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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神曲》中的空间维度及其神学隐喻

2022-02-03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罪人神学但丁

逯 璐

引言

在但丁对“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构建中,空间是极其重要的一个维度。在《神曲》的这三部分中有着对空间结构详细而形象的描述:整体看来,地狱呈由上而下愈发狭窄的漏斗结构,炼狱山为七层阶梯式,天堂则不断向上延伸。此类描述为读者勾勒出但丁神学体系中生动而具体的三维画面,这在但丁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不存在的。著名的但丁学者田德望在《神曲》译者序中曾指出:诗人但丁对三个境界的构思是独具匠心的,《奥德修记》中已有关于阴间的描写,但不懂希腊文的但丁无法借鉴;而《圣经》从未对天国和地狱进行过具体描写,但丁的空间构思主要源于其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文学素养(但丁,2002:16)。另外,在但丁以前,人们往往认为炼狱在地下,而在《神曲》中,炼狱被想象为一座耸立于南半球的雄伟高山,与北半球的耶路撒冷位置相对,灵魂经过层层炼狱的洗礼,才可接近天堂。中世纪传说中的天堂只不过是天上的耶路撒冷,是简单的、世俗的天堂,显然容纳不了但丁的哲学和神学思想。借助托勒密的天文体系、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体系和新柏拉图宇宙观,但丁构建出一个超越物质世界的天堂(杨慧林、黄晋凯,2001:294)。目前,国内关于《神曲》的相关研究对诗人但丁所构建的空间结构已有过形象而详细的描述,并对《神曲》中的神学寓意探索颇丰,但很少有学者注意到二者之间存在的隐喻关系。事实上,诗人但丁不仅利用对空间的构思描绘出《神曲》中神学等级体系分明的全景画,而且还频繁地诉诸空间布局和相对位置来解释人与物或人与上帝之间在神学意义上的相对角色和地位。无论在地狱、炼狱,还是在天堂,灵魂所处的物理位置与其所受惩罚的严重程度之间都存在微妙的联系。本文试图从《神曲》的细节出发,探究空间和位置与但丁神学等级体系之间的关系及其动态变化过程,讨论重心将放在《地狱篇》和《炼狱篇》,最后着眼于《天国篇》,以揭示旅人但丁①按照叙事学原理,对作为叙事者和主人公的旅人但丁(Dante-pilgrim)和作为《神曲》作者的诗人但丁(Dante-poet)作出区分。在整个旅程中角色置换和精神净化的过程。

一、地心空间中的撒旦重力与罪人刑罚

1.地狱前七层的罪人:从飘在空中到半掩泥土

诗人但丁所构建的地狱大体上呈圆锥体,是卢奇菲罗从天堂坠落形成的。先行研究普遍认为,诗人但丁根据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将缺乏节制而犯的较轻罪行置于五层以上的“上部地狱”,这些罪行包括淫欲、贪吃、敛财、愤怒等;而地狱的六至九层则是惩罚那些故意犯罪或理性犯罪的重罪犯人,比如犯伪善、偷盗、欺诈等罪行的罪人。也就是说,从地狱整体结构来看,罪人所犯之罪越严重,他就会被安置在越下层的圈中,这意味着他与地心撒旦的距离就更近。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普遍忽视了一种隐喻关系,即从地狱中单个层级的角度来看空间位置与但丁神学体系之间存在的隐喻关系。在笔者看来,地狱中刑罚的加剧事实上呈现出两个更微妙的趋势。首先,罪人所犯之罪越为严重,其身体便愈靠近所在层级的地面(沼泽、泥土或冰),也就是说,罪人身体与该层地面之间的空间愈发狭小,甚至随着罪行的加重,罪人的身体会被半埋、或完全掩埋在地面(沼泽、泥土或冰)中。其次,为了使罪人们所受到的惩罚与其罪行达到最佳匹配程度,地狱中刑罚的加剧还呈现出第二个趋势:位于地狱下半部分的罪人显然比中上层地狱中的罪人拥有更小的自由度,包括行动自由和话语自由。概括而言,更严酷的刑罚意味着更严格的监禁和更小的空间。

