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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走

2022-02-09肖龙

青春 2022年2期
关键词:拐子

给父亲洗好澡,我双手紧紧搀着他的两只胳膊,扶他从浴室里向外走。他却低着头,双眼紧盯着地面,迟迟疑疑地不向前走,似乎土地是有手的。走啊!我说。他还是低着头,盯着路面,一动不动。我急了,催他,怎么不迈腿走?他嗫嚅道,你别扶我,我自己走!

原来,我的搀扶并不足以让他有安全感。我只得慢慢松开他。

他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后,试图迈动双脚,我能明显看得出他在用力,可是一双V字形站立的腿却被吸盘牢牢吸附了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双腿弯曲,自然承不了体重,站不稳,身体便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像一株被风吹撅了根的老树,摇摇欲坠。我赶紧又扶紧了他的一只胳膊,在我的搀扶下,他伸出另一只胳膊,慢慢地向前探着身子,斜向前方扶着马桶的水箱,又从我手中抽出另一只胳膊,也扶着水箱,扶稳了后,这才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着双脚。

您这么怕走路,腿会退化得越来越快的!我说。

父亲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当成我的一句玩笑,“呵呵呵”地笑了。我知道父亲是天生的乐天派,也知道他一生都特别胆小,他的双腿明明是没问题的,医生也说他要加强锻炼,可他一直在自己吓唬自己,怕走路,更怕跌倒。

再不锻炼,将来您瘫在床上怎么办?

我的话让父亲又停了下来,停了约十几秒钟,低声说,我要能走,能不走吗?

父亲的话,反过来又将我定在了那里。

父亲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走的呢?他曾经是多么能走啊!他的力气又是被谁偷走了呢?

“走!”

夜色朦胧中,父亲双手抓住车把,向上一跳,双臂伸直,用体重压下架子车。他没说“出发”,而选择了“走”!

我得了命令,立刻挽起车襻带,先搭在右肩上,又在右侧小臂上缠了一下,双手抓紧襻带头,一躬身,襻带立刻兴奋地挺直了身子,紧绷在我的肩上和后背上。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和父亲一块,徒步到将近九十公里外的颍上县去卖拐子。我们当地人把生姜叫拐子,我问了很多人为什么这么叫,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生姜长得奇形怪状,七扭八歪的,取其外形,所以我们才叫拐子的吧。

我异常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我们途中要穿过阜阳城,这个城市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在小学毕业的暑假,父亲带我进城配眼镜。父亲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正在阜阳读书,他给我讲了很多阜阳的名胜古迹,什么鼓楼、北关、校场、文峰塔、魁星楼等等,我便异常向往。我和父亲到百货大楼配眼镜,看到了人民路两侧参天的梧桐,人民路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绿毯,走在下面,暑气顿消,异常凉快。多少年后等我进了城,这些树都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人民路像一条被人遗忘在太阳下晒僵了的蚯蚓,灰白着身子,一动不动,身上来来往往地爬满了蚂蚁。配眼镜要到四楼沿街的一个柜组,配眼镜的师傅戴了副眼镜,五十来岁的样子,斯斯文文,像是个文化人。他让我站到某个地方,用左手捂住左眼,再用右手捂住右眼,辨别“E”的方向是上还是下,是左还是右。然后拿出一个测试镜镜框,从柜台上一个盒子里选出两片测试镜片来,分别插进左右镜框里,让我戴戴看,我说不清楚,他又拿出一个加在上面,我说清楚了,他就判定了我的视力。他弯腰在柜台的下面抽出一个镜片盒,找出适合我的度数的镜片,在一个打磨机上反复打磨镜片,感觉合适后,安装在一副棕红色的眼镜框上。我戴上后,他让我试着走走,我就走到窗户前向下看,看到楼下很多小小的人和小小的车像喝醉了酒一样在晃,我就踩在他们的头上,我恐高,心里一慌,眼前一晕,几乎摔倒。我赶紧扶住东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走到了柜台旁边。我相信父亲没有看到我的这个表现,因为他没有问我怎么了,他一直很憬我。“憬”是方言,溺爱的意思。母亲常说父亲憬我,把我惯坏了。就像这次配眼镜,母亲说不就是鸡墟眼吗,不用配,乡下哪有戴眼镜的人,人家会说你烧不熟的。傍晚天将黑,鸡进笼或上架休息被乡里人说成“鸡上墟”,这个时候看事物模糊一片,所以乡下人说近视眼是“鸡墟眼”。“烧不熟”是我们乡下人说一个人好炫耀的意思。可父亲是个读过中专的人,他知道近视眼需要配镜子,尤其是我刚刚开始读初中,不配眼镜是不行的,于是坚持带我进城。配了镜子,父亲带我去鼓楼,路过体育场,看到很多的旧书摊,我淘了几本画书。远远地看到了人民影院、县委大院,看到了繁华的鼓楼和老北关,还有城隍庙。我的心里充满了兴奋、好奇与喜悦。多少年后我扎根在了这里,可鼓楼早已名存实亡,老北关也成了这个城市曾经的一个符号,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胜古迹都不复存在,变成了一个地名,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寻不到,也摸不着。我想若干年后,哪怕这些地名,也会消失于这个城市的记忆,我的内心又充满了痛惜与惆怅。

