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对海南岛的认识之演进(1873—1939年)
2022-02-05张洪彬
黄 悦,张洪彬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1939年2月,日本悍然发动侵占海南岛的战争。这一行动决策是出于何种目的?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在战争之前日本对海南岛的认识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目前国内学界对日本侵琼历史已有众多研究,重点研究时段集中于1939年2月以后,研究内容多侧重日军对海南岛的占领政策、日军暴行和海南岛抗战,但对战前日本对海南岛的调查、认识之研究仍显薄弱,目前相关的研究成果仅有朱庆葆、曹大臣的《日本对海南岛调查之评述》,王裕秋的《历史上日本人和海南岛的关系》,张兴吉的《日本侵占海南岛罪行研究》,金山的《日本近代文献中的海南岛:边缘、前沿、中心》等(1)朱庆葆、曹大臣:《日本对海南岛调查之评述》,《民国档案》,2000年第3期;王裕秋:《历史上日本人和海南岛的关系》,《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张兴吉:《日本侵占海南岛罪行研究》,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金山:《日本近代文献中的海南岛:边缘、前沿、中心》,《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而从日本对外扩张战略出发,将海南岛与日本“南进”政策相联系的研究尚显不足。本文主要根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日本国会国立图书馆收藏的日文档案资料,聚焦日本的“南进”政策,梳理日本从明治时期至1939年之间对海南岛的认识,重点探究在不同时代背景下日本对海南岛关注侧重点之不同,解释为何日本会在1939年2月发动对海南岛之侵略,海南岛在日本对外扩张战略中究竟处于何种地位。
一、近代日本对外扩张根源及“南进”政策
近代日本国家发展伴随着强烈的对外扩张倾向。究其原因,一是自身条件所限,日本是地处亚热带、温带的岛屿国家,国土面积狭小,资源有限,即使在明治维新后走上了工业革命的道路,但资源、国土问题依然是制约其发展的短板。二是思想根源,日本近代的对外扩张思想可追溯至江户幕府时期的“海外雄飞论”。该“海外雄飞论”是对日本战国末期名将丰臣秀吉“誓于有生之年将唐土纳入我之版图”扩张构想的系统化和理论化,也是江户幕府末期日本儒学家、国学家和洋学家的扩张思想之总汇,产生于对近代西方列强入侵的危机感,坚信战争和殖民扩张是实现国家富强的主要手段(2)孙立祥:《“海外雄飞论”的引领与日本扩张道路的选择》,《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6年第6期。。
这种扩张思想后又逐渐演变为“北进”“南进”两支。日本“北进”思想产生于甲午战争之前,最初以“征韩论”的形式提出,主张对中国、朝鲜实现武力征服(3)喜富裕:《论甲午战前日本南进战略的构想及实施》,《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5期。,并在20世纪30年代逐渐发展为以日本陆军为主导的对外侵略扩张战略,以中国大陆为腹地,向西伯利亚扩张,第一假想敌是苏联(4)李小白、周颂伦:《日本北进、南进战略演进过程述考》,《抗日战争研究》,2010年第1期。;而“南进”思想始于日本民间,具体内容指着眼开发、殖民、占领南洋(广义范畴指现今东南亚地区及南太平洋诸岛)(5)周俊:《二战前日本南进政策形成的历史脉络》,《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第6期。,后逐渐发展为以日本海军为主导的对外侵略扩张战略,目标是在确保对中国大陆的霸权地位之后,向太平洋地区进发,第一假想敌是英国和美国(6)同③。。中山大学陈艳云教授将日本“南进”政策分为“经济南进”时期(一战前后至20世纪30年代)、“国策南进”时期(20世纪30年代至二战结束),认为在“经济南进”时期,日本对中国华南、东南亚地区采取和平的扩张手段,以移民、投资实业等方式扶植日本经济势力;而在“国策南进”时期,则采用武力扩张手段,开始侧重于战略资源开发和军事价值利用(7)陈艳云:《日据时期“台湾总督府”对南洋种养业的调查与日本南进政策》,《求索》,2010年第8期。。本文拟按照此时间分段,分别论述在不同时期“南进”政策下,日本对海南岛关注之侧重点。
