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的族群与边疆观念
2022-02-05赵现海
赵现海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丘濬是明中期具有代表性的儒者,他从传统的华夷之辨的观念出发,生发出独具特色的族群与边疆观念,具有十分典型的时代意义。对这一问题展开分析,有助于揭示明中期儒者所反映的明代华夷观的时代内涵。
一、丘濬的族群分隔观念
中国处于亚洲大陆东部,属于地质面貌过渡区域,中间为平原,三面环山、东面临海。虽然中国古代文明起源呈现多点开花或者“满天星斗”局面,但最终勾勒主线索者,仍是居于生态环境适宜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并与北方草原形成长期互动与交流态势的族群。所谓族群,不过是不同人群在地理、经济、政治等因素影响下,依托各自地理环境与经济方式,分化为在政治上自为体系、在文化上自相标榜,从而不断团聚的集合体。中国中间生态环境较为优越,四周生态环境较为恶劣的地理环境(1)关于中国古代游牧民族经济方式、社会文化,参见贺卫光:《中国古代游牧民族经济社会文化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杨富学:《中国北方民族历史文化论稿》,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促成了华夏与后来的汉人凭借先进的农业文明,不断发展与扩张。“轩皇北逐,唐帝南征,殷后东戡,周王西狩,皆所以御其侵乱也”(2)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七《四夷·匈奴》,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50页。,从而形成以山川自然地形为分隔的“内华夏外四夷”的族群格局与政治秩序。所谓“夷”,“形相若背负大弓的人形。‘夷’是中国典籍中最古老的名词,其含义不复带贬义。”(3)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7页。而汉人士大夫却将这一过程倒果为因,认为这一地缘格局是由地理环境先天决定。武则天时期,鸾台侍郎狄仁杰上疏曰:“臣闻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东拒沧海,西隔流沙,北横大漠,南阻五岭,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4)刘昫等:《旧唐书》卷八九《狄仁杰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89页。明代丘濬也认为:“华处乎内,夷居乎外,天造地设,而以山川为之疆域,所以别生分类,而使之毋相混淆,毋相侵越也。是以自古圣帝明王,必严内外之辨。”(5)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2311页。按,以下所引《丘濬集》,仅随文括注页码。“中国”之得名,不仅源于古代文明,还因自恃文化优越,认为自身居于世界之中的文化意识;而且也因华夏族群居于东亚地理之“中”的缘故。因此,中国古人生发出自身不仅在地理上居于天下之中,生态更为优良(6)东汉章帝建初元年,校书郎杨终上疏,称:“又远屯伊吾、楼兰、车师、戊己,民怀土思,怨结边域。《传》曰:‘安土重居,谓之众庶。’昔殷民近迁洛邑,且犹怨望,何况去中土之肥饶,寄不毛之荒极乎?”参见范晔:《后汉书》卷四八《杨终列传》,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97-1598页。,而且文明更为先进的优越意识。战国时期道家代表人物之一列子将世界一分为三,认为中国不仅居于中间,生态适宜,而且物产丰饶,礼法发达,是优越于其他两处地理区域的“中央之国”(7)“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之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三《周穆王篇》,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04-105页。。这一时期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荀子,也从政治角度对这一地缘政治格局进行了合理化阐释,“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8)梁启雄:《荀子简释》第二十七篇《大略》,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4页。。
由于核心地区与四裔边疆生态差别的相对稳定,汉人与四裔族群的边疆战争呈现出长期持续、连绵不断的特征。在东亚这一封闭的空间内,内部汉人向外、外部边疆族群向内的不断互动趋势,构成了中国古代历史基本脉络。
丘濬将华夷视为长期对立、缺一不可之阴阳:
大地间有华夷,犹天地之有阴阳,有此必有彼,决无灭绝其类之理。况其族属非一类,此一类衰矣,而彼一类又起。圣王知其然,故其待夷狄也,惟存吾有常之心,而不幸其无常之灾。此中国之仁义所以可贵,而异于夷狄也。(第2302页)
丘濬秉持“内华夏而外夷狄”的族群观念,认为华夷分隔为自然之理。“夫内夏而外夷,天地之常经。荒服之外,礼教所不及者,圣王所不臣,古今之大义也。”(第2316页)汉人政权不应将一统华夷、招抚远人作为政治最高目标,指出这是好大喜功的做法。“必欲腥膻之丑类、侏离蓝缕之夷,皆冠带以列位,稽颡而来朝,以此为遗后之策,以此为足以慰神灵之所想望,是乃秦皇、汉武夸大喜功之私心,非帝王内夏外夷、大中至正之道也。”(第2316页)