我卖力地拉着车襻带,想着自己已经17岁了,可以为父亲减轻点负担了,我很骄傲,内心也很激动。车襻带是一条比皮带稍宽点的尼龙编织布带,但是父亲的肩头很坚硬,早已经把它磨去了光泽,失去原来应有的样子,有些暗淡,有些残缺,残缺的地方露出了长短不一的线头,所以车襻带早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宽度,尤其在肩头部位,更为窄细。相应的,父亲的肩膀处,不知道磨破了多少上衣,一次次地被母亲摞上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它们相对于车襻带,更为脆弱。最坚硬的是父亲的肩,他曾经无数次拉着一架子车拐子远上亳州、河南驻马店、商丘等地,那一车拐子少说一千多斤,可他的肩膀除了深深的勒痕和紫红的血印,从来没有被磨破过、磨穿过。父亲的力气并不大,我知道,每年收庄稼,向庄稼地里拉粪,都会有邻居或亲戚来帮忙,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力气不大,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插队落户到我们村,没干过粗活累活。我多次看着他的肩膀感觉到奇怪,一个没多大力气的人,他的肩怎么就磨不破呢?父亲笑笑说,我是孙悟空,石头变的。我掐了他胳膊一下,他“哦”了一声,只笑,没打我。

原来他是知道疼的,他不是孙悟空。

出家门到街上,一公里的路程,完全是泥巴路,坑洼不平。天还没有亮,我拉着襻带走在前面,一會儿踩在了车辙里,一会儿踩到了车辙脊梁处,双脚不停地左崴又扭,拉襻带自然就使不上劲,全靠父亲在使力。到了街上,父亲和其他几个拉车一同去颍上的叔叔们靠着马路边依次停好车子,他们都问我累不累,我确实没有感觉,就说不累,他们都冲我伸大拇指。我的豪气得以放大,催着父亲赶紧走。父亲和其他叔叔们说了两句到哪里休息到哪里住下的话,然后又双手扶着车把,轻轻一跳,车把立即屈从于他的体重,落了下来。

“走!”

他又对我说。

我赶紧弯腰弓背,拉直车襻带,用力向前拉动架子车。

“累了你就说!”

父亲提醒我,我说没事,然后用足了力拉动身后的这辆板车。我不想让车襻带松下来、软下来,那样就说明我没有用上力,父亲就会用更大的力。父亲几年前和三舅等几个人到河南去卖拐子,他一个人拉一辆板车,在河南省沈丘县境内被一辆货车从后面挂了一下,车把砸在了腿上,一条腿折了。当时我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刚刚有些记忆。一天凌晨,正在熟睡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伴着三舅那熟悉的声音:“芸娘,快起来,出事了!”大姐叫芸,亲戚邻居们都喊母亲“芸娘”,大姐出嫁后,他们又喊母亲“水娘”,因为我叫水。听三舅说了来龙去脉以后,母亲急忙收拾好衣物,准备去沈丘,我也撵着去,母亲就答应了。出门时,满村的公鸡母鸡都在扯开嗓子鸣叫,似乎都在送我们。到了沈丘县人民医院,父亲正躺在病床上,手术已做好,小腿上绑了一圈的夹板,脚踝处还坠着几块砖,起到拉伸的作用。父亲仰躺在床上,看到我来了,强装笑脸,但是疼痛又将他的微笑生生地赶了回去。交警认定肇事司机承担全部责任,赔偿了千把块钱。半个月后,父亲坚持回家,医生不让,父亲依然坚持,他心疼每天几十块钱的医疗费。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半年内不能负重,何况父亲是小腿骨骨折了呢,出院后,他仅仅在床上躺了不到两个月,就开始下地干农活了。他的腿奇迹般地痊愈了。左邻右舍都说,老肖,你是行好得好啊!父亲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这么说。我的脑海里想着这些过去的事,又想着父亲曾经骨折的腿,就想多掏点力,就拼命地往前拉。正是深冬时节,已经穿棉袄了,若不干体力活,怎么也不会出汗的。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两公里外的镇中,就已经汗透了内衣,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父亲说,累了吧?我说不累,然后继续向前拉。