二、一战前日本对海南岛的初步认识
以1873年日本对琼建立领事外交关系为始,至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一时期是近代日本对海南岛认识的初步阶段。这一阶段日本对海南岛的认识主要源于各种领事调查报告。例如,1873年,日本外务省任命副领事林道三郎驻留英属香港,并兼管广东、汕头和琼州三口事务,具体包括侨民居住、商业经营等事务,这也是近代日本在琼建立领事外交关系的开始(8)参见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6080048300、1.神奈川県典事林道三郎副領事香港在留及広州汕頭瓊州三口事務兼轄任命ノ件 自明治五年十月(6-1-5-6_4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海南省志》(2010年2月4日),http://www.hnszw.org.cn/xiangqing.php?ID=46020&Deep=4&Class=2684。。1874年,日本调查由长崎到中国各重要港口的水路距离,其中记载“香港至琼州二百七十五里”(9)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9120218200、10.13 水路案 我長崎より清国諸港の里程取調の義御回答,防衛省防衛研究所。。1876年,琼州正式作为通商口岸向日本开放,设立关税,在同年日本领事报告中,也使用“海南岛”一词。1889年,日本委任驻广州领事兼辖汕头、琼州二口事务(1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4010001100、清国広東駐在ヲ命シ仙頭及瓊州二口ヲ兼轄セシムル帝国副領事宮川久次郎ヘ与フル御委任状案ノ件,国立公文書館。。1890年,副领事宫川久次郎提交视察香港、琼州等地报告书,宫川在报告书中笼统地记录了当时海南岛的地理、人文、进出口贸易等情况,将海南岛描述为和台湾岛并列的“清国两大岛屿”,面积之大超过日本四国岛,重点记录当时海南岛的主要进出口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中主要出口商品是生猪,其次是砂糖、芝麻、槟榔、牛皮、药材和麻等,大多是热带农副产品,还提及海南岛的银行保险业、汽船运输以及相关的石油进口等行业皆由英国独占,并提出疑问:“现如今没有一个日本人居住于此岛上,到底日本人远渡此岛贸易前景如何?”(1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6080716700、広東領事館報告書/広東省瓊州ノ景況報告書(宮川副領事) 明治二十三年(6-1-6-1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表现出对海南岛的商业开发意向和同英国争夺商业利益的想法。
但宫川领事这篇报告书显然并未引起日本政府的重视,在往后近30年间,日本文献中对海南岛的记载只散见于各领事报告之中,例如1907年日本驻广东领事上野专一《关于广东省内樟脑制造行业奖励》报告书中提及“韶州、连州、琼州、崖州、罗定州等地出产许多樟木”(1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1092172700、19.広東省内製脳事業奨励ニ関スル件 明治四十年八月(B-3-5-10-39),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再如1919年广东领事记录中提及四名日本人定居于海南岛(1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3080331900、4.清国領事/広東(7-1-5-4_009),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直到大正九年(1920),日本驻香港领事铃木荣作撰写题为《关于海南岛制盐情况》的报告,详记海南岛盐业生产、贸易状况,包括盐田产地、产量、制盐方法、出口地、贸易航线和出口额变化趋势等(1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1091950300、16)海南島ニ於ル製塩状況(B-3-5-8-134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后,日本对于海南岛的认识,从空白、笼统,逐渐深入、细化到具体产业。
