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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逊·古德曼的隐喻思想及其认识论意蕴

2022-02-15姬志闯

关键词:古德曼字面认识论

姬志闯,时 贤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从亚里士多德开始,隐喻就一直没有脱离哲学家的视野,并在持续两千多年的讨论和阐释之后,围绕概念和功能两个核心问题形成了诸多隐喻理论。然而,综观这些隐喻话语却不难发现,无论是早期的亚里士多德学派、柏拉图学派的隐喻理论,还是20世纪之后基于语言学、心理学等跨学科语境的认知语言学,都因为对隐喻作为“语言现象”的界定和归认而无法逃离“语言”的囿限。传统的隐喻理论,要么将其作为词与词之间的替换或者一种紧缩、省略的比喻进而贬抑为一种普通的修辞格,要么从人类思维和生活方式出发将其归认为语言的内在要素,但最终都没有摆脱“语言现象”的基本定位。

尽管20世纪之后的隐喻理论试图从单一的“语言现象”中解放出来,进而将隐喻归认为一种基于哲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等跨学科维度的“话语现象”,并因此释放了其认知功能,但无论是语义学还是语用学的探究,仍然是从语言这一特殊符号出发的。而这种语言定位必然会直接影响对其功能的探究和阐释:要么是作为普通的修辞格而流于一种文学意义上的修饰,要么只能在传统认识论的“语言-实在”框架下具有知识的获取功能。所以,无论隐喻的创造性在多大程度上被发现和揭示,也无论语言的使用被多大程度地强调和放大,作为“非字面”的隐喻的认识功能都将归判于非隐喻的字面语言,并最终陷入自我消解的悖论。然而,古德曼却在“构造世界”的独特视域内,完成了从“语言”到“一般符号”的拓展,不仅因此将隐喻从“语言”拓展到了“非语言符号”,进而实现了对其符号学语境重置,也将隐喻作为“符号的指称方式”进行了概念和功能上的创造性阐释,进而重构了隐喻本身。与此同时,隐喻作为构造世界的方式纳入了构造世界的实践进程,不仅因为在构造过程中推进了对世界的理解而获得一种独特的认识论意蕴,也因为“理解”取代“知识”成为认识目标而实现对传统认识论的超越和重构。

一、“构造世界”视域内的语言拓展与隐喻重置

古德曼的哲学隶属于分析哲学传统,严格地说隶属于由弗雷格肇始、经过罗素和怀特海发展并最终在卡尔纳普那里被推向巅峰的理想语言分支。所以,语言也理所当然构成了其哲学的核心关注,并作为主题线索支撑和贯穿了其整个哲学计划。然而,无论是对作为核心方法的“分析”还是作为主题线索的“语言”来说,古德曼都没有沿着那个经典的“分析计划”亦步亦趋,而是从一开始便表现出了批判与改造的敏感和热情,并在作为重构结果的“构造世界”视域中给出了创造性阐释。事实上,古德曼不仅通过意义和外延等语言问题的唯名论审视完成了对“分析”方法乃至整个“构造-分析”计划的批判和改造,并因此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伟大的两三个分析哲学家之一”的地位和荣耀。而且,也因为对“语言”本性和范围的双重超越而重构了语言本身,进而为诸多语言及其相关问题的展开提供了全新的语境和坐标。

