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森的模态认识论:一种温和的模态怀疑论
2022-02-15段玲玲翟玉章
段玲玲,翟玉章
(南京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近几年,国外哲学界对于“我们能不能获得(形而上学)模态知识”这个问题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和关注,而国内对此研究尚属起步阶段。确切地说,这个问题是模态认识论的研究对象,而模态认识论与模态逻辑及其语义学、模态形而上学一起构成了广义的模态哲学。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模态性(可能性和必然性)①模态性探讨的是有关真理的模式,即真理为(可能或必然)真和假理为(可能或必然)假的模式。语法上的表征为can,must,would,should等,除此之外,在探讨模态性的时候,我们通常也会探讨“偶然性”“随附性”“倾向性”等,但哲学上所探讨的通常为“可能性”和“必然性”。理论上说,由于二者可以相互定义(□p↔~♢~p;♢p↔~□~p),我们可以采用一个模态词。为了讨论便利,学界一般会保留这两个模态词。,如认知上的模态性、物理上的模态性②认知上的模态性即是:与我们所知的事实不冲突的即是可能的;物理上的模态性即是:与我们的物理科学规律不冲突的即是可能的。当然对于这些模态性的厘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也是模态形而上学所探讨的论题。此外,还有概念的模态性、逻辑的模态性等。由于本文的主题是形而上学的模态认识论,我们为了聚焦可以不必进入这些庞杂且专技的讨论中。可参考:Kment,B.Varieties of Modality.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Spring 2017 Edition),Edward N.Zalta(ed.),URL=〈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17/entries/modality-varieties/〉.等。比如,桌上的杯子有可能在墙角处。也就是说,除了事物现在的方式以外,它们可能还有其他方式。对于这些现象,我们应该提供一些模型去解释,这属于模态逻辑及其语义学的范畴;为了解释这些现象,并知道它们的真值,我们是否需要预设一些东西,如“可能世界”和“可能事物”,对于预设的这些东西的探讨则属于模态形而上学的范畴;如果这些预设的东西存在,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即是:我们是如何认识到它们的,我们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或官能去认识它们的,这些问题则属于模态认识论的范畴。
一、当代模态认识论方案简评
西方哲学思想中,一般认为对“直觉、可设想性以及想象力的理解”是回答“我们是如何获得可能性和必然性知识”这一问题的主要答案。雅布罗①Yablo,S.Is Conceivability a Guide to Possibility?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1993,53(1),pp.1-42.指出,在后克里普克时代,这种诉诸我们的想象力和直觉能力来解释模态认识论问题的研究被称为“第一代”研究。从方法论上来说,所有的这些理论都聚焦在个性化上,以及给出一个关于模态认识论的独特认知方法或方式的说明,这种“方法优先”(means-first)的处理方式在回答“我们是如何获得模态知识”这一问题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且这种方法也一直贯穿了“第二代”②模态认识论的“第二代”研究带来一次强有力的经验主义反浪潮。但是这一研究仍旧聚焦于独特的方法论,仍旧认可“方法优先”的方式可以使我们获得关于模态性的知识。持这种观点的模态认识论学者认为我们可以从经验上获得关于模态性的知识。大多数第二代哲学家都有一个更广泛的研究议程:将模态研究作为科学研究的延伸,并且经常从认识论中的自然主义和外延主义立场出发。研究,甚至是当代③Mallozzi,A.New Directions in the Epistemology of Modality:Introduction.Synthese,2021,198(suppl 8),pp.1841-1859.。