三、一战爆发至1936年:“经济南进”时期
1914年一战爆发至1936年,是日本“经济南进”时期。在这一时期,日本开始关注海南岛及周边南海诸岛的经济价值,采取和平、渐进式的经济扩张政策,方式是联合当地华人兴办实业,开发热带资源,实则为其经济扩张作掩护,并表现出与欧美列强争利的倾向。
如前所述,近代日本国家发展伴随着强烈的扩张倾向,但是由于日本近代海外殖民、工业化起步较晚,落后于英、法、美等老牌殖民帝国,而一战的爆发对于日本而言正是天赐良机。一战爆发后,日本趁西方列强无暇东顾之机,对华积极实行经济扩张。日本一方面提高对华借款额度,扶持北洋政府和各地军阀势力,另一方面借机大力开发中国资源,为其经济发展提供所需原材料。在1916—1918年间,日本对华借款总额高达3.9亿日元,而到了1919—1922年间,日本每年对华借款也保持在2 000~4 000万日元之间(15)陈太勇:《一战后初期日本对华经济扩张的战略转向》, 《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6年第10期。。在此背景下,日本开始了对海南岛以及南海诸岛屿的“开发”计划。
最早提出海南岛“开发”构想的是“台湾总督府”,为此,“台湾总督府”派遣事务官池田幸甚前往海南岛实地考察。池田于1917年2月来琼,先是拜访侨居海南岛的日本商人胜间田善作,两人达成共识,日本应赶在欧美之前开发海南岛(16)《日本人眼里的“海南岛之主”侵琼间谍揭秘[图]》(2009年2月16日),http://www.hinews.cn/news/system/2009/02/16/010416180_03.shtml。。之后经胜间田引荐,池田先后拜访了当时琼崖水上警察厅厅长金镕和陆军少将、琼崖镇守使龙裕光二人,并就联合开发海南岛一事进行商谈。根据池田当时写给“台湾总督府”专卖局局长贺来佐贺太郎的书信描述,金镕夸耀海南岛内橡胶、椰子分布极广,岛内蕴藏金、铁等金属资源,金、龙二人希望得到日本的资金支持,以龙裕光的名义成立股份公司,公司成员全部以龙裕光的部下充任,以得到北京政府的认可。日本方面对此并不赞同,池田在书信中写道,“按照金镕所说来看,似乎以利益诱惑我……其话语过于巧妙不足信。然而,英美法人虎视眈眈……金镕这样日本赞成论者确实少之又少”“若以华南为根据地发展事业,有助于大和民族发展势力的扩张,或许此时与金、龙相提携是最好的时机”“我视察厦门、汕头、广东,更不用说香港,随着目之所及,切实感到外国人发展之显著,日本人之不振,惊讶转为愤慨,二者重合加深,使我感慨:‘如今为日本国民、日本政府惋惜是否已经太迟了’”(17)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6080721600、11.“台湾総督府”専売局事務官池田幸甚海南島視察通信抜粋 大正七年五月(6-1-6-14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可见其与西方列强的竞争心理和开发海南岛的迫切。为此,池田在报告书信中提出几点建议。第一,派遣专门的技术人员与事务官同行调查。第二,联合开发的形式应采用合办或是借款。如果以合办为优先,在投资之前应先测算以土地为主的各项资产报价,调查山林、原野等区域大体名称、面积。最初可从眼前、短期获利的行业着手,采取台湾式官宪指定甘蔗采集区域的方法,以制糖业最为有利。在此基础上,采取渐进主义增加投资,其次着手橡胶栽培等。如果采取借款形式,当以土地作为抵押,并由台湾银行借款最为合适。第三,无论是采取合办还是借款,前提条件是主要技术人员全部是日本人,会计主干、监督、经营干部之中日本人占半数以上。通过台湾银行的借款最为稳妥,同时严禁向他国或他国人借款。有关公司的重要事项全部必须经过台湾银行的同意,以上述技术人员之名义进行监视并尽可能多报告(18)同③。。
由池田提出的建议,可以看出当时日本开发海南岛设想的重点之所在:第一,以合办或借款等资本输出方式,以海南岛土地作为抵押,实现日本对外经济扩张;第二,重点开发海南岛的热带资源,发展短期获利的行业,如制糖、橡胶种植;第三,通过资金、技术输出垄断海南岛开发,严防第三国插足,表现出将海南岛纳入其势力范围之企图。