上述所提到的第一个趋势在狄斯城以外的圈中显而易见。在地狱前厅,骑墙派所遭受的惩罚是不断追逐一面飞速回旋奔驰的旗子(但丁,2002:20)。林勃(Limbo,地狱边缘)中的未领洗者能在地面上自由行走,几乎拥有完全的自由,“与地狱其他部分比起来,这里的灵魂所受的惩罚显示出一种美感,有某种程度的伟大和善良”(Fowlie,2011:173)。在地狱的第二层,理性被情欲所征服的犯邪淫罪者则脱离了地面,永远处在半空中,他们被狂风席卷,随风四处飘荡(但丁,2002:32),但与林勃比起来,“诗人但丁强调了林勃的宽敞与明亮,并特别提及了贪情欲者那一圈更为狭窄的空间和压抑的黑暗,二者形成鲜明对比”(Bergin,1964:80)。与地狱其他部分相比,地狱这两层的灵魂们因其所犯罪恶较轻仍被置于地面之上,且拥有相对较大的自由度。在地狱中,贴近地面隐喻更接近撒旦,因此,地面或地下在神学意义上代表着邪恶和残酷,而空中则意味着自由和相对的高尚。诗人对地狱中罪人的空间布置也同样遵循“同等报复法”(contrapasso)原则,不同的空间设计暗示了诗人但丁对某些罪人的同情。比如,在著名的弗兰齐斯嘉和保罗爱情故事的描述中,诗人但丁雅致而抒情的文笔隐含了对此二人所受痛苦的深切怜悯。在诗人但丁看来,因情欲所犯的过错并不像其他罪恶那么深重,因为“因无节制和放纵欲望所犯下的罪对人类来说是天生的,这种罪过比起恶意犯罪对上帝的冒犯程度要小”(Belliotti,2011:24)。因此,这两个灵魂被置于半空中,能较为自由地乘风而行。这也是诗人但丁与传统的中世纪神学家在宗教伦理观上的相异之处,从其作品《新生》开始,读者便发现“但丁不再将爱情看成一种破坏性的情感,而是把它当成一种可以拯救人类的宗教力量”(杨慧林、黄晋凯,2001:269)。

在地狱第三层中,贪饕者统统躺在地上,旅人但丁和维吉尔需从阴魂的上方走过,“脚掌踩在他们那似乎是人体一般的虚幻的影子上”(但丁,2002:40)。值得注意的是,贪饕者脸部朝下趴在泥巴里,无法看见任何东西。一方面,这一场景对应了他们生前贪恋物质而精神盲目的形象;另一方面,这也隐喻这些阴魂对处于地心的撒旦的朝圣。在地狱的第五层中,罪人们与地面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者说,罪人已与地面融为一体:愤怒者身上沾满了沼泽里的污泥,而愠怒者更是被完全淹没在湿泥里。自地狱上层到下层,罪人与地面、泥土或河流的距离越来越近,这隐喻着他们罪行的升级使得他们与天堂的距离愈发遥远,正如一些学者所言:

事实上,对施暴罪者的惩罚与地狱第五层中的惩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前者和后者一样展现出一个渐变等级——罪人在沸腾的血水里被淹没得越深,意味着他们犯下的罪行越可憎。在地狱第五层中有十分类似的情况,罪人在沼泽中的淹没程度的深浅对应了罪人各自的罪行的重轻。

(Scartazzini & Bernays,1988:33-34)

在狄斯城内,罪人所受刑罚仍然呈现出这一趋势。地狱第六层惩罚的是持异端者,这些罪人被置于坟墓之中,被半埋在地面中;罪行越深重,罪人的身体被掩埋的部分便越多。法利那塔(Farinata)站起来时,他的腰部以上全部看得见,而卡瓦尔堪提(Cavalcanti)却只能露出头部,挺身跪在那里(但丁,2002:62),二者的对比显示出在诗人眼中,后者并不如前者那般高尚。除此之外,在与二者的对话中,读者也不难发现,与感情脆弱、心系儿子的卡瓦尔堪提相比,法利那塔关心的是国家民族的命运。况且旅人但丁在地狱第三层时,就曾向恰科(Ciacco)打听法利那塔的灵魂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丁,2002:41),这也足以看出诗人但丁对法利那塔的同情和高度评价。不难看出,即使被置于同一层级中,通过巧妙的空间设计,不同罪人之间因生前品德的高下也会表现出神学意义上严格的等级差异。

