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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枪声

2023-03-20俄克勇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拐子酒壶弹珠

几场大雪塌下来,世界便格外柔和了。天无边,山无峰,树无梢。

就连平时陡峭险峻的悬崖,也被包装得温润可亲。

离悬崖最近,有一处人家。

罗圈庄,大院,七孔窑洞依次排开,一排槐树站在院畔,撑着门面。

院落没在山里,山没在雪里。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要不是烟囱里的缕缕青烟,迎着雪花袅袅,还真不好分辨。

但熟悉的乡邻,即便有雪,闭着眼睛,他们也摸得门清。

当然,如果是循着温热了的黄酒味道,那就更容易串门了。

院落里没有养狗,直到脚步声到了门槛跟前,老拐子才感到家里来了人。

门大开着,老拐子用灰耙挑起门帘,把头伸出炕边朝门口望了望,便热情地打起招呼。

“快进来,快进来,这么大的雪,还有客人来,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就在椿树枝头叫唤呢。”

“拐子叔,你又说玩笑呢,大雪天喜鹊都在家陪婆娘呢,哪有空在枝头上叫唤。”来人叫五斗,他把草帽、羊皮袄、雨靴、猎枪一股脑儿堆在门口的角落里,利索地上了炕,盘腿坐下。两只手互相搓了搓,在嘴里哈了口气,就把一只手伸向了炕桌旁摊开的被子底下。

“真暖和!”五斗禁不住感叹。

跟在他后面挤上炕的,人稍微瘦一点,个子稍微高一点,是他的弟弟六斗。

六斗不爱说话,眼睛却只瞟炕头上的小方桌。

小方桌上摆了一把黄铜壶,细脖子,长嘴,壶盖倒扣在桌面上。酒壶里,热气裹着黄酒的香味,正肆意上升,盘旋,蔓延。酒壶旁边,一盘醋泡花生,一盘凉调猪耳朵、土豆丝,一盘咸菜、腌韭菜、酸萝卜拼盘。方桌不远处的炕边上,铺了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搁置了一个小火炉,里面加着木炭,烧得正旺。老拐子的手里,握着一个小方盅,正一口一口慢慢地嘬着。酒壶里的酒不热了,他顺手把酒壶挪到小火炉上,温热后,又提到桌子上。

“整点?”

“整点。”

老拐子回头从内窗台上取了一个塑料口袋,掏出两个方盅,满上酒,分别递给五斗六斗。

就着热气下肚,浑身便暖和多了。五斗羡慕地说:“拐子叔,我看这方圆百里的庄上,就你活得最滋润。”

“一辈子没媳妇已经亏待自己了,自己再不对自己好,不吃点喝点,那拐子叔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那是,那是!吃好喝好,就是最大的福!”五斗附和。

其实与这些后生,老拐子也没有太多的话。与他能说话的人,不是跟着孩子去了城里,就是跟着灵魂走了。人是庄子的灵魂,人越来越少,庄也渐渐荒芜了,蒿草长满了田,包围了庄,淹没了人、山,最终会活成本来的样子。

喝酒,吃菜,再喝酒,再吃菜,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

老拐子溜下炕,一手扶着木头炕沿,一手提着铜壶,颤巍巍地往窑里面挪去。看他跌跌撞撞的样子,五斗急忙也跳下炕,跟了进去,转过横放在窑中间的立斗柜,后面光线暗了点,沿着窑边是一排四口大肚子水缸,上面盖着高粱秆串制成的盖子。再往里,是一块支撑起来平放的大案板。案板上,整齐地架着碗碟,摆着透明的瓶瓶罐罐,里面有腌制的海韭菜、糖蒜、豆豉、辣椒面、干地软等。

“这是水,这是醋,这是咸菜,这是黄酒。”老拐子指着四口大缸,如数家珍。

“自己酿醋,自己酿酒,老拐子叔,你这了不得啊!”五斗发自内心地赞叹。

“这不是没有办法么?腿脚不行,就得自给自足。”老拐子自嘲,同时不免有些得意地说,“说实话,除了买盐买眼药水,我一年可以不出庄。”

“厉害,厉害!”五斗扶着老拐子爬上了炕,他把重新装满酒的铜壶放在了火炉上,又坐了上来。

“拐子叔,都说你这腿是我爸给弄伤的?”冷不丁,六斗问了一句,呛得五斗差点没把刚灌进嘴里的黄酒喷出来。

“你!喝醉了?”五斗恨不得起来踢一脚六斗,冲他低声嘟囔,“哪壶不开提哪壶!”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唯有黄酒的热气不和谐地冒着。

老拐子仰头灌了一盅酒,闭着眼睛,伸手搓了搓额头,搓了搓眼睛,又仿佛洗脸一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抹了两把脸,胡子拉碴的脸,黑中透着红。他看了一眼五斗,说:“别拿你那眯缝眼睛剜六斗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五十多年了,我都不计较了,你怕个啥?”

