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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系列小说

2022-02-09安谅

青春 2022年2期
关键词:黄老明人大头

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明人刚到机关工作不久。六月下旬的一天,处长说:“我带你去探望一位老人,典型的老宅男。不过,你先别问我太多,你好好观察和揣摩揣摩。”处长是一位年轻的老机关了,沉稳而又爽朗,这番话说得倒是神秘兮兮的。

“那要送点什么礼物吗?”明人问道。“不用,你只要把我们去年的大事记带上就可以了。”处长回答得很干脆。明人有疑惑,但想到处长刚刚的叮嘱,话又咽了回去。

在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的街巷,处长带着他拐了好几个弯,随后在一处陈旧灰暗的石库门前停步。

石库门的铁门严丝合缝。处长按了门侧的门铃。好久,才见铁门上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口亮了,一张老脸闪了闪,似乎在确认来客的真伪。小窗口又关闭了。咔嗒咔嗒的金属碰撞声后,门终于移动了,不过只开了三分之一,处长和明人侧身而入,门在身后又关实了。眼前的老人,个子矮小,头发花白,戴一副老式珐琅架眼镜,穿灰色的中式衣褂,足蹬一双黄绿色的球鞋,模样有点古怪。他不苟言笑,还三步一回頭,像是患了强迫症,把他们引进了屋内。原以为主人会即刻出场,不料,进了屋,处长便握着这位老人的手,再三摇了摇:“黄老,我们特地来看望您。您身体可好?”黄老脸上的皱纹这才溢出一片笑意:“蛮好,蛮好。你们太客气了。”“应该的。我们一年多没来看您了,您老不生气吧。”处长说着,把黄老扶到一只老旧的藤椅边上,请他坐下。“怎么会呢,你们工作都很忙的,不用这么操心来看我的,我蛮好的,蛮好的。哦,林处长,这位年轻人是?”黄老又收住了笑,镜片后的瞳仁亮闪着,神情颇为认真。“哦,这是我们处新来的年轻人,也是一位党员!叫小明。”林处长介绍道。黄老脸上又重燃微笑,并频频点头:“好,好。年轻有为,年轻有为。”这时一位妇人将茶水端了上来,也和林处长及明人微笑地点点头。林处长诚挚地说:“谢谢黄姐,辛苦你天天照顾黄老了。”“这是我的义务,我的父亲当然我得侍候。”黄姐笑呵呵的,还调皮地向黄老眨眨眼。黄老缓缓说道:“我女儿最辛苦,为了陪伴我这老头子,把学校的授课都辞了。还有你们组织也很关心我,隔三岔五地来看我。”他目光转向林处长,继续说道:“我再三说了,你们太忙,别为我这闲老头子操心,还有,就是上门了,也千万别送什么东西来。我上次还写了封信,说我日子过得蛮好,给我什么礼物,我坚决要退的,别浪费组织的钱。钱来之不易,要用在刀刃上!”黄老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不急不缓,声调也明显压低着,那是上海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每句话明人听来都有滋有味的。他还想听下去,黄老又转了话题:“对了,林处长,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带来了,带来了,您老需要的,怎么好忘呀!”林处长边说,边示意明人打开皮包。皮包里是一叠打印材料,是单位一年的大事记,是半公开的资料。“我足不出户,除了看报听广播,就是看单位的工作成果,看得踏实,看得开心!”黄老显然很高兴,但嗓音仍压抑着,仿佛隔墙有耳。

此时,一阵咯咯的欢笑声由远及近。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位小女孩跑了进来,扑向了黄老:“外公,外公,你怎么也不找我玩了。”又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林处长和明人,露出了一丝怯生生的羞涩。

