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荼短制六篇
2022-02-09李荼
李荼
我把滴滴定位在我家附近的公交车站,我认为那是最显眼的地方,司机竟然在离我不远的红绿灯路口,打了个慢缓弯,又打了个急转弯,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面前疾驰而过,在喷了我一脸热气之后,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浪费了我好大一亩时间。
他浪费了他自己好大一亩时间。
他浪费了我和我家人好大一亩时间。
救救时间。
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哪?
我已经看见他在离我半站地远的地方,“哪呢?”他在他自己的电话里对我吼。我把电话挂掉了。
上车后,我先说你没来过这儿吧?他说是。我说那不怪你。他立刻软了,态度和善地问我:“那个公园您去过吗?”我说没去过,他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我说那听导航的吧。
司机打开导航后插上耳机,他单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探出窗外。他戴着墨镜、口罩,把手机架在方向盘右侧的支架上,边开车边划拉手机屏,他看的是花花绿绿的新闻间或切换成抖音或者是快手,划拉了一阵后,他又把页面恢复到导航模式。车平稳行驶,驾驶室内有轻微噪音,在他右侧,发票机正打出一长串发票,这些没人要的发票像海带一样源源不断被打出来。照射着上午的阳光——我能感觉到更多热度透过窗玻璃传进来,沙发皮座椅开始发烫。
路面太宽阔了,简直一辆车都没有,两边的绿化带也整齐,几乎没有行人,还没有——
行驶了一阵,司机“哎呦”了一声,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刚才只顾着找你们了,没打表。我说没事,待会儿多算点。司机哼起了歌。
我抬头看见车窗前贴着他的职业照,戴着银边眼镜,样子斯文又和气。这工夫他又把手机屏划拉到新闻页面,瞟了眼一段很长的文字,复又把页面恢复到导航模式,一路上这种行为重复了好几次,这是一年中新闻最多的一天,是我看到的对新闻时事最关心的一个人。
又行了一段路,拐上高架桥后,他指着右侧一处建筑工地问:“这建的什么呀?”“轻轨吧?”“应该是。”“这儿挨着市政府,早晚通州是全北京市最好的地段。”他说。“那是。”我说。这时,车加速下桥后猛冲过一个短坡,我的心忽悠了一下。“有‘过山车’的感觉吧?”他说。我说:“嗯。”他说要是再猛点能蹿起来。
车马上靠近目的地,通州最大的环境主题公园——绿心公园。前面有段路况不是很好,很多车拥挤在一起出现堵塞,秩序混乱。“哎,哎,什么意思啊,你倒是走啊,说你呢,你会不会开啊……”他说的是前面那辆车。“哎,哎,必须掉头?前面没路了啊,还有2公里……怎么着,直走,左拐,300米后,右转……”他说的是地图,导航已经不管用了。
司机调整方向加大油门试图见缝插针超过前面拥堵的车辆,他把车开得东倒西歪,我坐在后座,被颠得犹如一只站立不稳的矿泉水瓶子。我被晃得左右摇摆,眼前一片混乱,我觉得我被晃得没有了,如果我还想确认下坐在车里的这个人是不是我自己,我就得马上摊开右手掌,看看掌心里的痣还在不在。
故事是这样的。我有很长时间没看到我的邻居了。从他老婆染黑的发际线处新生的白发根可以判断,我大概有2个多月没见到他们了。
再次见到,是在我家小区对面的如意馄饨店,他俩坐在店内吃馄饨。经过疫情漫长时间的闭门不出,大家都胖了,他老婆胖得像她自己的亲姐姐。老头胖得像她姐姐的爹。他俩并排坐在店内橘色的塑料长排椅上,远看就像旋转寿司台上刚刚运过来的两只豆皮寿司。
他们眼神灰暗地吃着馄饨,神情沮丧地盯着外面,好像外面正在下雨,其实外面是晴天。店老板厌烦地盯着他俩,希望快点把他们打发走,因为常有这个年纪的老年人忘記结账。
我的邻居看出老板的居心,故意把钱包放在桌面上:“老板,收钱。”老板觉得这是例外,依然加强着小心。
在邻居身后,有个微型舞台,有个女孩站在台上唱歌。
她长得很胖,却穿着鲜艳的衣服。
她唱得很卖力,真的很卖力。
这个女孩的头发很浓密,而且很多,属于毛发发达的那类。在她的脸上奇怪地长着胡子,没错,是胡子,胡子也很浓密,但它不长在嘴唇上,而是长在了脑门上,额头上一整片都是。
这是她害的一种病。
因为丑,她受到了关注,得到围观,获得了生存的条件。只有我和我的邻居知道这是他们的女儿。
在我邻居的桌面上放了一把黑伞,发亮的铝合金伞柄上映照出一个小说的全部:女孩,店铺,她的父母,旁观者。
我们这个屋里共住了3个人,每个都是有情绪的人,情绪到底是什么呢?
