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
2018-09-10韦湘玉
韦湘玉
月亮爬上西边山头的时候,一群乌鸦惊叫着扑棱着翅膀。树影疏疏,映衬着黄月。田地里和边缘的杂草丛树里蒸腾着积蓄了一天的热气。虫鸣响在根底。
沙拐子追赶着两只羊,走在沿水塘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往家去。月光洒在他瘦小的身躯上,影子映在草垛堆上,长长的,窄窄的,比沙拐子还要高出好多倍。草垛堆上躺着一只花猫,正眯缝着双眼,十分满足的样子,好像还陶醉在火烧云的五彩斑斓里。
“该死的,你往哪儿去?”
沙拐子叫嚷着,夜幕像一张网把村庄罩住,他得赶紧回家。他不停地挥打着手中的鞭,格外卖力。他知道自己跑不过夜幕,趁着夜幕一点点把他埋没的时候,他让羊儿快点跑。
可怜的羊儿,调皮的羊儿,愚蠢的羊儿,仍然慢吞吞,好像还沉浸在芳草的馨香里,和白天在树丛里细嚼着嫩叶一样悠闲,丝毫不知太阳已换了月亮,树丛也该换成羊圈了,更不懂得小主人的心思。
一切很安静。
水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呱,呱,呱——”。回声也立刻响起,“呱,呱,呱——”。从水塘这边传到水塘那边,又从那边传回水塘这边,清脆的,干爽的,回荡在上空。沙拐子心里厌烦着:
“该死的——”
远处,他分明看到二丫头端着碗在晾坪上吃饭,小黑狗蹲坐在旁边,仰着脸摇着小尾巴呢。
沙拐子肚子响了,像虫鸣,像蛙叫,竟有节奏地奏起乐曲来,一阵阵,“咕——咕——咕——”,格外醒耳。
沙拐子默默把头低着。
月亮明晃晃映在水塘里,饱满而晶莹,水塘静悄悄地奏着孤独的蛙声。
从水塘放眼望去,沿水塘的小路上,沙拐子和他的两只羊儿,走在夜幕迫近的月光下,一深一浅,一长一短,一前一后。纤草宁静,村舍寂然,鸡鸭回窝去了,小猪已然熟睡。
当最后一点夜幕降临时,沙拐子顺利地给羊圈插上栓,他满意地用手揩着脸上豆大的汗珠,拖着残腿,走进屋去。有点急切,沙拐子踏进门来。
“娘,我回来了娘——”
屋里静悄悄的,和田地上和杂草丛树里的岑寂一样,只有热气蒸腾在那里。一盏微如豆苗的灯火吃力地燃在墙角,暗淡昏黄,像娘苍老的脸。
可屋里没有娘的回声。
沙拐子以为娘下地还没有回来,可灯又实在亮着,这是上哪儿去了?沙拐子想不明白,也不去理会,就自己掀开米缸,想要拿米煮饭。
哪儿有米?沙拐子明亮的眼睛霎时间暗淡了,像一个硕大的红彤彤的灯笼忽然熄灭了一般。米缸里空洞洞的啊,干净得像秋后的田野,一粒米都寻不到。沙拐子只听到肚子在响,“咕——咕——咕——”,一阵阵,一圈圈,像虫鸣,像蛙叫,和奏乐一般。沙拐子的眼睛是一潭没有亮光的寂灭的秋水。突然,米缸里出现好大的一粒米!亮晶晶的,竟和西山头那饱满而晶莹的月亮一样,太奇妙了!沙拐子笑了,眼里溢着泪光,咧着嘴巴看得出神,颤巍巍地伸手去掬。只是手一碰,米粒没了,月亮也没了,什么都沒了,沙拐子才知道是恍惚,饿晕了头,空欢喜一场。
眼里复又戚戚然,沙拐子缓步地一拐一拐地从里屋来到房檐下,嘴里不停地回嚼着二丫头手里捧着的那碗饭,心想小黑狗此刻应安然入睡了。猜度着,娘一定是到七爷家借米去了,七爷面慈心善,娘一定能借到米的……沙拐子蹲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闷闷地想。
爹还在世时,大伯对他很好,他们一家的生活也过得甜美。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爹砍柴从山上掉下来死了,大伯立刻翻脸,说他爹是爷爷捡来的孩子,没有福分分得家产,又嫌他是个跛脚,就把他娘俩撵出了家门。凄苦随之而来,且毫无离去的迹象。这样的生活到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沙拐子不知道,只是很早就体会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娘借米还是没有回来,沙拐子仍就闷闷地坐着,他的头像胡萝卜一样歪着。
暮色真的从田野里从杂草丛树里蔓延开来了,像墨汁慢慢浸染着村庄。田野村舍是全然看不见了。
天当真地黑下去。
水塘里也暗乎乎的了,方才那轮明晃晃的月亮也没了踪影。西山头上只剩得几颗孤星,在一闪一闪地亮。
这月啊该不是又藏到沙拐子的米缸里去了吧?也许月亮也怜悯这可怜的孩子,也许月亮又怕空给他以希望反倒伤了他的心藏起来了,谁知道呢?
总之是月落了。
沙拐子蹲坐着,和着虫鸣声,和着蛙声,和着肚子的奏乐声,和着墙角微如豆苗的灯火,等着娘……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