除海南岛外,日本对中国南海诸岛屿同样十分关注。1917年,日本人池田金造、小松重利“探险”包括西沙群岛在内的中国南海诸岛,探得丰富的磷矿资源,并汇报给日本外务省。为了确认磷矿品质及含量,次年由日本农商务省技师鸭下松次郎、樱井浚亮再度登岛调查。1919年5月13日,日本贵族院议员桥本圭三郎、农商务省官员神山闰次上书外务省,力主西沙群岛“无所属”,应“纳入我帝国之新版图”(19)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158100、1大正8年5月13日から大正8年6月2日(A-4-1-0-2_1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随后,日本势力与广东商人何瑞年勾结,成立西沙群岛实业公司。1921年,何瑞年出面向广州军政府申请承办西沙群岛实业,最终获得西沙群岛承垦证书、矿业经营执照。但是,在何瑞年与日方签订的《合办西沙群岛实业公司订立合同》中,第一条即为“甲方(何瑞年)将经营西沙群岛之全权永远委任于乙方(日方资本团)”(2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011138500、「パラセル」群島燐鉱関係一件 分割1(1-7-5-1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这意味着是日方资本团实际掌握了西沙群岛磷矿开采全权。
1921年,日本海军新高舰舰长今村信次郎撰写名为《关于海南岛调查》报告书,书中描述海南岛“蕴藏天然资源”,为“海陆交通枢纽”“将来围绕取得优先权的问题,必定在列强之间引起争端,为了获得先制之利必须保持敏锐”,在其后所附的调查书中,详细列举了美、英、法、德诸国在海南岛的定居人数和商业势力,表现出与西方列强竞争、将海南岛纳入日本殖民势力范围的强烈倾向(2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0128481900、新高報告(3),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事实证明,今村的建议不无道理。早在1897年,法国强迫清政府签署《海南岛不割让照会》,宣布“永不将海南岛让予任何他国,不论久暂”;1916年,美国与中国签订条约,由美国投资修筑从乐会到海口的铁路,明文规定中国不得再向他国借款(2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0070530500、海南島(瓊崖)事情/海外経済事情 昭和十一年第18号抜刷/1936年(通_270),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从20世纪10年代末起,日本在中国南海的一系列勘察活动引起了英国的警惕,1922年6月英国香港海陆军联合情报局的“日本在华南活动”报告中,详细列举日本人在东沙、西沙及广东近海的资源勘测和开采活动,并指出:“日本兼并处于香港和新加坡航线上的这组群岛(西沙)是不可取的。它会在商业的幌子下,将其影响力扩展至南方。”(23)郭渊:《20世纪20—30年代英国的西沙立场及对中法日关系的考量》,《世界历史》,2020年第4期。可见各国对于中国南海战略位置的重视,以及对日本独占海南岛的野心的警惕。
除了投资实业等经济扩张方式之外,日本还开始了对海南岛系统的官方调查。事实上,1917年池田幸甚来琼之时,已经提出调查海南岛的请求。从20世纪20年代起,“台湾总督府”官房调查课开始接力海南岛调查。“台湾总督府”官房调查课设置于1918年,其首要事务是“华南、南洋及其他海外制度与经济调查相关事宜”(24)陈艳云:《日据时期“台湾总督府”对南洋种养业的调查与日本南进政策》,《求索》,2010年第8期。,其最著名的调查成果是“南支那及南洋调查”系列。就目前资料来看,“南支那及南洋调查”系列从诞生之初延续至1939年,专辑报告多达239辑,关于海南岛的共有7辑,其中第66辑《海南岛事情第三》(1922)是“台湾总督府”委托调查员村上胜太撰写的报告书(25)1917年,池田幸甚来琼考察时提出调查海南岛,随后,池田幸甚为寻求联合开发海南岛,前往广东游说,后得到广州军政府同意,双方联合组建调查队,对海南岛进行实地调查,并由“台湾总督府”先后出版调查报告书《海南岛事情》(1919)、《海南岛事情第二》(1921)、《海南岛事情第三》(1922),其中,《海南岛事情第三》在内容上,与之前出版的《海南岛事情第二》有所重复。参见“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海南島事情第三》,《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66辑,1922年。