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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辩证法》批判康德启蒙理性的独特视角
——以“康德同萨德”命题为切入点

2022-02-05袁朝飞

甘肃理论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多诺知性朱莉

袁朝飞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2)

作为同时代的两位思想家,康德与萨德的思想可谓是大相径庭。一位以理性自律的哲学闻名遐迩,另一位却以纵欲作恶的异端邪说而臭名昭著。在20世纪以前,无论是谁也断然不会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然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却在《启蒙辩证法》中大胆地将他们看作是同出一源的,都是启蒙思想的变体。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萨德笔下以纵欲为最高追求的小说主人公朱莉埃特没有在纵欲活动中退回到自然本能上,而是表现出了理智的特征。他们指出:“朱莉埃特既没有表现出得到净化升华的特征,也没有表现出退化到力比多的特征,而是在这种退化中表现出了理智的享乐,即爱作为一种魔鬼的智慧,用她自己的武器对抗文明的快乐。”[1]83这种理智指的就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体系化的理性。以这种体系化的理性为核心,康德建立了自己的启蒙哲学。因此,在《启蒙辩证法》看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着力构造的理性,被萨德的小说真实而细致地表达了出来。换句话说,康德的启蒙理性与以理性为指导的纵欲活动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由于两位思想家之间巨大的理论差异,这样的等同着实令人难以信服。大卫·詹姆斯等人就站在文献学的角度对这一观点进行了批判。大卫·詹姆斯认真区分了康德对理性的不同用法,在他看来,康德对理论理性的使用是非工具性的。理论理性是人们把握自然的中性能力,并不能被完全当作控制自然的工具,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将康德理性概念与萨德小说体现的“理性”相等同。然而,《启蒙辩证法》批判启蒙理性并不仅是从理性概念自身的属性出发的,而且将启蒙理性置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视域之中,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是启蒙理性的生存土壤,启蒙理性无法抵抗强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因而才丧失其批判力量了。本文拟从《启蒙辩证法》批判康德启蒙理性的视角出发,通过阐释启蒙理性与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一致性,从而捍卫《启蒙辩证法》的立场。

一、《启蒙辩证法》中的“康德同萨德”命题

在《何为启蒙》中,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是指没有运用自己不经他人引导的知性[2]23。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康德所称的“不经他人引导的知性”就是指由理性引导的知性,这意味着将各种知识建构成一个体系,并且以此来指导实践。因此,启蒙就意味着个体要以体系化的知识引导行动。基于这种对于启蒙的认识,霍克海默、阿多诺分析了康德哲学和萨德哲学的共同点。在《启蒙辩证法·附论2》中,霍克海默、阿多诺至少在两个层面将康德哲学与萨德哲学进行了比较,以此认为康德与萨德同属于启蒙思想的阐释者。第一个层面是将康德在批判哲学中建构的启蒙主体同萨德在小说《朱莉埃特》中描绘的主人公朱莉埃特进行了比较。第二个层面是比较了康德哲学体系的自身建构和萨德在描绘纵欲生活时提及的体操式叠合技巧。

将康德塑造的启蒙主体等同于萨德塑造的小说主人公朱莉埃特,是《启蒙辩证法》联结康德与萨德的核心。《附论2》所做的就是指明康德所建构的以理性为指导的启蒙主体与萨德小说中的主人公朱莉埃特的相似性,从而说明康德与萨德的内在一致性,进而揭示启蒙的内在悖论。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看来,朱莉埃特和康德塑造的启蒙主体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共同点:

第一,两者都善于运用推论式的思维方式。在康德所描绘的启蒙主体那里,“自我控制最终战胜了由人的情感和偏好所决定的消极命令”[1]83,人们听从理性而非情感的指导。朱莉埃特也总是运用体系化和推论式的理性思维方式,她并不听从情感和偏好的指令,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受理性控制的。朱莉埃特信奉这样一种罪犯的自我律令:“请提前几天拿出您的计划,考虑一下它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注意一下它究竟会给您多大帮助……会给您多大损害,如果您能确保了解到这些,您就要尽可能平稳镇静地估计到所有情况。”[1]83这种律令强调了犯罪前的计划与评估。这种计划和评估引导的“作恶”绝不是出于天然的本能,而是在理性筹划之内的。