与其他同时代的分析哲学家一样,古德曼的“语言”言说同样始于对“分析”的分析并从“语义”入手的。早在对卡尔纳普“准分析”方法的反思中,古德曼就通过一条纯粹外延式意义分析路径论证了作为“分析”前提的“同义性”的不可能,并建议用一个更为灵活的“外延同构”取代严格的“外延同一”标准。尽管在随后对“分析/综合二分”的拒斥中,这种立场被进一步强化为对严格的“同义性”以及以此为基的“分析”的否认,但古德曼却没有因此否认“分析”的方法论意义,相反却得出结论说:我们可以根据目的和需要来划定这个可以相互替换的语境以调整我们的标准,从而达到语言分析目的,并提出用一个灵活的语境敏感性的意义相似性标准取代那个严格的语境中立的同义性标准。在这里,古德曼显然已经表现出了对传统语义学背后的那个“语言-实在”框架的不满,语言不是对实在的被动摹写工具,其语义也不可能完全以作为其指称对象的“实在”为判据,相反是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获得和形成的。正是这种语用学转向,不仅作为路径成就了古德曼的投射理论,也为其通向隐喻提供了可能和契机,而作为其基本立场的唯名论,则直接激发了对反事实句、素质和可能者这些不可理解之物及其相关问题的同源归并和处理。在古德曼看来,素质问题就是去说明素质谓词“在实际发生、但又与常规用法或科学用法保持适当一致的基础上……如何能够被指派给事物”①Nelson Goodman,Fact,Fiction,and Forecas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42-43.,与“我们可以只通过对伦敦运用谓词‘多山的’某种投射,坦诚地把虚构的山脉放进伦敦城”②Nelson Goodman,Fact,Fiction,and Forecas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55.这样的可能者话语一样,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特定谓词适用于实际事物的投射问题,无论是字面的还是非字面的(隐喻的),语词的使用实际上都是从一个给定的案例集合向更宽广的集合前进和投射的问题。从这里不难看出,古德曼的那个别具一格的“隐喻”的影子似乎已经若隐若现了。

然而,古德曼对语言的改造和重构并没有就此止步。在把“构造(分析)”从一种基于认识论的经验还原目的的理性重构推向本体论意义上的构造世界的实践之后,古德曼对语言的基本认知和定位也从“语言对世界的依赖”转向了“世界对语言的依赖”。在“构造世界”视域下,语言不再是对那个大写的实在世界的被动描述、模仿和再现工具,相反,是作为符号直接参与了世界的构造,因为我们正是通过“使用符号构造了世界的样式”而构造了世界。然而,古德曼却发现,语言虽然重要,但却并非唯一的符号,“正如有比再现世界更多的使用语词完成这项任务的方式一样,也有比使用语词更多的做到这一点的方式”③D.Cohnitz and M.Rossberg,Nelson Goodman,Montreal&Kingston: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2006,p.140.。因为在构造世界的过程中,世界样式的多样性对符号的多样性要求已远非“语言”所能满足。所以,图画、图标、乐谱等“非语言”符号也必须被纳入构造世界的“符号”范围,而且“如果我们要对相关的样式和手段以及它们在理解活动中广泛多样的应用有一个全面了解的话,那么,在结构语言学方面进行的广泛观察,也需要通过对非语词符号体系的深入考察来补充并使之完整”④Nelson Goodman,Languages of Art:An Approach to a Theory of Symbols,Indianapolis IN:Bobbs-Merrill,1968,p.xi.。于是,古德曼考察了包括字母、语词、文章、图画、图标、乐谱等同样具有高度象征性的各种符号及其指称方式和符号系统,并以一个在《艺术语言》中得到精致表述的“一般符号理论”,完成了从语言到“一般符号”的拓展。不仅因为“非语言”符号的引入而拓展了“语言”符号的范围,也在超越传统认识论的工具定位意义上重塑了语言在“构造世界”中的本体论地位。

既然我们是通过使用语言(符号)构造了世界样式而构造了世界,而且符号的使用过程就是符号通过各种指称方式履行其符号功能的过程,那么在“构造世界”视域中,作为一种语言(符号)使用方式的隐喻,尽管是非字面的,实质上就是符号履行功能的一种指称方式,并与其他指称方式一样在世界的构造中发挥作用。在这种意义上,隐喻已经不再是作为对“实在世界”的描述并以其为支撑和判据的既定的“语义”内部问题,或者说作为“明喻”的紧缩或省略形式而流于一种纯粹的修辞格和“语言现象”,而是在“符号与世界的共生”中直接指向了语义的生成,并与基于字面意义的“明喻”一样甚至在创造性上更胜一筹地履行着符号的功能。随着“非语言”符号的引入,隐喻的发生和作用场域也必然超越狭义的“语言”而进入更为广义的“一般符号”,不仅在狭义的“非字面”意义上作为一种“非明喻”的“语言现象”履行功能,而且也在广义的“非字面”意义上作为“非语言”的“符号现象”发挥作用。换句话说,隐喻应用不仅发生于语言之内,也出现在语言与“非语言”之间;不仅发生于单个的语词或者符号,也出现在语词或符号系统之间。如果说前者是将一个语词应用或投射到另一个语词的指称的话,那么,后者则是将一个符号系统的标记应用或投射到另一个符号系统的标记的指称,是发生在符号系统之间的一种投射或者符号图式的转移,而古德曼的隐喻讨论,其实也是从对“图画”这种非语言符号的投射和隐喻的困惑开始的。至此,无论是从作为指称方式的运作机制,还是从投射发生的场域范围上看,古德曼的隐喻言说都已经把出发点定位在作为其语言重构结果的“符号”之上。不仅因此把隐喻及其言说从传统的狭义“语言”囿限中解放了出来,也因为将其纳入“构造世界”的实践进程而完成了对隐喻的“一般符号”学语境重置。

