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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国刑家”:中古皇权叙事在萧梁的异变

2022-02-03

兰州学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萧衍

孙 宝

秦汉以来“家天下”成为了解皇帝制度的“根本关键”,家国思想则是构建帝国意识形态的核心要素之一。其儒学论述背后往往隐含着复杂的权力关系,体现了各个王朝特定的文化策略和王道理想。(1)邢义田:《天下一家:皇帝、官僚与社会》,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18页;林聪舜:《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页。梁朝与萧衍“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密切联结,(2)[唐]姚思廉:《梁书》卷二十九《高祖三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37页。更是塑造出南朝最具君主个人色彩的皇权文化。萧衍汲取儒、释、道共通的伦理政治思想,推广皇室孝德文仪,从而建立起“自家刑国,自国刑家”的家国同治模式。(3)[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卷四《立言篇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31页。他还以礼乐、文教等手段进行政治化统合,注重以章表、诏奏、诗赋、碑铭等文学形式宣扬、巩固统合的成果。故而作为伴生产物的萧梁皇权文学,又带有鲜明的“诚为国政,实亦家风”的“家国”特征。(4)[唐]姚思廉:《梁书》卷二十九《高祖三王传》,第433页。另,关于先秦、秦汉以降“国”“家”概念的衍化,参见[日]尾形勇:《中国古代的“家”与国家》,张鹤泉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94-197页。此外,萧梁皇室成员及裴子野、徐陵、张缵、沈炯等文界中坚在“虞舜、夏禹、周文、梁武,万载之中,四人而已”的叙事方向下,(5)[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卷一《兴王篇》,第155页、第209-210页。又拓展了针对储君、帝子的叙事类型。随着梁末皇权体系崩解,北周、北齐深度介入后梁时代的再造过程,梁朝五十年不可避免地成为北朝吞并南朝大势的转捩期。(6)周一良:《论梁武帝及其时代》,《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38-368页。加之长江中上游地区为北周所占据,降北梁士涉及荆楚人事的书写则开启了北朝文化版图南扩的先声,并从精神层面加速了“北方的中国统一运动”。(7)姚大中:《姚著中国史》第三册《南方的奋起》,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96页。因此,梳理萧梁家国一体政治范式的肇生、更化过程,当有助于揭示中古皇权叙事文学的复杂化和丰富性特征。

一、萧衍开国文书中的形象塑造及其定型

一般认为,汉魏、晋宋、宋齐易代之君为寻求政统合法性,多将“汤武革命”与“尧舜禅让”杂糅为一。(8)楼劲:《魏晋以来的 “禅让革命”及其思想背景》,《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概观萧梁建立的过程,萧衍因局势变化而反复取舍“西伯”、刘秀、“桓文”“昆彭”、周武王等角色定位,并持续操弄上述模式所对应的政治话语,直至最终将开国建朝定性为“高、光征伐”与“汤武革命”的糅合样态。(9)干宝《〈晋纪〉论晋武帝革命》提出“尧舜内禅”“汉魏外禅”“汤武革命”与“高、光征伐”等四种政权转移模式。见[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十九“史论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页924下b-925上a。这种多面形象的塑造既是萧梁国运开启的逻辑始点,也是萧衍建梁后推行孝治、重塑“斯文”的政治根基。其大致经历了三阶段的转换:

其一,永泰元年(498)七月出任雍州刺史,至永元二年(500)十一月起兵,由“西伯”、刘秀变为周武王。永明八年(490)萧顺之被杀是萧衍与萧齐内阋的始因,(10)赵以武:《梁武帝及其时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22-24页;庄辉明:《萧衍评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5-27页。此后萧鸾、萧宝卷大肆屠戮王室、勋旧,萧衍当受鲁肃建议孙权“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的启发,确立了以郢州、雍州士马“虎视其间,以观天下”的战略。(11)[晋]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五十四《吴书·鲁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268页;[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4页。在这一阶段,萧衍着力经营雍州,据周文王初封雍州伯而有“西伯”之名而断定自身在雍州“勤行仁义,可坐作西伯”。(12)[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3页。不仅如此,萧衍与张弘策对谈时还据《后汉书·邓晨传》自比刘秀,运用“纬象”放言“梁、楚、汉当有英雄兴”。(13)[唐]姚思廉:《梁书》卷十一《张弘策传》,第206页。这种比附与其刻意将胞兄萧懿比作刘縯有关。(14)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4-76页。刘縯为刘秀之兄,好侠养士,终为更始帝刘玄所害。萧懿平叛裴叔业、崔慧景后被赐死,正与刘縯结局相近。萧懿之死为萧衍起兵提供了绝佳借口,任昉《百辟劝进今上笺》就突出萧衍得到死讯后“据鞍辍哭,厉三军之志;独居掩涕,激义士之心”的情节,而这正是刘秀因刘縯被杀而“独居,不御酒肉,坐卧枕席有涕泣处”的再现。(15)[汉]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卷九《冯异传》,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17页。其实,早在永明八年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就依据相关典实来表现萧鸾因萧缅去世而“独居,不御酒肉,坐卧泣涕霑衣”的情形。(16)[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五十九,页1103上a-b。这说明刘縯之于刘秀的政治关联已是南朝的史、汉常识。是以萧衍注重借萧懿之于刘縯的相似性唤取广泛的舆论同情,并增强自身比拟刘秀吊民伐罪的说服力。萧衍文僚撰制檄文时亦利用萧懿事件的震动效应,以起到丑化萧宝卷而归化异己势力的作用。如永元三年(501)二月萧衍《移京邑檄》大加宣扬萧懿遭冤杀的不公,控诉“昏君暴后,未有若斯之甚者”;檄文还采择《尚书·泰誓》所载周武王孟津誓师的章句结构与伐纣措辞,极力贬斥萧宝卷为“扰乱天常,毁弃君德,奸回淫纵”的“独夫”。(17)[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7页。这已然将萧懿之死嵌入了“汤武革命”的叙事框架,也是“高、光征伐”向“汤武革命”转化的话语基础。正因萧懿对萧梁建国的特殊价值,萧衍于即位当日就对其褒崇追赠。此后萧绎亦延续上述话术,其《答群下劝进令》“甫闻伯升(按,刘縯字)之祸”句,(18)[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9页。即将萧纲比作刘縯而自比刘秀。