第二,两者都将情感排除在行动之外。康德将冷漠看作是德性的必要前提,这是因为康德将由热情冲动引起的道德行为与纯粹的道德行为区分开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德性始终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上,这就使得德性不会因为一时冲动的消失而消失。对康德来说,道德生活不应该是充满激情和非理性的,而应该是冷静和果断的。只有人们保持冷漠,严格遵守理性的指令,那么道德生活才是可能的。朱莉埃特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认为不应该在行事之前和行事之后有懊悔和良心谴责的情绪,必须“心平气和”“麻木不仁”。小说《朱莉埃特》借角色克莱维尔说出:“我的灵魂坚韧不屈,可令我兴奋的已不再是情感,而是对幸福的无动于衷,在那里我才能感到无比的喜悦。”[1]83这表明,在萨德眼中,消除自然情感,漠视世俗的幸福,才能感觉到一种理性的快乐。这种快乐来源于理性对自身行为的控制。因而,冷漠构成了萨德小说和康德启蒙道德的共同意蕴。保持情感的冷漠,才能使理性的命令能够严格地、有条不紊地得到贯彻。

第三,两者都信仰科学。就康德来说,科学构成了启蒙的必要条件。从另一个角度看,《纯粹理性批判》要回答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科学”“人们能够认识什么样的科学”的问题。如果没有足够的科学知识,那么就无法对经验加以判断,也就无法过理性的生活。同时,尽管康德承认上帝的存在,但是康德将上帝严格地限定在信仰领域,而在人类的认识领域驱逐了上帝。朱莉埃特也反对任何反科学的崇拜方式。她蔑视宗教,认为宗教就是把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毫无依据的东西变成令人们崇拜和追求的东西。她这样批判基督教:“没有什么比天主教辞典里毫不相关的表述,即上帝=无限以及死亡=有限等更为滑稽可笑的了。愚蠢的基督教徒们,你们与这该死的上帝又有何相关呢?”[1]83无限不能等同于有限,基督教的逻辑显然是荒谬的。 由此可见,朱莉埃特是站在科学逻辑的立场上批判宗教的。

除了对康德塑造的启蒙主体与萨德塑造的纵欲主体进行了比较,《启蒙辩证法》还对比了康德哲学体系与萨德哲学体系的相似之处。《启蒙辩证法》指出:“康德哲学体系自身的建构,就像萨德在纵欲生活中采用的体操式叠合技巧和早期资产阶级共济会的系统化原则一样,把整个生活组织展现为一个丧失了一切现实目标的世界。”[1]77康德认为启蒙意味着按照“理性的指令”行动,而“理性的指令”就是一种概念等级结构的指针。它意味着通过纯粹理性将知识统一起来。《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康德为知识所作的范畴表,这个范畴表最后由先验统觉统一起来,最终决定了人们的认识,在此基础上,人们开展实践活动,这就是康德的哲学体系。这种哲学体系由概念和命题构成,它使人类的行动都趋向“合理化”。萨德对纵欲生活中采用的体操式叠合技巧的描绘,也正体现了康德哲学体系的这种特征。在萨德的小说《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中,四个邪恶的贵族带着妻子,抓来少男少女,和四名侍女、四名老鸨、八名壮汉,在西林堡中做出惨绝人寰的事情。四名贵族及少男少女、侍女、老鸨、壮汉等组成了一个秩序严密的社会组织。由老鸨讲述故事,然后加以实施,这体现了理性对于实践的规划和控制。这种由理性所控制的纵欲生活,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看来,就是康德哲学体系的形象再现。

通过对康德哲学与萨德哲学进行比较,《启蒙辩证法》得出了康德与萨德都在其思想中体现了启蒙理性的结论。“运用体系化的思维方式”“在实践中排除情感因素”“信仰科学”这三个朱莉埃特与启蒙主体的共同点实际上都是启蒙理性的不同方面。康德与萨德得以联结的前提在于他们都推崇理性,这种理性本质上就是追求体系化的理论理性(也即启蒙理性)。由此,通过对康德和萨德的哲学都贯彻了以理性为核心的启蒙思想的指认,《启蒙辩证法》将两种完全相反的伦理学体系等同起来。这种等同意味着,启蒙理性不仅有康德描绘的那种无比崇高的“道德王国”,也有萨德描绘的那种穷凶极恶的“索多玛”。

