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引书《汉书》辨析*
2022-02-08张黎明
张黎明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天津 300072)
《搜神记》的成书方式之一是从前人典籍中撷取素材,在《搜神记序》中,干宝曾对此反复强调:“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群言百家,不可胜览”[1]19。据笔者统计,以李剑国《新辑搜神记》为文本依据,343篇故事中,可以确定约177篇来自于《搜神记》之前的59部典籍,其中,被征引最多的是《汉书》,达28篇。《搜神记》引书《汉书》,在征引方式上非常灵活,在征引内容上也体现出规律性。
1 《搜神记》引书《汉书》的方式例析
《搜神记》从《汉书》中征引材料并非是简单地照搬,而是采用了非常灵活的引用方式,总结来看,大体有如下几类:
1.1 直接引用
直接引用是指通过标明征引出处,以“载”“曰”等引导的征引方式。引自《汉书》的篇章中,只有一篇为直接引用:
《搜神记》卷八《东海孝妇》:“《汉书》载: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馀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楚毒,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馀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思求其所咎,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即时身祭孝妇之墓,未反而大雨焉。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标,又缘幡而下云。”[1]149
引自《汉书·于定国传》:“东海有孝妇,少寡,亡子,养姑甚谨,姑欲嫁之,终不肯。姑谓邻人曰:‘孝妇事我勤苦,哀其亡子守寡。我老,久累丁壮,奈何?’其后姑自经死,姑女告史:‘妇杀我母。’史捕孝妇,孝妇辞不杀姑。史验治,孝妇自诬服,具狱上府。于公以为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狱,哭于府上,因辞疾去。太守竞论杀孝妇。郡中枯早三年。后太守至,卜筮其故,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强断之,咎党在是乎?’于是太守杀牛自祭孝妇家,因表其墓,天立大雨,岁孰。郡中以此大敬重于公。”[2]3041-3042
东海孝妇的故事最早被记载于《说苑·贵德》。《汉书·于定国传》中的记载与其基本相同,显然是本于《说苑》,《搜神记》则注明取自《汉书》。《搜神记》除了引文《汉书·于定国传》外,结尾部分还补充了一段孝妇名周青的记载,此立意后为《窦娥冤》发扬光大,成为冤报故事中的经典桥段。周青实际上为另一孝女[3],干宝把来自传言的周青事与《汉书·于定国传》中的记载误为一事。《东海孝妇》直接引用《汉书·于定国传》,文字表述上略有不同,但二者的立意却显著不同。《汉书·于定国传》旨在颂扬于定国之父于公的功德,东海孝妇事是为了展现于公之德而举的例证;《东海孝妇》中,孝妇的所言所行成为故事的主体,于公只是作为孝妇之冤的一个见证者。
1.2 全引
全引是指完整的引用,即文字上基本原文照搬而来,共有6篇,分别为:卷十一《赵邑蛇斗》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茅乡社大槐树》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下》;卷十一《长安男子》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卷十一《燕生雀》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下》;卷十六《池阳小人》引自《汉书·王莽传》;卷二一《田无啬儿》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
在《汉书》中,这些全引的篇章都是长篇文本中的一小段纪事,被《搜神记》引用后,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小故事。从故事的意蕴看,卷十一的4篇记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属于五行征兆类,但卷十六《池阳小人》和卷二一《田无啬儿》却变成了典型的精怪故事,如《池阳小人》:
卷十六《池阳小人》:“王莽建国三年,池阳有小人景,长一尺余,或乘车,或步行,操持万物,大小各自称,三日止。《管子》曰:‘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然池阳之景者,或庆忌也乎?又曰:‘涸川之精……’”[1]272
引自《汉书·王莽传》:“是岁,池阳县有小人景,长尺余,或乘车马,或步行,操持万物,小大各相称,三日止。”[2]4127
《汉书·王莽传》记载了王莽夺权篡位的过程,中间穿插不少灾异事件,如地震、日食、彗星等,“池阳小人”也是其中之一,其立意与《五行志》类似,以灾异来显示王莽执政的不当。《搜神记》全文征引了这段异事,并进一步引用《管子》之说,整个叙事目的在于说明池阳小人是涸川之精,故事立意已经与五行征兆没有关系,完全是一个精怪故事。
1.3 节引
节引是指删减式引用,相对于全引而言,节引在文字上有所选择,有所删减。在《搜神记》对《汉书》的征引中,节引的数量最多,共计10篇:卷二《少翁》引自《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卷十《洧渊龙斗》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马生人》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魏女子化为丈夫》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龙见温陵井》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鼠巢》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卷十一《大厩马生角》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豫章男子》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赵春》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长安女子》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
卷二《少翁》是记方士少翁招魂李夫人事,其事在多部典籍中都有记载,如《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上》、《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桓谭《新论》、《汉武故事》等。从叙事细节及文字表达看,《史记·封禅书》与《汉书·郊祀志》基本相同,但叙事简略,只是概述大意;桓谭《新论》认为招魂事是方士李少君所为;《汉武故事》叙事重点在于神化少翁之术,并没有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的细节。比较来看,《搜神记》所记少翁事当出自《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
《搜神记》卷二《少翁》:“汉武帝幸李夫人,夫人后卒,帝哀思不已。方士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施帷帐,明灯烛。帝遥望,见美女居帐中,如李夫人之状,而不得就视之。”[1]45
《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2]3952
这两段记载故事完全一样,在叙事次序上也相同,只是遣词造句上略有差异,也删除了两处细节:“令上居他帐”和“上愈益相思悲感”。
其余9篇节引都是出自《汉书·五行志》,而且在删减内容上有相似处。《汉书》首创《五行志》,是对战国以来的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灾异论等的综合性体现,在叙事上是典型的“征—应”模式,即灾异和相应的阐释,而且非一家之说,“是以揽仲舒,别向、歆,传载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2]1317。《搜神记》在节引《汉书·五行志》时,无一例外地都保留了“征”,即灾异之事,但对汉代经学家的阐释则有所选择,偏爱京房《易传》之论,对以刘向为代表的一些政治阐释则节略不用,举两例以兹说明:
卷十《洧渊龙斗》:“鲁昭公十九年,龙斗于郑时门之外洧渊。京房《易传》曰:‘众心不安,厥妖龙斗其邑中也。’”[1]173
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左氏传》昭公十九年,龙斗于郑时门之外洧渊。刘向以为近龙孽也。郑以小国摄乎晋楚之间,重以强吴,郑当其冲,不能修德,将斗三国,以自危亡。是时子产任政,内惠于民,外善辞令,以交三国,郑卒亡患,能以德消变之效也。京房《易传》曰:‘众心不安,厥妖龙斗。’”[2]1466