2010年之前的大多数模态认识论者都是基于先验的方法进行研究的,如雅布罗认为先验的可设想性或可想象性至少能够提供哲学讨论中各种可能性的初步(prima facie)证成;查尔默斯④Chalmers,D.J.The Conscious Mind:In Search of a Fundamental The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⑤Chalmers,D.J.The Character of Consciousnes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则认为,在特殊情况下可设想性不但能带来初步证成,还在逻辑上蕴涵了这些可能性为真,并因而带给我们有关于它们的知识;而洛和黑尔则独立主张,我们对于事物的本质或其真实定义的先验知识才是认知各种模态宣称的主要管道⑥Lowe,E.J.What is the Source of Our Knowledge of Modal Truths? Mind,2012,121(484),pp.919-950.⑦Hale,B.Necessary beings:An essay on ontology,modality,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皮考克认为模态知识的获得并不依赖于“直觉、可设想性和想象力”这些独特的观念,而是由某种可能性原则的隐含知识带来的⑧Peacocke,C.Being Know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119-160.。
这些理论都或多或少面临着一些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即是:如果模态性是独立于我们心灵的客观性质,我们是如何通过纯粹的主观观念或可设想性去认识到它们的,这就是“因果隔离难题”,除此之外还面临着一些问题⑨Vaidya,A.The Epistemology of Modality.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7 Edition),Edward N.Zalta(ed.),URL=〈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7/entries/modality-epistemology/〉.。在晚近十年的讨论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日常的模态知识,他们从自然主义和外延主义的立场出发,认为模态知识的获得其实是科学研究的扩展。他们认为经验在我们辩护或证成模态知识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种后验/经验的模态认识论获得了一大批拥趸,如反事实推理方法,涉及希尔、克洛德尔以及维特尔等人;归纳与溯因推理方法,涉及罗卡洛斯、诺兰、莱昂等人。模态认识论者除了以先验/后验的方式去说明模态知识的认知管道之外,还有一种是威廉姆森所提出的椅验(armchair thinking)的方式。威廉姆森认为传统的先验和后验知识并不能穷尽所有的知识,还有一种是我们通过椅验方式所获得的椅验知识。威廉姆森的理论自提出以来便得到了广泛的讨论,也受到诸多质疑⑩王文方:《对威廉姆森模态知识方法论的质疑》,《哲学与文化》,2020年第8期。,而本文主要聚焦于他的“反事实理论”。
二、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
威廉姆森从进化论的角度出发,认为我们做哲学是在进化上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开始的。也就是说,哲学中所使用的认知能力只不过是人类在进化其他方面时所带来的偶然副产品。就形而上学模态知识来说,“我们日常处理反事实条件句的认知能力,同时也带给我们处理形而上学模态性的认知能力”⑪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36.。这意味着:形而上学模态知识只是我们有关反事实条件句知识的偶然副产品。具体来说,威廉姆森认为所有形而上学模态性与某种反事实条件句之间是一种等价关系:
NEC:□A↔¬A□→⊥
POS:♢A↔¬(A□→⊥)
上面所说的即是:A 是必然的,当且仅当,如果它为假则会导致矛盾;A 是可能的,当且仅当,并非如果它为真就会导致矛盾。借助于NEC和POS,我们就可以获得形而上学的模态知识。“有关反事实条件句的知识可以算作是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一个特殊情况……我们在处理反事实条件句的过程中会附带地产生一些‘偶然副产品’,有关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获得就基于这种认知,但这种认知并不是一种特殊性(sui generis)的能力”①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62.。同时,由于反事实条件句的知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和科学实践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借助于这种等价关系,有关形而上学模态认识论的一般怀疑论也能得到解决。此外,威廉姆森也考虑了其他等价:
NEC’:□p↔∀q(q□→p)
POS’:♢p↔∃q¬(q□→¬p)
无论是NEC、POS还是NEC’、POS’,威廉姆森在这里的说明都不是为了定义模态性,也不是解释“模态的本质为何”,而只是告诉我们,反事实条件句的知识会附带地给予我们形而上学的模态知识。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威廉姆森并不旨在提供一个形而上学模态性的分析②Deng,D.M.On the Alleged Knowledge of Metaphysical Modality.Philosophia,2016,44,pp.479-495.。在这里有必要认清模态形而上学和模态认识论之间的区别,虽然二者有很大的关联性,但威廉姆森则是从模态认识论的视角出发的。因此,我们在分析时切不可以“转移话题”的方式批判之。
厘定反事实条件句知识与形而上学模态知识之间的这种等价关系之后,威廉姆森向我们说明了评估反事实条件句知识的认知机制。确切地说,评估一个反事实条件句的真值通常是以心理模拟的方式发展它的前件,即:为了能判断一个反事实条件句的真值,我们首先会假设这个条件句的前件为真,并去发展这个假设。在发展这个假设的过程中,我们会利用一般的推理能力和内建的离线预测机制或期望形成机制,并在该假设下继续添加进一步的(离线)判断,直到发展出后件。应用到NEC 上,我们会声称A 是必然的,当且仅当,我们在¬A 的这个假设发展过程中总是能得到矛盾;应用到POS上,我们会声称A 是可能的,当且仅当我们在A 的这个假设发展过程中并不总是会得到矛盾。
威廉姆森以“石头与树丛”为例来说明我们是如何评估一个反事实条件句的。我们看到一个石头从山顶滑落,落到山脚下的树丛中。如果我们想知道没有树丛的时候,石头会不会掉进下面的湖里,就可以通过想象模拟的方式来评估下面这个反事实条件句:
(E1)如果树丛不在那里,石头将会掉进湖里
我们会先假设(E1)的前件为真,通过想象模拟的方式,利用我们的相关信息和背景知识,然后看是否能发展出后件。在这里,有几点需要明晰:(1)后件并不是我们从相关背景知识推出的,后件只不过是认知能力的离线应用,即我们内建的期望形成机制;(2)在发展该假设时,我们并不是应用了所有的背景知识,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特别是一些构成性事实;(3)在NEC和POS的等价证明中,威廉姆森必须允许反事实条件句在前件不可能为真的情况下空地为真,但这种空地为真的反事实条件句并不是被所有的语义学必须承认,而任何不承认空地为真的反事实条件句语义学都会造成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无法成立。除此之外,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并没有假设特定的反事实条件句语义论,也没有假定很强的模态逻辑原则。从威廉姆森的逻辑证明来看,他最多只假定了正规的模态逻辑系统D。
三、对威廉姆森理论的质疑与反驳
自威廉姆森的理论提出之后,学界对这种获得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反事实认知路径进行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针对该理论的一些质疑,威廉姆森本人也给予了回应。除了王聪和王文方提出的需要进一步深化的九大问题之外③王聪,王文方:《我们能够获得那些可能性或必然性的知识吗?》,《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第4期。,截止到现在,学界还有几个主要的质疑。
质疑一:有关构成性事实的问题。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假设发展过程中需要用到各种认知能力,想象力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果想象力没有受到任何约束或限制,那么我们总是可以在反事实假设发展过程中想象出一些情景,从而使反事实条件句的后件无法成立,而威廉姆森给出的限制性条件是我们在想象过程中不能变更任何构成性事实。我们可以以威廉姆森的金元素为例来分析他的理论是否犯了循环性的问题:
(E2)金是原子序数为79的元素(用A 来代替)