“快叫叔叔,他们是外公单位的同事,特地来看望外公的。”黄老慈爱的目光,让屋子里生发了一片柔软和温情。小女孩却忽然噘起嘴来:“外公,外公,你骗人。我从来没看你上班过,我还问你像妈妈一样有单位吗,你能带我去玩吗?你也不回答我!”黄老连忙哄劝小女孩:“哦,是外公错了,是外公错了。”“你是错了,也不带我出去玩,哼哼!”小女孩生气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林处长说:“今天,我们就带你去玩好吗?”“好呀,那外公去吗?”小女孩挺机灵的,她两眼扑闪,注视着黄老。她见黄老一直没吭声,嘴巴扁了扁,吐出一句话来,还带着哭腔:“外公从来不带我出去玩!”她的声音憋屈而又气恼,小大人似的。林处长说:“外公也一起去,今天天气多晴朗呀。”只见黄老轻轻点了点头,小女孩欢呼雀跃起来。

六月的天气,阳光灿烂,原本空旷的人民广场上,游人如织,鸟语花香。

黄老,黄姐和小女孩在一起观赏着活泼的鸽子。它们或栖息啄食,或扑棱着双翅,跃身翩飞,好不自在。

不远处,林处长和明人同坐在一张长椅上。

明人问道:“黄老究竟何许人也?还有,他怎么这么宅家,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终于憋不住了!”林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也是朗声地笑着。

少顷,他脸色凝重起来,反问明人道:“你猜他是什么身份?”

明人沉思片刻,说:“我看他是干特别工作的,可能曾经是……地下党吧?”

“你猜对了一半。当年,他还不是地下党,但干了一项特别有意义的工作!”林处长目光看向了黄老。

“50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商行的会计。某一夜,他的留洋老同学忽然敲响了他的门,说有一只文具箱,想存放在他那,他说这特别重要,请黄老用生命来保管,并且告知,会有人来取的。说完,他就离开了。黄老那时年轻,只身一人,他呆呆地盯视文具箱好久,随后,在后院的花圃里,用双手扒拉,手指都渗出血了,最终挖出一个坑洞来,把文具箱深埋了进去。之所以用肉手,是怕夜深人静,被人家听见发觉。自始至终,他没看过那里边藏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呢?”明人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他知道老同学在做惊天动地的事业,是为人民为国家的大事。他敬佩他,他愿意为这付出代价。”林处长继续说道。

“他为此辞了商行的工作,深居简出。他怕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老同学,耽误了大事。好在他原本家境不错,不怕坐吃山空。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一晃就20多年。直到上海解放,新中国成立。”

“老同学来找他了吗?”明人又按捺不住了。

“老同学一直没来。后来黄老才从报纸上得知,他早就壮烈牺牲了。他牺牲时的身份已是中共一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黄老深思熟虑,某一天,找到了我们机关,他要见领导,说有重要的事情报告。而且,他还要求保密,要领导保证不出问题。他自始至终没提个人要求,这一点令人很敬佩。”

“那文具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明人急于知晓故事的结局。

林处长凝视着他:“是中共一次重要会议的记录材料。他的老同学是会议的参加者,也是记录者。这对党来说,是极其宝贵的财富。之后,情况报告了中央,中央好多领导都充分肯定,这些原始材料佐证了建党初期的艰辛探索。”

“这位黄老真了不起!”明人由衷地感叹道。

“是呀,完成了这历经几十年风险的任务,他如释重负。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吗?他只说了一句,这下回去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组织上关心他,让他作为机关退休干部享受待遇,他起先不肯,说这是他应该做的,后来勉强答应了。再后来还要给他安排担任政协委员,他没接受,说他习惯待在家里,不善和人接触了。”

林处长向他们那边又注目了许久,才又轻声说道:“他今天能外出,也实在不容易。他几十年胆战心惊,谨小慎微,这个习惯恐难改变,也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懂得。”

阳光下,黄老安坐一旁,黄姐和小女孩玩得如鸽子一样欢快。

明人又赞道:“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林处长瞥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黄老为了这个神圣的任务,终身未娶。他怕娶了媳妇,加上会有人随意进出,惹出麻烦来,就前功尽弃了。”

明人惊愕:“那黄姐是……”

