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读灵石王家大院影壁龟甲纹砖雕的装饰义涵

况成泉 姜卫宁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

灵石王家大院是历明清两朝修建而成的家族建筑群，素有“民间故宫”“华夏第一宅”的美誉，其恢宏磅礴，尽显晋商宅第之风范。王家先祖经农转商而后至仕，家业渐大，其家族鼎盛于康乾盛世，虽不如皇家宫廷般雍容华贵，但鳞次栉比的院落建筑与雕梁画栋的宅邸陈设依然透露出官宦世家的宗法礼制以及长幼尊卑有序的门第威严。王家大院的装饰艺术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等，石、木、砖三雕更是其中一绝，三雕艺术也被用于王家大院的影壁之上，据统计，高家崖、红门堡两个建筑群影壁竟有45通之多［1］，王家大院影壁总计达近百通，这些影壁大小不等、装饰各异，有的以石雕，有的以木雕，有的以砖雕，其中以龟甲纹作装饰的影壁为砖雕。

一、王家大院影壁之上的传统纹样——龟甲纹

（一）影壁

影壁，又称照壁，作屏用，是中国古建筑中的重要附属单元，古称萧墙。影壁最主要的作用是遮挡，昼时，大门一般会打开以方便通行，而影壁可以使外面的人无法窥视院内；天寒时，影壁可抵御寒气，挡住径直灌向院内的寒风。又于风水之说，堪舆家盛行后，影壁又称隐避，树门内称“隐”，遮挡隐私，树门外称“避”，起祝吉辟邪之用。古人认为，妖邪鬼怪的煞气是直来直去的，影壁可减少煞气冲撞，将其阻挡于门外。此外，影壁亦象征着封建社会中的等级观念，影壁古称萧墙，天子于门外立屏，诸侯在门内，士大夫无资格立屏，只能以帘掩门。“萧”意为“肃”，其意指臣子谒见帝王时，行至屏处便当肃然起敬［2］。也受中国传统富贵观念的影响，影壁通常配以华丽的雕饰，越是大富大贵，便越注重门面。在封建社会，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富贾豪绅，都会在家修建影壁。随着晋商的崛起，丰厚的财力让雕工匠人创造出大量精致的影壁，推动了影壁等古代建筑艺术的发展。《营造法原》中这样描述影壁：“托浑起线以上做抛枋……亦有施枋二至三重者，可谓备极华丽。”［3］王家大院便是其中之一。

王家大院的影壁主要于堡门、院门及街巷三处修建，祈福、祝寿、右迁、辟邪、祝吉是王家大院影壁的主要内容，其装饰题材主要有动物、植物以及文字三种。动物题材有狮滚绣球、鱼跃龙门、鹿鹤同春、龟甲纹（如图1）等，植物题材主要为岁寒三友加上兰花，文字题材主要有一字壁心、图文结合、对联以及题字。

图1 龟甲纹街巷影壁（作者摄）

（二）龟甲纹

《新唐书卷三十八·志第二十八·地理二》：“蔡州汝南郡，紧。本豫州，宝应元年更名。土贡：珉玉棋子，四窠、云花、龟甲、双距、溪等绫。”［4］龟甲纹是古代的几何纹样之一，具体为六边形框格纹，通常以正六边形四方连续的形式出现，常用于古代织物之上。除了用于织物装饰外，龟甲纹也先后用于铜镜、石雕、砖雕、木雕、金银器、墓葬之中。吴山在《中国纹样全集 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中认为龟甲纹的形式属于由骨架构成纹样［5］。显而易见，龟甲纹就是从龟背上的纹路演变而来，也有学者认为因龟甲纹与龟背甲壳相似，故名。现有研究普遍认为龟甲纹属外来纹样，附有龟甲纹的丝织物经由丝绸之路东渐传入我国，“六边形框格纹是希腊化装饰艺术中广泛应用的形式……但从同墓出土的波斯银币、粟特银碗来看，属外来的可能性极大［6］。”源于中亚地区的龟甲纹在5～6世纪流行于中原、三燕与朝鲜半岛［7］。

在符号学视角下，龟甲纹尚未被纳入符号系统考虑之前，其并不具备任何意义，只拥有“能指”，即这个纹样符号本身。而当龟甲纹进入符号学视域时，其便拥有了各种义涵，即“所指”，并且随着时间的迭代、环境的改变、社会的发展、科学的进步、思想的演变，龟甲纹被赋予了更多的“所指”。而不论古时或是现代，龟甲纹都是图形纹样设计中的装饰纹样，其造型简单，故常用于雕刻装饰艺术上，有些龟甲纹装饰并非单一的正六边形，还以龟甲填花、人物、动物及其他纹样的形式出现。