自克里普克后验必然性论证提出以来,A 在形而上学上是必然的。为了说明我们是如何获得有关A 的形而上学必然性知识,需要评估“¬A□→⊥”这个反事实条件句,运用我们的期望形成机制,离线想象模拟一个情景,发展¬A 这个假设。对于威廉姆森来说,由于A 是我们背景知识当中的构成性事实,因此在发展¬A 这个假设过程中总是坚定地导致矛盾。从表面上看,为了说明A 是必然的,我们要依据A 这个构成性事实。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A 本身也是形而上学上必然(那是因为金的本质)①Tahko,T.E.Counterfactuals and Modal Epistemology.Grazer Philosophische Studien,2012,86(1),pp.93-115.。博格西安也认为反事实条件句知识已经预设了这些模态知识②Boghossian,P.Williamson on the a Priori and the Analytic.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1,82(2),pp.488-497.,这似乎是循环论证。威廉姆森提醒我们要在模态状态下的断言与非断言之间做出区分,如“必然的,2+2=4”和“2+2=4”,在发展假设的过程中,我们只需知道A 是构成性事实(通过充足的化学学习,进而获得有关A 的知识)即可,并不需要知道A 在形而上学上是必然的。尽管在评估反事实条件句时优先知道了构成性事实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这并不蕴含任何循环性的问题③Williamson,T.Reply to Boghossian.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1,82(2),pp.498-506.。
除了他们的批评与质疑之外,罗卡洛斯认为威廉姆森的理论并不能说明从物(de re)模态知识。如果真的不能达成这个目标,那么威廉姆森的理论也就的确存在着缺陷。而罗卡洛斯的主要关注点是有关构成性的知识及其在模态知识获得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在评估A 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要知道A,而且还要确切地知道A 是一个构成性事实,而威廉姆森对“我们是如何知道这些构成性事实”这个问题着墨不多。“‘我们拥有构成性知识’这件事并不十分清楚。即使我们拥有构成性知识,‘什么样子的认知机制可以可靠地把构成性事实和非构成性事实区分开’这件事也并不清楚……那么所谓的‘认知性挑战’就会鬼魅般地伴随着我们对‘模态性’和‘构成性事实’的认知”④Roca-Royes,S.Modal Knowledge and Counterfactual Knowledge.Logique et Analyse,2011,54(216),pp.549-550.。威廉姆森在《哲学的哲学》一书中反复强调过,构成性事实在评估反事实条件句的过程中所承担的角色是限制性角色,即在想象模拟的过程中,为了产生一些真正的可能性情景,我们必须对想象模拟这个过程设定一些限制,这些限制所起到的作用是避免让我们出现一些“模态错误”。“如果我们知道充分的化学知识,‘金是原子序数为79的元素’这个语句的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假设过程中总是坚定的产生矛盾。原因不是简单的我们知道‘金是原子序数为79的元素’……而是在我们发展反事实假设方法之中拥有这些固定的构成性事实”⑤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64.。可以说,威廉姆森的主要目的是回答模态怀疑论(非极端的模态怀疑论)的挑战。他的理论告诉我们,处理反事实条件句的认知能力附带地给予了我们处理形而上学模态的认知能力。
质疑二:威廉姆森的理论并没有厘定清楚模态性(特别是形而上学模态性)。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厘定各种模态性以达成共识,这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普利斯特认为形而上学的模态性并不是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特殊的概念,他本人对这种特殊的形而上学的模态性持怀疑的态度⑥Priest,G.Metaphysical Necessity:a Skeptical Perspective.Synthese,2021,198(suppl 8),pp.1873-1885.。皮考克认为威廉姆森的理论在逻辑真、数学真以及构成性真方面并不能很好地说明,他提出了至少以下三个方面的质疑:
P1:为什么它们是形而上学必然真;
P2:为什么我们能获得有关它们的知识;
P3:我们是如何理解形而上学必然性的;
