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化:苏轼阅读观的特质*
2022-02-08郎杰斌阮海红吴蜀红华小琴
郎杰斌 阮海红 吴蜀红 华小琴
(1.中国计量大学 杭州 310018;2.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18;3.五邑大学 广东江门 529000)
阅读活动是为了达到“以知”目的的人(读者)对“可以知”的物(读物)的认识和把握[1]1。阅读活动涵盖读、思、写作全过程,“读”让读者接收到阅读文本的知识信息;“思”让读者对读物形成认知并能把握其内容;“写作”体现阅读效果。读物选择、阅读动机和阅读成果运用都反映了读者的价值追求。阅读观是指个体或群体对阅读的认识和看法,生活化阅读观就是阅读主体把阅读当作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手段,把阅读融入生活日常,作为社会生活行为而存在,是以人为本,尊重人的价值和权利的具体体现。阅读既被看作功利追求的苦事,也被当作享受生活的乐事和韵事,成为人的生活自觉。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即今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散文家和诗人,一生博览群书,对儒学经典、诸子百家、文学理论、中医中药、佛教道教、音乐舞蹈、饮食养生、格致方技、天文博物、自然物理等方面的书籍和知识都有深入的阅读思考。他著述宏富,在文学艺术领域取得了举世公认的巨大成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从小即树立“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的信念,崇尚“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价值追求,有“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的执着坚韧,自认一生唯爱读书和创作。可以说,阅读成就了苏轼辉煌的人生,从阅读学的视角来看,他是一个把阅读全面融入生活的善读者,他的阅读思想、阅读实践体现着生活化的显著特征。
1 读书——苏轼终身不变的生活习惯
1.1 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博学广闻
苏轼的家乡眉州在北宋时就已为文明礼仪之域,其人“通经学古”,好学之风兴盛,郡吏“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家族显贵以文章来推重门第,家家收藏国家律令,经常诵读,不敢违犯[2]179-183。苏轼家族崇尚读书与科考,其伯父、舅舅和两个姑父都已在他幼时科考成功,父亲苏洵居家苦读,发奋应举,母亲程氏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在这样的书香之家,苏轼七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读石介所作的《庆历圣德诗》,八岁入乡校读书,九岁即作文《夏侯太初论》,十二岁拜在刘巨(字微之)门下读书,二十一岁科考中进士。青少年时期,苏轼就遍览经、史、子、集,佛书、道籍、兵书、农书也无所不读,上至儒释老庄,下至巫医方术,以及野史杂俎里的百家之言,无不泛览博观。宋人王宗稷在《东坡先生年谱》中记述,按照少年苏轼的个人意愿,他既不想结婚也不想考进士做官,只想隐于山林草泽以读书为乐[2]7。
1.2 读行结合,以行证读
阅读学家曾祥芹等认为,应把阅读的全过程分为“前阅读”(选文潜心)、“正阅读”(披文得意)、“后阅读”(用意及物)三大阶段[1]196-197。苏轼选文潜心,熟读群书,在生活中勤写札记,从仕四十余年,无论走到哪里,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处所、事件,他都笔之于书[3]4,把自己的人生踪迹融入当地,真正做到了“披文得意”和“用意及物”。以苏轼两次任官杭州为例,任职期间他落实民生实事,掘西湖,修六井,筑长堤,写下众多诗词文赋,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给杭州添了个“西子湖”的美名。他不只诗咏西湖,还巡行属县,作诗文描述地方风俗景致,或抒情表意。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苏轼视察富阳、新城春耕,作《新城道中二首》;于新城道中经山村,赋《山村五绝》;巡察属县於潜,题《於潜僧绿筠轩》《於潜女》等。