林处长说:“那是他怕自己单身,会有好事者上门,他毕竟是富家子弟,也一表人才,为免遭家人和其他人的猜测,就悄悄领养了一个孩子,对外就说是他自己的女儿,媳妇在老家生病死了。由此得以清静,当然,也有了家庭的生气和乐趣。”

“黄姐原来在中学教书。黄老这些年身体欠佳,时有幻觉,就让黄姐回家照顾。那小女孩是黄姐嫁人后生的。黄老待她们,就像自己的亲女儿亲外孙女。”林处长说着,微微仰起头来。

明人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广场上,有一群和平鸽腾飞而起,向着蓝天,激情而且坚毅。

明人注意到,黄老也举首仰望着,阳光下,他的双目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亮。

按了半天门铃,甚至举起拳头捶了好几下门,都没任何动静。倒是隔壁已签约的刘阿姨,被敲出了门:“王家一整天沒见人,听说又都到医院去了!”“谢谢刘阿姨,打扰您了。”陆大头从楼道退出,在黑咕隆咚的小巷口遇到了明人。一听陆大头喑哑的招呼声,明人就知道他出师不利:“不是又碰壁了吧?”“这倒没有,是碰铁门上了。”陆大头还懂点幽默。“家里没人?”明人听明白了。“说是都到医院去了,看来这两天要签约,不可能了。”陆大头暗叹一声,在黑暗中抬起头:“领导有什么高招呀!”明人轻推了他一下:“油嘴滑舌的,你自己想不出招呀,还算是动迁先进?”陆大头是动迁指挥部的一员干将,在这次世博会场馆动迁中,曾一个月一人签了A组,也就是A街坊的300户,成为动迁基地的状元。小结会上,陆大头发言说,这是政策制定得好,老百姓拥护、领导和同事们支持的结果。“你这么谦虚呀,既然这样,你到我们B组来试试?”有人喊叫着,陆大头竟然昂起头回道:“试试就试试。明领导,我申请即日起调往B组!”陆大头不服输、“视死如归”的劲头,很令明人欣赏。B组这段时间推进迟缓,可以换将去振奋一下士气。世博会建设倒计时,时间不等人呀!陆大头,这个上海小爷叔,迅速扎入B组研究分析起来。他们摸排出一户人家,至今坚决“三不”,即不见面、不洽谈、不签约。这是目前最可能影响进展的动迁户,而且在周边有些影响,有不少人在观望,明人也赞同陆大头首先把这户给突破了。

这户人家,户主是一位老干部,已快九十了,正在医院的病床躺着,据说时日不多了。动迁组的人员频繁上门,这户人家门扉紧闭。实在逼急了,那位在做着生意的孙子,猛拉开门,双眼瞪得像灯泡,说话瓮声瓮气的:“敲什么敲,我爷爷躺医院呢,要谈要签,你们找他去!”说完,又将门关上了。听说他最近生意做得不太好,脾气似乎也被影响到了。

前些天,陆大头还真想了一个办法,通过医院关系,以街道办事处的名义,去探望了住院的老干部。这王爷爷仰躺在病床上,正迷糊着。他孙子陪伴在边上,见有人来看望爷爷,伏身在爷爷耳畔呼唤了几句。王爷爷白色寿眉下的眼睑动了动,一双混浊的眼微露一点亮光来。孙子赶紧把他的床摇升起来,他半靠在病床上,苍老的面容,轻轻扯动了一下,两片干涩的嘴唇也在蠕动,孙子又给他喂了一勺水。

