一一为他们排忧解难,但他对叔叔当年恩断义绝的行径却不予谅解,在获悉了他的死讯之后也不愿意按照传统家族伦理去吊丧。作为召唤者和见证人的村主任姚德,理解这个乡村青年看似不合传统礼俗但却是非分明、明大理晓大义的现代价值观念,更加坚定了要留陈谷子回乡做接班人的想法。陈谷子对于叔叔完全被金钱扭曲的人生观的拒斥,也表明他走出乡土社会单一人伦道德观念、站在现代价值立场上对乡村丑恶现象的不妥协态度。

如果说《裸石阵》 《春回大地》在理俗互动的过程中主要突出了各级政府及相关部门如何从上到下、以理导俗的一面,那么《老婆上树》则挖掘了新时代农民渴望突破自身之“俗”的限制向“理”上升的动力。在这篇写实兼写意的小说中, “上树”作为一个富有隐喻意味的行动,折射出现代理性的启蒙之于乡村大众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引导作用。乡村妇女廖香的三次“上树”,都与“外来者”——县演讲协会会长高声有关。第一次“上树”摘柿子,虽然不无直接经济利益的驱动在其中,但如果没有高声对于“女人不能上树”这一习俗的激烈批判,廖香和作为叙事者的丈夫“我”显然都不能走出“本地风俗”的桎梏。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歧视女性,真是岂有此理!”高声义愤填膺说出的这句话虽然并无新意,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常识,但对于廖香和“我”来说却极其重要。也许理论上他们并不陌生,但在生活中却从未想到过要去实现它,现在经由一个活生生的城里人说出来,马上产生了不一般的效果,它结束了夫妻俩关于“上树”的争吵,廖香马上上树摘下了几百斤柿子。 “上树”这有形的物理高度的改变,给予了廖香更高更远更阔大的视界,她对高声说: “你不晓得,我站在树上,看啥都和以前在地上看到的不一样呢。”她看见了家人们对她的真诚关爱,也看到了远处乡村的崭新面貌,还看见了自己以前被掩藏的力量。这一行动迅速改变了廖香,变成了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

第二次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上树”,而是廖香在高声的引导之下参加全市演讲比赛,将上树的亲身经历讲述成了一个乡村振兴的好故事,并获得了一等奖。虽然叙事者并没有像第一次上树那样浓墨重彩地渲染廖香的变化,但一个乡村妇女敢于走出家门、走上全市演讲比赛的舞台并获奖,焕然一新的不仅仅是她的外在形象,必然也有更丰富的内在精神、心理的转变与提升。正因为如此,全家人都看见了一个自信满满的廖香。然而,在冲击省演讲比赛无功而返之后廖香又发生了大变化,变得沉默且冷漠,一副被挫败感击垮了的样子,甚至还在一个寒夜不知去向。就在“我”寻遍各处毫无线索之际,按照高声的猜测, “我马上跑到了柿子树下,打开手电筒,高高举起,往树上一照,果然看见了我老婆廖香”。这是廖香的第三次“上树”,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前两次“上树”廖香都借助来自高声的现代理性力量的引导实现了自我的突破,让人看到了乡村无数个廖香身上蕴藏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被传统习俗、被日常生活的狭隘和平庸、也被自己和家人的种种关系而束缚,平常没有生长发展的机会,可一旦遇上恰当的契机,它就会显露出来并爆发出耀眼的光彩。高声无意之中传播的现代思想和观念,尚且能激发廖香身上潜藏的巨大活力与能力,如果能有意识地进行挖掘、引导,可以想象,这将是来自乡村本身多么蓬勃的一股内生性力量!小说结尾,经受挫败的廖香再次上树,毋宁说,这是乡村民间礼俗社会中人对于能够指引他们的现代理性力量的殷切渴望与无声呼唤。这也表明,在以“理”导“俗”的城乡互动中,不仅仅是各级政府部门,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合格启蒙者,都可以为此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由此也可以看到各级政府不断呼吁“人才下乡”以及培育“新乡贤”等各种举措的现实意义与紧迫性。

“乡土文学”因其“产生于中西、城乡、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比较视野之下,具有强烈的空间性、符号性和社会性,是社会思潮和一种‘乡土’共识的产物”⑬,所以其影响,也远远溢出了文学边界,直接关系到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等问题。因此,乡土文学创作需要立足于当下社会历史的巨变,实现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从城乡对立到城乡互融的思路转换,既要关注乡村正在逝去的事物和风俗,更要关注乡村正在创造、生长出来的新面貌、新特质,才能创造出更具时代特征的“新农村” “新启蒙”的叙事与“新农民” “新乡贤” “新干部”的形象。在这些方面,晓苏的乡土小说无疑为我们认识新时代乡土小说的新质新变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参照。

注释:

①陈旭麓: 《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0—11页。

②杜赞奇: 《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③④梁漱溟: 《乡村理论建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41页。

⑤⑥⑨费孝通: 《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3、10、12页。

⑦张丽军: 《想象社会主义新农民:中国当代文学对农民形象的审美建构》, 《长江学术》2022年第3期。

⑧斐迪南·滕尼斯: 《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6页。

⑩安东尼·吉登斯、菲利普·萨顿: 《社会学基本概念》,王修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页。

⑪贺桂梅: 《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25—130页。

⑫萧放: 《人情与中国日常礼俗文化》,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⑬魏策策: 《中国乡土文学的发生与百年流变》,《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6期。

猜你喜欢

礼俗乡土
文化中的乐种研究
——评陈辉《浙东锣鼓:礼俗仪式的音声表达》
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
——松滋礼俗——毛把烟、砂罐茶
用“乡土味道” 赋能乡村振兴
非遗视域下山西礼俗音乐探微
重视培育多层次乡土人才
CLOSE TOHEAVEN
乡土人才选好更要用好
乡土资源在高中地理教学中的应用
乡土中国
墓与塔——南北朝丧葬礼俗的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