苏轼阅读了汉代桑钦的《水经》、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唐代李渤的《辨石钟山记》后,对鄱阳湖口石钟山的命名原因产生了怀疑。元丰七年(1084)六月,苏轼自黄州移任汝州,途经湖口,实地考察了石钟山,划小船泊于绝壁之下探究洪钟之谜,得出新见解,写下《石钟山记》,发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之问,并“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2]176。《石钟山记》体现了苏轼走进书本再走出书本、读思结合的阅读实践,以及读书不盲从、探究求真知的思想。在庐山,苏轼读陈舜俞著的《庐山记》,见其中云唐代徐凝、李白所作的庐山诗,不觉失笑,留下颇具理趣的《题西林壁》等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被传为经典[2]220。
1.3 用读书所得去生活,用生活所感去读书
苏轼有书皆读,披文入情,以读书所得感悟人生。他尤喜贾谊、陆贽之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读《庄子》时他一方面得其“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伤”的不为外物之得失荣辱所累的旷达精神,另一方面也被其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文风浸染[4]。苏轼在《读孟郊诗二首》中详细描述了自己的阅读体验,“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蟛虫越,竟日嚼空螯”,读诗如品尝美食,时而像饥饿者一样大快朵颐,时而像美食家一样细细品味,其对诗文的饥渴之态、贪婪之态、寻觅之态跃然纸上;“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读到佳处、美处,那种审美的愉悦,如品尝佳肴般无法言传[5]367;“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又像是读者忘我读诗时的喃喃自语,体现了苏轼读书生活的沉浸和怡然自得。苏轼在其词作《南乡子·和杨元素》中道:“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馀。睡听晚衙无一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6]138-139此处流露出苏轼自然的生活状态——无事就读书,有书读便无所谓愚不愚。
顺应生活变化,善于用生活所感去读书创作。苏轼即便历经“乌台诗案”,也没有畏文弃读,而是感悟生活,在读书作文中重新找寻方向。被贬黄州时为保持心灵上的宁静,健康身体、祛除痼疾,他开始研读佛经,之后的作品也因此带有佛道思想色彩。基于每天在田亩耕作的感想,苏轼把陶渊明弃官归隐时所作的《归去来兮辞》,改写成词《哨遍》,照民歌唱出,“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与农夫一起唱和,并感到“不亦乐乎”[6]182。在黄州时,苏轼走朋访友,读书论道,怀古抒情,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等经典名篇。对于生活中的困苦,苏轼也总是用读书求知的方式去应对。绍圣二年(1095),苏轼谪居惠州,患上严重痔疮,他读遍中国医书,为自己治疗,还常把旁人分辨不清的药草,写成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3]317,还在读书过程中记下各种医学笔记,包括用荨麻治风湿的办法等[3]334。以上均体现出苏轼在以读书彰显生命的力量。
追寻阅读本质意义,理性看待阅读变迁。北宋时期,版印技术日益成熟,为阅读带来了极大便利。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有句“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强调学习与读书的关系。他感慨“书益多,士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在正视书籍易于获取的同时,也批评了当时参加科举考试的年轻人把书都捆扎起来而不读,言谈空洞无物,漫无根底的现象,表达了“有书不等于读书”“书是拿来读的”“读书涵养气质”“有书而不读为可惜”等生活化的阅读观。他在《稼说送张琥》中提出“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观点,反对士大夫中滋长的急功近利、浅薄轻率的读书风气。苏轼的这些阅读思想,在抄本向印本过渡的时代变迁中,呼应了阅读活动的本质意义,即阅读是“读者对读物的认识和把握”。