那时这条路属于县道,柏油路面,路很窄,双向两车道略宽点。路面柏油常年风吹日晒已经老化剥落,石子开始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寻求着自由,我的脚一碰它们,它们就一下子跳开很远,似乎是不再甘于这样的命运。多年后我也像脚下的石子一样逃离了乡村,闯进了城市,在一片冰冷中艰难地打拼着,逐渐忘记了土地的温柔以待。假如一个地方的石子集体逃离,路面就会留下一个大大的深坑,人踩在上面可以轻松迈出去,可是车子不行,驮着上吨重的货物的架子车更不行。很多时候车轱辘掉下去后,我和父亲就不得不反复几次才能将它拉出来,遇到实在拉不出来的时候,其他几个叔叔就会过来帮着推出来。

我们出发的时候尚还星斗满天,生活驱赶着我们,我们驱赶着黑夜,一路向东,追赶黎明。走到驿堂店,天才刚刚放亮。驿堂店离我们家才六公里,是古代的一个驿站,后来发展成一个跨公路的村庄,路边有摆摊卖白开水和粽子的。初中三年,我每个礼拜都要从这里走过去走过来,从来没在这个茶水摊喝过水。这次我实在是太累,父亲说,歇歇吧,我说好,我们就停下了。我要脱棉袄,父亲不让,怕我闪着风、感冒,我就解开扣子,敞着怀走到茶棚下面,往一个被无数个来来往往的旅者用羁旅征尘染黑了的小凳子上一坐。卖茶的老头从一个高凳子上站起来,他佝偻着腰,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横在肩上的头微微抬起来,用眼一扫我们的车队,赶紧从污黑的案板上一摞倒扣着的粗瓷碗中拿过来一个,又拿过来一个,挨个摆好,不多不少正好是我们的人数。加糖吗?他问我们。都说不加,说糖茶喝了更渴。其实他们都想加糖,但是加糖后五分钱一碗,不加糖二分钱。老人看了看我,说,吃粽子吗?我摇了摇头,父亲带了锅盔馍,母亲昨天晚上都煎好了,猪油香味特别浓。其实我是真想吃一个粽子,它是我们平时不敢想的奢侈品。所有的人啃了些干馒头,喝了碗开水,简单粗糙的早餐就对付了过去,但是艰辛困顿的日子并不是轻易就能对付得过去的,我们还要尽快赶路,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目的地。

“走!”

父亲对所有的人喊道。

我父亲年龄比他们要大十来岁,他们愿意听从父亲的命令。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老是喊这个字,这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这个字对于父亲这些为了生活不得不四处奔走的人具有的意义。在奔向幸福生活的路上,没人不想迈开双腿快步奔跑,可是在那个年月,对于从土地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没人能跑起来,只有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前走,才是最稳妥可靠的方式。一个“走”字,可以让人展开无限的想象,有大步流星地走,也有踟蹰不前地走,甚至有走一步退一步或者两步地走。我们庄是一个很大的古寨,几十个不同的姓氏,千余口人,家家户户都在为了生计奔走忙碌着,可是日子给予每一个人、每一户人都有不同的回馈,那些稳步向好的已经吃穿不愁,可是也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父亲刚从附近的园艺场辞职不干插队落户到这个庄子里的时候,房无半间,钱无分文,地无一垄,他和母亲寄住在别人家的过道里,生活敞开了一个无边的破网,他们不得不一个接着一个地缝补着网上的破洞,防止窘迫的日子里那些珍贵的有用的零碎收成变成漏网之鱼。父亲对“走”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从少年时代便离开故乡步行四十余公里到阜阳林校读书,期间我的祖父母双双离世,工作后他又常常步行七十公里走到故乡,照顾我的两个幼小的叔叔。后来他把我的两个叔叔接到了身边,但是每年他依然要步行回故乡,他舍不下故乡和埋在故乡土地里我的爷爷奶奶。他知道,只有双脚才是对待残酷生活最强大而有效的武器,只有一步步地向前走,才能迈过那些不堪的暗淡岁月。如今日子一点一点好了起来,但父亲还要日子更敞亮些,让我们不会为了一个粽子而在茶摊前犹豫着是否掏出口袋里的那点可怜的零花钱。所以他还要继续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