,内容包含地理交通、行政机构、风土民情和农业状况,是关于海南岛整体调查报告书;第73辑《南支那、佛领印度支那之水产业》(1923)、第125辑《南支那、佛领印度支那渔业试验报告》(1926)、第174辑《南支那渔业试验报告》(1929)三份文献,皆是以“台湾总督府”拓殖局水产试验船“凌海丸号”对华南及东南亚地区实地考察为基础的海洋调查报告(26)参见“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南支那、佛領印度支那之水産業》,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73辑,1923年;“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南支那、佛領印度支那漁業試驗報告》,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125辑,1926年;“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南支那漁業試驗報告》,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174辑,1929年。,其调查区域除了海南岛以外,还包括福建、广东沿海地区、香港、法属印度支那海域;第157辑《关于海南岛农业调查》(1929)是由“台湾总督府”“中央研究院”技术员平间惣三郎根据海南岛实地考察撰写的农业调查报告(27)“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海南島に於ける農産業調査》,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157辑,1929年。,内容除了海南岛农业发展状况、农作物品种之外,还包括气候、土壤条件、林业、畜牧业、渔业、矿产资源状况等;第220辑《海南岛内陆旅行报告》(1935)是根据M·迪尔的东洋语学研究中1908年的海南岛旅行记翻译而来(28)“台灣總督府”官房調査課:《海南島奥地旅行報告》,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220辑,1935年。,其特点是旅行路线由海口出发,沿铺前江,向南穿过五指山腹地,到达陵水,内容多是记述旅途见闻和黎族村落风情;第234辑《最近海南岛情况》(1937)内容基于日本驻广东领事馆的调查报告(29)“台灣總督府”官房外事課:《最近の海南島事情》, 《南支那及南洋調査》第234辑,1937年。,是关于海南岛整体调查报告书,相比于1922年的《海南岛事情第三》,进一步细化对海南岛港口贸易、矿产、渔业的调查,所绘制的《海南岛全图》增加了“电话线路”“桥梁”和“灯塔”。
由此可见,以“台湾总督府”的“南支那及南洋调查”为代表,这一时期日本对于海南岛的关注重点依然是自然资源、经济状况,以定期官方调查为主,并且资料来源广泛,既包括实地调查资料,也包含其他外文资料翻译,或是在已有调查成果基础上进一步细化,服务于日本的“经济南进”政策。正如1935年《民国日报》所说:“日本对华大陆政策自田中内阁以来积极推进,作为大陆政策先驱,北进政策以满铁东亚经济调查局,南进政策以“台湾总督府”官房调查课南支那及南洋调查为代表。既北进政策已见成果,现下极力推进南进政策。”(3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097400、2昭和10年9月4日から昭和10年9月9日(A-3-5-0-9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四、1936年至1939年2月:“国策南进”时期
从1936年至二战结束为止,是日本“国策南进”时期。在这一时期,日本一改“过去渐进的、同列强‘协调’之外交政策”(31)李小白、周颂伦:《日本北进、南进战略演进过程述考》,《抗日战争研究》,2010年第1期。,采取武力扩张的方式,强调“南方诸邦”对“帝国的国防强化、人口问题解决、经济发展”的重要性(3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1093700、第3艦隊機密第85号 支那を中心とする国策に関する所見 昭和11年3月27日上海旗艦出雲,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政府及民间更加关注海南岛位于南海前沿的军事价值,海南岛被逐渐定位为日本向北控制中国华南地区、向南进军南洋的前沿基地。