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窑洞庄园石雕艺术考略

裴晓阳 榆林学院艺术学院

说起陕北，离不开窑洞建筑。在我国，晋、陕、豫、甘均分布有窑洞，数陕北窑洞最为典型。在明清时期，广袤的陕北大地依旧很贫瘠、很荒凉，然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或为乡绅、或为富户，家境殷实，他们把对生活的渴望和期盼转化为满腔热情，精心规划、建造了自己的家园，形成窑洞建筑的集大成者——陕北窑洞庄园，为陕北大地建筑界留下了瑰丽的篇章。

一、石雕遗存情况

对陕北窑洞庄园的考察是从2016年开始的。在榆林，规模较大、保存较好的典型窑洞庄园有姜氏庄园、常氏庄园、马氏庄园、党氏庄园、米脂古窑洞建筑群等。为了充实研究内容，本文将研究范围进行了拓展，将零星分布在村落里、具有一定规模的明清窑洞民居也列入了考察范围。此次考察，将是对陕北地区明清时期窑洞民居的一次彻底全面摸排。通过对这些建筑遗迹的调研，初步确立了具有研究价值的窑洞庄园8处、窑洞四合院15处。对建筑及大量精美的砖雕、石雕、木雕进行了拍照记录，对其中部分经典窑洞庄园进行了精确测绘，对窑洞庄园修建时的社会背景和修建历程进行了大量的访谈和记录。

窑洞庄园中的石雕均与建筑结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具有一个或多个实用功能，其次具有强大的艺术审美功能。这些精美的石雕艺术品种，以门墩石为最多，类型最为丰富，除此之外还有石影壁、石碾子、石磨、石马槽、石质景观小品和石神龛等。它们有的保存相对完整，有的部分残损，还有一定数量的已经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以下分别介绍门墩、影壁、石质生活器具、石家具和石质景观小品的艺术特征。

二、门墩艺术特征

陕北明清窑洞民居中有一定数量的门墩，其中不乏样式精美、做工精巧的上乘之作。但是在考察过程中，更多看到的是被人为破坏和自然风化的痕迹，着实令人痛心疾首，陕北门墩艺术的保护刻不容缓！

（一）门墩的功能与象征意义

门墩是传统宅门的组成部分，它不仅承受和平衡着门扉的重量，还有强固门框的作用。在我国，门墩在传统院落建筑中有着突出的装饰效果，同时是院落主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岩本公夫先生所著《北京门礅》一书，将我国门墩分为五大类，每一大类根据装饰不同又划分为不同小类。根据这一划分，目前笔者考察过的陕北窑洞庄园遗存中的门墩有三大类：狮子形门墩、抱鼓形门墩和箱子形门墩。中国人在居住环境的建造中，历来重视“门面”，更有人将门墩比喻为整个建筑群的钥匙，说它“凝神凝韵，关键而重要”。门墩作为整幢建筑的点睛之笔，往往从其规模和装饰就能够了解主人的身份及地位。据岩本先生的研究，将传统建筑中的门墩与房屋主人的社会地位作了以下对应［1］：