其二,永元二年十一月至中兴元年(501)十二月攻陷建康,由周武王变为“桓文”“昆彭”。萧衍起兵后“武王伐纣”说不利于笼络其他地方势力,迫于形势只得借鉴宋齐立少主而行禅代的做法,与萧颖胄共推萧宝融为帝,其政治目标则降格为“废昏立明”而成“桓、文之业”。(19)[唐]姚思廉:《梁书》卷十一《张弘策传》,第206页。以“桓、文”喻匡乱之臣本是魏晋常用手法,刘宋易代文书又发展出以“桓、文”与“昆、彭”共指中兴之臣的固有称谓。如傅亮为刘裕作《九锡文》所言“夏、殷资昆、彭之伯,有周倚齐、晋之辅……翼治扶危,靡不由此”,(20)[梁]沈约:《宋书》卷二《武帝纪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7页。即为其例。“昆、彭”为夏朝昆吾、殷商大彭的简称,《史记·殷本纪》《楚世家》《说苑·敬慎》《孔子家语·六本》等所载昆吾、彭祖均为夏、商末期“斩刈黎民如草芥”的奸雄,(21)[清]陈士珂辑、崔涛点校:《孔子家语疏证》卷四《六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109页。《白虎通义·五霸》则将其连同豕韦氏、齐桓公、晋文公归入“五霸”,并塑造为“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的形象。(22)[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60-61页。韦孟作为豕韦氏后人,曾以《谏诗》“肃肃我祖,国自豕韦。……迭彼大彭,勋绩惟光”颂美豕韦氏、大彭的盛绩。(23)[汉]班固:《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118页。此后,边让《章华赋》称鬻熊“超有商之大彭兮,越隆周之两虢”,(24)[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下《文苑·边让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41页。曹植《武帝诔序》称曹操“德美旦奭,功越彭韦”,(25)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均是“昆吾”“大彭”的历史性塑造渐趋正面化之证。另据《史记·五帝本纪》《楚世家》,昆吾为彭祖长子,历经夏、殷封於大彭,亦即彭城。刘裕起家、定霸均在彭城,傅亮比之为“昆、彭”正在情理之中。萧衍攻入建康后以大司马、中书监承制,就是依照晋元兴三年(404)武陵王司马遵承制而刘裕以大司马、中书监总揽朝政之例。因此,任昉也借鉴傅亮禅代文书,将萧衍比为“昆、彭”。如中兴二年(501)正月,《策梁公九锡文》称萧衍“韦、彭、齐、晋,靖衰乱于殷、周”;三月,《梁王令》自称“望昆彭以长想,钦桓文而叹息”,(26)[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16页、第25页。等等。事实上,萧衍并无在彭城的仕历,上述大致是从文书层面照搬刘宋禅代流程的体现。

其三,中兴元年十二月至二年四月,由“桓文”“昆彭”转为“武王—刘秀”的叠合身份。为了尽快“膺天改命,光宅区宇”(27)[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八《萧颖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674页。,萧衍搬用汉晋、宋齐多以皇太后临朝称制而行禅代的惯技,于中兴二年正月主动将承制权让渡给宣德太后,并以后者名义循序进位相国、梁公、梁王。与此同时,效仿宋齐诸帝登基前制造符瑞的做法,由延陵、兖州等地集中上报瑞应,直至四月接受萧宝融“禅让”而建立梁朝。可以说,短短四个月正是萧衍及其文僚塑造“汤武革命”绾合“高光征伐”开国模式的关键期。如任昉《策梁公九锡文》悉数萧衍十四项中兴之功,并特意指出“司隶旧章,见之者陨涕。请我民命,还之斗极”的勋劳。所谓“司隶旧章”,指刘秀于王莽末兼代司隶校尉时老吏泣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28)[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上》,第10页。,这就赋予萧衍新政以光武中兴的气象。沈约则参照《后汉书·光武帝纪》耿纯劝进刘秀之词,以“士大夫攀龙附凤者,皆望有尺寸之功。……公自至京邑,已移气序,比于周武,迟速不同”(29)[唐]李延寿:《南史》卷五十七《沈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11页、第1412页。,进一步在“高光征伐”与“汤武革命”的双重结构下,建议萧衍重塑皇权、稳定军心。另外,任昉《百辟劝进今上笺》强化“大宝公器,非要非距,至公至平,当仁谁让?”的皇权“公器”意识,(30)[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21页。似乎潜在运用了《六韬·发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取天下若逐野兽,而天下皆有分肉之心”的论调。(31)唐书文译注:《六韬·三略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3-34页。“分肉”论与“逐鹿”论成为刘邦、刘秀夺取政权的理论根基,(32)侯旭东:《逐鹿或天命:汉人眼中的秦亡汉兴》,《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77-203页。也变为萧衍在“公器”开放性争夺中“当仁谁让”的口实。《宣德皇后玺书》又结合汉魏、晋宋皇权转移的史证,以“公天下”理论赋予萧衍禅位开国的正当性。同时,还依据《周易·鼎卦》《革卦》卦辞与五德终始之义,宣扬“取新之应既昭,革故之征必显”的必然性。(33)[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29页。由上可知,萧梁建国正是以“高光征伐”促成“汤武革命”的过程。