可我的肩膀开始疼痛,肩上那条平时一根手指就能挑起来的车襻带,不知道为何,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只要一绷紧,我就感觉到似乎驮了一个石磙在肩上。疼痛此刻更加突兀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每一用力,从车襻带里就钻出来一把布满钢针的刷子,在我的肩膀上来回不停地摩擦。我将车襻带从右肩换到左肩,从左肩又换到右肩,结果两侧的肩膀都疼痛难忍。深冬的寒风也变得诡谲起来,明明很冷,却无力挡住汹涌的汗水。我能明显感覺到一股股小溪在我的身体里横冲乱撞,寻找决口,企图冲出我尚纤嫩的皮囊。它们成功了,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冲,终于冲了出来,又一点点汇聚成汗珠,汗珠一粒接着一粒地又连成线,从浓密的发丛里一泻而下。我的眼镜上左一道右一道汗水流过的痕迹,灰尘落在上面,痕迹更为明显,像一条干涸的小溪底床。汗水顺着脖颈滑下,落入怀里,滚下后背,一阵风吹过来,我感觉到刺骨的凉。我平生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

我们在傍晚时分赶到了颍西镇,此时我对城市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冀和兴奋。现在我每每在城市里遇到乡下来打工的人,问他们去没去过生态园,去没去过双清湾,他们大多回答:哪有那个闲心去玩!我此刻的心情就如同他们,一点去看城市的闲心都没了,有的只是劳累和疼痛,困顿和疲倦。还走不走?有人问。父亲说,走,到颍南镇我们再休息。颍南镇在城市的东南角,是去往颍上的必经之地,但距离颍西镇还有五公里以上。其他人祖祖辈辈在乡下,没进过城,只有父亲对阜阳这个城市很熟悉,他们听从了父亲的意见,一鼓作气拉着拐子继续向前走。我是真想停下来休息,因为肩膀疼得实在是厉害。过了杜园后,我就已经不再拉着车襻带了,而是改为在后面推着车子。父亲让我趴在车子的顶上休息,我没答应,也不能答应,父亲已经很累了,我再上去,车子又重了近百斤。

顺着阜临路,走到一个岔路口,父亲指了指路口中心的一座三层红色砖塔,说这就是魁星楼!我看了看,竟然如同看一堆高高的砖堆。父亲又指了指前方,那是文峰塔。我抬眼看了看,果然在前方的一片狼藉中,一座高高的七层塔不伦不类地挺立在那里。说狼藉,是因为除了一些陈旧、破落的民居外,周围就是脏乱不堪的木料厂和成堆成堆的垃圾。如今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文峰公园,公园很美,可是文峰塔依旧不伦不类地挺立在那里,因为塔的东侧南侧,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像一座座大山倾轧着它。摄影爱好者如今若想拍下一张满意的文峰塔照片,都很难避开背景中的那些高楼。文峰塔始建于康熙年间,因为魁星楼只有三层,难以振兴阜阳文风,所以又建了七层的文峰塔。如今阜阳的文风依旧水波不兴,又是因为什么呢?是那些高楼压住了文脉吗?有人说是,更多的人说不是,说不是的人又有着各自的答案。我们从魁星楼斜向东南,从一片满是坟茔的树林子里直穿过去,远远地路过文峰塔,又过了二里井,继续斜向东南,终于在天黑时分赶到了颍南镇。

颍南镇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一座座高楼大厦就像海洋里浮浮沉沉的巨轮,忽隐忽现,浮游不止。而当初的颍南镇,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城市边缘的近郊镇。到处都是低矮拥挤的民房,道路崎岖不平,垃圾满地,典型的脏乱差。我们路过当时的县中学,又叫红旗中学,这是我中考第一志愿却因几分之差失之交臂的学校,我扭头看了看学校大门和大门里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心里泛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今天我就从梦想的学校大门口走过,与它的距离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我不属于它,它同样不属于我,之于它我可能连一个过客都称不上,只是一个拉着一车子生姜外出去贩卖的农家孩子,甚至很有可能今夜还要睡在马路边。我感到无边的沮丧裹着黑暗和疲倦向我袭来。又走了一段路,我已经记不清到了哪里,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大家都忙着围火造饭,父亲也在准备着晚饭,可我实在是太累了,饥饿此时已经无足轻重,一躺在父亲铺好的地铺上,我就酣然入眠了。