狮子形门墩——皇族

抱鼓形有狮子门墩——高级武官

抱鼓形有兽吻头门墩——低级武官

箱子形有狮子门墩——高级文官

箱子形有雕饰门墩——低级文官

箱子形无雕饰门墩——富豪

门枕石——富家市民

门枕木——普通市民

所以，研究门墩，其实还是在研究阶层和阶级、社会和宗族发生发展变化的历史［2］。

（二）门墩的结构及雕刻艺术

狮子形门墩是指门枕石的外侧部分做成须弥座，上面铺有锦铺，再上面放置狮子全身雕像。在北京，狮子形门墩多放置于皇家庭院门前，以显示威严、庄重。在陕北窑洞庄园中可以看到狮子形门墩的身影，由此可见，在陕北狮子形门墩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抱鼓形门墩最为典型之处，便是这“鼓形”。为何门墩上用“鼓形”装饰？关于这一问题学者们说法不一。第一种观点认为抱鼓石是放置于武官门前的，而古代作战时用击战鼓来鼓舞士气，因此武官门前搁置象征战鼓的鼓形门墩；第二种观点来源于民间，取的是“一鸣惊人”之意，门前放置鼓形门墩是希望后代能考取功名从而鸣锣大鼓光耀门楣；第三种观点取的是“击鼓传声”之意，古代衙门前放置登闻鼓，普通百姓有冤屈时击鼓鸣冤。究竟哪一种说法更接近于现实，着实难以考究，但是应该有这样一个共同的认知，那就是抱鼓形门墩通过谐音或比拟的方式表达出宅院主人的特殊身份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与抱鼓形门墩不同，箱子形门墩多放置于文官或书香之家门前，这与箱子形门墩造型和中国宋代文官的官帽“幞头”的形状相类似有着某种联系。箱子形门墩势如书担，形似箱笸，有规矩礼数［2］。综上，以抱鼓形门墩为例，按从上到下的顺序将门墩分为四个结构部分：顶端装饰物、主体、锦铺和基座（如图1）。

图1 抱鼓形门墩结构示意图

陕北有着悠久的石刻艺术史，从汉画像石到拴娃用的炕头石狮子，再到石床、石碾、石磨、 石容器、石马槽等，具有丰富的石刻艺术珍品。陕北窑洞庄园中门墩的雕刻多采用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和圆雕，部分采用简单的线雕刻。例如抱鼓形门墩鼓面多为浮雕，上面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精美浮雕，有的上端还有装饰，有卧狮、蹲狮、天狗、兽吻、鼓环等，表达了人们强烈的祈福迎祥、禳灾祛疾的美好愿望！

陕北门墩雕刻题材丰富多彩，常用题材多为我国传统吉祥纹样，按内容及象征意义，大致可分为七种类型。（1）蕴含“寿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有蝙蝠和桃子的“五福捧寿”“福寿双全”等。（2）蕴含“生殖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有葡萄的“多子多福”、雕两个狮子滚绣球的“狮子滚绣球”等。（3）蕴含“财富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五只蝙蝠的“五福临门”，雕玉兰、海棠和牡丹的“玉堂富贵”等。（4）蕴含“康泰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三只绵阳的“三阳开泰”，雕柿子和如意的“事事如意”，雕有穂植物、花瓶和鹌鹑的“岁岁平安”等。（5）蕴含“昌盛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两个柿子和如意的“事事如意”、雕莲和鱼的“连年有余”等。（6）蕴含“仕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有猴子和官玺的“封侯挂印”、雕一匹骏马一只猴子的“马上封侯”。（7）蕴含“神仙文化”的装饰题材，如雕有汉钟离的宝扇、吕洞宾的宝剑、张果老的幽鼓、曹国舅的拍板、铁拐李的葫芦、韩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荷花、蓝采和的花篮的“暗八仙”图案等。

（三）陕北门墩审美特征

陕北自古多石匠，在这里，建筑、家具、生活起居样样离不开石材，因此塑造了一支民间高水平石雕艺术家队伍，体现着陕北石匠高超的雕刻技艺。笔者通过实地走访、查阅书籍、查找相关论文以及搜索网络资源等手段，研究了国内大量的门墩艺术，发现陕北的门墩艺术与京津门墩、晋中门墩、徽派门墩和湖广门墩相比有其独特的艺术审美特征。首先，整体造型更精巧，弱化石头的重量感，使门墩更灵巧、生动。其次，喜用各种狮子造型，打造虎起龙伏、宛若天成的“一方神话世界”。拿位于米脂姜氏庄园的这件抱鼓形门墩（如图2）来说，它的直径更大，可达65cm，而厚度更薄，为21cm，鼓面雕刻“双龙捧寿”图案，构图饱满，雕刻圆润、生动，鼓身雕刻兽吻头，口衔带有缨子的鼓环，锦铺四周雕“富贵不断头”纹样，图案规整，近角处雕刻螭虎（形状似龙）图案，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锦铺下藏着的四个小狮子，一个个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基座为7层的须弥座，装饰有度，比例适中，整个门墩选料考究，雕刻精良，张弛有度，实乃陕北门墩精品。