丘濬指出远古圣王在治理天下时,便已注重区分华夷,比如舜便窜三苗、禹进攻四“夷”。“帝舜授禅之初,既首窜之于三危,至禹治水时,其窜者既丕叙,其留者犹不即工,故帝命禹徂征,然犹逆命。及禹班师而后来格,于是考其善恶而分背之焉。”(第2388页)“华夷之辨”观念实已出现。“由是观之,可见圣人为治,拳拳于华夷之辨。盖有虞之世,固已然矣,非但始于春秋也。”(第2388页)“禹服周畿要荒蛮夷,邈然处于侯甸采卫之外。当是之时,华夏之辨,截然有一定之限。”(第2231页)春秋战国时期,伴随周天下秩序瓦解,华夷分治格局才被打破,逐渐呈现以“夷”乱华的历史潮流(第2231页)。因此,君主治理天下的基本原则与方案便是再次复归于维护华夷分治。“天生人类有二焉,华也,夷也。华华夷夷,各止其所,然后生人安而世道清。若夷有以乱乎华,则人生为之不宁矣。虽有政教,何自而施?”(第2388页)
丘濬认为汉人政权在政治建设上,应将主要精力投射于“华夏文明之域”,而对边疆地区,则视为瓦砾。“惟西与北及西南之地,尚未底于海耳。然皆限以重山叠嶂,大荒绝漠,地气既恶,人性复犷,非复人所居之处。有与无,不足为中国轻重焉。惟明主宝吾华夏文明之域,以瓦砾视之可也。”(第2240页)相应不以招徕边疆族群,而是保障中原汉地作为政治最高目标。“自古帝王,皆以能致外夷以为盛德,殊不知德在华夏文明之地,而与彼之荒落不毛之区无预焉。固所谓‘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盛德在我,无取于彼’真知焉哉!”(第2248页)
丘濬追溯了先秦时期形成的“五服”“差序疆域”制度,指出中原王朝在疆域治理上,应详内而略外。“先儒谓《禹贡》五服,甸、侯、绥为中国,要、荒已为夷狄。圣人之治,详内略外,观五服名义可见。”(第2229页)应在边疆因地制宜地设定不同于内地的制度,这样“惟其势异而情殊,故帝王所以治之也,修其教不易其宜,随机而应变,因事而制宜,要在使之各止其所而已”(第2386页),以维护“内华夏而外夷狄”的族群地理格局。“虽然,其所以渐被暨及者,风闻之声,神化之教,使之闻而慕之,振而动之而已。未尝体国经野,设官分职,而以内治治之也。此无他,天地间有大界限,华处乎内,夷处乎外,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第2230页)因此,归根结底,丘濬主张中原王朝应不治边疆,“治中国则法度宜详,治以必治也;治夷狄则法度宜略,治以不治也。观至于五千,见德化之远;及观要、荒二服,见法度之不泛及,圣人不务广地而勤远略也如此”(第2229页),而令其自治,“王者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第2264页),这样才能将边疆族群保持于四裔边疆,而不会进攻中原汉地,汉人也才能获得地缘安全。“彼既止其所而不为疆场之害,则吾之内地华民,得其安矣。”(第2386页)在丘濬看来,汉人政权在与四裔政权的来往中,也应秉持静态、被动的立场,“曹操谓羌欲与中国通,自当遣人来,慎勿遣人往,此诚练达事体,通晓夷情之语也”(第2305页),不应与四裔政权积极联络,“盖中国之与夷狄,气类不通,疆域殊隔,无事时,政不必屑屑相与通往来也。非甚不得已,决不可以通使”(第2305页)。
丘濬尤其反对汉人政权与边疆族群密切接触的出发点之一,是担心两种族群与文明发生的交流与融合,会导致“以夷变夏”现象的发生,认为这是导致“内华夏而外夷狄”族群地理格局遭到破坏,最终促使汉人文明遭到巨大冲击的历史根源。丘濬指出北方族群第一次对华夏构成严重冲击,是西周末年申侯联络犬戎,杀死周幽王。“自古夷狄为中国害,莫甚于犬戎之弑幽王也。然旋即远遁,未有据中国之地,臣中国之人,僭中国之号,而至于数十年之久也。”(第2753页)北方族群长期统治中原地区,始自于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而这一历史潮流之形成,根源于汉晋内徙北方族群于近边地区。“有之,始自刘渊焉。原其所以致此者,岂夷狄之罪哉!中国之人有以感召之也。”(第2753页)而丘濬将汉明帝迎佛视作这一现象的感性原因:
当汉明帝时,无故以梦寐恍惚之思,遣遐荒绝漠之使,迎胡鬼,致胡书,构帝王之宫以居之,屈帝王之尊以事之,其所以尊崇敬奉之者,不止被发野祭而已也。以夷召夷,遂有五胡乱华之祸,滥觞于北朝之分治,滔天于蒙古之混一,而中国之土地、人民尽为胡有矣。呜呼!不有圣人复生,则中国帝王所自立之天下,几何而不尽沦于夷哉!(第2753页)
丘濬从汉唐之间北族变乱的故事出发,论证这一格局的合理性。指出华夷在地理层面上的隔绝与分治,是天然而合理的。“呜呼!天地有大界限,华夷是也。华处乎中,夷处乎外,是乃天地以山川险阻界别区域,隔绝外内,以为吾中国万世之大防者也。”(第2658页)西周“五服”“差序疆域”格局,便保持了华夏与四裔族群的地理距离。“禹服周畿要荒蛮夷,邈然处于侯甸采卫之外。当是之时,华夏之辨,截然有一定之限。”(第2231页)春秋时期,伴随东周统治秩序逐渐瓦解,四裔族群开始进入中原地区,开启了后世边疆族群为祸中原王朝的历史潮流。“周道既衰,于是乎腥膻异类始入中国,而与齐民错居。春秋之时,有陆浑之类已居中国,其后汉唐之世,往往有夷狄之祸。此无他,由其不能谨内外之防,而混华夷之俗故也。”(第2231页)而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两汉将北方族群内徙于近边地带,导致“五胡乱华”,是其中一个大关节。“奈何自决其防,引而入吾腹心之内乎?汉自宣帝时,徙羌于三辅,至是光武又居匈奴于云中、西河,卒贻五胡乱华之祸于再易世二百五十五年之后。”(第2658页)“而其祸尤大者,在以羌胡而处塞内也。汉以南单于款五原塞,赐姓为藩臣,其后刘渊、刘聪大为中国患。魏晋之世,处鲜卑、羯、氐于内地,遂迭起乱华,晋遂不支。”(第2232页)唐朝重用番将,导致“安史之乱”,是其中又一大关节。“唐至中叶,以安禄山守范阳,其后尽以蕃将易汉将,夷狄之祸,直至唐亡。”(第2232页)因此,在丘濬看来,后世君主也应追溯西周“五服”“差序疆域”的制度内涵,保持与四裔族群的地理距离:
由是以观,则《禹贡》之五服、周人之九服,其为当世制也严矣,其为后世虑者远矣。又考贾公彦谓蕃之义,以其最在外为藩篱,故以蕃为称,后世通谓夷狄为蕃,盖本诸此。由是以观,则《禹贡》之五服,周人之九服,其为当世制也严矣,其为后世虑也远矣。又考贾公彦谓蕃之义,以其最在外为藩篱,故以蕃为称,后世通谓夷狄为蕃,盖本诸此。(第2231页)