2.设计巧妙的马勒勃尔介与地心的撒旦

为了使罪人所处的物理位置更低,诗人但丁巧妙地将地狱第八层马勒勃尔介(Malebolge)的地面划为十条壕沟,罪人们置身于十个恶囊中,其相对位置已处于地面以下。而且,与地狱第六层中仍可至少将头部露出地面的持异端者不同,买卖圣职者被“倒插”在岩石上的孔洞中,只能将腿部和脚部从地面伸出,同时还要受到烈火的炙烤,这种“倒插”意味着这些灵魂已与地面融为一体。教皇尼古拉斯三世的灵魂告诉旅人但丁:“我头底下是其他的在我以前犯买卖圣职罪而被拖入孔洞的人,他们一个被压着,一个被挤在石头缝里躺着。等那个人一来,我也要掉到那下面去。”(但丁,2002:125)也就是说,在“倒插”者的下面还有数不清的“倒插”者,像大树的根部一样扎实地延伸到地下。正如植物根部的向水性一般,处于地心的撒旦对这些罪人似乎也有一种向心力,可见买卖圣职者罪行之卑劣与邪恶。此外,与持异端者不同,“倒插”不仅意味着身体动作的愈发不自由,买卖圣职者连说话也变得更加困难。在第五囊中,买卖官职者只能隐藏在沸腾的沥青下,并且由持铁叉的马拉勃朗卡(Malabranca)(第五囊中看守阴魂的鬼卒的统称)(但丁,2002:139)看守,只要他们在沥青表面露头,就会尝到铁叉的滋味。因此,他们不仅完全淹没在沥青以下,而且几乎完全失去向上的自由,这意味着他们近乎被剥夺了向上帝靠近的权利,已无可救药。在第六囊中,与普通的伪君子比起来,用伪善的话促成耶稣之死的该亚法(Caiaphas)注定比其他人所受惩罚更重,只有他被钉在地面上,完全与隐喻邪恶的地面重合,而其他伪善者则穿着铅斗篷从其身上踩踏过去:“像被钉十字架似的被三个橛子钉在地上”“谁走过,谁都要使他感觉到身体有多重”(但丁,2002:154-155)。在惩罚盗贼的第七囊中,最十恶不赦的两个罪人被变形成为两条蛇,变成了匍匐在地面上的爬行动物。在《炼狱篇》第八章中也出现了蛇的形象,“在但丁看来,蛇是个不知悔改的东西,它曾经引诱亚当、夏娃犯罪,遭到了上帝的严厉惩罚,可是在炼狱中,它仍然蓄意加害于人,吓得但丁‘全身像冰一般冷’”(刘易斯,2017:283)。在为这些罪人设计相应的惩罚时,诗人但丁除了使惩罚与其罪行相一致、以牙还牙之外,还将更令人发指的罪人置于更低的位置上,紧贴地面或在土地、沼泽、冰面等以下。与超凡缥缈、居住在天堂的天使和高尚的灵魂相反,愈可恨的罪人与大地的联系愈紧密,读者在地狱第九层的描述中也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比如,与愤怒者、向他人施暴者和持异端者相似,叛变者的灵魂也被全部、或部分隐藏在表面以下,区别只是永久冰封的湖面取代了之前的土地、沼泽或沥青。诗人但丁在《地狱篇》的最后一章中写道:“那里的鬼魂都全身被冰层所覆盖,透过冰层看起来如同玻璃中的麦秆一般”,甚至连撒旦本身也只有“半胸以上露出在冰层之外”(但丁,2002:248)。

与地狱前几层的罪人相比,地狱深处的罪人除了与地面的联系愈发紧密之外,其自由度也大为减少。换句话说,地狱深处的罪人基本上处于被完全禁锢的状态。被冰封的叛变者显然比在沼泽或沥青里的罪人更不自由,他们遭受的是一种绝对的禁锢,甚至连流泪的自由都被剥夺:“在那里,哭本身就不容许他们哭出来,悲哀发现眼睛上有障碍,就转向内心,使痛苦增加;因为最初的泪水凝成了冰疙瘩,像水晶面甲一般,把眉毛下面的眼窝完全填满”(但丁,2002:239)。