图2 姜氏庄园抱鼓形门墩

三、影壁艺术特征

影壁也称为照壁，一般建在正对大门的外或内，起到遮挡的效果，使人在进出大门前感觉到宽阔、整洁。根据建造平面形式以及位置，陕北明清窑洞民居中以座山影壁和一字影壁两类最为多见。座山影壁一般位于院门内，建在与院门相对应的厢房的山墙上。一字影壁位于院门的内或外，与院门相对而建，可以用来阻挡入口视线，使人不能一眼看到院内空间布局，形成相应的入口空间［3］。这里面有风水学中讲究导气，气不能直冲厅堂或卧室的理论。与我国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陕北人将祈愿吉祥福祉、祛疫免灾的美好愿望也寄托在了影壁之中。很多明清窑洞民居的影壁中，还承载着天地君之神位。

影壁按材质不同，可以分为青砖影壁、琉璃影壁、石影壁、土质影壁、草编影壁（唐·苏鹗《杜阳杂编》）和木影壁。由于材质保存等原因，青砖影壁目前留存最多。影壁的结构分为壁顶、壁身和壁座三部分，在我国，影壁的构建依据中国传统木构建筑的样式。笔者在考察时发现，陕北窑洞庄园中的影壁遗存有砖影壁和石影壁两种类型，砖影壁较多，保存相对完整，石影壁较为稀少。

位于米脂窑洞古城的石影壁（如图3）可以说是陕北石影壁的经典之作。此石影壁高3.5米，宽2.5米，厚0.4米，由壁顶、壁身和壁座三部分组成。壁顶为房脊式，用砖脊筒、片瓦、间瓦组合并挑檐翘出，四个石雕斗拱与壁身相连，中间为神龛，背面为草书“品物咸亨”，语出《易经·坤卦》，意为“万物得以皆美”。壁身由五块大石组成，呈上宽下窄之形状，位于中间的主石长宽均1米，正面雕刻有“寿星图”，背面雕刻有“五子图”，四周石块雕刻有狮子滚绣球、龙鱼戏水以及牡丹、石榴、鹿、鸟等多种吉祥图案纹饰。正面行书对联书：“映户雨风静，当轩星月临。”影壁左右两侧各书草体，分别取自苏轼《前赤壁赋》的“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和《东坡志林》的“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文而丑，是之谓三益之友”。充分体现了房屋主人的坦荡、正直，同时教育后代应重视内在修为，别让外表的美所迷惑。壁座由五块大条石组成束腰须弥座，石上雕纹饰。

图3 米脂窑洞古城石影壁

陕北明清窑洞民居中影壁装饰题材多样，有植物类花卉、松竹图案或书法字样，如 福、禄、寿等象征吉祥的字样，也有寓意吉祥的图案，如松鹤延年、喜鹊登梅、麒麟送子、五谷丰登、吉祥如意、福如东海等等，给窑洞民居院内营造了一种书香翰墨的氛围。

四、石质生活器具

陕北人种植的粮食，均要靠石碾子和石磨将其磨成粉来食用，因此，石碾子、石磨是陕北人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家伙什”。由于石碾子和石磨在陕北人心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陕北人已经将它们神化了，甚至每逢过年过节，都要举行严肃、隆重的祭拜仪式。它们在窑洞院落里的位置也很有讲究：一般西边安置石碾子、东边安置石磨，象征“左青龙，右白虎”［4］。石碾子、石磨作为功能性很强的生活器具，其上雕刻纹样整体较为简洁。一般雕刻题材有云纹组合的太阳花、盘肠纹样、莲花、盘龙等。很多明清窑洞民居内还有饲养马、驴、牛的马棚，里面摆放着刻有石榴、牡丹之类象征生生不息的大型石马槽。

五、石家具、石质景观小品

陕北人家主要的石质家具有石桌、石凳、石床；石质景观小品主要有石花盆、石柱础、石质出水口、石质下水池等。在考察位于榆林米脂的姜氏庄园、常氏庄园时，通过庄园后人的口述，了解到庄园内曾经有雕刻精美的石床、石柱础、石水槽、石质出水口等，虽然大部分都已经因年代久远、风雨侵蚀而无法一睹当年的风采，但从现存的遗迹来看，当时庄园内精美的石雕家具比比皆是。