尽管萧梁建立后不断强化“革命”建国的意识,(34)如萧绎:《郢州都督萧子昭碑铭》“皇梁革命,钦若前经”,(罗国威校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卷四五七,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86页)《高祖武皇帝谥议》“类帝禋宗,革命创制”,([南朝梁]萧绎著、陈志平、熊清元校注:《萧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012页)均为显证。萧衍:《敬业赋序》亦特意提及早年雍州起兵后“有双白鱼跳入前,义等孟津,事符冥应”一事。([清]严可均辑校:《全梁文》卷一,《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页2950上a-b)“白鱼入舟”自汉代以来即固化为武王孟津会盟以灭纣的征祥,萧衍则借以作为以革命形式完成禅代的表征。萧衍却不否认自身“武王—刘秀”的双重比附特征。其《敬业赋序》就坦承:“朕不得以比汤武,汤武亦不得比朕。汤武是圣人,朕是凡人,此不得以比汤武。但汤武君臣义未绝,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义已绝,然后扫定独夫,为天下除患。以是二途,故不得相比。”(35)[清]严可均辑校:《全梁文》卷一,《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页2950上a-b。所谓“君臣义已绝”,正是指萧懿被杀之事。结合前述萧懿与刘縯的相似性,足以说明刘秀开国才是萧衍参照的直接模板。(36)有关刘秀崛起、刘秀集团形成、东汉建立等问题,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454-493页。不过,魏晋以来君主为构建本朝帝系,多在即位诏中将先皇与自身类比为“二圣”(周文王、武王)或“三圣”(周文王、武王、成王)。(37)如曹髦、司马炎、司马睿、萧昭文、陈顼乃至高演《即位改元大赦诏》,均为其例。分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卷六六九,第330、331、332-333、338、344页。既然“汤武革命”论为萧衍自比周武王提供了依据,为了效法魏晋“二圣”或“三圣”帝系传统,将萧顺之追认为“西伯”或“文皇帝”就成了务实的选择。(38)田丹丹:《萧梁太祖追认与历史书写》,《学术探索》2014年第6期。如萧纲即位诏“太祖文皇帝含光大之量,启西伯之基。高祖武皇帝道洽二仪,智周万物”(39)[唐]姚思廉:《梁书》卷四《简文帝纪》,第105页。,即为显例。大宝二年(551)十月萧纲、萧大器相继被杀,沈炯代王僧辩等人劝进萧绎称:“太祖文皇帝徇齐作圣,肇有六州。高祖武皇帝聪明神武,奄龛天下。……丽正居贞,大横固祉。四叶相系,三圣同基。”(40)[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7页。这里则首次提出萧顺之、萧衍、萧纲的“三圣”模式。萧绎即位改元诏沿袭了这一模式,又特别指出萧纲“地侔启、诵,方符文、景”。汉文帝刘恒初封代王而后称帝,至六朝,“代王”或“代邸”“朱邸”已变为藩王即帝位的政治隐喻。(41)如陆机因司马颖“得遐迩心,将为汉之代王”而委质投靠;(《宋书》卷三十《五行志一》,第882页)刘义隆以宜都王被迎称帝,刘湛曾指斥其心腹王华、王昙首“若非代邸之旧,无以至此”;(《宋书》卷六十九《刘湛传》,第1816页)刘义恭劝进刘骏即位亦称“张武抗辞,代王顺请”(《宋书》卷六十一《武三王·刘义恭传》,第1646页);谢朓《始出尚书省》以“青精翼紫轪,黄旗映朱邸”句(《六臣注文选》卷三十,页567上b)颂美萧鸾由西昌侯即位;颂美萧鸾由西昌侯即位;朱玚称王琳“立功代邸,效绩中朝”,([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三二《王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32页)是对王琳翊戴湘东王萧绎称帝而言;陈蒨肯定侯安都“飞骖代邸,预定嘉谋”,([唐]姚思廉:《陈书》卷八《侯安都传》,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48页)将其临川王府比作“代邸”;至于陈顼即位诏,则自诩“何但代王之五让”(《陈书》卷五《宣帝纪》,第76页)。萧绎将萧纲与刘恒对举,也是为自身称帝寻求理据。不过,为了以“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的说辞承续帝统,(42)[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20页。萧绎大肆诛戮萧纲、萧统遗嗣,可谓“近舍周典,上循商制”。(43)魏收:《北齐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诏》,《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卷六六八,第345页。由此,萧梁依仿西周所构建的“三圣”帝系传统也宣告瓦解。