二、王家大院影壁龟甲纹砖雕的装饰义涵

（一）意同坚甲，御外安内

筩袖铠，最早出现于东汉，诸葛亮曾改进之，三国后期流行。《宋书·列传第四十六·卷八十六·殷孝祖 刘勔》：“时普天同逆……御仗先有诸葛亮筩袖铠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上悉以赐孝祖。”［8］《宋书·列传第三十六·卷七十六 硃修之 宗悫 王玄谟》：“明帝即位，礼遇甚优。时四方叛乱……寻除车骑将军、江州刺史，副司徒建安王于赭圻，赐以诸葛亮筩袖铠。”［9］至两晋时期，筩袖铠已成为军队的制式装备，在中国古代甲胄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现已于河南、陕西、山东、云南、宁夏出土了两晋时期的筩袖铠，其中河南发现最多，主要出土于洛阳与郑州，分别于洛阳“城北”“城西”“涧西”晋代墓葬、郑州市西晋墓，另有陕西2处、山东1处、云南1处、宁夏1处。［10］筩袖铠为背胸相连的断袖铠甲，形似现代短袖，一般附以鱼鳞纹甲或龟甲纹甲，辛龙等学者依据其结构将筩袖铠分为鱼鳞甲筩袖铠、札甲筩袖铠、龟甲纹甲筩袖铠以及竖状小甲片筩袖铠，其中，河南洛阳西晋墓（编号C9M2492）出土的陶武俑（如图2）均身着龟甲纹筩袖铠。宋元以后，除用于民间衣物外，龟甲纹亦广泛用于士兵甲胄，如明代古籍《环翠堂乐府义烈记》中的士兵（如图3），身着龟甲纹甲胄。［11］可见，龟甲纹在古代确用于铠甲装饰，其意取自龟甲坚硬牢固，龟甲纹所指为愿军队抵御外敌，坚不可摧。王氏家族为世家大族，其所修王家大院有“民间故宫”之称。王氏家族重视家族文化，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其家园经历代族人所建，在明清时期长盛不衰，故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装饰以龟甲纹砖雕意在家族团结，同时希望整个家族如不动磐石般长久屹立于历史长河，能御外界影响，能安家族内部，坚不可摧。

图2 洛阳西晋墓陶武俑

图3 《环翠堂乐府义烈记》中的士兵（重庆大学图书馆）

（二）卜吉凶于灵龟，祈族泰家安广进财

《淮南子·说林训》：“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的，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12］《周易·颐卦》：“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13］《说苑·卷十八·辨物》：“凡六经帝王之所着，莫不致四灵焉……灵龟文五色，似玉似金，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盘衍象山，四趾转运应四时，文着象二十八宿。蛇头龙翅，左精象日，右精象月，千岁之化，下气上通，能知吉凶存亡之变。”［14］古人对龟极为崇拜，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与龟背相似，故龟上隆法天，下平法地，龟与凤、龙、麒麟并称“四灵”。《礼记·礼运》：“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15］而龟是四灵中唯一真实存在的事物，且年岁长久，故牛骨、猪骨皆为骨，唯龟甲卜吉凶尔，于古人言，龟乃天生神物，可窥天地未来，成大业。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馆藏中有一把中国明代的“象牙面龟甲纹琵琶”（如图4），该物通体装饰龟甲纹，琵琶柄处为普通龟甲纹形式，琵琶身通体为龟甲填图的形式，有牡丹、梅花、荷花、兰花、鱼戏莲、蝶恋花、鹤、童子等图案。琵琶由胡传入，与琵琶相联系的意象总是较为悲情。白居易《琵琶行》：“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孟浩然《凉州词》：“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王昌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此外，琵琶曲高和寡，故还有知音难觅之意，此种萧瑟哀伤之器为何饰以龟甲纹？笔者发现，“象牙面龟甲纹琵琶”顶部雕有一蝴蝶，“蝴”与“福”谐音，“蝴蝶”与“福迭”谐音，寓意福气源源不断、绵长久远，此物既然与福相关，那么通体配以龟甲纹便可以理解了，龟原有大福大吉之意，龟甲纹便也有福气之寓意。隋唐时期，曲项琵琶是宫廷奏乐的主要乐器，其也对盛唐歌舞的繁荣产生了极大影响，在不同背景下，琵琶所传达出的意义也不同，故择合适的纹样装饰之。《史记·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记曰：‘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家必大富至千万。’”［16］唐李商隐《为有》诗云：“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可见自古以来，龟与金也相挂钩，王氏家族以商渐厚家底，从而为今后迈入仕途做出铺垫。故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装饰以龟甲纹也有祈福祝吉辟邪、财源广进之意，希望家族长久兴旺。