“这不是怕影响你喝酒的心情么?”五斗解释。

“我这心都老了,皮糙肉厚,指望这些碎碎事,还影响不了。”老拐子往后靠了靠,说,“冬天里岁月长,你們要没什么事,我就把当年的事唠叨唠叨。”

六斗不再说话。

五斗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端起酒敬老拐子。

喝完酒,咂了咂嘴唇,老拐子说:“五十五年了,那年我十七,你爹才十五,本来他年龄不够,可他故意虚报了年龄。排队时,他站在后排的一块石头上,上面来的人看他个子够了,就把我们一块抽到六十公里外的石化砭去砸石头……”

老拐子说着,往后靠了靠,他的思绪乘着酒意一起飞了出去。

从石崖上往下砸石头,背着石头到固定的地方,是一件极苦的事。有一天晚上放工,其他人都回去了,老拐子实在太累了,就坐在石头堆里抽了一锅烟。五斗爹因为下午见缝插针偷了会懒,这会倒格外精神,他一边等老拐子,一边无聊地在石头堆里上蹿下跳。突然,一块采下来的石头被他踩翻了,几块搁在一起的石头起了连锁反应,一起滚了下去,把老拐子砸翻在地。吓傻了的五斗爹,跑过去一看,发现老拐子躺在那里,腿上血肉模糊,人昏迷了。他颤抖地伸手在老拐子的鼻子处摸了摸,没有感到气息,还以为伤了人命,吓得连滚带爬跑了。

半夜醒过来的老拐子,发现自己的腿从膝盖处断了,就忍着痛,拖着腿往宿舍爬去。可是天黑,他疼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爬错了路,越爬越远。第二天,石矿上还以为老拐子和五斗爹当了逃兵,就通知老拐子的生产队处理。两天后,队上等回来了五斗爹,得知情况,派人在山路上找到了昏迷的老拐子。因为送去医治的时间晚,加上那时医疗条件差,老拐子的命保住了,腿却残了。五斗爹也因为见死不救,被关了一年。拖着这条残腿,老拐子终身未娶。好多年,他对五斗爹都充满了仇恨,面对他的登门道歉也无法释怀。几年前,五斗爹突然去世,他听后独自在家喝酒,大醉了一场,又哭又叫,醒来后倒把这事放下了。所以这几年,两家又有了走动,五斗六斗偶尔也会来串门子。

“拐子叔,让你受罪了,我们再敬你一杯。”五斗拉着六斗,一起端起酒杯,真诚地说。

“娃,这事已经翻过页了,你爹已经走了好几年,过不了几年,我也该走了。”老拐子端起酒杯,瘦得仿佛麻秆一样的胳膊不住地抖,嘴里说着,“不说这事了,再不说了,咱们只管喝酒。”

“对,喝酒。”五斗说,“再过几天,我打了兔子,给您拎一只过来,咱们再喝。”

“美!”

黄酒度数低,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裹着回忆喝酒,最容易醉。

老拐子醉了。

五斗扶他躺下的时候,看见他瘦削的下巴上,山羊胡动来动去,俯下身子,听见他嘴里喃喃自语:“爹,你坟院的兔子,改天我也帮你赶一赶……”

雪花还在飞舞,片儿大,不过稀疏,有一搭没一搭。

从老拐子家出来,五斗和六斗背着土枪,低一脚高一脚去了老拐子家的祖坟。

“砰……”

“砰……”

空旷的山里,响了两声枪声。

几片雪花,颤抖了那么一下,又慢悠悠地盖在了山头上、麦草垛上、杨树头上、地埂上。

五斗被弹珠穿了肚子,流血死亡。

六斗被弹珠扫了大腿,住了医院。

土枪被收缴了,村支书被免了职。

据说,有记者去医院采访六斗。六斗只哭,不说话。

记者走了,他睡了一觉,又主动给护士说。

“真是活见鬼了。我们去那一看,墳地呈圆形,占地两亩有余,果然有兔子的痕迹。怕兔子跑了,我哥说我们两边包抄,他在左边,我在右边,沿着坟地转圈。突然,‘哧溜一下,一只兔子窜出,我俩同时开枪。可是那兔子窜到半空后,突然落地,翻了一个滚,一溜烟跑了。我哥个子低,我射向兔子的十几棵铁弹珠,从兔子头顶上飞过,全部射在他的肚子上。我个子高,他射向兔子的十几棵铁弹珠,从兔子的头顶上飞过,全部射到我的两个大腿上……”

护士不相信,觉得他睡糊涂了,兔子即使住在坟地里,也还能成了精。

太阳来,阳山的雪,渐渐消散;阴山里,依旧怀揣雪,仿佛老母亲舍不得过年回来探望的孩子,多留一时是一时,多待半天是半天。

积雪终究化了,山路开了,山上的人开始了忙碌。忙碌之余,传出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其一:五斗六斗早有谋划,趁着大雪,把老拐子灌醉,在老拐子家的祖坟里打猎,结果发生不幸。

其二:老拐子早有谋划,欲报当年五斗的爹压伤他腿而弃之不顾的仇恨,装醉,引诱五斗六斗前去打兔,结果一死一伤。

众说纷纭,乐此不疲,就着雪,就着热炕,就着黄酒和咸菜,熬过了一个冬天。

俄克勇,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辽河》《天池小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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