二、作为符号指称方式与“第二职业”的隐喻

如前所述,古德曼的隐喻言说是从“构造世界”视域内的“符号”出发的。古德曼首先考察了最基本的两种符号指称方式:指谓和例证。指谓是一个符号与它所适合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实质上就是“一个语词或一幅图画或其他标记对一个或更多事物的适合”①Nelson Goodman,Of Mind and Other Matt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55.。这种方式不仅适用于谓词这样的语言符号,也适用于图画、乐谱等其他非语言符号,譬如再现,就是一种类似于谓词指谓的图画式指谓。例证是通过一个样本来指称这个样本的一个特征。与指谓不同,例证“不是从标记到这个标记所适用于的东西,而是从一个标记所适用于的东西回到这个标记”②Nelson Goodman,Of Mind and Other Matt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59.。虽然在与指谓相反的方向上起作用,但又不能等同于反向的指谓,因此是一种次级的反向指谓关系。然而,这些指称方式并不是只能在字面的意义上应用或者字面地履行符号功能,同样也可以在非字面的意义上使用或者以隐喻的方式履行指称功能。虽然因为不同于字面的指称且经常应用于“非语言”符号而略显古怪,但却与字面的指称同样重要,因为“虚构、诗意、绘画、音乐、舞蹈和其他各种艺术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用像隐喻那样的非文字工具……由对图画、声音、手势或其他非语言系统的符号的运用构筑起来的”③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姬志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至此,古德曼以一种非字面的使用形式完成了对隐喻作为符号指称方式的基本定位,不仅赋予了它与字面的指称应用同样的重要性,也以此为基础开启了对隐喻的创造性释义。

既然隐喻是对符号字面指称的非字面应用,那么,对于任何一个符号或标记而言,都可以在隐喻的意义上指称与字面上不同的东西。就指谓而言,一个符号或标记可以以隐喻的方式指谓那些它在字面上所不指谓的东西,譬如,一个湖泊不是在字面上而只可能在隐喻上才是一个蓝宝石;例证则既可能是对隐喻的指谓一个样本或者被样本拥有的那些东西的指称,也可能是对字面的指谓,一个样本或者被样本拥有的东西的指称,最为典型的隐喻性例证就是艺术中的“表现”。譬如,一幅雨中的断桥、秃柳山水画虽然在字面上无关情绪,却在隐喻的意义上表现了“悲伤”,或者说,这幅画隐喻地指谓了一个记号或者其他记号或者它所拥有的东西。从上面的例子不难看出,指称的隐喻应用让一个符号或标记的指称对象发生了转移或变化。实际上,就是我们将一个符号应用或投射到了字面上所没有被投射的其他对象,并因此获得了相对于字面应用的某种新奇性。正如古德曼所讲:“隐喻似乎就是一种给旧词语传授新花样的问题,即用一种新方式来应用旧标记的问题。”④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页。然而,仅有新奇性这一点却不足以确认一个隐喻,因为对符号的某些新用法并不一定构成隐喻。譬如,一个谓词每一次应用于一个新事物或新发现的对象,虽然用法都是新的,但作为一种常规性投射却并不构成隐喻。隐喻不仅要求新奇,而且要求这种新奇产生于或导致了指称对象的替代或转移。因此,“只有在某种显得不当的意义上,一个术语的应用才是隐喻的”①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页。。简言之,“隐喻是一个具有过去的谓词与一个既屈服又抗议的对象之间的事物”②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页。。