除此之外,经过对比发现,地狱上层的人们可以自由交谈,到了地狱中下部,很多罪人说话是十分费力的,比如变成植物的自杀者只有在树枝被折断时才能交谈,火焰中的献诈者灵魂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火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噪音。正如费兰特所说:“绝大多数的罪人能在呻吟(无言语的悲伤)或咒骂(直接性滥用上帝赐予的语言天赋)中发泄他们的情感,但是有一些罪人完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这些人被剥夺了为自身辩解或要求同情的机会”(Ferrante,1969:39)。如果说罪人的言语权利为他们提供了忏悔的渠道,是一种痛苦的发泄,即弗洛依德所说的以“谈话疗法”(talking cure)释放被压抑的痛苦,那么底层的罪人不但被剥夺了言语,连流泪的权利也不再有,全然无法释放痛苦。

罪行越大的灵魂与地面越亲密,或者说越趋向下,原因在于位于地心的撒旦形成了一股抵抗上帝之爱的吸引力,这是邪恶的源头。辛格尔顿等但丁批评家早已注意到:在但丁的神学体系中,撒旦被构建成上帝的对立面,撒旦所受的惩罚对应了三位一体的上帝:“撒旦希望成为上帝。讽刺的是,他的愿望被满足了。撒旦顶端相连的三个头部正是他的愿望被满足的标志”(Singleton,1957:38)。因此,撒旦就是地狱中的“上帝”,他不断引诱人们作恶,吸引灵魂向下。在中世纪,人们认为万物的运动皆是遵循上帝之爱,那么在《地狱》中,撒旦施加给灵魂的这种重力似乎就是对上帝之爱的抵抗。于是,罪人们随着生前罪行的加重只能在地狱中“越陷越深”。

二、旅人但丁与罪人的相对位置及道德寓意

虽然《地狱篇》对旅人但丁和罪人灵魂的相对位置并未进行专门性的描述,但读者从文本细节中不难重构诗人但丁对二者间相对位置的空间想象,而这种想象恰好能微妙地体现诗人但丁对罪人的态度,也能揭示但丁道德体系中的一些重要观念。如前所述,随着旅人但丁向地心深入,罪人们基本上被置于比旅人但丁更低的空间位置上,因此,在很多场合,旅人但丁是从相对更高的位置俯视灵魂或是躬身与其交流。罪人们所处的空间位置又反过来决定了旅人但丁的姿态。比如,在地狱第七层中,旅人但丁遇见了勃鲁内托·拉蒂尼(Brunetto Latini),但丁不得不低下头来才能看到他的脸,说道:“我不敢走下河岸去和他并肩同行;但我一直像毕恭毕敬的人似的低着头走”(但丁,2002:96)。在第八层的第八个恶囊中,旅人但丁遇见了圭多(Guido),也必须俯身注视他(但丁,2002:186)。到达马勒勃尔介之后,旅人但丁和维吉尔同样是在桥上俯视位于下方壕沟里的灵魂:“我们稍微走了几步,就来到了悬崖峭壁上有岩石突出、形成一座石桥的地方。我们很容易就登上了石桥……”“谷底是那么深,除非登上石桥的最高处——拱券的脊背,不然,没有别的地方能够看得见它”(但丁,2002:118)。旅人但丁甚至在地狱底层不小心踢到了一名叛徒的脑袋,诗人描述道:“我从许多的头颅中间走过时,我的脚重重地踩在一个头颅的脸上”(但丁,2002:230)。