在丘濬看来,边疆族群之所以在内附之后发动叛乱,不仅源于人之本性有“恋土之心”:
盖人生天地间,华夷之俗虽有不同,而恋土之心则一。方其内附也,未必皆有慕华之心,非迫于不得已,决不肯捐其亲属,舍其田里,而弃其父祖之茔兆也。其所以来者,非因避不可解之仇雠,必是逭不可生之杀戮。譬若笼中之禽、圈中之虎,其处身非不安,而所以为之养非不备也,苟有可乘之隙、可出之机,岂肯为人所拘絷哉!(第2232-2233页)
而且与边疆族群不喜约束的特性有关:“况喜放纵而恶拘束,乃夷狄之本性。彼虽有盟誓之言,涕洟之语,未必皆其血诚,断断乎真可信者也。”(第2233页)因此,丘濬建议中原王朝在秉持“天下一家”观念,“虽曰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一视以同仁”(第2233页),接纳边疆族群前,应充分考虑由此可能导致的隐患。“然仁之中不可以无义,信之中不可以无智,不可苟徇于目前,必须远虑乎身后,处之必欲尽其道,安之必各止其所,非独以全吾安彼之心,亦使彼得以全其所以报吾之义焉。”(第2233页)
丘濬指出明以前中国古代北方族群对中原地区的进攻与冲击具有三次转变。“呜呼!自春秋以来,夷狄之祸,盖三变矣。”(第3034页)第一次是春秋时期,吴国、楚国作为华夏族群建立的边疆政权,反向争夺中原霸主的历史现象。“始也,吴楚之类,以中国之人,居夷狄之地,以僭中国之分,一变也。”(第3034页)第二次是汉晋时期内徙于近边地区的北方族群,掀起的“五胡乱华”历史潮流。“中也,(刘)渊、(石)勒之徒,以夷狄之人,生中国之地,以为中国之害,再变也。”(第3034页)第三次是契丹开启的纯粹的北方族群长期、全面压制汉人的历史脉络。“至是契丹,则是以夷狄之人,生夷狄之地,以戕中国之人,岂非三变乎?”(第3034页)丘濬指出伴随历史进程的发展,四裔族群尤其北方族群逐渐呈现势力壮大、反向内压的历史趋势。“其祸愈流愈远,愈远而愈大,履霜坚冰,至圣人逆睹其然,知其祸必将至于冠履倒置,以斁败我彝伦也。”(第3034页)
丘濬将犬戎杀幽王作为边疆族群反噬的第一次事件,也是最严重的单个事件。“自古夷狄为中国害,莫甚于犬戎之弑幽王也。”(第2753页)该事件便因周政权中的申侯外结犬戎而造成。周政权经过数百年经营,已在西北边疆形成了相对于西北边疆族群的明显优势。武王继承了文王事业,进一步拓展生存空间,并将西北族群纳入统治秩序中来,列为关系最为疏远的“荒服”。“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丰镐,放逐戎夷经、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9)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81页。但穆王时期,犬戎已不甘心臣服周政权,穆王虽加以征伐,但并未取得成功。“其后二百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辞。”(10)同①。此后,西周与西北边疆族群相互之间不断攻伐,互有胜负,后者对前者的威胁愈益增大:
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厉王无道,戎狄寇掠,乃入犬丘,杀秦仲之族。王命伐戎,不克。……及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为戎所杀。王乃召秦仲子庄公,与兵七千人,伐戎破之,由是少却。……后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后五年,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后二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戎人灭姜侯之邑。明年,王征申戎,破之。后十年,幽王命伯士伐六济之戎,军败,伯士死焉。(11)佚名:《古本竹书纪年·周纪》,载《二十五别史》第1册,张洁、戴和冰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14-15页。
西周与西北边疆族群的战略平衡,伴随申侯与犬戎内外相结,被最终打破。“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郤。申侯怒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下,遂取周之焦获。”(12)同①。犬戎取得军事胜利之后,并未返回边疆地带,而是进一步进入华夏内地,“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13)同①。,并在春秋时期,形成相对于华夏国家的战略优势,迫使华夏国家联合起来,以“尊王攘夷”为口号,与之展开大规模战争,是推动中国历史进入春秋争霸战争的因素之一。第一个由此而称霸天下的是齐桓公(14)“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汜邑。”参见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2881页。。第二个称霸天下的是晋文公。而晋文公崛起之机缘,与周王室在内乱之下,联合狄人,使后者继犬戎之后,再次深入、残暴华夏,华夏由此再次开展反抗有直接关联(15)“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周襄王,居于雒邑。”参见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2881-2882页。。