针对P1,威廉姆森的理论并没有向我们提供“为什么逻辑矛盾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依据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那是因为我们在发展“(p∧¬p)□→(p∧¬p)”这个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时总是坚定地产生矛盾,但这并不是解释,它只是告诉我们如果矛盾是如此的,那么矛盾也会如此⑦Peacocke,C.Understanding,Modality,Logical Operator.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1,82(2),pp.472-480.。针对P2,依据威廉姆森的理论,想象力在反事实条件句的评估中占据着很重要的角色,进而对获得形而上学的模态知识也很重要。皮考克认为想象力在逻辑真知识的获得中并不占据重要地位,而这些可能的知识是基于在真正可能的世界中某些集合论原则、数学原则和逻辑原则来解释的⑧Peacocke,C.Understanding,Modality,Logical Operator.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1,82(2),p.475.。针对P3,皮考克认为,理解形而上学必然性涉及一些默示知识,这些默示知识在所有的可能世界都为真,而默示知识又是基于某种可能性的原则,因此模态知识就是某种可能性原则的知识①Peacocke,C.Being Know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125-154.②Peacocke,C.Understanding,Modality,Logical Operator.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1,82(2),p.475.③Peacocke,C.The Primacy of Metaphys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p.171-203.。而威廉姆森的基于想象的理解模型并不能向我们说明P3。总的来说,皮考克认为威廉姆森的理论并不太符合我们对形而上学模态性理解的直觉,同样的批评也呈现在克洛德尔的说明中,他考虑了以下几组有关必然性和可能性的等价关系:
NECK1:□p↔¬p□→p
NECK2:□p↔¬p□→⊥
NECK3:□p↔∀q(q□→p)
借助于:□p↔¬♢¬p,♢p↔¬□¬p,我们也可以得到如下等价关系:
POSK1:♢p↔¬(p□→¬p)
POSK2:♢p↔¬(p□→⊥)
POSK3:♢p↔∃q¬(q□→¬p)
而NECK2和POSK2正是威廉姆森所采用的等价关系模型,但克洛德尔对这三组等价关系分析之后认为,只有NECK3和POSK3的等价关系才更符合我们对模态性理解的直觉④Kroedel,T.Modal Knowledge,Evolution,and Counterfactuals//Fischer,B.and Leon,F.(eds.),Modal Epistemology after Rationalism.Berlin:Springer,2017,pp.179-196.。
威廉姆森曾多次强调,他的理论并不是为了提供一个有关模态性的分析,他并不旨在提供一个可行的模态形而上学理论。因此,我们也实在看不出为什么威廉姆森要回应皮考克的P1,即使“(p∧¬p)□→(p∧¬p)”并不能解释“为什么‘p∧¬p’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这仍旧不妨碍我们具有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认知能力。而对于P2和P3,威廉姆森也多次说明了,想象虽然在获得逻辑真等类型的模态知识的过程中并不扮演重要角色。但威廉姆森理论的重点是,想象模拟在评估反事实条件句当中是一个典型但非充分的角色,“对于我们获得有关反事实条件句知识来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知识论,特别是我们为了获得反事实条件句知识而采用想象模拟的方法,但后者对于前者来说既非总是必要,亦非总是充分……一般来说,我们评估反事实条件句的过程中使用了多种的语言处理能力”⑤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52,p.170.,而这些能力至少包括逻辑推论、记忆、证言、想象模拟、知觉等等。
综上,威廉姆森的理论告诉我们:评估反事实条件句的认知能力可以附带地给予我们获得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认知能力。简言之,威廉姆森的目的并不是向我们提供一个有关形而上学模态的分析,因此上述质疑从根本上来说并不能撼动他的理论的合理性。他的真正目的之一是回应模态怀疑论的问题。从上述分析来看,他真的解决了模态怀疑论的问题吗?