正如世界样式的构造要求使用多种符号来完成那样,符号也总是与其他符号或标记一起构成一个家族或者系统并作为成员起作用。因此,隐喻既会发生于某一个符号的指称应用,也会甚至更多地以一个家族或系统的形式出现。古德曼把这个符号家族或者一类标记的集合称为概念的图式,而这个图式的标记的外延的集结则构成“领域”。所以,在这个符号系统中,作为指称的非字面应用的隐喻,实质上就变成了图式与领域之间的关系问题。因为领域依赖于标记的图式,而且符号也可以属于很多种图式,所以隐喻不仅涉及范围的改变,也涉及领域的改变;不仅可能是这个图式序列上的改变,也可能是其外延领域的改变。实际上,就是一个图式中的标记离开这个图式的原有领域而被应用于一个新领域的分类和组织,就是“一个可选择标记的总体集合,一个全体组织机构,接管了一块新的领土……是一种图式的转移,一种概念的移民,一种种类的异化……更确切地说,是一次愉快而新生的再婚,尽管犯有重婚的罪名”③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9页。。但是,由于图式及其构成符号的多样性,作为其指称的实际应用的隐喻,也必然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并呈现为许多变种和样式。有些隐喻涉及图式在分离的领域之间的转移,譬如拟人法、举隅法和换称法;另一些隐喻却不涉及领域转移,而是一个领域横贯另一个领域或者是另一个领域的扩大和缩减。譬如,夸张法以及与此相反的反叙法或掩饰法;即使在涉及领域转移的隐喻中,领域自身也可以保持不变,又如反讽法。

如前所述,虽然隐喻作为一种指称的非字面应用是相对并区别于指称的字面应用的,但仅有新异性却又不足以确认一个隐喻。那么,我们又如何或者通过什么样的标准完成对隐喻的确认呢? 最常见的就是将隐喻的确认归于隐喻的正确性判定。因为在传统的隐喻理论中,我们通常会把隐喻视为明喻的省略,所以,隐喻的正确性就会基于一种相似性标准而退归于被扩展的明喻的正确性。但是,古德曼却认为,隐喻不是明喻的省略,它必须作为同等重要的指称方式与字面的应用区分开,毕竟“在隐喻中,符号从事的是第二职业”④Nelson Goodman,Of Mind and Other Matt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77.。而且,隐喻的正确性也不可能还原为明喻及与之的相似性,相反,隐喻是通过创造或突现共同特征从而创造了相似性而获得成功的。譬如,把一幅画说成是悲伤的这个隐喻,正是通过凸现了共同特征才正确地把悲伤的画比作悲伤的人。正如他与布莱克所共识的那样:“在某些情况下说这个隐喻创造了相似性,可能会比说它说明了先前存在的某种相似性更有启发性”⑤Max Black,Models and Metaphors:Studies in Language and Philosophy,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2,p.37.。尽管戴维森认为,句子的正确与否只能在字面意义上判断,隐喻只不过是提出了一些激起比较或唤起思想、感情的错误的应用方式而已⑥Donald Davidson,“What Metaphors Mean”,in Nelson Goodman’s Theory of Symbols and Its Applications,ed.Catherine Z.Elgin,New York&London:Garland Publishing Inc,1997,pp.35-39.,并因此对古德曼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和反对,但很显然,作为其出发点的传统语言观及其语义分析路径,恰恰是古德曼的唯名论立场和纯粹外延式意义分析路径所试图批判和改造的。