1.4 读写融合,阅读型创作特色鲜明
苏轼一生著述宏富,他在创作时特别重视对读书内容的引用、阐释、引申与注述,善作堆砌之文、续编之作、追和之诗,勤于用典,阅读型创作特色鲜明。通过汇集唐人诗句,苏轼创作了《南乡子·集句》:“怅望送春杯(杜牧),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刘禹锡),吟断望乡台(李商隐),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景物登临闲始见(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6]138他从多首唐诗中摘句串联成篇,表达自己贬谪黄州时期的伤感愁绪。同样是在黄州,苏轼暇日寻味,依据五代后蜀国主孟昶作的两句残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续写了一首夏日纳凉词《洞仙歌》,描绘了孟昶与宠妃花蕊夫人月下纳凉的情景。苏轼以陶渊明自比,写下了“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6]180,还精心研读陶渊明的诗,以步韵、次韵、从韵等形式创作了124首《和陶诗》,一些诗如《西斋》,简直可以乱真,被誉为“追和古人诗,应以东坡为最”[7]。谪居惠州期间,苏轼读完汉代的《东皋子传》,写下酒赋《东皋子传后记》以谢相赠美酒的太守[3]306。
思考创作是阅读运用的基本形式,而读者创作时的用典情况是其阅读运用的直接反映。叔本华曾说“读书不过是自己思考的代用物而已”[8],用典情况是阅读量的显性反映指标。苏轼读思结合,用典丰富,现存诗2 700余首,词340多首,散文、政论、书信、随笔小品等4 000余篇。苏轼是较早在词中大量使用典故的词人,许芳红等研究认为,《东坡乐府笺》中共有词344首,使用典故755次,平均每首词使用2.2次典故;用典的词有265首,占全词的77%。所有典故中使用事典的有179处,占比23.7%,使用语典的有576处,占比76.3%,语典的使用频率远高于事典。苏轼的词作用典范围极广,涉及经、史、子、集各部。被贬黄州前,他多使用自然景物之典、生活之典、积极入世之典以及淡泊名利之典;被贬黄州时,多用庄子及白居易之典;被贬黄州后,则逐渐在词作中加入了佛典[9]。用典之变与苏轼被贬黄州前身处顺境、心怀愿景的积极入世心态,和被贬黄州后失落、不解、愤懑的出世心态及不同阅读需求高度吻合,也反映出苏轼阅读生活化,阅读所感与人生体验有效融合的特征。
2 勤学入仕,诗案落寞,文字成其荣辱
2.1 勤学精读,活学活用
苏轼十一岁时准备科举考试,背诵经史诗文,熟读经典古籍,不仅注重文章的内容、知识,连文字措辞也不忽略。初读经典时,苏轼与弟弟苏辙在家高声朗读,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悦耳[3]26-28,有效训练了兄弟二人的朗读语感。此外,尽管当时北宋的印刷技术日渐成熟,图书大量普及,但苏轼仍采用将经书和正史抄写一遍甚至多遍的方法读书,在增强阅读效果的同时,也练习了书法。这样的苦读、精读让苏轼对文字的驾驭游刃有余,所写文章、词作通俗易懂,从容应考也就顺理成章了。
苏轼读书也极力用书,他把读书作为培养自己才识气质的手段,经常将书中知识融入文章写作中而运化无迹,是才情的自然流露与思想的自由创造[10]222,其科举策论作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就集中体现了这一思想。他在这篇文章中酣畅淋漓地论述了上古圣君以忠厚为本、慎于用刑的仁政思想,虚构了一场皋陶与尧的“对话”,他写道“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主考官欧阳修试后问他这段话出自何处,苏轼回答出自《三国志 ·孔融传》的注。然欧阳修回家翻书查阅后无果,苏轼解释道,书里讲曹操攻破冀州后将袁熙的妻子赐给儿子曹丕,孔融讽刺说:“从前周武王破殷商后,将殷纣王的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问他有何为据,孔融说:“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苏轼说答卷里那段有关皋陶与尧的对话,“某亦意其如此”。欧阳修听闻惊叹:“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10]222-223嘉祐六年(1061)应制科考试,苏轼呈策论文章25篇,其中的《留侯论》《贾谊论》《范增论》等都是经典政论文,仁宗皇帝因此对苏轼的学识才智极尽赞赏。