卷十一《龙见温陵井》:“汉惠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京房《易传》曰:‘有德遭害,厥妖龙见井中。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1]177
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惠帝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至乙亥夜去。刘向以为,龙贵象而困于庶人井中,象诸侯将有幽执之祸。其后吕太后幽杀三赵王,诸吕亦终诛灭。京房《易传》曰:‘有德遭害,厥妖龙见井中。’又曰:‘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2]1466-1467
以上例证中,加下划线部分即是删减未引的内容,《汉书》有博采诸家之说的倾向,而《搜神记》则择一从之,而且多数都把相关的政治性阐释删略不引,体现出一定的规律性。
1.4 意引
意引是一种概括式引用,不直接引用原文,只是引述其意,共计7篇,分别为:卷十《五足牛》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下密人生角》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卷十一《犬豕交》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卷十一《辂軨厩鸡变》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卷十五《鵩鸟赋》引自《汉书》卷四八《贾谊传》;卷十五《翟宣》引自《汉书》卷八四《翟方进传》附《翟义传》;卷十七《蜮》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
这7篇意引也多来自《汉书·五行志》,与上文的节引类似。意引篇章中对作为“征”的灾异事件也基本上照搬原文,但对“应”的内容则只是概述其意,如:
卷十《五足牛》:“秦文王五年,游于朐衍,有献五足牛者,时秦世丧用民力。京房《易传》曰:‘兴徭役,夺民时,厥妖牛生五足。’”[1]175
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秦孝文王五年,游朐衍,有献五足牛者。刘向以为近牛祸 也。先是文惠王初都咸阳,广大宫室,南临渭,北临泾,思心失,逆土气。足者,止也,戒秦建止奢泰,将致危亡。秦遂不改,至于离官三百,复起阿房,未成而亡。一曰,牛以力为人用,足所以行也。其后秦大用民力转输,起负海至北边,天下叛之。京房《易传》曰:“兴徭役,夺民时,厥妖牛生五足。”[2]1447
例证中加下划线部分即是征引时加以概述的内容。这则记载在《汉书·五行志》中是非常典型的“征—应”叙事,“应”分别采用了“刘向以为”、“一曰”和“京房《易传》”三家之说,其中“刘向以为”和“一曰”都是结合具体的政治事件来解说“五足牛”,二说都比较详尽,《搜神记》引用时概括为“秦世丧用民力”,虽简略,但更具代表性。7篇节引基本都是这种情况,《汉书》中的阐释之说都非常详细,篇幅都较为可观,而《搜神记》引用时,基本上三言两语,具有较强的概括性。
1.5 组合式引用
严格意义上说,组合式引用并非是一种引用方式,“组合”更多体现为一种对材料的编排方式,指的是一条记载分别引用了两条材料。有4篇记载是这种组合式引用:卷十一《马狗生角》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和《汉书·五行志中之上》两处记载;卷十一《乌斗》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下》前后相连的两处记载;卷十一《牛祸》记载两件“牛祸”,前一事“牛足出背”引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后一事“牛生鸡”未详出处,推测大约出自应劭等人所撰有关灾异的著作①;卷十一《零陵树变》引自《汉书·五行志中之下》的两处记载。
组合式引用的两条材料并不是简单地组合在一起,往往是一主一辅,具体到每一条引用,在文字上或有所删略,或概述其意,如:
卷十一《马狗生角》:“汉文帝十二年,吴地有马生角,在耳上向。右角长三寸,左角长二寸,皆大二寸。后五年六月,齐雍城门外有狗生角。刘向以为马不当生角,犹下不当举兵向上也,吴将反之变云。京房《易传》曰:‘臣易上,政不顺,厥妖马生角,兹谓贤士不足。’”[1]178