罪人所处的位置与旅人但丁的姿态恰好对应了二人之间的道德等级差别,暗示了诗人但丁神学体系中的道德立场。尤其是旅人但丁对个体罪人的姿态从侧面反映出诗人但丁对这些具体历史人物的道德评价。例如,在林勃中,对旅人但丁姿态和位置的刻画并不只是帮助读者构建空间感和场景,更蕴含着象征意义。从物理空间上看,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站在比旅人但丁更高的位置。这种物理空间的相对位置被赋予了隐喻意义:中世纪的人们普遍认为,政治家或从军者所过的“积极生活”(active life)或政治生活并不如哲学家所过的“沉思生活”(contemplative life)那般高尚。因此,诗人但丁在这里暗示:与普通政治家相比,亚里士多德作为哲学家的沉思生活是一种更崇高的追求。另一证据也可表明诗人但丁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推崇,那就是,“但丁的基督教地狱中的总体道德结构是以亚里士多德对罪孽行为的三重分类为根据的”(Scott,2004:233)。因此,旅人但丁在林勃中抬头仰望亚里士多德的动作也是一种象征,暗示向亚里士多德致敬。

由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并非所有地狱中接受惩罚的灵魂在但丁的道德体系中都是被嗤之以鼻的。不过,在地狱下半部中,旅人但丁和维吉尔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站在桥上或堤坝上的,但是他们有时也会亲自走到壕沟里,与罪人在几乎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交流。比如,在惩罚买卖圣职罪的第八层的第三囊中,维吉尔提出“如果你愿意让我顺着那道较低的堤岸的斜坡下去,把你带到那里,你会从他自己口里知道他和他的罪行”(但丁,2002: 124)。随后,维吉尔抱着旅人但丁走下堤去,到了布满孔洞的壕沟底部。这一行为可从隐喻意义上解读为:维吉尔引导旅人但丁对罪人们持更谦虚的态度,用一种不那么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解读这些罪人所犯的罪行。从表面上看,这一“进入壕沟底部”的行为似乎将旅人但丁和罪人们置于同一高度;但即使在壕沟中,旅人但丁仍是俯身与教皇尼古拉斯三世(Pope Nicholas III)的灵魂交流:旅人但丁站在那里“像教士听不忠的刺客忏悔似的”(但丁,2002: 125)。在这一比喻中,俗人但丁反而扮演了倾听教士忏悔的角色,而教皇却成了犯谋杀罪的刺客,欲将教士召唤回来以拖延自己的死期。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罪人的忏悔并不能改变判官的意愿,就像上帝的意愿是无法改变的一样。教皇与但丁的相对道德关系好比但丁之于上帝:旅人但丁这一小小的俯身动作暗示了从道德层面而言,自己的地位远在买卖圣职的教皇之上。从这一点来看,生活在中世纪后期的诗人但丁已不再对教皇及整个宗教体系盲目崇拜,道德败坏的教皇在地位上还不及道德高尚的普通人。这表明,诗人但丁的思想已经实现了从中世纪森严的神职等级思想到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的过渡。

与旅人但丁截然相反,地狱中的罪人们几乎从不自愿弯腰或低头。譬如,诗人把持异端者法利那塔描述为一个完全不知谦逊的人:“只见他昂首挺胸直立,似乎对地狱极为蔑视”(但丁,2002:61)。在地狱第七层第三圈中,当遇见狂妄的卡帕纽斯(Capaneus)时,旅人但丁问维吉尔:“请问,那个巨大的鬼魂是谁呀?他似乎对于遭受火烧毫不在乎,面上带着轻蔑和凶恶的神色躺在那里,似乎火雨并不使他痛苦似的”(但丁,2002:90-91)。尽管身体已被固定在地面上,卡帕纽斯仍然用神色表现出他拒绝屈从上帝的判决。地狱中绝大多数灵魂的姿态都隐约表现出傲慢、执拗和轻蔑,“事实上,我们看到正是这种狂妄自大的姿态在《炼狱篇》惩治骄傲罪的那一级平台上得到了修正”(Webb,2013:223)。由此可见,人物姿态的改变对应着其精神上的净化。