那一夜,我没有梦。我这一生几乎每天都在梦境中度过,求学梦、发财梦、仕途梦、文学梦、娶媳妇梦……诸多梦想已经伴随了我近五十年,也折磨了我五十年。这些梦想除了娶媳妇,其他的无一实现,因为那些梦想距离我太遥远,太不切合实际。而那晚,我真的享受了一个无梦的睡眠,这对于一个活着的有思维的人来说,是多么难得啊!我们就在马路边的地面上铺个席子和被子就和衣而睡了,虽然是深冬,并没觉得冷,困倦乏累成了最好的御寒之物。

第二天晚上,我们抵达了颍上县城,就在自由菜市场附近的马路边席地而眠,这一觉依旧很香,很踏实。

第三天早上,父亲早早地把我喊起来,因为要趁早占个摊位,晚了就被别人占了,这关系到一车拐子的销售问题,再远点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计问题。我揉着惺忪的双眼,极不情愿地从地铺上爬了起来。父亲看到了,说,咱早点卖完,就管早点走了!父亲还是用了个“走”字,而没说“回去”。如今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口中常说的“走”字的妙处,但是现在人类花样繁多的出行方式逐渐代替了这个“走”字,双腿和双脚被解放了出来,可是身体和思想却被禁锢在了逼仄狭窄的空间里。颍上县不出产拐子,那个年代长途贩运青菜的极少,我们拉去的几车拐子自然就成了抢手货。第一天,我和父亲每人摆了一个地摊,受父亲常年的熏陶,我早就会识别秤星了。来问价格的很多,可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有人蹲在我跟前问我,好些钱?我就纳闷,好些钱什么意思?是好贵的意思吗?我就急忙解释,我们拉了二百里地来卖的,不贵。买菜的人看了看我,又问,那你这好些钱?他的这句问话,提醒了我,他的意思,很可能是问我多少钱一斤?我赶紧说,三毛钱一斤。又来一个人,问我,种生姜是不是需要大量的sei?我再次陷入了迷糊,问他,啥是sei?他笑了,比画着说是水。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我们已经离开家乡近百公里,语言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颍上居于阜阳和淮南之间,发音更接近淮南话。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我们走了那么远,来到了淮河岸边,虽是短短两日,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我们的拐子吸引了菜贩子,他们过来要求全部买走,这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但是价格要便宜五分钱。父亲和几个叔叔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因为这一车如果单靠零售每天卖几十斤,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完。再说分秤少,合秤多,并吃不了多少亏。当天下午,所有的拐子被称重划价,结付清以后全部被拉走了。父亲和几个叔叔又从当地买了些大米,颍上产米,拉回去到集市上出售,又可以挣些差价,弥补卖拐子损失的五分钱。晚上,父亲带我吃了碗肉丝面,是真香,我一生都忘不掉的香。

第四天,父亲早早起床烧水做饭,也就是馏馍烧茶,我们都把白开水叫茶。吃饱喝足,父亲检查有沒有遗漏的东西,完毕后冲着其他几个叔叔们喊道:

“走!”

我们出发回家了,重新温习两天前我们刚刚走完的路。父亲让我坐到车上去,我不坐,让他坐,我拉,他一摆手,说,你坐吧!父亲憬我,左邻右舍都知道。同行的一个叔叔开玩笑对我说,水啊,你是你大的宝贝蛋咧,他咋舍得让你拉他啊!所有的人都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买回来的米并不多,返程的路也就轻松多了。其他几个叔叔侧坐在车把的一侧,单脚用力一点地,配合车后米的重量,人连同车把升起来很高很高,车子也随着向前滑行了很远很远。滑行一段后,人又落下,然后再一点脚,身体再次腾空升起。拉车的人此刻就像一只在空中飞翔的鸟,忽高忽低,忽紧忽慢,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归乡的途中。这种方式对远行的拉车人来说是一种畅意的享受,可是父亲不会,他只是一只负重前行的蜗牛,只能靠双脚交替快速地向前走着,走着,追赶着前面那几只归心似箭的鸟!眼看着与前面的鸟距离越来越远,我就说,大,车子给我吧,您来坐车上。父亲上了车,我让他向后面坐坐,以增加板车后部的重量,我也斜坐在车把上,脚尖用力一点地,我立刻向上飞了起来。父亲胆小,怕摔着,双手紧紧抓着两侧的车帮,问,行不行啊?不行咱就慢慢地走!我迎着风大声回答,没事!我早已经和我那些小伙伴学会了飞着拉车。

就这样,一只会飞的鸟,第一次拉着一生都在行走的父亲,飞翔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简介

肖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阜阳市作协会员,《颍州文学》主编,少量文字见于报刊杂志,曾获第四届张骞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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