先说第一个人,她是个年轻姑娘,很年轻,这不是废话吗,我先说的是她有点矮,爱穿增高鞋,还爱穿吊带背心,这些都不能使她增高,反而让人注意到了她的矮。当一个人表现出矮的样态时别人才会注意到她的矮,否则就注意吊带背心和里面的内容了。不是吗?
所以她肯定是个有情绪的人,但她的情绪和身高、吊带背心都无关——和她的床有关,她的床拒绝她。
她身体里产生了一种物质,这种物质与床不相容,只要她躺进床里就像挨揍一样被揍出来,她对着床骂骂咧咧,要求跟我挤一张床,我选择睡沙发。
下面该我了。
我也是个有情绪的人。
这不是废话,因为我爱自己,我所有的言行举止包括虚荣都是财富,我这么说只用了一分钟,非常不值钱的一分钟,对了,这也是财富。
我的情绪在哪呢?在我们这个屋里住的第三个人身上,他养了只狼狗,那只狗天天叫唤,好像它不叫唤世界就没狗似的,我的脑子不好使了。那么这只狗呢,它不盯别人老盯我,它想咬我,但总不见动静,它每次做出咬我的企图又悻悻放弃,它在等什么呢,等我慢慢长肥吗?
所以我很紧张,我受不了,我对狗主人说,你让它咬我一口,我马上滚。
所以男人和狗的情绪就是防止我滚,他们一定要在我滚之前牢牢盯紧我,而狗的情绪稍有些不同,它在夜晚睡着的时候保留了一只眼。
装暖气的打来电话说他早上8∶30来。我6∶30就醒了,没睡醒,但是不敢再睡了,我必须在暖气工人上门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包括门口乱堆的鞋,有必要的话还得冲下马桶。
没睡醒的脑袋异常难受,我在回忆刚才做的梦,我如果做梦了说明睡着了,而不是因为重度失眠,清醒到黎明。这种情况你不一定有,但我经常会是这样,这点与任何人都无关。我有神经衰弱。
在梦里,我住在20世纪80年代修建的筒子楼里,我不知因何裸着上半身,只穿了件白胸罩蛇行着从我住的房间去我妈住的房间,我猫着腰,在狭窄的楼道里小心翼翼躲避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男人,当然我妈出现的概率最大,她没事就爱站在楼道栏杆前,手里拿根捅蜂窝煤炉子用的火钳,看楼上谁家又往楼下泼水——要是让她看到我这个熊样,一定会骂我一顿,所以我要提防那些贪婪的男人——就是这种东西,他们看到我一定会露出你能想到的那种微笑,这也是我在这一段里想要省略掉的东西,因此他们在这段里不会出现。
——我猫着腰来到我妈这屋,打开衣橱,一些衣服鸡蛋样一滚出来,我从一堆鸡蛋里拽出一条半新的花裙子,一件从未穿过的蓝背心,背心前胸还拴着带铜扣的带子,我何时有过这么一件背心?我有点吃惊有点兴奋又有点慌乱,我想这一段到此可以结束了。
我正要关上衣橱穿上刚翻出来的裙子,敲门声响了。
他像背着一截楼梯一样背着整排暖气片进来。那个工人戴着口罩,因为负重而气喘吁吁,那排24片钢板1.8米高的暖气重量大概有100斤,但看起来更重,重量把他压得犹如缩头小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膝盖承重不足而跪地摔倒。我一下子就原谅了这个世界和世界上还没开始作恶但正在策划和准备实施作恶的那些恶人,还有就是我一直讨厌的那些俗人,我自己就是个大俗人,死了也是大俗人,来自这个世界的大俗人,还有你——
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不用。我赶快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容易变凉的通风地方。