这条故事引自《汉书·五行志》中的两处记载: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文帝十二年,有马生角于吴,角在耳前,上向。右角长三寸,左角长二寸,皆大二寸。刘向以为马不当生角,犹吴不当举兵向上也。是时,吴王濞封四郡五十余城,内怀骄恣,变见于外,天戒早矣。王不寤,后卒举兵,诛灭。京房《易传》曰:‘臣易上,政不顺,厥妖马生角,兹谓贤士不足。’又曰:‘天子亲伐,马生角。’”[2]1470
《汉书·五行志中之上》:“文帝后五年六月,齐雍城门外有狗生角。先是帝兄齐悼惠王亡后,帝分齐地,立其庶子七人皆为王。兄弟并强……汉卒破吴、楚于梁,诛死亡于齐。京房《易传》曰:‘执政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2]1397-1398
例证中加下划线部分是《汉书·五行志》对灾异事件的政治阐释,从中可以看出,虽然马生角和狗生角分列不同的灾异类型中,但所征兆的都是汉文时的诸王叛乱。此二事在时间上前后相继,都发生在汉文帝时,不仅“异事”表象类似,所征兆也实为一事。干宝将二者合为一条,以“马生角”事为主,“狗生角”为辅,体现了材料安排的剪裁之功。
2 《搜神记》引书《汉书》的特点
通观所有引自《汉书》中的篇章,将征引内容和征引方式结合起来考察的话,有一些比较鲜明的特点值得关注。
2.1 从内容看,所征引的篇章绝大多数属于五行征兆类,集中于《汉书·五行志》
《汉书》作为史学巨著,人、事繁杂,其内容可谓庞杂,但《搜神记》所引却非常集中,有23篇都是出自《汉书·五行志》,另外5篇出自列传,但卷十五《翟宣》和卷十六《池阳小人》在《汉书》中也属于明显的反映五行征兆的材料,所以,可以说有25篇都属于五行征兆类素材。
2.2 《搜神记》从《汉书·五行志》征引的全部是异事,没有灾害事,而且异事的类型也较为集中
《汉书·五行志》是战国以来的五行灾异论的集大成,灾异种类繁多,虽没有明确区分哪些是灾害事,哪些是反常怪异事,但在行文中已有所表露,如《五行志上》中“灾”字频现,如“御廪灾”“齐大灾”“西宫灾”等,罗列各种大雨、洪灾、火灾、大旱、时疫等,多数属于自然灾害,后面《五行志中》和《五行志下》中出现的地震、大风、雷电以及各种天文现象,如日食、彗星等也属于自然灾害。异事则包括各种物怪和反常现象,“凡草物之类谓之妖……虫豸之类谓之孽……甚则异物生,谓之眚。自外来,谓之祥”[2]1353,如各种植物、动物、人的变异以及服妖、诗妖等。《搜神记》的征引全部属于异事之列,细分的话,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动物变异,数量最多,有14篇,如卷十的《洧渊龙斗》《马生人》,卷十一的《龙见温陵井》《马狗生角》等。这些动物变异有些是自然现象,如龙斗、蛇斗、乌斗、犬咬死鹅雁等;有些应该是畸形,如五足的牛、生角的马狗、马生角、牛足生在牛背上等。第二类是人之变异,计6篇,如卷十的《魏女子化为丈夫》和卷十一的《下密人生角》等,其变异包括头生角、男变女、女变男等,大体属于病变或生殖畸形,也有可能因民间传言,以讹传讹。第三类是植物变异,数量不多,只有2篇:卷十一的《茅乡社大槐树》和《零陵树变》,皆为树木复生事。
从以上分类可见,《搜神记》对《汉书·五行志》的征引有一定选择性。《搜神记》原也是分类编排,今所知有“神化”“感应”“妖怪”“变化”等几类,其中“妖怪”篇的界定为:“妖怪者,盖是精气之依物者也。起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1]165即“物变”是“本于五行,通于五事”的,故可以作为休咎之征兆,所以《搜神记》对《汉书·五行志》的征引集中于“妖怪”,即各种物怪和反常现象。
2.3 从征引方式看,节引和意引占比最多
就上文所列例证显示,征引方式主要有直接引用、全引、节引、意引、组合式引用。直接引用有1篇,占比3.57%;全引有6篇,占比21.43%;节引有10篇,占比35.71%;意引有7篇,占比25%;组合式引用有4篇,占比14.29%。
在数量上,以节引和意引占优,这显示了干宝作为撰者的主观选择及再创作之处,可见其所言“考先志于载籍”“承于前载”之说不是不加辨析直接照搬,而是要落脚于“考”和“承”,从“发明神道之不诬”的立意出发,在征引前人文本时才会如此灵活处理,这也是一种“有意而作”。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包括意引、节引在内,被引用篇章和原出处之间在文字上的重合度比较高,通过对比文字能较为便利地找寻到源头,这为确定《搜神记》的引书提供了有利条件。
2.4 从故事的叙事侧重点看,《汉书·五行志》是以政治阐释为重,《搜神记》以异事讲述为先