二、大卫·詹姆斯对这一命题的批判

把康德与萨德等同起来,从而批判启蒙理性的内在悖论,这一做法从一开始就饱受争议。洛文塔尔刚读到《启蒙辩证法·附论2》时,就对霍克海默、阿多诺的做法大加赞赏,认为“这同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有同等价值,是对‘时代的审判’”[3]113。在1958-1959年的“精神分析伦理学”的研讨班中,拉康也将康德与萨德联系了起来,并且在1963年写作了《康德同萨德》一文。在该文中拉康将“康德”和“萨德”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用“avec”(同)一词联结起来。法语“avec”来源于古希腊语虚词“μετ”“ μετ”有着“同……一样”“在……之后” 的意思。“A μετB”意味着B是A的补充,或者意指A和B同属于某集合X。拉康之所以使用这个词就是为了表达康德和萨德之间的亲和性。“Kant avec Sade”也由此变成了一个固定短语。尽管拉康宣称,他并未看到在他之前有任何人对康德与萨德的联系有所说明,然而他将康德与萨德等同起来也从侧面证明了《启蒙辩证法》联结康德与萨德的合理之处。在此之后,齐泽克也重点关注了这一问题。他认为,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贡献在于将萨德定位在对既定秩序的一种纵欲-狂欢的悠久传统中。当启蒙原则得到贯彻后,“快乐本身丧失了神圣/犯罪的特性,而被化约成了合理的工具行为”[4]3。康德与萨德之所以被联结起来,在于康德和萨德都清除了形而上学的影响,并且将实践行动理性化,在这种理性化中实际上仍然包含着对神秘的、超越的善或恶的信任。可以说,齐泽克深化了《启蒙辩证法》对“康德同萨德”问题的讨论。总之,拉康和齐泽克都认为将康德与萨德进行联结有合理之处。

然而,马丁·大卫、大卫·詹姆斯等学者却从文献学的角度对这一做法表达了质疑。马丁·大卫通过区分萨德的真实形象和《启蒙辩证法》中萨德的形象,从而否认《启蒙辩证法》对萨德与康德的联结。马丁·大卫强调了萨德作品的启蒙史地位,但反对将萨德置于康德道德哲学的对立面。他认为,《启蒙辩证法》中有两种萨德的形象:第一种是作为启蒙理性的极致阐释者的形象,这就是指萨德对于性活动详细的描写等同于启蒙理性的真实展现;第二种是作为启蒙理性的批判者出现的,这指的是萨德在作品中展现了启蒙理性的非道德性是为了批判启蒙理性,因而萨德不是作为启蒙的推崇者出现的,而是作为启蒙的批判者出现的。这两种形象,一种是萨德作品中直接显现的形象,另一种是萨德本人的形象。《启蒙辩证法》认为第二种形象才是萨德真实的形象。但无论是哪一种形象,都忽视了萨德极力与18世纪主流启蒙思想撇清关系的意图。实际上,萨德小说作为一种思想表达是有其体系的,但是不能将其视作一种反启蒙理性的道德哲学。也就是说,尽管萨德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启蒙的观点,但无法完全被置于康德的对立面去解读[5]194-197。

大卫·詹姆斯则从康德启蒙理性的原初涵义来反驳《启蒙辩证法》。他详细考察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理性的界定,以此来反驳《启蒙辩证法》对理性的误用。康德曾指出:“因为理性是提供出先验知识的诸原则的能力。所以纯粹理性就是包含有完全地认识某物的诸原则的理性。”[6]18詹姆斯据此认为,知性和理性都涉及先验统觉的应用:前者涉及用先验原则指导知性活动,后者涉及将认识的结果统一起来。因此,理性和知性都是运用纯粹理性的不同方式,然而理性和知性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知性是运用范畴对感性结果进行综合整理的能力,它的对象是感性杂多,而理性作为一种保证知性认识结果得以统一的能力,它以自身为对象。同时为了防止知性误认其认识对象,康德还为理性增加了一种批判功能,从而为知性认识对象标明界限。这两种理性功能实际上都可以看作纯粹理性的不同应用——前者用于保持知性结果的统一,后者用于防止知性越界。然而,理性的两种应用都是先验的,不包含任何经验的因素。因此,理性仅仅是纯形式的、非道德评价的人类认识能力,它并不包含任何经验的目的,即它不能以自我保存为目的。《启蒙辩证法》模糊了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区别,将理论理性看作是一种实践活动的原则,它以效率为价值导向,将人的活动进行合理化的规划,从而实现自我保存的目的。这实际上误解了康德理论理性的真实内涵,理论理性只能用于知性的自我扩展,而无法为人的活动提供指导。实践理性倒是有设置人的行动规范的能力,但是它不是以效用最大化作为原则的,事实上,康德始终强调的都是实践理性的非功利性。《启蒙辩证法》将康德的理论理性世俗化,用自我保存原则去解释理论理性追求体系化的原因,这种解释显然是牵强的。因此,康德的理性概念不能等同于工具理性,它不能被直接用于指导实践,而只能是纯形式的、非道德无功利的认识能力。在这个意义上,将康德哲学与萨德的小说划等号是不可行的,因为这种做法忽视了康德理性概念的复杂性[7]557-577。