1936年3月27日,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向军令部提出《关于以支那为中心国策之所见》,其中提及“南进以英或美为对象,北进则意味着和苏联冲突,为扩大帝国长远发展之受益,南方不可放置不理。虽然帝国不愿挑起与英美的冲突,与其说时机未到,不如说挑起和苏联冲突而北进,巩固北方,成功扶植满洲国,巩固国力而无后顾之忧后,转向南进,不可再推迟”(3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1093700、第3艦隊機密第85号 支那を中心とする国策に関する所見 昭和11年3月27日上海旗艦出雲,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提出“先北后南”的扩张战略。4月16日,日本海军省在此基础上,制定《国策要纲》,提出“帝国国策之要纲,对内更张庶政,对外确保帝国在大陆之地位,同时向南方发展,为根本方针”(34)同①。,即强调“北守南进”。最终,8月11日,由日本首相、外相、陆相、海相和藏相组成的五相会议通过文件《国策之基准》,“在确保帝国地位的同时向南方海洋发展”“海军军备充实整顿,为应对美国海军,以确保西太平洋制海权”(35)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157900、39国策ノ基準(A-1-1-0-10_006),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确立了“南北并进”的扩张政策,也意味着日本政府首次将发展于民间的“南进”思想正式定义为国家政策(36)周俊:《二战前日本南进政策形成的历史脉络》,《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第6期。,开始进入“国策南进”时期。
在此背景下,日本对处于南海前沿的海南岛的关注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一方面,关于海南岛专题的日文文献数量激增,根据满铁上海事务所《关于海南岛文献目录》统计,1937年海南岛专题日文书籍出版2本,1938年3本,1939年4本;1936年发布日文期刊文章1篇,1937年2篇,1938年增至16篇,1939年19篇(37)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査室:《海南島ニ關スル文獻目錄》, 《上事资料通报》,1939年第9号。。另一方面,关注内容除海南岛本身的经济价值之外,更增加军事定位,开始考量海南岛之于日本“南进”战略的作用。1936年,广东省北海中国军民杀死有间谍嫌疑的日本商人中野顺三,日本趁机发难,9月10日,日本海军舰队南下北海,聚集在海口港附近。14日,日本海军军令部中原义正起草《北海事件处理方针》,提出“视情况实行对海南岛的保障占领”“谋求在海南岛扶植与确立日本帝国的势力”(38)水野明:《日本军队对海南岛的侵占与暴政(1939—1945)》,王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第16-17页。。12月26日,《民国日报》翻译转载日本海军少佐石丸藤太的文章《从军事上观察的海南岛》,开篇即指出:“日本有三条生命线,第一为陆上正面的生命线,即满洲;第二与第三为海上正面的生命线,前者为内南洋,即日本委任统治诸岛,后者为外南洋,包括荷属东印度、菲律宾诸岛,及英属北婆罗洲等。”(39)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108300、1.出版物検閲並取締関係(一般·雑·新聞記事差止ヲ含ム)/11昭和11年12月28日から昭和12年2月20日(A-3-5-0-10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该文紧接着从对华、对南洋两方面论述海南岛之价值,首先“海南岛对于华南尤其是两广方面作战之根据地,有重要价值……海南一岛之立场,对于广东广西任何方面,军队登陆固无论矣,即海上交通与贸易均能支配之……若我舰队以海南岛为根据地,尽可自由行动,沿岸都市之炮击,固不待言,即飞行机之空袭,或向必要地点军队之登陆,或封锁两广,均可任意为之,由是观之,对华南作战,海南岛有重要之价值”(40)同⑦。