二、萧衍皇族孝治路径与“斯文”重塑

西汉以降,开国叙事一般绕不开“顺天易姓”与“改制以明天命”两大主题。(44)李冬军:《孔子圣化与儒者革命》,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3-216页。萧梁概莫能外。建梁之初,萧衍就借鉴“江左以来,代谢必相诛戮”的皇族治理困境,(45)[唐]姚思廉:《梁书》卷三十五《萧子恪传》,第508页。反思“我自应天从人”与“天下士大夫”之间的内在关系,(46)[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十《文学传下》,第727页。按,梁初皇权认同薄弱,诸如颜见远殉齐、萧宝卷余党叛乱、陈伯之谋反、王亮元日朝会“辞疾不登殿,设馔别省,而语笑自若”(《梁书》卷十六《王亮传》,第268页)等事件,均说明萧梁亟需重塑本朝的皇权秩序。从而在稳定皇族内部权力秩序的前提下,寻求绾合“皇权—门阀”政治的逆取顺守之道。不仅如此,“应天从人”的符命造作只是王朝草创期的舆论手段,只有借助更为系统的礼法文教建制才能使之落实为自觉的士民观念。是以萧衍颁定《梁律》以严明威权与法责,又拓宽选官渠道,劝教兴化。其中修纂《五礼仪注》是“经国家,利后嗣……为国修身,于斯为急”的首务,而撰定宫庙舞乐、兴造殿阙寺观等礼制建筑也不失为“俾万世之下,知斯文在斯”的文治象征。(47)[唐]姚思廉:《梁书》卷二十五《徐勉传》,第379、383页。如前所述,萧梁大致遵循魏晋“二圣”或“三圣”的王朝叙事策略,加之“三圣”家天下的政权模式已在西晋、北魏派生出以“家国”孝治为核心的礼教体系,这在客观上又为萧梁由“汤武革命”向“自国刑家”的孝治转型预设了发展方向。

萧衍“自家刑国,自国刑家”的人伦治理体系以孝义为核心,既有三教共通的理论基础,(48)除儒家经典外,道教经典《太平经》《灵宝天尊说洪恩灵济真君妙经》《葛仙翁太极冲玄至道新传》均宣扬忠孝仁义或忠信孝敬,见吕锡琛著《道家道教与中国古代政治》,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5-116页;佚名《正诬论》“佛与周孔,但共明忠孝信顺,从之者吉,背之者凶”([梁]僧祐撰、李小荣校笺:《弘明集校笺》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5页),释慧远《答桓太尉书》“佛经所明,凡有二科。一者处俗弘教,二者出家修道。处俗则奉上之礼,尊亲之敬;忠孝之义,表于经文;在三之训,彰于圣典;斯与王制同命,有若符契。”(《弘明集校笺》卷十二,第692页)均为佛家迎合儒家伦理价值观的体现。其中慧远是佛教儒家化、世俗化的关键人物,可参方立天:《慧远与佛教中国化》,《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也是贯穿皇族、世族、黎庶各阶层的政治伦理通则。为了实现“汤武革命”向本朝文治的改制,萧衍效法司马炎、萧道成,(49)司马炎说:“本诸生家,传礼来久。”([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二十《礼志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14页)萧子显亦说:“天子少为诸生,端拱以思儒业。”见《南齐书》卷三十九《刘瓛、陆澄传论》,第687页。也突出自身“本自诸生,取乐名教”的身份,(50)[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第22页。另外,任昉代萧衍作《天监三年策秀才文》“朕本自诸生”(《六臣注文选》卷三十六,页682上a-b),沈约《武帝集序》“日角之主,出自诸生”([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9页),许善心《梁史·序传》“武皇帝出自诸生,爰升宝历”([唐]李延寿:《北史》卷八十三《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04页),均为其例。以便为引领梁朝制礼作乐、崇文弘化奠定舆论基础。永嘉南渡以来,东晋南朝就难以摆脱“江南之地,盖九州之隅角”的地方政权属性。(5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一《王鉴传》,第1889页。为了化解“耻帝道皇居仄陋于东南”的压力,(52)[唐]房玄龄:《晋书》卷九十八《桓温传》,第2575页。萧衍在南北郊、明堂、雩坛、五郊坛、宗庙、社稷、籍田等诸多礼制事项中自我作古,(53)姜波:《汉唐都城礼制建筑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33-140页。并不断完善礼乐文教系统,修缮国学礼馆、宫城殿阙等礼制建筑,以实现本朝“圣图重造,旧章毕新”。(54)[梁]沈约:《宋书》卷十四《礼志一》,第346页。由于释奠礼制与孔庙祭祀关乎儒家道统、国家治统的确立,(55)雷闻:《郊庙之外:隋唐国家祭祀与宗教》,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61-62页。萧衍于天监四年六月立孔子庙,并创办五馆学,分遣博士、祭酒至州郡设学;天监七年(508)下诏“建国君民,立教为首。……思欲式敦齿让,自家刑国”,(56)[唐]姚思廉:《梁书》卷二《武帝纪中》,第46页。这就表明了以国子学引导士民教化的意图。天监九年(510)三月国子学建成后,萧衍下诏规定皇太子及王侯子弟“年在从师者,可令入学”。(57)[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一《儒林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0页。据考,经由国子生策试入仕的皇族成员包括萧大临、萧大连、萧孝俨、萧映、萧恺、萧乾,外戚则有张缵、张缅、张绾、王质、王佥、王劢、王通、王锡等。(58)张旭华:《萧梁经学生策试入仕制度考释》,《魏晋南北朝官制论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211-212页。至于萧衍诸子,则高选师友、文学予以专门授学。如萧统在明山宾、贺瑒等名儒的训导下,尊崇“姬公之集,孔父之书”,践行“孝敬之准式”,儒学倾向鲜明;(59)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8页。萧绎则深得贺革、阮孝绪指授,早年撰《孝德传》《忠臣传》《丹阳尹传》等,其《上〈忠臣传〉表》即坦承“理合君亲,孝忠一体”的观念源于“早蒙丹扆之训”。(60)[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十,第367-368页。萧绎《郢州都督萧子昭碑铭》还进一步论证了“自家刑国”与“保家经国”的关联。其围绕萧衍从父弟萧昺的一生勋绩,称扬后者足为“保家经国,总括二韦。……知人善使,自家形(刑)国”的藩王典范。(61)魏收:《北齐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诏》,《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卷四五七,第184-186页。当然,萧梁其他皇族成员也不乏家国忠孝之士。(62)如萧纶是“及太清之乱,忠孝独存”(《梁书》卷二十九《高祖三王传论》,第437页)的典型,萧纲自命“立身行道,终始如一”(同前,卷四《简文帝纪》,第108页),萧绎自诩“为臣为子,兼国兼家”(同前,卷五《元帝纪》,第124页),等等。这些都说明萧衍以家国一体论引领王朝文教的显著成效。