弯腰或低头的动作出现在《炼狱篇》中时,其代表的隐含意义则更加复杂。首先,旅人但丁有时也会像在游历地狱时那样俯视炼狱中的灵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当旅人但丁走到第五层平台时,贪婪者的灵魂统统趴在地上,面朝地面,而旅人但丁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但丁,2002:452)。不过,旅人但丁对这些灵魂的态度、灵魂对于旅人但丁的态度却与地狱下部的情形完全不同。旅人但丁甚至跪下来同其中一个灵魂——阿德利亚诺五世(Adrian V)交流,这从侧面展示出但丁对这位教皇充满了敬意。同时,阿德利亚诺五世的眼睛是向着地面的,这也与地狱中的诸多灵魂昂头的姿态大不相同。此外,阿德利亚诺五世急切地打断了旅人但丁,让他站起来,并直呼其为“兄弟”,这暗示了他们同为上帝的仆人,两人有着强烈的兄弟之情,在道德和神学地位上是平等的。该场景与旅人但丁在地狱中遇见教皇尼古拉斯三世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安置骄傲者灵魂的炼狱第一层,旅人但丁和背负着重物弯腰前行的灵魂一样,“深深地弯着腰同他们一起行走”(但丁,2002:362)。在此,旅人但丁的姿态同样被赋予了神学暗示,同灵魂们一样,这也是内心忏悔的外在显现。炼狱的过程是被净化的过程,而净化方式之一便是与炼狱中的灵魂同化,其外在表现便是旅人但丁与炼狱中的灵魂在姿态和动作上的一致。这种一致性和空间位置的平等性表明但丁的心灵也在炼狱的旅途中逐步被净化,与灵魂们一样变得谦卑。

三、但丁从旅人到罪人的姿态转换以及《天堂篇》中空间的消失

在《炼狱篇》中,旅人但丁弯腰或低头的动作还蕴含着另一层含义,即他正在逐渐适应上帝之光,获得进入天堂的资格。在《炼狱篇》第二章中,旅人但丁不得不把目光垂下,因为即将到来的天使发出的光太过明亮,以至于旅人但丁不能忍受他的光芒(但丁,2002:273)。而在另外一些情形中,旅人但丁的向导提醒甚至命令但丁下跪或采取一种更低的动作姿态以示尊敬。比如,在第一章中旅人但丁首次遇见卡托(Marcus Porcius Cato)时,维吉尔“于是抓住我,用话、用手、用眼示意要我低头,双腿下跪,表示恭敬”(但丁,2002:264)。如此一来,维吉尔在炼狱中重新成为旅人但丁的精神向导。在炼狱大门处,维吉尔让旅人但丁以谦卑的态度恳求守门天使为他们开门,于是但丁虔诚地跪倒在守门天使的脚下(但丁,2002:342)。正是在向导维吉尔的帮助下,旅人但丁才得以在炼狱中变得愈发谦卑和虔诚,最终获得超越。在旅人但丁的炼狱之旅即将结束的时候,也就是他最终与贝雅特丽齐(Beatrice)相见时,诗人强调道:“我把眼睛低垂到清澈的小河里,但我一瞥我的影子在水中,就把眼睛转移到草上,莫大的羞愧之情沉重地压在我头上”(但丁,2002: 76-78)。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时的但丁自愿垂下了双眼,并且在河水中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倒影,暗示即将完成炼狱旅程的旅人但丁竟情不自禁地、自愿地进行内省。他在上帝和天使面前的谦卑已然内化,不再需要外界的提醒。综上可见,其外在姿态是与内在道德以及接受上帝恩赐的程度相匹配的。

因此,在《地狱篇》中,旅人但丁弯腰俯首的姿态并不完全是谦卑的象征,也可被看作是一种屈尊俯就,因为他与地狱中绝大多数的灵魂相比更为高尚。但在《炼狱篇》中,旅人但丁经历了一个精神上的启蒙过程:起初,他由于眼睛无法忍受光亮而被迫低下头、沉下双眼,而这种光亮正是上帝的恩惠的隐喻,而且但丁几乎不懂得向天使们表示尊敬;在炼狱旅程结束时,他却能自愿放低姿态,意识到自己的谦卑和不足,因此眼睛也愈发能够忍受光亮,有资格接受上帝的恩惠。