丘濬鉴于宋人逃至契丹、西夏,使边疆政权逐渐壮大,指出汉人由于对汉地社会较为了解,相对于边疆族群,对于汉人政权危害更大,实为边疆祸患的根源。“呜呼!夷狄不能为中国害也,所以为中国害者,中国之人也。是故匈奴之为汉害者,以中行说也。西夏之为宋害者,以张元、吴昊也。”(第3035页)尤其重点讨论了阿保机任用汉人,压制中原的历史现象,指出阿保机借助汉人,不仅建立了汉氏政治制度,而且推广农业经济,从而对中原王朝构成了巨大压力:
方契丹之初起也,阿保机之为人,性虽悍鸷而无远大鸷谋,心虽变诈而无经久之计,一旦得刘守光所使之韩延徽教之,以开牙建府,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艺荒田,用中国之法,以变夷狄之习。凡吾中国自古以来所以立国者,因事教之,俾其假中国之法侵中国之地,用中国之人为中国之害,遂贻中国无穷之祸患。(第3035页)
从而主张中原王朝一方面收揽人才,另一方面严格边境出入制度,防止汉人出逃、壮大边疆族群历史现象的重演与再现:
向使吾中国之关隘有禁,而吾之人无由得至其地,中国之人才无遗,而吾之人不暇以为之用;彼肆其鸷猛之力,桀骜之智,虽能为吾近边一时之害,不旋踵而息灭矣,岂能侵入持久,以得志于吾中国哉!是以善于防患者,恒于无事之时,未然之始,严谨边关之出入,收拾遗逸之人才。(第3035页)
丘濬指出四裔族群如果不任用汉人,由于缺乏对于中原汉地的了解,难于形成长期威胁,“夷狄不用中国人,其为害不深”(第2335页)。反之任用汉人,则会对中原王朝形成巨大威胁,“而其所以深为中国害者,用中国之人也”(第2335页)。契丹、西夏之崛起,便根源于借助出逃汉人的缘故。“宋之契丹、拓跋,其地与众,未必过此二虏。然契丹得幽燕十八州地,拓跋尽有兴夏之境,据中国地,用中国人,为中国害。此宋边患所以比唐为甚。”(第2412页)因此中原王朝应借鉴这一历史教训,防微杜渐,杜绝近边之人流向四裔族群。如上文所述那样,丘濬一方面主张严禁汉人外逃,“今当以之为戒,而防之于微,切不可使之得用吾逸出之人,据吾尺寸之地”(第2412页),另一方面主张汉人政权积极加以招徕,以免为敌所用,“臣请立为条格,凡近边之人,有一才一艺者,皆许自陈。试之稍如所言,不必深求全备,苟有可用,皆随其才而授以官。如此,则此辈心有所系,迹有所拘,而不为彼用矣”(第2335页)。
明初一扫中唐以来汉人积弱不振之局面,武力昂扬,宋濂在北伐檄文中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政治口号,并认为“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明军北上灭元是“雪中国之耻”(16)胡广等:《明太祖实录》卷二六,吴元年冬十月丙寅,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402页。的举动,显然延续了两宋“华夷之辨种族论”立场,反映了两宋以来汉人被异民族长期压制的耻辱心理,洪武时期明军屡次北征,发动以“永清沙漠”为主旨的战役,可视作中唐以来汉人在边疆长期被动之后的深入反击。徐达所上《平沙漠表》,便含有收回五代以来汉人故地的意味,“齐鲁十二之山河兼旬俱下,幽蓟百年之腥秽一旦廓清,既驱毡毳之群,遂复衣冠之治”(17)佚名:《北平录》,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58页。。
丘濬指出朱元璋扭转了五代以来北方族群入侵之潮流,功绩超过管仲、汉高祖与唐太宗:
臣按:孔子于他章尝小管仲之器,而于此则大其功,盖以其事功言也。朱子谓汉高祖、唐太宗未可谓之仁人。然战国至暴秦,其祸极矣,高祖出而平定天下;隋末残虐尤甚,太宗出而扫除,以致贞观之治。此二君者,岂非仁者之功邪?管仲之功,亦犹是也。臣尝因孔子及朱氏之言而推之,有以见我圣祖之有功于天地为甚大。管仲之功,遏楚而已;楚,中国之诸侯也。汉祖、唐宗之功,除秦、隋而已。秦、隋,中国之子也。我圣祖除去胡元,恢复帝王之境土,重阐中国之彝伦。其功较之二君一臣,大小轻重何如哉!夫自五代之世,石晋以幽燕十六州之地以赂契丹,宋靖康之变,女真奄有中原之地,而鞑靼又混华夏。至于我圣祖洪武开国之春,幽燕沦于夷狄者四百四十八年,中原变为夷狄者二百四十一年,至是始复归于中国,治教于是乎大明,彝伦于是乎复古。臣恒谓天地开辟以来,夷狄乱华之祸,莫甚于胡元。盖中国全为胡有者几百年,我圣祖始复而有之。(第2243-2244页)
在为刘渊事迹作注时,丘濬甚至认为,朱元璋结束了五胡乱华以来的北族内侵潮流:
以夷之性,因华之俗,用戎狄之猛鸷,假中国之位号,而华人之不逞者,又为之指示弥缝,所以其毒尤甚,其祸尤惨。观诸(刘)渊、(刘)聪,可鉴也已。自是以后,夷狄之祸比汉魏以前为甚。滥觞于元魏,洋溢于辽金,滔天于蒙古,极矣。不有圣明者出,安知全天所覆者,不至于尽有夷而无华哉!盖天地开辟以来一大祸也。我圣祖再造之功,如此其大。(第2252页)
而且重新确立了华夷秩序,回到族群地理的常态格局:
内外之疆域,截然有定限;华夷之伦类,秩然有定所,百有余年矣。臣读我圣祖未登极之先,传檄中原,有曰:“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治天下者也。”既登极之后,御制大诰,有曰:“胡元入主中国,非我族类,风俗且异,言语不通。”其所以丁宁谆切,为天下臣民告者,至矣尽矣。盖欲天下后世同心竭力以遏其萌,杜其渐,以为千万世之防也。(第2244页)
丘濬对于归附明朝的北方族群,提出了两种安置内附族群的方案,一种是在明中后期内徙归附族群的基础上,进一步加以分割与防范:
请凡自西北内附者,除已建显功受封爵者外,其余有官者递升一级,给与全俸;无官者编入队伍,月支米比常伍加多,敕兵部注拨于迤南卫所,卫不过二百,所不过二十,官不许专城,卒不许类聚,征操外并免杂役。如此则不失安辑之道,既得其用,且免其患矣。(第2256页)
从而实现分散其力量,逐渐同化的政治目的,“所聚之处,一郡不许过百;所居之市,一县不许过十;所任之官,一署不许过二。如此消之以渐,为之因其机,处之服其心,使彼不知不觉,则久久自然潜消而日化矣”(第2234页)。另一种与明中后期采取的徙于内地政策不同,而是在边疆地区采取换位而处的方式,从而不仅割断其与故土的联系,而且发挥其保障明朝的军事效果:
然则夷狄之内附不可受欤?曰:彼以穷困而归我,我不受之,仁者不为也。彼以慕义而归我,我不受之,义者不为也。既受之矣,何以处之?曰:因其俗而制之,顺其势而安之。彼之来也,为仇雠也,彼东者则处之于西陲,使其势而安之。彼之来也,为慕华也,在左者则处之于右地,使其卫吾边境可也。(第2233页)
在对于番将的任用上,丘濬重申了明朝在军队中防备“降胡”的方法,强调避免边疆族群掌握一方军事权力。“予之以爵位而不极其所欲,赐之以金帛而不徇其所求,任之以偏裨而不付以独柄。如此,则彼得以自安,而吾无后患矣。”(第2233页)
在明中后期国力逐渐下降的时代背景下,明朝也囿于华夷之别,长期缺乏处理边疆问题的变通方案。丘濬对于汉唐“和亲”政策、两宋岁币政策,明确表示了讥讽态度:“其(董仲舒)言之与厚利和亲,后世亦有用之以弭祸息争者矣,然而无益焉。唐人之遣公主,宋人之纳岁币,徒费民财,损国威,其后效果何如也?后之人尚鉴之哉!”(第2304-2305页)弘治时期,明朝由于逐渐丧失了对河套的控制,从而在西北边疆面临蒙古越来越大的军事压力,但在这种地缘背景下,明人仍多坚决反对与蒙古议和,“或偷安忍耻,则主于和议,和议则紊我纲常”(18)金幼孜:《北征录·序金文靖公北征录后》(罗鍪),薄音湖、王雄编辑点校:《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1辑,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6页。。
二、丘濬的边疆防御观念
丘濬认为战争关系生死存亡,因此君主发动战争应出于万全。“用兵之变,岂但大小强弱之间可易置而已哉?生死兴亡,在呼吸顷耳。其蹉跌也,不但不振而已,其为悔也,何可及哉?是以帝王之道,必出于万全,必先事而深思,不临事而后悔也。”(第2314页)
丘濬认为中原王朝应秉“义理”而“举事”,不应趁敌有隙而乘时发动战争。“虽然帝王举事,以义理为主。使其地本吾物也,在吾有可取之义,因其衅而取之可也。苟非吾之物故,而义有所不当取,彼虽有衅,吾亦不可幸灾乐祸,出其不意而掩有之,况彼本无衅哉!”(第2445页)
丘濬借批评汉武帝,指出中原王朝发动战争,应是为了消除四周,尤其北方族群的威胁,来维护自身的安全,而非单纯的疆域扩张。“武帝通西南夷,灭朝鲜,击匈奴,而劳中国人,漕中国粟,以争无用之地,是犹以璀璨之珠,而弹啁啾之雀也。务虚名而受实害,捐有用之财,而易无用之地,岂帝王盛德事哉!”(第568页)这也就是所谓的“守在四夷”观念。丘濬在“昭公二十二年,沈尹戌曰:‘古者天子守在四夷’”下注云:“臣按:天子以天下为家,内而中国,其堂奥也;外而封疆,其垣藩也。垣藩之外,则夷狄矣。是故天子布德行政,以内和其人民,而外固其封守,此所以中国奠安,而外侮不侵也。”(第2241页)
丘濬认为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在应对四裔族群时,有战、守、和三种方式,而最基本与最佳方案是守,即防御,“然就其三者而言之,上策莫如守”(第2309页)。中原王朝可以根据具体形势,围绕防御立场,有所变通,开展战争,或与之达成和议,“守而彼侵轶要求不已,然后量彼己,审时势,或与战,或与之和”(第2309页)。开展战争,是为了改善防御环境,“所以战者,以固吾守,非利其有而侵之”(第2309页),结成和议是为了长期坚持防御,“所以和者,以安吾守,非畏其强而屈之”(第2309页),无论战、和,最终宗旨都是为了更好地防御,“是故战而彼吾服,吾亦不忘战而一于守;和而彼吾孚,吾亦不忘战而一于守”(第2309页)。在三种边疆政策的选择中,中原王朝应根据不同形势,随机应变,“战也、守也、和也,皆应敌之具,而所以用之以制敌者,在因其势,随其机,应其变。可以战可以无战,可以和可以无和,其运用在吾之一心”(第2309页)。但最终立场与落脚点仍是防御,“然要其归,止于守吾止封疆而已。是则三者之中,则又以守为本焉”(第2309页)。因此,边疆族群侵入境内时,中原王朝才可以开展防御战争,将之驱逐出去,而不应越境发动进攻:
《汉书》严尤曰:“宣帝时,玁狁内侵,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虻虫之螫,驱之而已。”朱熹解“薄伐俨狁,至于太原”,以为先王治戎狄之法如此。而谢枋得亦言薄伐者,“叛则伐之,服则舍之,不穷追远讨也”。由是观之,可见先王之治戎狄,以吾边境为限。越境而入者,则治之;不及吾境者,则不治焉。(第2286-2287页)
中原王朝应对边疆族群的基本方案便是来则御之,去则备之,而不是致力于进攻,“自古驭四夷之要法,不出乎‘来则御之,去则备之’二言而已”(第2387页),否则便是侵略边疆族群的行为:
圣王之治天下,一视同仁。华夏之分,虽有内外,而理之是非曲直,则不以内外而异焉。是故华夷各止其所,而天下安矣。彼戎夷越疆界而犯我内地,害我华人,奉天命以行天讨,是为王者之师。彼处其域中,而我兴师出境,出其不意无备而袭之,欺其衰弱百王而杀之,则曲在我矣。(第2450页)
从这一观念出发,丘濬批评了汉武帝开拓边疆的政策,认为这一做法不仅得不偿失,而且背离了正义的立场:
汉武帝太子据,以元朔元年生,明年,即命卫青击匈奴。自是穷兵黩武,出塞穷追,虽能制胜快意于一时,然中国之人民死锋镝,膏野草亦多矣。呜呼!天德好生,而立君以养民。夷狄入吾境,贼吾民,不得已驱而出之,使吾民不罹其害可也。彼不犯吾边,乃无故兴兵出塞,求而击之,其曲直有在矣。(第2436页)
丘濬还从哲学观念切入,将防御观念进一步理论化,认为中原王朝之所以不应进攻边疆族群,在于进攻违反了华夷共存的常态秩序:“先儒谓武帝欲无夷狄,夫有华即有夷,有阳即有阴也,岂有尽灭绝之理哉?”(第2436页)丘濬由此进一步标榜墨家“兼爱”观念,主张维护华夷共存秩序,“夫圣人体天地以为心,兼爱华夷之民,使之各止其所而不相侵害,天之道也”(第2436页),“元后作民父母,所谓民者,岂止中国之民哉?凡天地所覆载,具形体有知识者,皆吾赤子也。圣人一视以同仁,兼爱夫内外远近之民,惟恐一人之或失其所”(第2440页),否则便违背了圣人所制定的原则:“苟限区域而为之爱恶,于遐外之民,必欲剿戮灭绝之,岂父母之心哉?”(第2440页)