另外,萧衍舍道入佛,奉行儒佛并崇的文化政策,实现了礼乐完备、文学弘化的文治局面。(63)中外学界关于萧衍佛教、政治史、思想史等方面的专题研究甚多,颜尚文《梁武帝的君权思想与菩萨性格初探》一文综述颇详。颜尚文:《中国中古佛教史论》,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19-124页。关于萧衍文学、文化创绩的论著也较多,以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赵以武《梁武帝及其时代》、庄辉明《萧衍评传》、林大志《四萧研究》、龚贤《佛典与南朝文学》等为代表。萧衍尤为注重运用文学手段将国家盛典转化为文林盛事,以起到扩大舆论传播的功效。兹以寺庙建造及其文事宣传为例。萧衍舍建康三桥旧宅而建成光宅寺及宝塔,堪称梁初以家舍国、以佛弘孝的标志性事件。寺以“光宅”为名,可近溯自天监元年郊天祭文“钦若天应,以命于(萧)衍。……故能大庇氓黎,光宅区宇”。(64)[唐]姚思廉:《梁书》卷二《武帝纪中》,第33页。沈约《光宅寺剎下铭序》沿用开国文书中“周武—刘秀”叠合叙事模式,将光宅寺比作周武王、刘秀故居;又因光宅寺“上帝之故居”的属性,(65)[梁]沈约著、陈庆元校注:《沈约集校注》卷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93页。将其比作佛教释帝天所居的须弥山。萧绎《光宅寺大僧正法师碑》进一步申述“革命”开国的历程,并将萧衍塑造成征服四方的“轮转王”说:“皇帝革命受图,补天纫地。转金轮于忍土,策绀马于阎浮。”据《佛说长阿含经》,大善见王七宝之首为“金轮”,第三宝为“绀马”,二者均是“转轮圣王”的典型瑞象。(66)[南朝梁]萧绎著、陈志平、熊清元校注:《萧绎集校注》,第1147-1153页。“转轮王”观念作为佛教主要的王权观,在隋唐时期已经频繁用于论证君主统治的合法性。(67)孙英刚:《转轮王与皇帝:佛教对中古君主概念的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11期。在萧绎这里,则初步缀联“革命”论与“转轮王”观,以实现萧衍由“周武王”向战无不胜的“转轮王”转换。至于萧衍晚年以“皇帝菩萨”自居,(68)《魏书》卷九十八《岛夷·萧衍传》载:“(萧)衍每礼佛,舍其法服,著乾陀袈裟。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诫,有事佛精苦者,辄加以‘菩萨’之号。其臣下奏表上书亦称衍为‘皇帝菩萨’。”上述所载指中大通元年六月、太清元年四月萧衍两次舍身同泰寺,“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皇帝菩萨”。(《南史》卷七《梁本纪中》,第206、219页)。另,《隋书·经籍志》载谢吴《皇帝菩萨清净大舍记》三卷。则似乎是其自比“转轮王”意识的深化发展。此外,扩大光宅寺的政治影响,萧衍为开国勋臣沈约、范云、周兴嗣以下数十人铸像,并移置于光宅寺供奉;(69)[唐]许嵩:《建康实录》卷十七《高祖武皇帝纪》引《东都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75页。为抬升光宅寺的宗教地位,又以法云为寺主,“创立僧制,雅为后则”。(70)[唐]道宣:《续高僧传》卷五《义解篇初·释法云传》,郭绍林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2页。差不多与建光宅寺同时,萧衍还进行了宫城刻漏、魏阙、日晷的建造。周兴嗣、陆倕等人奉敕撰制光宅寺碑与《铜表铭》《新刻漏铭》《石阙铭》,无不体现出“‘与天作始’、创造历史的政治目的”。(71)程章灿:《重定时间标准与历史位置——〈新刻漏铭〉新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总体来看,制礼作乐是萧衍重塑本朝“斯文”的核心所在,家国孝治则是皇权形塑的关键内容。两者集经史思想、典章制度、器物建筑、文事宣传于一身,是多重运作的“混合”式产物。王朗曾回顾曹丕禅位典礼上“忽自以为处唐、虞之运,际于紫微之天庭”的盛大场景,感念禅代文书复活了“‘受终于文祖’之言于《尚书》”与“‘历数在躬,允执其中’之文于《论语》”的经典记述。(72)《三国志》卷三十八《蜀书八·许靖传》裴松之注引《魏略》,第968页。梁齐易代文书同样也营造了萧梁建国与西周“二圣”对接的想象、再塑空间,并生发出唐、虞复现的政权认同感。进入守成期后,萧衍奖擢勋旧,意在“建国开宇,藩屏王室”;册封藩王,则彰显“国礼家情,瞻济隆重”。(73)[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一,第916、918页。萧衍还规范藩王世子令、教、表疏等格式与称谓,(74)[唐]魏徵等:《隋书》卷二十六《百官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28页。使“诚为国政,实亦家风”的礼法秩序贯穿于皇族成员的行政日常之中。正因如此,“自国刑家”观念对士格塑造产生深远影响。如王僧辩径称:“臣等或世受朝恩,或身荷重遇,同休等戚,自国刑家,苟有腹心,敢以死夺!”(75)[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21页。此外,《五礼仪注》的颁行使“孝治天下,九亲雍睦”的国策深具操作性,(76)[唐]姚思廉:《梁书》卷二十九《高祖三王传》,第433页。也提升了举国“穆穆恂恂,家知礼节”的礼制水平。(77)[唐]姚思廉:《梁书》卷三《武帝纪论》,第97页。诸如谢览、王暕等高门子弟,往往因兼具“名家”与“国华”的双重属性而成为“自家刑国”的典范。(78)[唐]姚思廉:《梁书》卷十五《谢胐传》,第265页。这正与皇族“自国刑家”相辅相成,共同构建起萧梁孝治的礼法生态体系。至于刘孝绰及其规模可观的文学化家族,曾被萧绎誉为“孝乎惟孝,其德有邻。曰风曰雅,文章动神”,(79)[南朝梁]萧绎著、陈志平、熊清元校注:《萧绎集校注》,第1240页。刘孝绰则鼓吹“粤我大梁之二十一载,……显仁立孝,行于四海”。(80)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梁]萧统撰、俞绍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附录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4页。这种皇族与地方名族文学层面的默契互动,也促进了萧梁孝治文学在家国一体框架下的良性发展。