上文已经分析到某些篇章被引用后发生的变化,如《东海孝妇》《池阳小人》《田无啬儿》等在脱离了原来的文本体系后,其意蕴都发生了变化。来自《汉书·五行志》中的篇章,故事类型虽依旧属于五行征兆类,但叙事模式和侧重点发生了变化。《汉书·五行志》是典型的“征—应”叙事模式,其叙事重心在于“应”[4]。《汉书·五行志》中的“应”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一是与具体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政治性阐释,一是其他各种“论析”,既有五行相生相克之说,也有易经占侯等,所以“征—应”模式可以具体为“征—政—论”模式,如《汉书·五行志下之上》:“惠帝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至乙亥夜去。刘向以为,龙贵象而困于庶人井中,象诸侯将有幽执之祸。其后吕太后幽杀三赵王,诸吕亦终诛灭。京房《易传》曰:‘有德遭害,厥妖龙见井中。’又曰:‘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2]1466-1467三种叙事元素非常清楚:
征:惠帝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至乙亥夜去。
政:其后吕太后幽杀三赵王,诸吕亦终诛灭。
论:有两处,一为:刘向以为,龙贵象而困于庶人井中,象诸侯将有幽执之祸。二为:京房《易传》曰:“有德遭害,厥妖龙见井中。”又曰:“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
《搜神记》征引时,“征”的部分基本上全文照搬,“应”的部分则多节引和意引,一是对政治解说删略不用,成为“征—论”的模式;二是用简练的文字概述,虽然“征—政—论”三者皆备,但“政—论”部分都很简略。如上文例证在《搜神记》中就变成了“征—论”模式:
征:汉惠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
论:京房《易传》曰:“有德遭害,厥妖龙见井中。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
《搜神记》的征引不仅删除了政治阐释,即“政”的部分,“论”的部分也只采用了京房一家之说。《搜神记》引用《汉书·五行志》的篇章中,有10篇是这种“征—论”二元的模式,另有9篇还是“征—政—论”三元并有,但“政”的内容都非常简略,多数在用字上都不足十余,如不留心,极容易被忽视。
从《汉书·五行志》到《搜神记》,干宝通过节引或意引完成了叙事模式的转变。潘建国先生在《〈搜神记〉的形成:以前代故事文本辑采为例》也曾注意到这一现象:“干宝将灾异事例从史籍《五行志》的话语系统中摘取出来,与其他神仙、鬼魂和精怪故事汇集为专题性的《搜神记》一书,这一行为本身,必然导致五行灾异政治阐释功能的弱化以及文本妖异叙事的增强,即重‘征’(事例)轻‘应’(解说),甚至有‘征’无‘应’。”[5]这一变化也可看作小说脱离史籍的艰难历程中的第一步,可以说干宝虽然不具有明确的小说文体概念,本着著史的态度来写作《搜神记》,但收集材料的方式和具体的笔法却不同于史书,这样一些变化应引起充分重视。
3 结论
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初期阶段的代表性作品,《搜神记》的成书方式之一是从前人载籍中撷取素材,这一成书方式颇具代表性,是汉魏六朝时期占主导地位的小说撰作手法,可以称之为“引书式”成书方式。
在《搜神记》的所有引书中,《汉书》独占鳌头,有28篇故事引自此书,而且在征引内容和征引方式都有较为鲜明的特点。从征引内容看,有23篇出自《汉书·五行志》,而且全部是“异事”类,而不及“灾害”事,这些篇章被引用后,集中于《搜神记》卷十、卷十一,这两卷都属于《妖怪》篇,以物怪作为休咎之征。从征引方式看,《搜神记》在引用《汉书》时非常灵活,直接引用、全引、节引、意引、组合式引用皆有,但以节引和意引为主。被引用的这些篇章,在脱离了《汉书》原有的叙事语境后,借助于不同的引用方式,在叙事模式和侧重点上都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那些五行征兆类故事,在《汉书·五行志》中是以政治征兆为目的,但《搜神记》则是以异事讲述为重。这些变化应该与干宝撰作《搜神记》的意图有密切关联,可以说虽然干宝没有将小说和史书作出本质区分,以史家的态度从前人载籍中撷取素材,但在具体笔法上已有所变化,这是《搜神记》引书《汉书》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
注释:
① 今存司马彪《续五行志》篇首即云:“故泰山太守应劭、给事中董巴、散骑常侍谯周并撰建武以来灾异。今合而论之,以续《前志》云。”《搜神记》卷十、卷十一主要录五行故事,绝大多数引自《汉书·五行志》和《续五行志》,但也有少数无法考订出处,大约应该出自应劭等人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