2.2 博闻强识,文情畅达
苏轼丰厚的学识素养和深厚的阅读功底在其入仕任官后体现得淋漓尽致。公文写作是官员的必修功课,苏轼任翰林学士知制诰期间,拟了约八百道圣旨,他拟的圣旨内容往往引经据史,富有例证譬喻,无不铿锵有声,妥帖工巧,简练明确,而且“他永远不用查书”[3]233。苏轼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3]11欧阳修说每逢收到苏轼新写的文章,他就欢乐终日[3]12。苏轼的文字也让皇帝印象深刻,每次看了他的表章,都会向侍臣称赞他。高太后曾告诉苏轼,“先王(宋神宗)在世之时,每当用膳时举箸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字”[3]234。苏轼乐于作文,公文创作入情入理,其勤读、善读积累起来的广博学识、精彩论述广受君臣赞誉。普通百姓也仰慕苏轼的才识,以得到他的赞许为荣。《宋稗类钞》记载:“昔有以诗投东坡者,朗诵之而请曰:‘此诗有分数否?’坡曰:‘十分。’其人大喜。坡徐曰:‘三分诗,七分读耳。’”[11]文人贵族、学子农夫,都喜欢与他谈文论道,读书说事,并希望得到他的文集和笔墨真迹。
2.3 以文趣对苦难,以诗性展乐观
乌台诗案中,苏轼的作品以及他写给好友们的诗文,都成为政敌指责的对象。皇帝下令凡与苏轼交换过诗文的人,都要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结果有一百多首诗在审问时被呈阅,每一首都由作者自行解释。案审会上,众多自作诗文被学识渊博、风雅意趣的苏轼一一解释明辩,林语堂认为“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3]180,可以想见这样的案审现场,已然成苏轼的诗文辨赏会了。元丰二年(1079),苏轼出狱,写下《出狱次前韵二首》:“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即使因文入狱,也改变不了他对文字的热情,改变不了他在阅读创作中找寻生活的乐趣。
在自嘲是“平生功业”的黄州、惠州、儋州,苏轼以书为伴,坦然面对一再被贬谪的苦难生活:在生活条件极端艰苦的黄州,他仍然每夜读书,“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惜,至夜分犹不寐”[5]367。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流放到岭南,面对“时宰欲杀之”的凶险和艰苦环境,他依然“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12]665。被贬谪海外时,图书匮乏,偶得柳宗元文,他反复玩味,实践自创的“八面受敌”读书法:“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每次作一意求之”,乐此不疲。“在海外孤寂无聊,过(苏轼少子)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弃也。”[3]12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写道:“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闲,尽读其所未见之书。”[2]197-198苏轼一生勤学苦读,观书披展至倦,读书抄书,见文则喜,有读尽未见之书的宏愿,阅读已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
苏轼被贬逐到岭南惠州时,作诗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据说诗传到京城后,他的政敌没料到他还如此快活,于是将其流放到更远的海外儋州。即便如此,苏轼依然乐观面对,作《独觉》诗云:“倏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10]220-221对苏轼来说,读尽群书、阅尽人事后,一贬再贬的遭遇已不是不幸或打击,只是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落寞蛮荒的谪居生活依然适意恬淡,富有诗意和生气。读书创作给了苏轼强大的精神支撑,无论物质的贫富、环境的顺逆,他的生活状态始终从容快乐。
3 诗文交际,阅读交友
3.1 以文交友,诗文互赏