幸好陆大头和孙子还没直接见过面,要不然不知他会有什么举动,甚至有可能把他赶出病房。陆大头说他代表街道来看望他,没别的事,就是祝王爷爷健康长寿。王爷爷微微点了点头。陆大头见如此情形,又碍于这位孙子在场,无法开口,便关心地询问了几句,准备告辞。偏偏此时,护士来叫,孙子应声出门,走前还关照陆大头:“师傅你帮我照应一会我爷爷,我去那边付个费就来。”这下,陆大头就被撇在病房里了,他和王爷爷相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倒是王老爷爷开了口:“你是有事来的吧。”口辞虽含糊,陆大头还是听清了。老人神智很清晰呀。他只顾嗯嗯的,不知说什么好。王爷爷又说了一句:“你把材料放我枕头下吧。”陆大头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带协议来了?看到老人正盯着自己,来不及多想,连忙把协议从提包里抽出,又迅速插入到王爷爷的枕头下,他感觉王爷爷也艰难地向里偏了偏身,似乎让他更容易插入协议。也就这么一点工夫,王爷爷剧烈咳嗽起来,陆大头紧张了,他看到床上方有个紧急红色按钮,连忙按了下去。护士迅速赶到,王爷爷的孙子也蹬蹬蹬地奔了过来。一阵安抚之后,病房复归于平静,王爷爷又闭上眼,陷入似睡非睡之中。

陆大头忐忑不安,向明人报告了这次经过。他说他挺后悔,不该去医院病房,影响这位病中的老人的。而且看这架势,估摸这家签约一定拖后腿了,他有点沮丧。明人劝慰他几句,说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

前天,陆大头去了刘阿姨家。刘阿姨是这幢楼的小组长,最早签了约,正准备搬家,家里堆着捆扎的衣被细软。她告诉陆大头,这个孙子脾气倔,是典型的“愣头青”,可他对爷爷挺好,也一切听爷爷的。家里其他人都不太有声音,大事作不了主的。她的建议,还是专攻孙子。老爷爷估计时日也不多了,应该也没精力关心这个了。他是一个好人,真可惜,这好人的生命燃到头了。说着,刘阿姨还抹了抹眼泪。

今天一整天,陆大头都候在单元门洞,就是没见到那位孙子和他家人进出。憋不住,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又按门铃,又敲门,期望房内有点响动。但一切令他失望之至。

动迁指挥部此时仍灯火通明、热火朝天,争吵喊叫声也此起彼伏。他已习惯了,坐在自己的桌位前,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咕嘟咕嘟的,他觉得还不过瘾。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他迟疑了一下,触碰了通话键。是一个似有点熟悉的男声,带点瓮声瓮气:“是陆师傅吧,你来医院一下吧,我爷爷签了协议。”陆大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喂喂喂了几声,发觉对方电话已挂断。他半信半疑,和明人打了声招呼,就叫了辆出租车,飞快地向医院赶去。

还没到医院,陆大头就又接到了明人的电话,明人说,刘阿姨刚来告知,王爷爷十分钟前过世了。陆大头“啊”的一声,把出租车司机也吓了一跳。他连忙致歉,并掩住嘴,问明人,这回该怎么办,他是继续去医院,还是回返?明人说,你就代表指挥部去见一面,送一程吧。

在医院里,陆大头才知道,王爷爷在弥留之际,把孙子叫到床前,让他从抽屉里拿出了协议,王爷爷已签上了大名。王爷爷说,世博会在上海举办,是中国人的骄傲,他这位老党员出不了什么力了,签这个协议就是最后的奉献了。他让孙子相信,政府的政策不会错。这位“愣头青”说着,泪流满面。

明人看到了王爷爷的签名,虽然歪歪扭扭,字不成形,但一气呵成,有一种特别的执着。明人相信,这是天下最有价值的签字!