,其次“海南岛与法属印度支那为掎角之势……且海南岛横贯于香港与星嘉坡中间,其位置足以制香港……即我国海外贸易大半必须经由南中国海,然而保护贸易之海军根据地,外南洋方面,日本竟无一焉……由是观之,海南岛实成一重大的问题,若将此岛之榆林港为一大军港,日本能使用之,其结果将如何?日本于最短时间内,能把优势的舰队,集中此港,无异将香港之军事价值阉割,并能将西贡之法国舰队慑服,且于美国舰队未来之前,在南中国海,得先发而制人,易言之,即外南洋海权全落于我国的手上,而日人为其主人翁”(4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108300、1.出版物検閲並取締関係(一般·雑·新聞記事差止ヲ含ム)/11昭和11年12月28日から昭和12年2月20日(A-3-5-0-10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1937年5月,为纪念日本海战纪念日,石丸藤太出版书籍《被包围的日本》,开篇即论述日本“被包围”的危机,“在太平洋东侧,美国舰队对日本虎视眈眈……向西南方看,新加坡军港日以继夜修筑工事,其东侧的澳洲和新西兰亦与日本发展为敌,严密防备……英国给予俄国(42)史料原文为“ロシヤ”,笔者遵照原文翻译为“俄国”,实指“苏联”。财政援助,支持强化远东俄国陆军,并且与俄国缔结海军盟约,帮助远东方面俄国建设强大海军。可以说,这是为了牵制日本海军……无论寻求何种手段,开辟我国之出路已是迫在眉睫”(43)石丸藤太:《包囲された日本》,東京:春秋社,1937年,第4-5頁。,接着,石丸又从日本国情分析,指出日本最大问题在于“人口过剩”“自然资源不足”“战略物资依赖外国进口”(44)同③:第106、110页。,提出“外南洋适宜我国移民居住”“资源多种多样,适宜作为我国工业原料产地”“以非常跃进之势发展的日本经济,已不能仅仅立足于最初的满洲和中国,必须向其他方向发展,首先应该重视南洋”(45)同③:第171、172、176页。。在此种理论框架之下,再看海南岛对于日本的战略价值,首先是“海南岛作为对华南,尤其是对广东广西作战根据地,有重要价值”(46)同③:第236页。,其次外南洋方面,石丸分别从英法美三国在外南洋之形势分析,“假如海南岛成为一大军港,而且归属英国以外其他强国,则可切断香港和新加坡的联系,不但可以彻底削减香港,新加坡也能失去大半价值”“海南岛对于法属印度支那起着根据地的作用,此岛对法是敌是友,将影响印度支那的命运”“假如在中国南海新建有力的海军基地,可直接威胁菲律宾(美国殖民地),由此看来,海南岛问题对于美国不可能全无关系”(47)同③:第239-241页。。总之,按照石丸的战略设想,海南岛就是日本突破英法美“包围圈”,进军南洋的海军基地。以上虽然只是石丸的个人设想,但已经明确提出以海南岛为日本海军基地,北上进攻中国大陆,南下控制南洋的战略设想。
1938年6月,武汉会战开始,一部题为《武汉三镇陷落后之战争走向:断乎攻略广东!占领海南岛!》的战争宣传书籍在日本出版,该书的作者大野慎同年另外出版三本书,分别为《引爆世界改造的火种:德奥合并后的欧洲新情况》《战时议会和政局新动向》《革新日本精神的根源:东洋和平大道》,皆是鼓吹战争,而其出版社——亚细亚出版社在1938年发布社告:“值此非常时期,我亚细亚出版社作为文化先驱,必然向着亚洲雄飞之方向迈进。”(48)大野慎:《戦時議会と政局の新動向》,东京:亜細亜出版社,1938年,第73頁。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日本民间出版业界对于战争的响应。而《武汉三镇陷落后之战争走向》这本书从中国的抗日心理出发,指出“广东原本就与我国交涉甚少,为我国势力不及,其对我国认识贫乏,加之香港为英属殖民地,既在九十六年间,受英国长年累月浸染,崇英侮日思想之盛一言难尽……唯有攻略广东才是对侮日崇英的华南人一大教训,唯有在广东升起日章旗,和日本人联手,中国人才能深刻体会到生存之事实”(49)大野慎:《武漢三鎮陥落後の戦争はどうなる?: 断乎広東を攻略すべし!海南島を占領せよ! 》,東京:亜細亜出版社,1938年,第25-28頁。,在此背景下,“假定在海南岛设立军港、机场,无论英国如何开发领土,香港只不过是贸易港或是避暑地一般的存在,若我国势力延伸至广东,香港迄今为止作为经济港口之繁荣将不现,必定如同葡属澳门一样,唯有衰败一途。如此一来,英国在军事上唯有向西退守至新加坡,假如英国势力衰退,而我国以海南岛为根据地,我国最为重要的南洋出口贸易,无疑会出现划世纪的好转”(50)同①:第29页。。