三、《丹阳上庸路碑》与萧纲“储副”、萧绎“帝子”塑造

如何委派、控御皇室宗亲势力,是汉魏以来的施政难题。为避免重蹈曹魏覆辙,晋武帝将以宗室诸王为主的分封格局扭转为以帝系诸王为主的皇权政治模式。(81)仇鹿鸣:《从族到家:宗室势力与西晋政治的转型》,《史学月刊》2011年第9期。一定程度上,萧梁沿袭并强化了这种模式。在萧衍长期执政下,萧梁孕育出专对于太子、藩王的政治语言和文化。像舜、姬诵、刘庄、司马绍等史上知名的孝子、太子,或者刘苍、刘德等好文藩王,均已被萧梁文、政两界改造成太子或藩王专属的政治表述。如萧统履行“隆家干国,主祭安民”的太子政务之余,(82)[唐]姚思廉:《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第170页。又引领天监、普通年间的文坛走向,(83)傅刚:《试论梁代天监、普通年间文学思想与创作》,《文学遗产》1998年第5期。以至被过誉为具有“克念无怠,烝烝以孝”的“大舜之德”。(84)[唐]姚思廉:《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论》,第173页。然而,“埋蜡鹅”“采莲荡舟”事件致使萧统早故,萧衍汲取永明末萧子良、萧昭业叔侄宫斗的教训,终以萧纲为太子。(85)较早系统探讨萧统“埋蜡鹅”“采莲荡舟”事件政治意涵者,为曹道衡《昭明太子和梁武帝的建储问题》(《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一文。辛明应《萧梁王室与荡舟记忆——兼释经史与文学意象的互文性》(《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则论证了“采莲荡舟”史学叙事背后经史、文学共生的内涵。萧纲为了消弭“废嫡立庶,海内噂誻”的消极影响,(86)[唐]李延寿:《南史》卷五十三《梁武帝诸子传》,第1312页。立储后仍积极延续萧统的文业与政治塑造。其不仅编纂《昭明太子传》五卷、《昭明太子集》二十卷,作《昭明太子集序》《上〈昭明太子集〉〈别传〉等表》,还套用《梁公九锡文》十四种颂功模式,在《〈昭明太子集〉序》中颂美萧统的十四种德行。该序盛赞萧统“恩均西伯,仁同姬祖”,(87)《昭明太子集校注》附录一,第249页。又将其纳入周汉以来名太子序列,使之与刘盈、曹丕并称。当然,萧梁易储后“储副”塑造的重心已向萧纲转移,原本比拟萧统的“夏启、周诵,汉储、魏两”等太子话语随之成为萧纲的专属称谓。(88)《陈书》卷二十四《周弘正传》,第306页。从思想文化层面,萧纲也不断强化自身影响,如《玉台新咏》的编纂就不乏宫教之用,(89)许云和:《南朝宫教与〈玉台新咏〉》,《文献》1997年第3期。更有“为新变诗风拿出示范的实例,和《诗苑英华》《文选》相对抗”的深层动机。(90)沈玉成《宫体诗与〈玉台新咏〉》,《文学遗产》1988年第6期。另,傅刚也认为《文选》与《玉台新咏》是萧统、萧纲作为太子“主持文事的不同阶段所代表的不同文风和文学观”的体现。见氏撰:《〈玉台新咏〉与〈文选〉》,《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1期。对萧衍来说,其向来注重大兴国家工程以显示本朝“自国刑家”的皇权特质。如天监九年翻修栅塘作缘淮塘,敕命周兴嗣作《栅塘碣》;十二年(513)扩建太极殿,由王筠撰《上太极殿表》。两次土木兴造与文事宣传,均不离“四海为家,义存威重。万国来朝,事惟壮观”的意图。(91)[梁]王筠撰、黄大宏校注:《王筠集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页。正因如此,兴修土木也成为萧衍强化太子形象的手段之一。徐陵《丹阳上庸路碑》就提供了这方面的信息。