苏轼把崇读有文作为交友的标准,以学为媒介,以书为载体,广交学师、学友、学人,交友对象多为鸿儒书生,文学家欧阳修是其敬仰的学师。嘉祐元年(1056),二十一岁的苏轼首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翌年参加礼部考试,他以一篇精彩的策论获得多人赏识,与主考官欧阳修和判官梅圣俞都建立了良好的私谊。苏轼在为欧阳修文集写的《六一居士集叙》中,将“以通经学古为高”列为欧阳修功绩的第一条,赞颂欧阳修重视通晓经学典籍。与其父旧友张方平(字安道)的交往中,二人也常论读谈道,如一起讨论《汉书》的读法时,苏轼要重读,还打算读第三遍,而张方平劝他书读一遍就够了。熙宁四年(1071),苏轼任杭州通判,赴任途中拜访张方平,并作《次韵张安道读杜诗》,描述了《诗经》之后诗的演化,对杜甫、李白、张安道的诗进行评价,由此看出他对诗歌有着广泛的研读,以及二人之间深入的阅读交流。对“家藏古今帖”“饥来据空案”“枯肠五千卷”的吕倚(字梦得),苏轼与之会晤于虔州,因敬重其倾情诗书,同情其老境贫寒,遂作《虔州吕倚承事,年八十三,读书作诗不已,好收古今帖,贫甚,至食不足》[6]126,并告诉乡里的负责人,希望能不时给予吕倚一些资助。即便是与自己政见相异的王安石,苏轼也一直敬重他的学识,以读书人所持的君子之交相待。王安石晚年罢相、丧子,疲惫颓唐,苏轼与他多日讨论诗与佛学,作诗嬉戏[3]223。
3.2 以文知人识人,好文共赏
作诗论诗、说文论道,兼谈读书感悟,是苏轼会友常道,这也决定了他的至友多是学人、鸿儒。元丰元年(1078),苏轼在《答黄鲁直书》中追述了两次见黄庭坚诗文的感受,文章开篇写道:“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初见黄庭坚之诗,苏轼即以为其“非今世之人”,见诗文越多,对诗文作者了解越详细,认为“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颂扬了黄庭坚超尘拔俗的品格,也体现了苏轼以文知人的鲜明特点,凸显了阅读、文学创作已完全融入苏轼生活的显著特征。同样苏轼在写给毛滂的信中也表明其与黄鲁直、张文潜等人是通过诵读诗文结交的,他写道“轼于黄鲁直、张文潜辈数子,特先识之耳。始诵其文,盖疑信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称之”,还说到“然求如足下闲暇自得,清美可口者实少也。敬佩厚赐,不敢独飨,当出之知者”[6]312-313。苏轼特别珍惜受赠的书文礼物,他在信中赞扬了毛滂文章风格自然清新,进而提出不敢独享,应当把它推荐给一些懂诗文的人共赏,展现了苏轼重文爱文,读到好文希望与人共赏的读书人真性情。与苏轼相交甚密的“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以及参寥子、王巩(王定国)、毛滂、谢民师、方山子等,均为各有造诣之学士。其父苏洵、弟苏辙、侄女婿王庠、表亲文同等亦学识俱佳,才华了得。
3.3 读书记忆贯穿兄弟情谊
苏轼、苏辙(字子由)兄弟情深,苏辙在为其兄作的墓志铭中感慨“抚我则兄,诲我则师”[13],《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中也有句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14]儿时兄弟二人一同受教,一同诵读学习,一同参加科举考试并同登进士科,各自任职后离多聚少,但始终相持相依,频传书信,诗解思愁。苏辙特别喜欢读《易》,嘉祐七年(1062),苏轼在《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中写道:“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四句中有三句讲到诗文、书剑、读《易》,反映了读书已完全融入苏轼兄弟的生活中,而未能实现报效国家的夙愿让其感到愧对身旁的书剑。嘉祐八年(1063),苏轼作《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表达自己在繁文俗务中最向往的是读书,把读书作为超脱俗务的精神需求。治平元年(1064),苏轼作《和子由苦寒见寄》道 “羡子久不出,读书虱生毡”,描述自己对弟弟印象最深的就是其读书勤奋,可长时间不离开座席,以致坐毡都长了虱子。熙宁四年(1071),苏轼任杭州通判,作诗《戏子由》,一句“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写出了苏辙虽处境艰难,但仍时常读书,反映苏轼对其弟诵读经史的深刻记忆。从创作上看,苏轼把对苏辙的思念凝结成了最好的作品:在密州,因想念弟弟,苏轼写出了《水调歌头·丙辰中秋》,该词被认为是最好的中秋词。由此可见苏轼兄弟在生活中的“读书情结”无处不在。
3.4 在与学友的交往中,留下丰富的阅读思想