六、 石雕艺术背后的思想文化内涵

（一）儒家的礼制文化

我国的儒家文化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思想的文化。儒家思想作为我国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中重要的一个分支，在封建社会中约束着人们的行为。儒家学说中的两个重要原则，就是“亲亲”“尊尊”的立法原则。在封建社会，统治阶级为了维护统治，形成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通过对“礼”的遵从，形成了一种约束社会的规范。根据“礼”的要求，身份、地位不同，所遵循的行为规范也就不同，这体现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所居住的住宅处处是“礼制”的体现。在陕北窑洞庄园建筑当中，随处可见对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信奉和儒家礼制的尊崇，陕北明清窑洞民居的各种石雕上也不例外。一些形制门墩的摆放，成为一种非富即贵的等级象征，代表宅院主人的身份和地位。由此说明，陕北窑洞庄园石雕受到封建礼制的约束，其大小、规格、种类、材质等受到严格的等级限制，同时也打上了阶级的烙印。

（二）对生活的美好祝愿

吉祥图案是古代中国建筑装饰艺术精华所在，也代表着古人对未知生活的美好企盼。此外，吉祥图案还体现在民俗生活的各个方面，表达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以及吉祥纳福的美好愿望。陕北窑洞庄园中不同的石雕种类，运用了大量的吉祥图案，前文已述，这里不再罗列，表达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殷殷期盼。

（三）天圆地方的象征意蕴

“天圆地方”是古人对于宇宙的最初认识。《辞源》：“古人以天圆地方，亦以圆方天地的代称。”“天圆地方”不是简单的形态上的方圆。圆，是中国道家通变、趋时的学问；方，是中国儒家人格修养的理想境界。《道德经》：“智欲其圆道，行欲其方正。”圆方互容，儒道互补。《周易·说卦传》：“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坤为地，为母，为方。”以上为古人在不同时期对“天圆地方”的解释，后来，“天圆地方”逐渐发展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思想，并且被运用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陕北明清窑洞民居石雕中的抱鼓石，作为极具特色的建筑构件之一，从形制上来看，体现了“天圆地方”的传统思想。抱鼓石的底座为方形，上置圆鼓，圆形的石鼓与方形的底座构成了“天圆地方”的造型特征，与中国古人的宇宙观紧密结合。

七、石雕的当代意义

（一）梳理具有地域特色的石雕艺术

学术界多描写陕北窑洞民居的专著和文章，但对陕北石雕艺术的描写几乎很少，更缺乏对其进行细致、深入的研究，也没有与其他地域的石雕做对比。本文对陕北窑洞庄园进行细致的梳理，在总结现有文献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多次实地考察，将一些具有研究价值的石雕艺术逐一进行了测绘、拍照，力求为后人的研究留下丰富的一手资料。在测绘基础之上，利用美学、艺术学、符号学等研究手段对陕北窑洞庄园进行梳理，整理出陕北窑洞庄园石雕的艺术特征。

（二）促进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

石雕由于自身的放置位置、材质特征、功能定位，其本身就极易被磨损，加之很多石雕与地表相接，直接或间接受到大自然以及人为因素损害的可能加大，从而更加重了其受损的程度。陕北窑洞庄园中发现不少石雕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受损，其纹样、装饰早已模糊不清，更有甚者，主体已断裂或者残缺，这就使陕北的石雕艺术在不同程度上存在遗失。因此，在此呼吁人们对物质文化遗产重视起来，尽我们的能力去保护及传承。

（三）营造地域特征的人居环境

随着科学、社会的不断发展，一些石雕品种逐渐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被其他材质所取代，而一些石雕的装饰功能在此时凸显出来，作为一种特定的传统符号，贯穿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不断地影响着我们。例如抱鼓石在功能性减弱的同时，其装饰性便大大凸显出来，现在一些仿古建筑仍然需要它的装饰。如何将传统石雕中的造型或装饰，与现代的环境艺术设计相互融合，促进富有地方特色的环境艺术发展，营造出富有地域特征的人居生活环境，进一步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将是我们现代人需要认真思考的命题。

（四）促进建筑文物的修整、复建

考察过程中看到一些精美石雕不断地在自然风化，几年前去时缺了一小部分图案，几年后再去时，缺的更多了，虽感心痛，但也无可奈何。笔者认为，相关部门应该对这一情况引起足够重视，用专业的艺术手段进行细致、深入的修复，在提升石雕艺人自身素质的同时，积极开展学术交流，对原有文物进行研究与修复，使得文物的修复工作得以深入开展，也将传统文化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