徐陵《丹阳上庸路碑》题中“上庸”词义不明,导致历来对该篇颂扬的碑主存有歧疑。(92)清人吴兆宜《徐孝穆集笺注》以碑主为萧纲,而许逸民则归之为萧绎,见许逸民:《徐陵集校笺》卷九《丹阳上庸路碑·题解》考论,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051-1054页。兹认为,“上庸”是确定碑主的关键。“庸”与“容”在中古音中同属鍾韵、平声、余封切,是为同音字,故“上庸”即为“上容”。徐陵《丹阳上庸路碑》之“上庸”,实指萧衍以萧纲名义所修上容渎。据《景定建康志·疆域志二》,赤乌八年(245)孙权始凿破冈渎,迄至萧纲立太子后,萧衍为避萧纲讳而改破冈渎为破墩渎;又因该渎窄浅淤塞难以行舟,而于句容县东南五里另开上容渎。值得一提的是,孙吴开凿破冈渎之前,三吴地区至建康的漕运一般先沿长江行八十多公里抵京口而后转至建康。京口作为长江入海口,相关江域备受到海水倒灌的侵扰,本来的顺下却如同逆行,加之风高浪急,故而导致《丹阳上庸路碑》所说“涛如白马,既碍广陵之江。山曰金牛,用险梅湖之路”的航运风险。(93)[宋]周应合纂:《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域志二》“堰埭·破冈埭”条,王晓波、李勇先、张保见等点校:《宋元珍稀地方志丛刊》甲编2,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99页。破冈渎、上容渎开通后,太湖流域经破冈渎至秦淮、建康的路程缩短为六十公里,且不必再经受京口江域海潮的考验,航运的经济性和安全性大为提升。(94)郑肇经主编:《太湖水利技术史》,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87年,第173-174页。作为沟通三吴与建康漕运的新航道,上容渎对萧梁中后期建康都市圈的持续性发展贡献不小。(95)张学锋:《六朝建康都城圈的东方——以破冈渎的探讨为中心》,《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三十二辑。因此,《景定建康志》说:“梁朝四时遣公行陵,乘舴艋自方山至云阳。……徐陵《上容路碑》有云:‘涛如白马,既碍广陵之江。山曰金牛,用险梅湖之路。莫不欣兹利渉,玩此修渠。’”(96)《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域志二》“堰埭·破冈埭”条,第799页。由上引“徐陵《上容路碑》”及碑文来看,至迟南宋时此碑题名尚未讹作“上庸路碑”。至于“上容路”,则是沿上容渎两岸所筑的堤路,目的在于方便上容渎沿岸的水陆运输。丹徒是齐梁皇陵的所在地,破冈渎或上容渎则是齐梁皇室自建康至丹徒四时行陵的便捷通道。徐陵碑文“专州典郡,青凫赤马之船。皇子天孙,鸣凤飞龙之乘。莫不欣斯利涉,玩此修渠。乍拥节而长歌,乃摐金而鸣籁”等句,(97)许逸民:《徐陵集校笺》卷九,第1056页。实为上容渎及堤路修竣后萧梁皇王、公卿顺渠前往丹徒行陵的场景。由于三十卷六朝古本《徐陵诗文集》及宋人编本《徐陵诗集》均散佚不传,现存《徐陵集》实为明人重编本。(98)刘明:《〈徐陵集〉编撰及版本考论》,《天中学刊》2018年第6期。明人辑录《徐陵集》时,偶有不熟悉梁陈时代的汉语复音词及相关地名,却喜欢逞臆剜改,就造成了今传《徐陵集》中诸多中古新词的异化现象。(99)吴金华、崔太勋:《中古语词的异化与还原——以〈徐陵集校笺〉为例》,《汉语史学报》第九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8月版,第129-134页。“上容”讹为同一反切的“上庸”,大致也是如此。鉴于上容渎与萧纲密切相关,徐陵以东宫学士身份撰制《丹阳上庸路碑》实属分内之职。由碑文前半部分“我大梁之受天明命,劳己济民,有道称皇,无为曰帝”与铭文末句“帝德惟厚,皇恩甚深。观乎禹迹,见我尧心”来看,全篇充满了对于萧衍天命帝德、振儒兴佛、弘文劝化的颂美,其主旨当与周兴嗣《栅塘碣》、陆倕《石阙铭》、王筠《上太极殿表》相近。不过,上容渎毕竟为萧纲而兴造,故萧纲实为《丹阳上庸路碑》“碑主”萧衍之外的第二主角。碑文“震维举德,非曰尚年。若发居酆,犹庄在汉”句,(100)许逸民:《徐陵集校笺》卷九《丹阳上庸路碑》,第1056页。即颂赞萧纲以姬发、刘庄为成长样板,某种意义上也预示着萧统时代的“储副”话语已正式被萧纲所承继。