在《地狱篇》中,旅人但丁的姿态基本上是呈低头向下状;而在《炼狱篇》中,高尚的灵魂通常被置于更高的相对位置,因此,旅人但丁时常呈仰视状。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贝雅特丽齐降临时的场景。当贝雅特丽齐第一次出现在旅人但丁面前时,她站在一个两轮凯旋马车上,而旅人但丁站在地面上,充满敬畏地看着她(但丁,2002:598)。二者的空间位置存在极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揭示出二者在精神和道德上的差距。起初,贝雅特丽齐站在马车上,声色俱厉地指责但丁曾经误入歧途。在但丁自省与忏悔之后,其救赎才彻底完成,这时贝雅特丽齐才从马车上下来。在第三十二章中,贝雅特丽齐“在那一片新生的树叶下,坐在树根上”“她独自席地而坐,好像留在那里看守那辆我看见被那个两性动物绑在那棵树上的凯旋车似的”(但丁,2002:622)。贝雅特丽齐从马车上下来、坐在地上的动作实则意味着但丁在空间上的上升,暗示着但丁已在炼狱中洗清罪孽,与贝雅特丽齐在精神和道德层面上实现了平等,也意味着但丁与上帝的距离更近,这使得但丁获得了通过注视贝雅特丽齐的眼睛而进入天堂的资格。雷诺兹指出:“贝雅特丽齐的微笑,她双眼放出的光芒和她愈发增加的美丽是一种精神引力,驱使但丁不断向上”(Reynolds,2006:342)。因此,正如撒旦是罪恶重力的源头,吸引地狱中的灵魂向下,在炼狱中,贝雅特丽齐施加的精神引力则引领但丁不断向上。贝雅特丽齐不仅使但丁完成了空间上的向上穿越、进入天堂,也在精神上帮助但丁上升,使其获得天堂的通行证。

地狱中的罪人与旅人但丁的相对位置,以及旅人但丁与天使或贝雅特丽齐的相对位置隐喻了但丁从《地狱篇》到《炼狱篇》经历了由旅人到罪人的角色置换。在地狱的下半部分,旅人但丁在绝大多数场合都被置于一个更高的空间位置上,这意味着与罪人相比,但丁更接近上帝。因此,他经常从上方俯视罪人的灵魂,正如天使甚至上帝看人类的视角一样。在《炼狱篇》中,当旅人但丁面对天使或贝雅特丽齐时,他更接近地狱中罪人的角色,在真实空间距离和抽象的道德意义距离上距上帝更远。因此可以说,《神曲》中不同人物之间的相对距离和姿态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上帝之爱的等级。

与在地狱和炼狱中不同,旅人但丁在《天国篇》中几乎从不作弯腰俯首状。诗人特别强调:旅人但丁在整个《神曲》中最后一次看贝雅特丽齐时是以一种抬头仰望的姿态:“我不回答就举目仰望,看见她反射永恒的光辉给自己形成一个光环”(但丁,2002: 843)。在整部《神曲》最重要的一段描写中尤为如此:坐在玫瑰中心的但丁抬头仰望,看到了“无限的善合”(the Infinite Goodness)(但丁,2002:855)以永恒的光的形式展现在面前。在《天国篇》的结尾,但丁不再需要任何向导来提醒他向上看:“伯纳德以微笑示意我向上看,但我已经自动做出了他愿我做的动作;因为我的视力变得越来越纯净,对那自身是真实的崇高的光观照得越来越深入”(但丁,2002: 854)。从隐喻意味上讲,天堂中的这种仰视并不是骄傲的象征,而是表明但丁在这里成为一个下级人物,对上帝只有无比崇敬和全部服从,象征着但丁对上帝的认同。