四、走向温和的模态怀疑论
模态认识论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探查模态知识的范围,即如何回应模态怀疑论的问题,而威廉姆森在《哲学的哲学》一书中也反复强调这个任务。模态怀疑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为极端的怀疑论,以诺齐克为代表;另一种为温和的怀疑论,以范·因瓦根为代表。前者从进化论的角度出发,认为我们并不能从识别模态命题或语句这件事上获得进化上的好处。因此,我们也找不到任何人类进化上的依据来为“我们具有模态命题或语句的认知机制”这件事辩护⑥Nozick,R.Invariances:The Structure of the Objective Worl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120-170.。而后者认为,我们可以轻松地获得有关日常的、简单的可能性知识,但对于一些“遥远的”和“怪异的”可能性/必然性命题来说,我们则没有任何理由来为这些所谓的知识辩护⑦van Inwagen,P.Modal Epistemology.Philosophical Studies,1998,92(1),pp.67-84.。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可以很好地回应极端怀疑论的质疑,因为他的理论只是向我们说明,在人类演化的进程中,我们可能不会专门演化出评估模态命题的认知能力,而威廉姆森一直强调的也只是评估模态命题的认知能力是我们演化一般性认知能力的“副产品”。但对于温和的模态怀疑论来说,威廉姆森的反事实理论不仅无法回应,甚至在直接肯定一种温和的模态怀疑论立场①王聪,王文方:《我们能够获得那些可能性或必然性的知识吗?》,《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第4期。。而威廉姆森本人也的确表述过类似的主张,“我的说明并不能解决所有有关形而上学模态的争论,如‘僵尸是否可能的事例’(威廉姆森称这些事例为不清晰的事例),因为这些争论所依赖的并不是我们解决模态问题的日常方法”②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64.。而吊诡之处在于,威廉姆森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实在论者。
显然,威廉姆森的理论并不能解决模态怀疑论的问题,或者说,他的理论就是一种温和的模态怀疑论。至少有以下几点原因可以说明:
(1)威廉姆森的理论具有不对称的属性,这个理论在判断必然性上要远比判断可能性更为简单且可靠。一个反事实条件句为真,当且仅当,在该条件句的前件假设发展过程中,我们总是可以将该条件句的后件添加进去;一个反事实条件句为假,当且仅当,该条件句的前件假设发展过程中,我们并不能把后件添加进去。对于这一结果,我们排除了在此过程中该结果是由我们所犯的任何失误所造成的。由于威廉姆森认为我们对于反事实条件句的知识带给我们有关必然性的知识,而我们对于反事实条件句的否定的知识则带给我们有关可能性的知识。因而,威廉姆森的理论似乎蕴涵:我们对于可能性知识的获得比我们对于必然性知识的获得来得更为困难些。对于当代的一些哲学家来说,这个蕴涵可能与事实相远,也间接肯定了温和怀疑论者的怀疑③王聪,王文方:《我们能够获得那些可能性或必然性的知识吗?》,《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第4期。。
(2)用来解释形而上学模态的反事实条件句,在类型上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反事实条件句并不相同且差异很大,我们判断或评估后者时所使用的可靠能力未必能同样可靠地适用于前者④Mallozzi,A.Superexplanations for Counterfactual Knowledge.Philosophical Studies,2021,178(4),pp.1315-1337.⑤Gregory,D.Counterfactual Reasoning and Knowledge of Possibilities.Philosophical Studies,2017,174,pp.821-835.⑥Kroedel,T.Counterfactuals and the Epistemology of Modality.Philosopher’s Imprint,2012,12(12),pp.1-14.。从形式上来看,“¬p□→⊥”和“¬(p□→⊥)”与日常生活中的反事实条件句“p□→q”就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就实质上来说,威廉姆森的理论要求以“反事实条件句在发展前件假设的过程中是否总是产生矛盾”为识别形而上学模态性的依据,而日常层面的反事实条件句评估中只是简单的要求“是否发展出后件”。因此,在两者的评估过程中,我们所采用的认知能力也必然不会重叠,换句话说,获得日常反事实条件句的认知能力并不能为获得形而上学模态知识担保。