苏轼在凤翔时,曾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董传相交,当时董传生活贫困,衣衫朴素,后来苏轼写下“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经典名句,表达了他对董传的深切感情,也昭示了自己对“腹有诗书”的向往,体现出读书是苏轼的精神追求。在晚年回答王庠问学时,苏轼说“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才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强调“学习没有捷径可走”“坚持学习,自有所得”等阅读思想,继而指出年轻人读书,每本好书都要多遍尽读。苏轼认为好书内容丰富,但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什么知识都能获取到,所以希望年轻人每次读都带着一个目标,并强调了读书要选择恰当读物,有目标并专注的理念[6]316-317。最后他概述了“八面受敌”读书法的特点:看起来笨拙,不是速成的方法,但读书效果绝非那些不做深入研究的人可以相比的。
在《上曾丞相书》中,苏轼自言:“自为学至今十有五年。以为凡学之难者,难于无私。无私之难者,难于通万物之理。故不通乎万物之理,虽欲无私,不可得也。”他以为学十五年的经历,表达了“通理、无私方能无惑”的阅读思想,与其所倡导的“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一脉相承。苏轼与学人深入探讨创作与读书心得,钦佩学师、嘉许后学:谢民师曾携诗文谒见苏轼,深得其赞赏,并作《答谢民师书》,夸赞谢民师的诗赋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讨论了孔子说的“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反对“言止于达意”等[6]317-318。元祐初年(1086),苏轼在给门人张耒的信里写到“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3]260,批判了王氏(即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的做法。在与人交往中体现出大量阅读思想,是苏轼阅读生活化特质的明证。
4 文词娱情遣兴,风雅意趣
4.1 玩文弄字,即景对答,以文遣兴表情
集会、宴会、结社等以诗文相娱,是文人生活的一种风尚,苏轼也是此类群体性阅读活动的推动者和参与人。在黄州期间,有一次苏轼设宴,在行酒令时约定每人先讲一句典故,然后必须用《周易》中的两个双卦名作为概括,如《小畜》《同人》《大有》《大畜》《家人》《小过》等,难度可谓不小。在场宾客一个说:“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又一个说:“刘宽婢羹污朝衣,《家人》《小过》。”他们分别用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的同心佐主和后汉刘宽的婢女上菜时不小心把其衣裳泼脏犯小错的典故作答,且都用了《周易》中的两个双卦名,表达十分精彩。苏轼则对道:“牛僧孺父子犯法,《大畜》《小畜》。”表面上在说唐朝宰相牛僧孺和他儿子牛蔚都因罪遭贬,实际上却在影射攻击王安石和他儿子王雱[2]10,在玩文遣兴中表达了对王氏父子的愤怒不满。
北宋时期,王安石引起讨论字源学的怪风气。但他的字源学只是研究字的结构与来源,且并非用比较方法探析,而是仅凭个人想象。一日,苏轼问王安石:“为什么‘鸠’字由‘九’‘鸟’二字合成呢?”王安石语塞。苏轼说:“诗经上有:‘鸤鸠在桑,共子七兮。’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是九个吗?”同样,“波”字是由“水”加“皮”而成,“皮”为偏旁表音。“波”字触动了王安石丰富的想象,认为“波”者“水”之“皮”也,苏轼戏谑道:“‘波’若是‘水’之‘皮’,则‘滑’就是‘水’之‘骨’了。”他用反证法,以文趣反嘲王安石字源学认知的荒唐[3]86-87。
宋哲宗元祐初年(1086),苏轼任翰林学士,奉命接待北方辽国的使臣。辽使久闻苏轼才名,有意为难他。辽国有一个对子“三光日月星”,没人能对得上,使臣就请苏轼对答。苏轼以“四诗风雅颂”(《诗经》分国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对之,辽使十分惊叹;继而再对“四德元亨利”(《周易》以“元、亨、利、贞”为君子四德),辽使一听只有三德,想要争辩,苏轼说:“‘贞’是我朝仁宗的御名(宋仁宗名赵祯,音同贞),我们应该避讳的呀。”[15]他借《诗经》四部分“风雅颂”和避讳的《周易》之乾卦“四德”巧对天文门“日月星”,展示了自身的阅读素养和才智学识,让辽使深深折服。