在最高天(Empyrean),旅人但丁纯净的视力使得他能看清一切。在《地狱篇》或《炼狱篇》中,空间是依据严格的等级排序来分配的,以反映不同程度的惩罚和不同阶段的净化。与之不同的是,在最高天中并不存在空间这一维度:“在那里,距离近不能增加、距离远不能减少事物的能见度:因为,在上帝直接统治的地方,自然法则毫无作用”(但丁,2002: 838),最高天中的空间和位置不再如《神曲》中描写的其他地方那样重要。这种非空间性表明最高天不再是物理性的宇宙空间,而是一种完全由光和爱构成的精神性存在。“最高天超越了空间-时间,不受物理法则影响;它是一个无维度的点,在其中一切都是即刻存在的,是意识的‘空间’,在其中知觉的‘视野’本身就是它所看到的一切,也是存在的一切”(Moevs,2005:82)。也就是说,在《地狱篇》和《炼狱篇》中至关重要的空间在《天国篇》中不复存在,因为上帝超越了一切时间和空间,严苛的神学等级在最高天不再以地点、位置和高度的形式显现。“但丁发现,在净火天(即最高天),‘现在’就是所有的时间,‘这里’就是所有的地点。来到这里的人具有顺势洞视一切的天使能力……。他们还具有天使的分身能力,即同时身处两个地方,比如火星天和净火天。”(刘易斯,2017:230)鉴于旅人但丁已被赋予了一种“天眼”(divine vision),在某种程度上,天堂中的一切事物和人物与他之间的距离都是相同的:“他可以自由地凝神静思。四周再也没有阻碍和限制,整个玫瑰色的天空尽情书写着自己的美丽与壮观……但丁的目光现在可以在整个上帝的王国里‘徜徉’,他的目光是欣赏的、愉快的,也是如痴如醉的”(拉法埃莱·坎巴内拉,2016:311)。比如,尽管贝雅特丽齐在空间上与他相距甚远,他举目仰望时却能清楚地看见贝雅特丽齐的形象:“任何一个凡人,即使潜入海中最深处,他的眼光距离那发出雷声的大气层最高处,都不及在那里我的眼光距离贝雅特丽齐那样遥远;但这对我毫无影响,因为她的形象直接由上方向下映入我的眼帘,而无任何物体介于其间使它模糊不清”(但丁,2002:843)。但丁的这种视力使得他能“吸收”上帝的恩惠,并且能超越物理空间,而这种超越则象征着其旅程的完满结束。

结语

本文首先从地狱中罪人的位置与空间布局以及对罪人自由的限制程度入手,探讨了《地狱篇》中惩罚的等级制。在地狱的单个层级中,罪行越重的灵魂被置于越接近地面的位置,享有的行动与说话的自由越小。以此为出发点,本文研究了《地狱篇》和《炼狱篇》中罪人与旅人但丁之间相对位置及姿态的变化,从而得出以下结论:在空间上的相对位置恰好与人物之间的道德等级相对应,旅人但丁的姿态动作能够反映他在地狱和炼狱中的不同角色与态度。本文最后着眼于《天国篇》,在天堂中,旅人但丁仰视的动作表明他在那里反而成为一个下级人物。但在最高天,空间不复存在,一切物理法则不再适用,上帝的吸引力已经超越了空间和时间,进入那里的灵魂也被赋予“洞察一切”的天眼。因此,旅人但丁的不同姿态也反映出但丁洗涤罪行、接受精神净化及最终获得救赎过程的不同阶段。

在但丁以前,传统的地狱景象“缺乏差异性,所有的罪人似乎都一样,一切惩罚都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施虐”(Barolini,2006:104)。但丁在《神曲》中宏大而详尽的空间想象则打破了之前传统的中世纪神学宇宙观。首先,但丁在地狱和炼狱的空间构建中借用了古典文本,如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科伦理学》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对罪恶的归类,从而将异教文化元素纳入基督教宇宙观,突破了僵化的传统哲学,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但丁对于基督教视觉传统作出的最激进、最具原创性的贡献”(Barolini,2006:120)。其次,但丁在对天堂的构建中借用了托勒密天动说,将当时的科学伦理引入传统基督教,甚至将基督教宇宙观构建为几何模型式的系统性结构,达成了科学与传统基督教神学的结合,这一完整的空间构建被弥尔顿等后来的基督教文学家所借鉴。另外,在但丁的空间构造中,没有哪个细节是零散或随机的,空间与姿态成为一种隐喻性修辞,帮助读者将超验的神学等级观念转换为可视性结构。哈里·伯杰认为:“诗歌与神学的不同恰在于隐喻与转喻间的不同”(Berger,2015:92),而本文研究发现,在但丁的诗中,诗人打破了诗歌与神学间的壁垒,巧妙地将基督教精神与空间交织在一起,使得空间与神学具有相同的修辞结构,从而将抽象的神学以隐喻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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