且不说隐喻的正确性无法确定,即使得到了确定,也难以承诺对隐喻的确认。因为在构造世界的视域内,对隐喻的确认关键不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相似于明喻,而在于作为同等重要的指称方式是否有效地服务了世界的构造。在古德曼看来,隐喻作为一种对旧标记(符号)的重新指派,其有效性取决于它在新异与适合之间是否达到了一种理想的平衡,“隐喻的力量,要求将新异性与适合性结合起来……好的隐喻在令人震惊的同时让人信服。当转移的图式产生新的和令人瞩目的组织,而不是仅仅对旧有图式重做标记的时候,隐喻最有效力”⑦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3页。。实际上,隐喻就是“一种克服抵抗性的吸引力”⑧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页。。抵抗性在反向意义上承诺了与旧标记(符号)的关联,就像我们不可能离开符号从无中构造世界一样,一种图式在“外来领域中所发挥的组织作用,将受到它们在本地领域中的习惯用法的指导”①纳尔逊·古德曼:《艺术的语言》,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9页。;而吸引力则通过引发“更大的兴趣和更深的意味”保证了这种关联的创造性,并在构造世界的实践中承诺了隐喻的真实和有效。正如古德曼总结的那样,“隐喻产生于:在早先分类的引导、影响或建议下,把对一个领域进行分类的标记系统转移到对另一个领域的分类……这个新分类仿效了旧的,并且同样是真实的、‘实际的’”②Nelson Goodman,Of Mind and Other Matt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61.。

三、从“知识”到“理解”:隐喻的认识论意蕴与效应

与始于亚里士多德且持续两千多年的隐喻讨论相比,对其认知功能的探究却相对晚近,准确地说,直到18世纪,隐喻的认知功能才由意大利哲学家维科发现。随着20世纪美国哲学家理查兹对隐喻的认知特征进行了最为明确和系统的阐述,对隐喻认知功能的探究也在当代语言学视域内全面展开。布莱克在发展前者“相互作用理论”的基础上强化了隐喻意义生成的语境因素,进而通过主题和次题的相互作用展现了隐喻在认识世界中的重要作用。美国学者莱考夫(George Lake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在1980年发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不仅标志着隐喻探究被全面纳入认知语言学领域,也成就了隐喻话语从传统的修辞分析向人类认知和思维方式、能力探究的转变与深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当代语言学视域中的隐喻讨论已经将其从单纯的修辞中解放出来并因此释放了其认知功能,尽管认知语言学试图从语言与认知能力的相关性和互动的全新视角揭示其认知功能,甚至在从“语言现象”到更多语用考虑的“话语现象”的定位重置中,通过强调“世界对语言的依赖”而凸显其“创造性”。但“语言”这一基本出发点却始终没变,并因此只能在“语言-实在”的传统认识论框架内呈现其认知功能。换句话说,“语言”没变,“语言-实在”的认识论框架就不会变,而隐喻认知功能的传统认识论性质和“知识”目标也不会变,并因此不得不遗继其困境。

然而,同样作为分析哲学家的古德曼却没有执着和拘泥于“语言”,而是在“构造世界”视域内将“语言”拓展和改造为“符号”,不仅以“符号”为出发点规避了隐喻讨论的“语言”囿限,也将其作为符号的指称方式进行了创造性释义进而重构了隐喻本身。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被作为符号履行功能的指称方式纳入构造世界的统一进程,隐喻的认知功能也在对“语言-实在”的解释框架的突破中从“知识”转向了“理解”,进而为克服传统认识论的困境提供了可能路径。在“构造世界”的视域内,世界是我们通过使用符号构造世界样式而构造出来的,因为它总是“从一个样式开始,在另一个样式那里终结”③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姬志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0-101页。。所以,世界的构造就是在已有概念框架基础上对认识对象的重新分类、组织、解释和再创造并构造对象的实践过程。因为“理解的推进和增长就是在已经确立的东西基础上进行的构造”④Catherine Z.Elgin,Considered Judgment,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131.,而且“是我们所谓的一种认知的本领”⑤Nelson Goodman and C.Z.Elgin,Reconceptions in Philosophy and other Arts and Sciences,London:Routledge,1988,pp.161-162.。所以,构造世界的过程也是推进我们理解的过程,并因此承诺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而作为符号指称方式参与了世界构造实践的隐喻,也理所当然与其他指称方式一样推进了我们的理解,并因此具有了认知功能。不仅如此,与字面的指称方式相比,作为“第二职业”的隐喻拥有更大的创造性和更强的推进理解的能力,毕竟每一次隐喻式应用,都是对旧标记的重新指派,都是将符号向新的对象和领域的投射,都是一种创造性的分类、组织或图式的领域转移。所以,隐喻的认知功能也更为强大和突出,尤其是在古德曼认为隐喻作用最为显著的艺术领域,而这一点也在他肇始和极力倡导的“美学的认识论转向”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