4.2 雅集交游,诗书娱情,雅俗共赏
《漫浪野录》云:“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16]苏轼才高却不傲物,“有片善可取者,辄与之倾尽城府,论辩唱酬,间以谈谑”[17]。宋代李公麟的画作《西园雅集图》,描绘了苏轼与众多文人雅士,如李公麟、黄庭坚、米芾、蔡天启、秦观等,“叙琴诗之乐,清旷之情”的聚会图景。这些文人雅士或吟诗赋词,或抚琴唱和,或挥毫泼墨,或参禅打坐,动静自然,极雅集之乐。这场文士齐集的聚会,米芾也作有《西园雅集图记》以记之。从诗句中不难看出,以苏轼为核心的诗文雅集次数频繁,聚会并不拘于地点,在朋友家中以及京师的各大园林池苑,都有苏轼伴着诗酒唱和的身影。熙宁六年,苏轼友人陈述古走访钱塘知县周邠,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与两人相聚,并写下“二更铙鼓动诸邻,百首新诗间八珍。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成三人”[6]39-40,可见二更时分三人还在夜宴奏乐,对酒吟诗。类似的小聚在苏轼的作品中较为多见,《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就描绘了其在长江上“举酒属客,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2]17,“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2]22的场景。除儒雅文士外,苏轼还会结交读书人、农夫等各种身份普通的人,与之交谈时,苏轼常是席地而坐,以闲谈为乐。他学识渊博,一些农夫听不懂,苏轼就跟他们讲故事,与不同对象探讨不同主题,雅俗共赏。
4.3 为官仁爱,人情练达,善写者昌
苏轼任官注重以阅读创作和学识智慧参与处理地方事务。苏轼在杭州任职时处理过一个案件:制扇商曾向绸缎商赊了价值两万贯钱的绫绢,结果制扇商因老父亲病故,办理丧事亏欠不少债务,加之当年夏天多雨,扇子的销路不好,债上积债,一时无力偿还。苏轼听罢二人陈述,认为如果依法公判,制扇商的处境势必雪上加霜;但如果同情制扇商,又如何保护绸缎商的利益呢?沉思之后,苏轼让被告取来二十把上好的团扇,自己挥笔洒墨,在团扇上点染竹石花木,题写诗词短文,署上字号,并让制扇商将这二十把团扇拿到市场上,以每把一千文的价格出售。仰慕苏轼字画的人闻讯而来,团扇很快售卖一空,制扇商清还了欠款,绸缎商也拿到了钱。苏轼本着为民服务的仁爱之心,以自己的文墨提增了团扇的价值,一场官司和气了结,两全其美[18]。
此外,北宋当时社会医疗条件落后,时有疠疫流行,苏东坡在密州为官时,令人把有用的药方用大字抄写,贴在居民交流聚散的市镇广场推而广之。这些以官方形式发布的药方价廉、实用、有效,充分考虑了市民群众的切身需求,便于他们选用。任官杭州时,看到杭城五十万人口,却没有一家公立医院,苏轼便在城中心众安桥主持建立了一家公立医院[3]270。
5 结语
“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2]197在苏轼看来,悦目适用,用不坏、取不完,贤庸、仁智之人只要去求就必有所获的事物只有书。读书是他应对人生未知的出发点,也是他解决问题的支点。阅读铺就了他应举入仕之途,更助他取得了辉煌的文学艺术成就,让他在青年时代便声名远扬,广受景仰,但也让他遭受了“乌台诗案”和多次被贬的磨难。他享受读书之苦、作文之乐,将阅读与生活紧密交织。苏轼一生都在向书本索取知识,汲取智慧和力量,我们应该从中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即使天赋再高,成就再大, 阅读也要成为嵌入生活的终身习惯。苏轼对于历史典故的灵活引用启发了我们熟读成诵是积累语言材料、培养人文素质的不二法门,是积淀语感的必由之路,我们应在日常阅读时养成写读书笔记的习惯,如此,即便做不到下笔千言亦能有水可饮。
苏轼阅读,或为应举,或为交际,或为怡情,或为一种生存方式,体现出鲜明的生活化特征。用读书所得去生活,用生活所感去读书,他的阅读思想、阅读行为已与生活融为一体,生活化便是其阅读观的特质。苏轼怀揣的“学而优则仕”的阅读志向、读行结合的阅读观念、融会贯通的阅读方法、雅俗共赏的阅读素养,以及终身勤学精读的阅读情怀,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他终身学习的精神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值得我们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