“李老师你有联系吗?”同学聚会,明人落座不久,在法院工作的吴刚强就问道。“有呀,前些天还微信互相问候呢!怎么啦?”吴刚强的表情有点凝重,好像有什么重要信息隐藏其后。明人不由得也警觉起来。李先斌老师是他们初中的班主任,那时刚过不惑之年,还单身着。他人不胖不瘦,中等个子,头发茂密,相貌堂堂,特别是两只眼睛,帅气而有神,同学们私下里都说,不比明星达式常逊色。可他却一口苏北口音,醇厚浓重,在当时还多少歧视乡下人的大上海,李老师一说话,就顿时显示了老土和另类。可他人好心善,从来不斥责学生,即便生气了,也是两眼瞪着你,一言不发,一脸嗔怒。他是教授物理的,在讲述牛顿定律时,挺幽默地说,以后你们会见到更多的牛顿,简写一个牛字,因为它是国际计量力的单位,牛遍天下呀!这一说,加上他特别的口音,牛遍天下就成了课前课后插科打诨的常用词了。

不明白李老师撞上了什么事,也没听他说过什么。明人正纳闷着,吴刚强说:“李老师毁约,被告上法庭了。”“李老师毁约?毁什么约?”因为听到了这个明白无误而又刺耳的话,明人急不可待地要追问。谁不知道李老师是个软心肠,也是知书达礼的老实人,怎么会毁约,还上了法庭?

吴刚强细说道,李老师在静安里有一套旧房子,是石库门式样的,当年他外祖父买下遗留给他母亲的。他母亲过世后,李老师一直自己住着。李老师后来在大虹桥买了一套公寓,就想把这套老宅转卖了。一位山西煤老板接盘了,签了约,也去公证了,就等着交割了。李老师却后悔了,他表示这房子不卖了,他要自己留下,这毕竟是他先辈传承的,他不能对不起祖上。对方就大光其火了:“你当时脑子在哪里,现在吃了什么药醒了?签了约的房,如同泼出去的水,你想收回就收回?没门!”明人知晓,这几个月二手房市场房价上涨不少,让山西煤老板吐出已咬在嘴里的肉,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更何况,这上海市中心石库门老房子炙手可热,要想轻易买到,谈何容易。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腾飞而去呢?山西煤老板自然不依不饶。找了李老师多次,都不理不睬的,他就一纸诉状,递交到法院。法院联系了李老师好久,却找不见。吴刚强说,估计是李老师故意躲避,把手机也换了。

明人一想,之前看见李老师真有两只手机,约莫他是用不对外的那只设置了微信,和自己在联络。他不动声色,悄悄发了一个微信给李老师,是平平常常的问候语:“李老师晚上好,近期身体可好?天凉了,多保重。”然后合上手机,与吴刚强和其他同学继续东扯西拉。

不一会儿,就听见手机有消息进来的嘀嘀声,明人还是悄无声息地打开,正是李老师的回复:“你好明人。我身体挺好的。你还在位,工作辛苦,多保重!”

李老师好着呢,根本没失踪呀。明人决定近日找时間,去会会李老师,说不定,李老师愁肠百结,正需要有人安慰甚至救援呢!明人是初中班的班长,现在也是一位厅级干部,李老师也一直倚重他。

约李老师见面,很是顺利。李老师只是告诫他,千万别告诉别人,也不要有第三人在,他们单独找个地方聊聊。从这情形看,李老师一定有事在身,也确实想避人耳目的。

在新天地一家酒吧,正巧午后,顾客稀落。他们找了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这让明人哑然失笑,倒像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李老师精神挺好,他原先茂密的乌发,已稀疏花白,一脸细碎的皱纹,幸亏他眼眸明亮,面部宽阔清朗,让昔日的风采不减。见到明人时,李老师笑吟吟的,如同当年在校时一样。这位退休而且单身的物理老师,如今四处旅游,身心淡泊,是明人一直心有敬重的。那么,他怎么会为一幢房子的买卖而毁约,终至被告上法院呢?

两人都点了一杯快溢出杯口的卡布奇诺。李老师舌头灵巧地先舔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朝明人眨眨眼,说:“估计你听到了什么,要找我。说实话,你不找我,我也想来找你呢!”明人像被热咖啡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舌唇:“你,要找我?”