中国古代发动战争、制定边疆政策时,虽与其他文明一样,都有依托自身实力,根据当时国际环境,依靠武力积极进取的一面,并成为中国古代中原王朝战略文化的主体内涵,也是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对外政策的基本立场,使中国古代“有限开拓主义”的核心与立足点仍然是“开拓”;但另一方面,由于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在地缘政治与农业经济的影响下,“开拓主义”受到更多的制约,从而形成“有限”的“开拓主义”疆域模式,因此对于战争的决策,相对于其他文明,具有更为强烈的从内政角度出发,审视战争在付出与收益之间是否合理的取向,这便使中国古代的边疆决策呈现出“内政本位”的价值取向。比如唐太宗称:“昔人谓御戎无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19)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三《唐纪三》,贞观三年十二月壬午,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067页。唐初魏征等撰修《隋书》,指出往圣哲王在边疆政策上,为避免内乱,并不致力于拓边,“古者哲王之制,方五千里,务安诸夏,不事要荒。岂威不能加,德不能被?盖不以四夷劳中国,不以无用害有用也”(20)魏征等:《隋书》卷八三《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60页。。秦汉、隋朝采取了相反的边疆政策,导致内政衰败,实为君主治国之教训,“是以秦戍五岭,汉事三边,或道殣相望,或户口减半。隋室使其强盛,亦狼狈于青海。此皆一人失其道,故亿兆罹其毒”(21)同②。。丘濬称:“内治既修,而外治无不举。……内治不修,则纪纲废弛,政教乖乱,又何以治外哉?”(第2312页)由于中国文明的长期延续性,中国古代“内政本位”的战略取向逐渐积淀、衍发出“内政优先边防”的战略文化。
这一疆域立场在明代士大夫那里获得了长期的肯定与拥护。成化时期,丘濬撰《大学衍义补》,明确主张“内政优先边防”的战略文化,“夫以帝王之治,先内而后外。必内之政事既无不修,然后外之夷狄攘斥焉。是知内修者,外攘之本也”(第2312页),认为内政治理是边疆开拓的前提与根本,“内者,外之本也;内无其畔,然后外患不生”(第2228页),相应,统治边疆之关键,不在于边疆,而在于内政:
是故自古镇服夷狄之道,不在于边鄙,而在于朝廷。不在于羌戎,而在于臣庶。内政既修,外患自然不作,华风既盛,夷心自然归抑。虽以舜大圣人,而伯益犹以怠荒为戒。良以一人无怠荒之失,则四夷有归往之诚。外无边患,则内有善治,而吾华夏之民得以相生相养,而吾君享安富尊荣之乐矣。(第2264页)
内政不修则难于攘外夷:
地有内外,势有远近,人有华夷。人君为治,始近而终远,内华而外夷。然必内者修而后外者治,近者悦而后远者外,华人安而后夷人服。苟吾德之不修,食之不足,君子不用,小人不远,则近而在吾之内者,有不修矣。内治之不修,而徒外夷之攘,难矣。是故王者之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第2263-2264页)
因此,君主治理国家,主要职责便在于修明内政,达到“文德”的境界,“文德与武功对,所谓文德之修,即内治之有条理者是也”(第2268页)。
为应对北方族群的冲击,中原王朝不仅要解决步兵如何抵御骑兵的战术问题,而且还要解决北族骑兵战略上的声东击西,与“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22)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2879页。之灵活性所带来的飘忽不定,中原军队千里寻敌所带来的劳而无功,“胜则竞利,败不羞走,彼来或骤,而此奔疲”(23)沈约等:《宋书》卷六四《何承天传》,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868页。,却由此而造成粮饷、物资供应问题。明成化六年(1470)五月,陕西巡抚马文升指出蒙古“侵犯我边,曾无虚岁。每我出兵,虏辄遁去,徒费粮刍”(24)刘吉等:《明宪宗实录》卷七九,成化六年五月癸巳,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1541页。。在古代社会,由于交通运输条件较为落后,战争所必需的后勤供应对于财政有限的古代政权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负担。丘濬指出:“况边塞之地,馈饷为难,内地米一斛至边,计其费不止三斛也。”(第2376页)不仅如此,中国古代中原王朝由于建立在农业经济之上,对于战争所引发的社会动荡与劳动力减少,更显得缺乏耐受力与免疫力。因此,与北方族群的作战,不仅是一项军事问题,还是一项财政问题,最终是一项关系政权全局的政治问题。
丘濬继承了胡安国应在保障农业活动的基础上,再有节制地修筑城池的观念(25)“臣按:有国者,城池之设,固不可无。然非为民生,则不可轻用民力,非甚不得已不为也,况可非其时乎!是以善为国者,恒于无事之时,而为先事之备,筹之必于其早,为之必以其渐,成之必缓其期,不至急遽仓卒苟且为之,此所以务不妨农民不知劳,而役不再举也。”参见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第1338页。。与蒙元王朝武力征服的时代潮流相反,明朝长期秉持防御的战略立场,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筑长城。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丘濬对长城便大体持肯定的态度。丘濬首先指出长城经历了从战国至隋代的漫长修筑:
长城之筑,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其为计也,亦劳矣。然此岂独始皇筑也?昭王时,已于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矣。亦非尽秦筑也,赵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燕自造阳至襄平,亦皆筑长城。是则秦之前,固有筑者矣,岂但秦也。秦之后,若魏,若北齐,若隋,亦皆筑焉。(第2344页)
在丘濬看来,长城之所以不断得以修筑,在于长城能够弥补地形所存在的缺陷,隔开华夷,维护了他理想中的族群地理格局,“盖天以山川为险隘,限夷狄,有所不足,增而补之,亦不为过”(第2344页)。不过修筑长城应从“内政优先边防”的战略文化出发,掌握力度,不应过度劳役民力,不然反而会造成政权不稳,历代修筑长城之所以遭遇非议,便在于未能很好地把握这一关节,“然内政不修,而区区于外侮之御,乃至于竭天下之财,以兴无穷已之功,是则不知所务矣”(第2344页)。在丘濬看来,历代修筑长城,也都是为保障民众出发,“虽然,长城之筑,虽曰劳民,然亦有为民之意存焉”(第2344页)。只不过长城之修筑,应循序渐进,陆续修筑,“设使汉之继秦,因其已成之势,加以修葺;魏之继汉,晋之继魏,世世皆然,则天下后世,亦将有以赖之限隔华夷,使腥膻桀骜之虏,不得以为吾民害矣”(第2344页)。因此,丘濬对部分王朝鉴于秦朝灭亡与长城修筑有关,从而完全废弃长城的做法,持批评态度:“奈何后之人,惩秦人起闾左之失,虑蒙恬绝地脉之祸,而废其已成之功,岂不可惜哉!”(第2344页)丘濬主张在前朝的基础上,完全用士兵,而非民众,来慢慢修筑长城。他说:
后世守边者,于边塞之地,无山川险阻之限,而能因阨狭之阙,顺形势之便,筑为边墙,以扼虏人之驰突,亦不可无也,但不可速成而广扰尔。若就用其守御之人,而限以三十年之久,徐徐而为之,其成虽速,犹胜于不为也。(第2344页)
三、丘濬的边疆区域观念
中国古代北部边疆的重心,呈现了从西北向东北转移的态势。丘濬系统总结了关中在中国古代历史变迁中的地位浮沉,认为西周建都关中,是政权长期强盛的地缘凭借,“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得天下之百二者也。周人初起于邠,继都丰镐,天下形胜之地,盖莫有过焉者也”(第2549页)。秦国之所以能够崛起,也在于占据了西周旧地,“至平王东迁,而弃其地与秦,秦地始大。战国之世,山东之国六,而秦居其一;六者为纵,而秦独为衡焉;卒能以少制众,并而有之,非独人力,盖亦地势也”(第2549页)。汉唐时期,关中仍为中国古代地缘重心,“自高祖用娄敬言,西都关中,后世言形胜者,必归焉。唐起晋阳,亦都于斯”(第2549页)。北宋以后,关中地位才逐渐下降,“自宋人都汴之后,王气销歇者五六百年于今矣”(第2549页)(26)日本学者冈田英弘总结了上古时期中华文明形成的经过,虽然具体史实有商榷的余地,但他所指出中央欧亚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却是无可置疑的。“从司马迁《史记》的《本纪》中可以看出,夏人属于拥有东南亚文化的种族(东夷),沿着内陆的水路而来,在河南的黄河流域中游建造了东亚最古老的城市国家。这是公元前21世纪前半期的事,他们的文化成为后世中国文明的基础。征服夏人城市的是公元前21世纪中期,从北方入侵的狩猎民族(北狄)殷人。从与黄河中游北岸连接的山西高原一直到山西高原以北的内蒙古东部为止,古时候是枫树、椴树、红松、檞树、核桃树、榆树茂密生长的森林地带,这片森林向东北延伸,与满洲、西伯利亚的森林连接。殷人原本就居住在这片森林之中。而征服殷人城市的是公元前21世纪末期,从西方草原入侵的游牧民族(西戎)周人。周人与其同盟部族统治了华北黄河流域平原的众多城市,城廓内混杂东夷、北狄以及西戎人。另一方面,出身山地农耕民族(南蛮)的楚人在华中的湖北建立王国,统治长江、淮河流域,与华北各国相互竞争。最后,到了公元前3世纪,西北西戎出身的秦国相继征服了华北与华中的城市国家,于公元前221年完成统一,秦王嬴政(秦始皇)首度采用皇帝的称号。这是中国以及世界皇帝制度的开端。就像这样,从公元前21世纪开始,操纵中国过去城市国家时代的人都是从中央欧亚地区反复入侵的狩猎民族或游牧民族。他们所带进的中央欧亚文化,与基础的东南亚文化重叠,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同时,形成了中国文明。若没有中央欧亚的刺激,黄河流域的城市国家是无法成长的,中国文明也不可能成立。在中央欧亚力量的推动之下,中国出现了最初的统一帝国。”参见冈田英弘:《世界史的诞生——蒙古帝国的文明意义》,陈兴慧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97-98页。。
安史之乱后,西胡系回鹘、突厥、沙陀,与唐朝的关系,仍保持间接方式,但崛起于西拉木伦河的契丹,则开始转变间接统治方式,从石晋手中夺取幽云十六州(27)“是日(石敬瑭即位之日),帝言于戎王,愿以雁门已北及幽州之地为戎王寿,仍约岁输帛三十万,戎王许之。”参见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七五《晋书一·高祖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987页。会同元年(938)十一月,“是月,晋复遣赵莹奉表来贺,以幽、蓟、瀛、莫、涿、檀、顺、妫、儒、新、武、云、应、朔、寰、蔚十六州并图籍来献”。参见脱脱等:《辽史》卷四《太宗纪下》,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9页。,整合了长城南北,“辽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之境,因宜为治”(28)脱脱等:《辽史》卷三二《营卫志中·行营》,第423页。,获取了当地强大的军事力量(29)五代后晋兖州节度使桑维翰奏曰:“契丹数年来最强盛,侵伐邻国,吞灭诸蕃,救援河东,功成师克。山后之名藩大郡,尽入封疆;中华之精甲利兵,悉归庐帐。 即今土地广而人民众,戎器备而战马多。”参见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八九《晋书十五·桑维翰传》,第1164页。,再次恢复了东胡系族群在北方地区的直接统治,并开启了东胡系族群主宰中国历史主脉络的新时代。东北边疆开始变得日益重要。