除了这种差别之外,我们还应该注意日常中的反事实条件句和哲学中纯粹的形而上学反事实条件句之间的差别。具体来说,我们通过离线的想象模拟过程很容易得到反事实条件句(E1)的知识,但一些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例子,比如这个反事实条件句(心灵哲学中随附性的例子):如果我有一个完美的身体复制品,那么我们在心理上的表现也将是一样的,对于这种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事例,我们很难说,我们可以通过离线的想象模拟来获得这种知识。除此之外,威廉姆森把我们评估反事实条件句的某些想象模拟过程类比作初阶逻辑语义树的发展过程⑦Williamson,T.Knowing by Imagining//Kind,A.and Kung,P.(eds.),Knowledge Through Imagin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p.113-123.,这除了指出两种反事实条件句之间的差别之外,还可能使得不对称性和模态怀疑论的问题变得更为严重。众所周知,算数和高阶逻辑并不是完备的,那么这就会造成有关它们的语义树枝法是不完备的。如果威廉姆森把某种想象模拟过程类比作这种语义树枝法,其结果也将是不完备的。因此,即使我们在想象模拟反事实条件句前件p的过程中并不会产生矛盾,即使我们排除了在此过程中该结果是由我们所犯的任何失误所造成的,我们仍旧不能轻易地断定:p是可能的,因为这有可能是算数、想象模拟以及高阶逻辑不完备所致。
(3)威廉姆森的理论向我们说明,基于日常反事实条件句的认知能力可以带来形而上学模态性的认知能力,但他忽视了二者之间的认知间隙。确切地说,“日常的反事实思维深深地融进了我们一般的经验思维中”⑧Williamson,T.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7,p.140.。因此,它也通常是因果性的。而后者通常不是因果性的,因为它一般都超出了经验科学的范围。威廉姆森在说明他的理论时所使用的绝大多数例子也可以说明这一点。如果我们只是温和的怀疑论者,拒斥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性知识,那么在那些“清晰事例”的形而上学模态知识方面,威廉姆森的理论仍然可以很好地辩护。如果是这样,威廉姆森的理论并不能回应或解决模态怀疑论的问题,因为对于一些“不清晰的事例”来说,他仍旧持怀疑态度。再者,如果威廉姆森的理论是为了辩护或证成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性知识,那么他的理论将缺乏通达这种认知间隙的合理说明。
以上三点说明了如下结论:威廉姆森的理论在回应上述那种温和怀疑论的问题上并不成功,相反,他的理论可能支持这种温和的怀疑论。我们可以试着说明,为什么我们(包括威廉姆森本人)会认为基于日常反事实理论可以很好地说明形而上学模态性知识。从威廉姆森给出的有关(E1)和(E2)的例子可以看出,自克里普克后验必然性的提出之后,(E2)这个例子所表述的则是形而上学的必然性,因此这似乎给我们一个借助于反事实理论可以解释(所有的)形而上学模态性的坏印象。事实上,我们可能只是获得一种弱的形而上学必然性——物理必然性①各种模态逻辑所表达的必然性有何不同? 物理必然性是否也就是形而上学必然性? 这是克里普克哲学研究中经常被提出的问题。至于在克里普克那里,像(E2)是不是在形而上学上是必然的,这仍旧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国内学者张建军指出:克里普克概念体系中的“必然性”也就是物理必然性和系统S5所表达的“形而上学必然性”。国外学者对该问题的讨论可参阅:Hale,B.Necessary Beings:An Essay on Ontology,Modality,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145-164.。因此,一种温和的怀疑论仍然允许我们能够获得一些形而上学的模态知识,如我们可以知道“如果我跳起来,那么我最终必将会落到地面上”,因为它在物理上是可能的。一般来说,所有的物理可能性都是形而上学可能性,那么我们就可以获得这种“清晰事例”的形而上学可能性知识,逻辑可能性/必然性亦如此。而有关那些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性(威廉姆森称之为不清晰的事例)知识,如对“‘僵尸是否可能’的知识”则持怀疑的态度。但是,对这种特殊的形而上学模态知识持怀疑态度并不会妨碍我们具有获得相关形而上学模态知识的认知能力,借助于经验科学、逻辑推理等相关的认知能力,我们能清楚地获得某些形而上学模态知识。即使我们无法获得那些“不清晰事例”的形而上学模态性知识,这似乎并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损失。但这并不代表那些纯粹的形而上学模态性讨论无意义,有关它们的信念、想法等势必会影响我们的态度,但这些信念或想法都不能算作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