日本民间大力鼓吹“占领海南岛”的同时,日本海军高层也在四处游说。1938年10月,日本攻占广东,英美对华援助通道只能转向越南、缅甸方向,日本为封锁英美对华援助通道,开始物色新的华南航空基地。11月12日,日本海军省副官、中佐横山一郎将在外务省发表题为《关于海南岛》的演讲,其中谈道:“若说起(海南岛)军事价值,首先从南洋方面和中国大陆和日本的交通线来看,(海南岛)虽然略微偏西,却处于中央位置。其对交通线之威胁,用我等话语来说是战略价值非常之大。特别是以日支事变(日中战争)为基础来看,如果目前为止中国唯一拥有海港的广东省被占领之后,仅剩两大交通动脉——法属印度支那交通线、缅甸交通线……海南岛居于交通线上绝好位置,换句话说有相当的军事价值。另一方面,从日本将来发展不可或缺的南方政策角度来看,也是极好的南进基地。”(5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983200、海南島ニ就テ、横山海軍中佐談(情-12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1月28日,日本五相会议、御前会议通过文件《日支新关系调整方针》,强调“华南沿岸特定岛屿之特殊地位”“在华南沿岸特定岛屿及附近驻扎若干舰队”(5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18900、2.支那事変処理ニ関スル重要決定/8二、日支新関係調整方針(A-1-1-0-30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指明显即为海南岛。12月,海军省制定了对英、对华作战兵力配备图,海南岛被设定为日本的飞行基地(5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1188000、第6図対英支作戦兵力配備図,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到1939年1月19日,日本陆海军大本营制定文件《北部海南岛作战陆海军中央协定》,其中提及“将海南岛设定为航空作战及封锁作战的基地,攻占海口附近要域”(5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060926900、指巻3第372号~440号,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至此,日本对海南岛作战的决定正式确定下来。
梳理以上文献,虽然作者身份、文本视角各有不同,但无不强调海南岛对于中国大陆、对于外南洋之军事价值。由此可知,在1936年《国策之基准》出台后至1939年2月日军攻占海南岛之前,在“国策南进”的大背景下,日本对海南岛的关注重点已从经济价值转变为军事价值,海南岛被逐渐定位为日本向北控制中国华南地区,向南进军南洋的前沿基地,势在必得。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日本会在攻占广东省后三个月(1939年2月)出动陆海空联合的庞大兵力(包括一支陆军混成旅团、四支海军舰队、三支航空部队)攻打当地守备兵力不足四千人的海南岛(55)张兴吉:《日军侵入海南岛始末》,《海南日报》,2015年7月13日,第B02版。。
五、结 论
近代日本对海南岛的关注,起源于其对外扩张策略,对海南岛的关注重点也随着不同时期的扩张策略而有所不同。一战以前,日本对于海南岛相关的文献极少,1876年,海南岛作为通商口岸开放,日本对海南岛的认识才开始逐渐加深。1914年一战爆发后,日本趁欧美列强忙于战争之机,实行对华经济扩张,日本开始“经济南进”时期,在这一时期,日本着重考察海南岛的商业经济价值,重点在于开发海南岛热带资源以弥补日本不足,同时,以“台湾总督府”官房调查课为代表的日本官方开始对海南岛进行持续、系统的调查,内容涵盖海南岛的自然资源、经济产业和风土人情,服务于日本“南进”政策。1936年日本政府文件《国策之基准》的出台,标志着日本“南进”国策的确立,日本进入“国策南进”时期。在此背景下,海南岛以位处南海前沿的地理之利又一次吸引日本关注,关于海南岛的日文文献激增,日本对海南岛的关注重点从经济价值转变为军事价值,日本民间与军队高层(主要是海军)竭力将海南岛描绘成北上控制中国华南地区、南下进军东南亚乃至太平洋地区不可或缺的基地,这是源于日本对外扩张策略的转变,同样也反过来影响日本政府的战争决策。正是出于对这样认识和战略构想,加上各方言论助推,日本调动大量兵力,于1939年2月悍然发动对海南岛的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