以上观点都代表了一种文献学的批判思路,它以还原文献的原意作为学术追求,致力于建立起一个权威的文本,借此反对其他偏离原意的解读。这一批判路径从逻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康德在《何为启蒙》中不仅强调要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而且还为理性使用设置了界限,即在公共领域要敢于使用自身的理性,而在私人领域则不能随意使用自身的理性。对理性使用界限的强调,使得启蒙理性和世俗权威(即法律)得以共存,也确保了启蒙理性不至于堕落为工具理性。通过对理性自身进行反思和限制,从而防止理性的泛滥,这正是启蒙理性的批判性功能的体现。可以说,这一批判思路构成了对《启蒙辩证法》论点的有力挑战。然而,将启蒙理性还原为工具理性,从而批判启蒙理性的同一性趋势中蕴含的极权主义危险,这是《启蒙辩证法》的核心论点。实际上,《启蒙辩证法》并没有忽视康德启蒙理性的批判性,而是对启蒙理性做了另一种理解,这不仅是从理性本身的属性出发,而且还从启蒙理性与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之间的关系出发。正是由于《启蒙辩证法》将启蒙理性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进行考察,才否定了理性本身蕴含的批判性,这也是其悲观色彩的来源。启蒙理性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核心逻辑,而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则为启蒙理性提供了生命机体。因此,理性的批判性在强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面前丧失了其批判力量,变成了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三、《启蒙辩证法》的批判视角: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启蒙理性

文献学的批判路径从康德等人的原初论述出发,通过指认康德启蒙理性与《启蒙辩证法》中启蒙理性的差异,进而否认将康德与萨德等同起来的任何可能。如果仅仅从表面上看,《启蒙辩证法》完全曲解了康德理性概念的内涵,而且试图将康德启蒙理性置于和其理论动机完全相反的萨德哲学的位置上。这当然不是由于霍克海默、阿多诺没有认真研读康德和萨德的作品,而是由于《启蒙辩证法》从一开始就是将启蒙理性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进行考察的。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阿多诺实际上也认识到了康德对于启蒙理性的挽救,并且把康德道德哲学视作对启蒙理性的补充,但是同时又认为这种挽救是无用的,它无法对抗强大的现实。他们指出:“康德的道德哲学对自己启蒙批判严加限定,以便尽可能地挽救理性,相反地,不具备反思能力的启蒙思想却为了给现存秩序争取到充分的空间,总是从自我持存出发,力争把自己提高到怀疑主义的高度。”[1]81-82这就是说,道德哲学为人类生活描绘的至善蓝图,是康德为了防止启蒙理性完全堕落为工具理性所进行的拯救尝试。然而,在《启蒙辩证法》看来,这种拯救只是康德对于理性退化趋势的恐惧。他们认为,“康德乐观主义(即企图用纯粹实践理性挽救理性)的根源,是以理性的,即是以卑贱的或不幸的道德行为为根据的,这种根源实际上也表达出了对退化到野蛮状态的思想的畏惧”[1]74。在这里,《启蒙辩证法》想要说明的是,康德实际上也认识到启蒙理性存在着堕落的危险,但是康德没有借此批判启蒙,而是寄希望于以纯粹理性为基础的启蒙道德。这种启蒙道德和萨德描写的不道德都以启蒙理性为基础。然而,在现实中,萨德描写的不道德则是主流。康德的道德哲学,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并不具备现实性——“启蒙运动的道德学说证明了这种毫无希望的追求,即在已经丧失了旨趣的情况下,用社会中的某种理性来替代业已衰败的宗教,只是无望的努力”[1]74。因此,启蒙理性之所以演变成萨德意义上的不道德,不仅是由于启蒙理性自身所导致的,而且是由于启蒙理性所处的“现实”决定的。这个现实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正是启蒙理性和资本主义社会融合在一起,才使得对启蒙理性的拯救都表现为一种乌托邦,理性自身的批判性也无法承担起挽救理性堕落的使命。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阿多诺将启蒙理性和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筹划、计算思维相等同,从而将启蒙哲学识别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通过这种指认,《启蒙辩证法》完成了启蒙理性必然退化为工具理性的论证,从而将康德启蒙理性从具有批判性的理性置换为丧失了批判性的知性。将启蒙理性和资本主义工业生产逻辑结合起来,《启蒙辩证法》实现了对理性退化为知性的批判。第一,《启蒙辩证法》认为市场经济和启蒙理性是一体化的——“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既成了理性的现实形式,又成了破坏这种理性的力量”[1]78。也就是说,启蒙理性是市场经济的逻辑,市场经济是这种理性的表现形式。第二,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资本主义市场得以形成,理性的堕落化趋势也变得越来越不可逆转。《启蒙辩证法》指出:“随着经济制度的发展,在通过私人集团把人们分离开来的经济机构的控制下,由理性确定的自我持存,即资产阶级个体的对象化冲动展现为具有破坏性的自然力,该力量已无法与自我毁灭区别开来。这两种破坏性相互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纯粹理性变成了非理性,变成了一种完美无缺却又虚幻无实的操作方式。”[1]79也就是说,理性自身的退化趋势和资本主义发展进程是正相关的。在一个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和工业生产结合在一起。这就最终导致科学变成了维系资本主义统治的工具。《启蒙辩证法》指出:“从外部把普遍性与特殊性、概念与个案之间统一起来的程序安排,其真正性质在实际科学中最终表现为工业社会的旨趣。”[1]73这就是说,科学的反思性和批判性在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丧失了,它变成了利用理性统一性功能认识自然从而通过工业生产统治自然的工具——“科学本身已经丧失了自知之明,而只是一种工具”[1]74。第三,这种资本主义工业生产领域的法则,会不断地向整个社会渗透,变成制约整个社会的计算思维。《启蒙辩证法》指出:“在资产阶级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有着难以逃避的和目的性特征。”[1]77《启蒙辩证法》特别提及现代体育运动。在现代体育运动中,每位队员都有自身的角色,队员之间配合也是被严格规定了的,同时每位队员都有一名替补队员。这也就是说,体育运动为了实现其竞技目标,完全是在理性的框架内展开的,通过最合理的安排,从而能够达到最佳的体育目标。