背暖气的高个进来后紧跟着又进来个提工具箱的矮胖子,他顶着一头很久没洗的头发,他的工服又脏又旧,浑身冒粉尘,整个人像个用了很多年的破风扇。他们两个配合默契,一个在墙壁上打孔,一个在下面接管、安装卡口,不多会工夫,一片暖气就安装好了。我去厨房端出晾好的凉白开,他俩毫不客气一饮而尽。我想他们的许多同事也跟他俩一样,一大早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小区,为各家各户更换暖气,检修管道、地漏什么的,直到把这座不属于他们的城市改造成谁都不认识的样子,然后有一天他们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为装暖气而睡不踏实了。
上午打发完上门取件的快递小哥,我又喝了杯事先晾好的白开水,之后去早市买菜。我很想买西红柿。
在一个头发很脏连带着脸也脏的女人的摊位前,西红柿正从堆成山状的西红柿“山”顶滚落下来,女摊主不得不从里面转出来,走到摊前端,把滚下来的柿子码上去。她的动作很快,但还是不断有柿子滚下来。
我无论做什么都毛手毛脚的,但挑西红柿时我很有耐心,为了能挑到好西红柿(价钱贵点没关系)。“你能吃几回啊?”——我的邻居这么说过。
我邻居50岁左右,宽肩膀,高个头,两眼色眯眯,说起话来京味十足。我觉得他能活到80岁,说不定我死了他还活着,成为我们小区长寿人口之一。不知要熬死多少条狗。
在我揀西红柿时旁边有位老大爷,我想以他吃西红柿的经验(他吃过的西红柿应该比我和我妈以及我姥姥见过的都多)应该能分辨出什么样的西红柿好,于是我问他:咋样?这西红柿?他没搭理我,我马上明白他应该是耳聋,我大声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见了,他说:“嗨,谁知道呢,瞎吃呗!”
买完菜骑车进小区,路过水站,我远远看见一民工站在疫情严重时临时搭建的蔬菜卖站房顶上。他像一根直立的木头,连脚板也是笔直的,在他头顶上方有一块厚白云,一截槐树荫遮挡下来,成为他身后的背景,他那么站着,配上他穿的那套劳动人民的脏衣服,加上他的表情,如果拍成照片,非常有画面感。但是我没停下来拍照——我看见了更有画面感的内容。
一个穿白T恤牛仔短裤的高个女孩牵着一条“狼”样的大狗,走在我前面。大狗体量不小,高度在女孩大腿根部,狗耸立着蜷曲的尾巴,屁股扭动着。狗屁股虽然在女孩臀部稍下,但从远处看,女孩的屁股几乎与狗平行。在我眼里,两个大小差不多的屁股正一步一颠朝月季花坛走去。
而我骑车拐弯,那个站在活动房顶掀瓦的民工,他一定看见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屁股,其中一个正拎着一袋西红柿。
登机后,我背着沉重的挎包寻找座位,56C在机尾右侧过道边上。放下书包,我把座位调成躺姿,扣上安全带,刚打算小睡一会儿,乘务员小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女士,我帮您把座位调直”。我被迫坐起来。她又问:“中间座位有人吗?”飞机马上起飞了,应该没人。“没人。”我说。“您可以把包放在空位上。”我把包放上去之后,空姐用安全带把包扣牢。飞机猛烈震动了一下,我有点害怕,空姐一脸平和,我也就放下心来。
空姐走后,我把座位又调到躺姿,刚闭上眼,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把孩子抱起来!”所有乘客都像听到狗叫一样把头探向座位前方,原来带孩子的妈妈没看住孩子,孩子在过道里乱跑。我循声后望:声音是坐在机舱尾部的乘务员小姐发出的,喊完之后,她双腿斜放,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端坐在座位上,充满了神圣的礼仪感。她的姿态让我产生错觉,觉得刚才那阵恶声是从机器里发出的。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