图4 象牙面龟甲纹琵琶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三）意合官运昌隆

《新唐书卷二十四·志第十四·车服》：“至唐高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太宗时，又命七品服龟甲双巨十花绫，色用绿。”［17］古时，龟甲纹样曾被用于官服之上，龟与官文化密不可分。在汉代，龟与皇室先祖供奉在一起，龟也被纳入官印体制，龟钮印章产生。《汉官仪》载：“诸侯王，黄金玺，橐驼钮。列侯乃至丞相、太尉与三公、前后左右将军，黄金印龟钮。中二千石，银印龟钮。”可见龟钮成为区别官阶的表征。唐以后，龟钮开始衰退，为使用方便，改钮为柄。但并不意味着龟与官文化分离。隋开皇十年，隋文帝杨坚给五品以上的官员发放鲤鱼符。《隋书·卷二·高祖下》：“十年春正月乙未……冬十月甲子，颁木鱼符于京师官五品已上。”［18］此外，唐人佩鲤，但“鲤”与“李”同音，女帝武则天于唐天授二年（691年）改佩龟，亦改鱼符为龟符，可见龟在官文化中的地位依旧。元以后，龟的形象开始被扭曲，龟钮印章也被三台直钮取代，“这与元代统治者的治国观念有关……蒙古文化典籍里找不到关于龟的记载，民间习俗中也找不到龟的痕迹。”［19］明袭元旧制，清代前期继承明代传统，清中期以后，虽有贬龟之风，龟钮官印仍为体制内的重要组成部分。王氏第十四世王谦受、王谦和兄弟二人做贩卖骡马的生意，正赶上三藩之乱，二人于山西平阳府献战马24匹，后皇室封赏，二人得四品官，从此王氏宗族迈入官场，成名门望族，最高同朝为官达102人。《后汉书·蔡邕传》：“龟凤山翳，雾露不除，踊跃草莱，只见其愚。”［20］意为龟凤喻贤人，雾露喻昏暗也，故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装饰以龟甲纹亦有祈求家族官运昌隆、贤才辈出之意。

（四）宗祠孝义合事之作

中国封建大家族皆重孝义，尚礼教，王氏家族亦是如此，王家大院祠堂始建于明代，至清晚期多次重建、扩建，王家总祠堂加上分支祠堂达5座，此外，王家第十五世王梦鹏曾立一孝义牌坊，牌坊是封建社会表彰功勋、科第、德政、孝义所立的特殊建筑物，附属于祠堂，是家族荣誉的象征。龟年岁久，常与鹤同祝寿，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的龟甲纹有希望族中长者延绵长寿之意，此外，龟甲纹常出土于墓葬之中，人云传统纹样图必有意、意必吉祥，为何龟甲纹也会被用于丧葬之事？其一，龟有长寿之意，对于英年早逝的人而言，将龟作为墓志造型或龟甲纹用于木棺之上，借以悼念其命短并祈求其于九泉之下能得永年，其意吉祥。其二，上文提到，龟能祈福、祝吉、辟邪，以龟甲纹作为墓葬装饰意在为亡者辟邪，祈求其安宁不受扰，其意吉祥。其三，上文提及，古人认为龟为天生神物，通天意，连天地，上隆法天，下平法地，所以在墓葬中龟甲纹会与天界图像共同出现。中国中古时期墓葬中的天界图像有三种表现模式：第一，天界母题，指个别星宿以及与天界有关的象征物，如日月、北斗、神话人物、天神、瑞兽、动物等；第二，天界纹饰，由规律性的母题平面构成；第三，天文图，日月、星宿等共同组成的天象，即天文考古学中的星图。［21］陕西潼关税村隋代壁画墓曾出土棺盖上雕有龟甲填图形式龟甲纹的墓棺，墓棺盖上雕龟甲纹，而墓室顶部绘有天河，龟位于人与天河之间，将二者连通。相似的描述也出现在明代小说《西游记》之中：“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鼋驮渡过天河……挑包飞杖通休讲，幸喜还元遇老鼋。”［22］一灵龟送唐僧过通天河，助其通达西天。在古人看来，龟能通天地，故墓葬中的龟甲纹有引渡之意，盼亡者能够顺利升天，其意吉祥。此外，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宋代苏轼《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牍》（如图5），此乃宋代花笺，笺中图案为龟甲填龟形式的龟甲纹，古代文人雅士往往自制笺纸，不入俗流，笺中言及“孝履”，可见收信人正值居丧期间，而苏轼以龟甲纹花笺致信，足以得见，龟甲纹于孝义实属合事之纹，故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装饰以龟甲纹既有愿族中长者绵延长寿之意，亦乃封建家族宗祠孝义的合事之作。

图5 苏轼《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总结

龟甲纹乃我国的传统纹样之一，多次被学者收录于中国纹样集，其随着时间的前进、朝代的更迭、科技的进步、思想的演变拥有了丰厚的图案义涵。龟甲纹不仅单独以正六边形四方连续的形式出现，也有龟甲填花、动物、人物及其他图案的形式，经常被用于各式器物、各种场景的装饰。灵石王家大院的街巷影壁便是其中一例。王家大院为晋商建筑的典范，底蕴深厚，历明清两朝300余年修建而成，该家族由农转商而后至仕，家业渐大，成为一方名门望族。经研究总结得出，王家大院街巷影壁上的龟甲纹砖雕具有御外安内、祝吉辟邪广进财、祈求官运昌隆以及合封建宗祠孝义四重义涵，对于保护和弘扬我国传统文化、传统纹样具有积极作用，亦便于学者对中国传统纹样进行继续研究，助力文化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