因此,《启蒙辩证法》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视域内批判康德启蒙理性的。正是由于启蒙理性和资本主义的结合,使得理性的批判性功能无从发挥。以自我保存为基础的启蒙理性,通过利用理性的同一性功能,通过概念占有对象,实现了对自然的认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则利用了启蒙理性的功能,从而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实现了对自然的控制,从而满足了自我保存的需求,克服了对自然的恐惧。因此,启蒙理性是和资本主义融为一体的,或者说当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是启蒙理性的现实形态,而启蒙理性的反思性和批判性,在应对强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是不堪一击的。因此,《启蒙辩证法》没有从康德理性概念的本来涵义出发阐释启蒙理性,而是将康德启蒙理性置于资本主义社会之中,通过论证资本主义工业生产逻辑和启蒙理性的内在一致性,从而实现了对康德启蒙理性的批判。

四、结语

《启蒙辩证法》将康德的理论理性进行了完全不同于文献学路径的解读,从而将康德的启蒙理性等同于以自我保存为目的的启蒙理性,并且以此出发将萨德的小说看作是对康德启蒙理性的最好阐释,同时也把康德的道德哲学看作是对这种理性的无望挽救。《启蒙辩证法》对启蒙理性的批判实际上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正是由于启蒙理性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那里获得了现实机体,才使得任何概念上的批判都无法撼动强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理性的批判性也就无法发挥其力量。实际上,《启蒙辩证法》对理性批判性的失望也符合马克思一贯的论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这样论述哲学批判的作用:“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家们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他们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这些词句……”[8]145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启蒙辩证法》借萨德对康德启蒙哲学展开的批判,糅合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法、尼采对道德的批判、韦伯的合理化思想以及精神分析。正如费罗内所说:“这本书(指《启蒙辩证法》)仍然是关于现代性的一本名副其实的’黑皮书’,是他们的武器库,里面装满了各种他们在利用的时候不用太注重历史准确性的观点和建议。”[9]69总之,对这样一部“黑皮书”,我们不能在文献学的视域中对其严加苛责,而是要认真反思其批判的启蒙理性与我们当今时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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