丘濬认识到了这一历史变化。丘濬认为契丹开启了近世时期北方族群内进统治中原的历史潮流,同时指出从西周至唐代,北方族群一直是将亚洲内陆作为大本营和根据地,对中原王朝的边境地区发动进攻,“自周以来,北狄之寇,止及边境而已。……他如匈奴、乌桓、鲜卑、蠕蠕、突厥、回纥、吐蕃,皆是夷狄居夷狄地,时或为边境患耳”(第2413页)。至于春秋时期进入内地的吴、楚两国,本为华夏群体所建之政权,“前此如春秋止吴、楚,是中国止人居边夷地”(第2413页)。而“五胡乱华”是本来居于中原王朝边境地带的北方族群进一步内压,进入中原汉地,“晋世之五胡,乃夷狄之种居中国地”(第2413页)(30)关于十六国时期北方民族统治中原的历史,参见陈琳国:《中古北方民族史探》,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五代时期,契丹开始进占中原汉地,吹响了近世时期北方族群南下中原汉地的历史号角:
至五代石敬瑭以山前后十六州赂契丹,始据中国地,立城郭,大为中国害。……至契丹,始效中国,称大号,与宋为敌国,女真又奄有中州而有之。蒙古遂混一南北,尽有中国帝王所自立之函夏。呜呼!作俑者,其契丹之阿保机乎?所以肇其端,基其祸者,则石敬瑭也。(第2413页)
他指出明朝在西北边疆的经营便不如汉唐时期,“我圣祖得天下于中国,盖当夷狄极衰之际,遍于西北边城,立为藩府,统重兵,据要害,然皆在近边,而未尝远戍境外,如汉唐之世也”(第2354-2355页),近世时人对这一地区逐渐呈现淡漠态度。丘濬又认为明朝“惟西与北及西南之地,尚未底于海耳。然皆限以重山叠嶂,大荒绝漠,地气既恶,人性复犷,非复人所居之处。有与无,不足为中国轻重焉。惟明主宝吾华夏文明之域,以瓦砾视之可也”(第2240页)。而河北、北京开始变得日益重要,他指出在上古时期,河北是政权崛起、称王争霸所资凭借的关键地区,“今京畿之地,乃古幽冀之域、河朔之区,昔人所谓王不得不王,伯不得不伯之所也。考之史传,乐毅以燕兵下齐七十城,光武以幽冀兵平定天下,天下兵甲之强,莫逾于此也”(第4014页),“惟今圣朝建国幽燕直隶八府之地,盖古幽冀之域也。杜牧所谓山东、河北,王不得不王、霸不得不霸之所”(第1841页)。这既与当地民风尚武有关,“其人沉鸷多材力,重许可,耐辛苦,敦五种,本兵矢,他不能荡者”(第1841页),也与当地盛产健马,可以培育大规模骑兵,形成相对于其他地区的军事优势有关,“复产健马,下者日驰二百里,所以兵常当天下”(第1841页)。唐朝在“安史之乱”后由盛转衰,与丧失这一地区密切相关,“唐自天宝末失此地,其后罄天下之力以经营之,不能得其尺寸,人望之若回鹘、吐蕃,无有敢窥者。必欲使生人无事,其要先去兵,不得山东,兵不可去,是兵杀人无有已也”(第1841页)。
丘濬虽然一方面指出明朝定都北京,是为应这一地区“山川之王气”(第2345页),但另一方面却指出定都北京,使明朝面临着边防与经济两方面的压力。丘濬认为北京军事压力要远大于汉唐时期的长安,这在于距离西北族群距离较近,“然汉之边在北,咸阳取朔方千余里;唐边在西,长安去吐蕃界亦几千里焉”(第1328页)。与之相比,蒙古翻越燕山之后,便可直抵北京:
今京都北抵居庸,东北抵古北口,西南抵紫荆关,近者百里,远者不过三百里。所谓居庸,则吾之背也;紫荆,则吾之吭也。据关中者,将以搤中国之吭而拊其背。都幽燕者,切近于北狄,则又将恐其反搤我之吭,而拊我之背焉。(第1328页)
因此应在军事防御上,应加强筹措,“所以防蔽之者,尤当深加之意。盖制人而不得,犹不至于失己,守己而或有所失,则其害岂但不得于人而已哉”(第1328-1329页)。而庞大的政府机构与军队系统,却使北京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压力,“六宫百官,六军万姓,毕聚于斯。所费有不赀焉者,岁计何啻亿万”(第608-609页)。
南方族群虽然长期被迫归附于中原王朝或南迁的汉人流寓政权,但却依托其复杂地形,不断发动叛乱。丘濬指出南方边疆的复杂地形,为南方边疆族群躲避中原王朝的打击,长期保存实力提供了地理空间,“大抵南蛮与北狄不同,蛮性阴柔,倚山为势,军来则入山远避,军去则外出虏掠,如蝇蚋然,挥扇则飞散,收扇则复集,剿灭之甚难”(第2396页)。而中原士兵进入南方边疆之后,在气候上很不适应,容易沾染瘟疫,“且其地多瘴疠,中原之人惮入其地,未至固已怯畏。一入其地,气候不齐,蒸湿特甚,往往不战而死”(第2396页)。因此,中原王朝在开拓南方边疆时,难于有一时之大功绩,“既不可速战,又不可持久,所以自古用兵,未有大得志于南蛮者也”(第2396页)。
中国古人对于南方边疆逐渐开拓的成绩,也有清楚认识。南宋王应麟概括地指出中国古代西北边疆不断内缩、东南边疆不断开拓的历史脉络,“自秦而上,西北袤而东南蹙;自秦而下,东南展而西北缩。古今之疆理,天地之大运,中国夷狄之消长,大略可见”(31)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一《历代州域总叙上·五服》,傅林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页。。丘濬接受王应麟的观点,并进一步阐述:“说者谓自秦以上,西北袤而东南蹙;秦以下,东南展而西北缩。臣窃以为今日地势,东南已极于海,至矣,尽矣,无无不尽之处。”(第2240页)
四、结 论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丘濬在族群观念上,延续了传统的“内华夏外夷狄”观念,并进一步将之理论化、系统化;在边疆观念上,秉持防御立场,认可长城防御的历史价值,与此同时对边疆开展分区域考察,十分重视北方族群在中国历史上的军事作用。综合而言,丘濬的族群与边疆观念,呈现出内敛、保守的立场,是明代内敛国策的思想投射与历史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