“是呀,我惹上官司了,还真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李老师坦然相告。这让明人有点吃惊,本来以为也许涉及个人隐私,也不好直接发问。没想到,李老师这么直白。

李老师说,他早就搬到大虹桥居住了,那里公寓生活自如,加上虹桥枢纽不远,出行也很方便。石库门老屋毕竟破旧了,空关着也是浪费,他就想转手卖掉,开的价也不高,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一位客户,哦,就是山西的一个煤老板,他签下了协议。但还没来得及成交,他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陌生的电话?是谁呢?”明人甚为好奇。“不会是想更高价买你房子的客户吧?”也许这样推理,才是符合故事发展逻辑的。

“不是。”李老师轻声却坚决地否定了。

“是一位专家,研究党史的。他说他要找我聊聊。”李老师继续说道。

“党史专家?找你?”明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错,我和他见了,他的大名常出现在报刊、广播上,而且,一见面,他就把自己的身份证亮给我看了。”李老师说,“最有意思的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共产党员吗?”

这倒真问得奇特,仿佛是电影里的镜头。明人想。

“我说我当然是共产党员。三十多岁在学校入的党,也有四十多年党龄了!”李老师说着,双颊泛出光来。

“那位著名的专家高兴了,连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倒被他搞糊涂了,他这是代表组织来安排我特殊工作的?我还没说出口,他就把我的话说了出来,你心里在想,我是不是组织派来布置你任务的吧。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也被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没笑完,又听见他问了一句,你在静安里有一套老房子,是5号吧?他这一句话,立马让我警觉起来,这位专家七弯八绕地套近乎,甚至提到党员身份,原来只是惦记着我这老房子呀,这也太扯淡了。这不仅是专家,分明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我坐不住了,脸色拉了下来,说,如果你是想买我这套房子的话,你就直接说,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我不会卖给你的。我已签约别人了。他就瞪大了眼睛,说,真的?我说不管真不真,你想买,已绝无可能了。我说完,站起身来要走。他又哈哈哈笑了,笑后说道,我不买房,但我有更重要的信息告诉你,我觉得,你应该有权知道。我一听,又坐下了。然后他讲了一段久远的、我压根还没出生时发生的故事,故事似乎与我无关,又与我有关,我自此对卖房动摇了……”李老师并没把故事说完,他停止了叙述,目光投掷在明人脸上,神情是迫切的,明人可以感觉,那个他闻所未闻的故事,正占据着他整个脑海。明人想催问,但他不能。他知道,李老师接下去将启口的,必定是他最为急切的心思。

李老师说:“无论如何,我得毁约。我不能把这房子随随便便卖了,如果卖给这些商人,我就可能是罪人。一旦他们要价不讲良心,我挡也挡不住,而且无地自容!明人,你有没有办法帮我一起阻止这次买卖,我愿高额赔付违约金,只要这房子还在我手里!我不是逃避法庭,我只是在想办法,我也找到了一位好律师,而且,他也是一位共产党员,还是市里的优秀标兵,我们已沟通好了,力争通过调解,快刀斩乱麻!但这个时候,我不想受到任何干扰。法院我会尽快联系的。”李老师一气呵成,有一种一吐为快之意。

明人没多说什么,他只握了握李老師青筋凸现的手,轻轻摇了摇。

明人通过朋友的朋友,终于把山西煤老板说通了,当然,比说通给力的,还有李老师高额的违约金。李老师的石库门房子保住了。吴刚强以为明人不知道撤诉调解,向明人通报时,还说道,这下李老师这套房子可以待价而沽了。明人啐了他一口:“你太小觑李老师了吧,他是一位共产党员!”那边,吴刚强好久不吱声,他一定懵了。

那间石库门老房经修旧如旧后,在党的生日那天,正式对外开放了。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一位伟人租住并与他的战友在此工作过的房子。李老师把它无偿转租给了地方,开设了一个纪念馆。李老师说,这是他这一辈子干过的最踏实的事!

作者简介

安谅,本名闵师林,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20世纪80年代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千篇(首),出版图书三十余本,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上海作协年度优秀诗歌集奖等数十种奖项。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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