在这里,隐喻的认知功能显然不是传统认识论意义上并以“知识”为目标的,相反,是基于一种独特的“推进理解”旨趣并指向一种全新的认识论,而这种认识论就是古德曼在符号改造和构造世界进程中完成的认识论的“理解”转向和重构。众所周知,在以形而上学实在论及其“主客二分”框架为基础的传统认识论语境中,认识是主体指向实在的反映过程,而作为实在的被动语言摹写“反映并确证于实在”的“知识”则被设定为认识的目标和成就。在构造世界视域中,古德曼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实在论所预设的那个作为认识对象的大写的实在世界并不存在。相反,世界是我们通过使用符号构造世界样式而构造出来的。这个构造世界的本体论过程同时也是推进理解的认识论过程。因此,“认识”的目标也不再是以实在为基础的“知识”,而是统一于构造世界进程旨在推进世界构造的“理解”推进。于是,在考察了“真理”“确定性”“知识”这些传统认识论核心概念的模糊和局限性之后,古德曼建议用一个“不是一个确定最终的认识论成就的仓库,而是一个进一步探究的出发点”①Catherine Z.Elgin,Relocating Aesthetics:Goodman’s Epistemic Turn,in Nelson Goodman’s Philosophy of Art,New York&London:Garland Publishing Inc,1997,p.15.且更具包容力和涵盖性的“理解”替代“知识”作为认识的目标,进而实现认识论的“理解”转向。正是在这种认识论意义上,作为符号参与世界构造的隐喻才获得了区别于传统认识论的“理解”认知功能。然而,古德曼对认识论的改造却并没有止于认识目标的取代,而是在语言的“符号”拓展基础上进一步延伸到对认识论范围的重构。在古德曼看来,符号并不局限于“语言”,作为非语言的“符号”系统的艺术与作为“语言”系统的科学一样参与并通过指谓、例证和隐喻等方式实现了对世界的构造。正如古德曼在谈及审美经验时强调的那样,不仅“包括对作品进行解释。也包括从作品的角度来重新组织世界,以及从世界的角度重新组织作品……它是一种行为,即创造与再创造”②Nelson Goodman,Languages of Art:An Approach to a Theory of Symbols,Indianapolis IN:Bobbs-Merrill,1968,p.241.。因为在此过程中推进了对艺术品本身以及作为其指称对象的外在世界的理解而具有了认识功能,即使是通常被视为艺术的独特本性并被作为区分艺术和其他非艺术的审美经验中的情绪,也同样担负着认识的功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德曼把艺术作为一个分支而纳入了认识论,不仅直接拓展了认识论的范围,也肇始了“美学的认识论转向”。作为非语言符号的艺术,不仅恰恰是作为非字面应用的隐喻的主要作用领域,也正是古德曼隐喻言说的开始和集中之地。

总之,古德曼在一种独特的构造世界视域中实现了对隐喻和认识论的双重重构。一方面,通过在构造世界视域中的符号学语境重置,将隐喻从“语言”拓展到了“非语言符号”而拓展了隐喻的范围,也将其作为“符号的指称方式”纳入构造世界的实践进程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理解”认知功能,并最终在概念和功能上重构了隐喻本身;另一方面,通过对作为符号指称方式的隐喻,尤其是对作为其核心作用场域的艺术中的隐喻讨论及其“推进理解”的功能分析,例证和实现了认识论的范围拓展和“理解”转向,进而重构了认识论。尽管这种双重重构,构成了古德曼隐喻思想的认识论意蕴和效应的直接呈现,但并不意味着效应的穷尽。因为在作为这种“理解”认识论生成语境的构造世界进程中,不仅通过“语言”向“经验”的进一步开放,还以“作为一种经验形式的语言”的融聚形式消解了二者的对立,进而为克服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困境和超越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传统对立提供了可能路径。由于将本体论和认识论统一于构造世界的实践进程颠覆了“本体论/认识论”二元分立,进而实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和认识论言说方式的超越。事实上,这正是古德曼隐喻思想的深层认识论意蕴和哲学效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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