有意思的是,萧绎《金楼子·戒子篇》亦提及“上容”。其云:“东方生戒其子上容:‘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仕以易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101)[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卷二《戒子篇》,第470页。萧绎所引出自《汉书·东方朔传赞》“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颜师古注:“容身避害也。”(102)《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第2874页。《太平御览·人事部》“鉴戒下”载《东方朔集》亦说:“(东方)朔将仙,戒其子曰:‘明者处世,莫尚于中庸。……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103)[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四百五十九“人事部一百”,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页2112上a。所谓“莫尚於中庸”即“尚庸”,亦即《汉书·东方朔传赞》之“上容”。萧衍是否借上容渎之名告诫萧纲做一名“尚庸”(或“上容”)太子,实难仅凭字面遽下按断。不过,萧纲《答徐摛书》自称:“山涛有云:东宫养德而已。……竟不能黜邪进善,少助国章,献可替不,仰裨圣政。以此惭遑,无忘夕惕。”(104)[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十六,第480页。已见其东宫事权捉襟见肘。加之萧衍儒、玄、释并宗,萧伟、萧绎、萧伯游等宗室成员多究玄义,萧纲则最称典型。其于大同末至太清年间频繁在玄圃自讲《老》《庄》,或听朱异讲《周易义》,以致何敬容讽刺:“昔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夏。今东宫复袭此,殆非人事,其将为戎乎?”(105)[唐]姚思廉:《梁书》卷三十七《何敬容传》,第533页。因此,萧纲梁末崇玄的思想变化,或恐与上容渎之“尚庸”的双关意涵有关。

萧绎不仅与萧纲文事交流密切,还曾因私通宫人李桃儿被后者包庇,故政治上颇为依附丁贵嫔与萧纲。(106)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第218页。萧衍曾以“吾家之东阿”称许萧纲,(107)[唐]姚思廉:《梁书》卷四《简文帝纪》,第109页。意在萧纲能从文事层面辅翊萧统。萧纲如法炮制,又以“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来抬举萧绎,(108)[唐]姚思廉:《梁书》卷四十九《文学·庾肩吾传》,第691页。萧绎自然成为萧纲“储副”话语建构的主力。如其《〈法宝联璧〉序》说:“周颂幼冲,用资端士;汉盈末学,取凭通议。……我副君业迈宣尼,道高启筮之作。声超姬发,宁假卞兰之颂。……汉用戊申,晋维庚午。增晖前曜,独擅元贞。”(109)[南朝梁]萧绎著、陈志平、熊清元校注:《萧绎集校注》,第842页。“周颂”“孟侯”均指周成王姬诵,“汉盈”则指汉惠帝刘盈;“汉用戊申”,指建武十九年(43)六月戊申日刘秀册封刘庄为太子,事详《后汉书·光武帝纪下》;“晋维庚午”,则为太兴元年(318)三月庚午晋元帝立司马绍为太子,事见《晋书·元帝纪》。上述两次立储均为汉晋史上的著名事件,(110)陈志平、熊清元《萧绎集校注》于“汉用戊申,晋维庚午”句下注:“‘汉用’二句待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12月,第859-860页)这与徐陵《丹阳上庸路碑》将萧纲比作姬发、刘庄并无二致。至于徐陵《与王僧辩书》称颂萧衍“受命中兴,光宅天下。泰宁(按,司马绍)琐琐,安敢执鞭?建武(按,司马睿)栖栖,何其扶毂?”(111)许逸民:《徐陵集校笺》卷六,第533页。则是萧衍帝王话语模式凌驾于萧纲太子话语模式的体现。

不过,《金楼子·戒子篇》引述东方朔“上容”说后还置案语说:“详其为谈,异乎今之世也。方今尧舜在上,千载一朝,人思自勉,吾不欲使汝曹为之也。”(112)[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卷二《戒子篇》,第470页。可见,萧绎以萧衍治下臻于尧舜盛世而排斥“上容”哲学。萧绎志不在小,裴子野、刘显、萧子云、张缵等“知己”则充当了塑造其“帝子”话语的角色。(113)[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第2页。如裴子野《丹阳尹湘东王善政碑》说:“猗欤帝子,日就月将。疏爵分品,奄有潇湘。……行成师范,文为丽则。……我王显允,洵美且丽。……光赞大朝,庇民济世。”(114)[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二,第943-944页。裴子野化用谢朓《新亭渚别范云诗》“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句,(115)[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二十,页385下a。将萧绎出镇荆州视为继承萧衍龙飞之地“潇湘”的勋业,还有效化解《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语境下“目眇眇”所含萧绎“眇一目”的暗示,客观上生成了萧绎效仿萧衍立足荆楚、问鼎皇权的特定指向。正因如此,萧绎忌惮属僚轻率使用“帝子”一词。史载,萧绎“尝游江滨,叹秋望之美。(刘)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王有目疾,以为刺己。应曰:‘卿言目眇眇以愁予邪?’从此嫌之。”(116)[唐]李延寿:《南史》卷三十九《刘孝绰传附传》,第1012-1013页。尽管刘孝绰“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117)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98页。其子刘谅却对谢朓诗“讽味”不足,更未意识到裴子野重置“帝子”“潇湘”的毗连意象后对萧绎产生的政治意义。另外,侯景乱后萧绎因王伟檄文“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之句,下令“以钉钉其舌于柱,剜其肠”,(118)[唐]李延寿:《南史》卷八十《贼臣传》,第2018页。更见其忌讳之深。

萧绎为萧衍第七子,在王室兄弟中被称“七官”,侄辈则称之为“七父”。(119)[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十五《河东王萧誉传》,第830页;[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58页。自中大通三年(531)至大宝二年(551),萧统、萧综、萧绩、萧续、萧纶、萧纲先后去世,萧绎在“高祖五王”中“代实居长”。按照“以德以长”的“先王之通训”,萧绎自然可以“比以周旦,则文王之子;方之放勋,则帝挚之季”。(120)[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7-118、119页。建康陷落之初,萧绎静待时局恶化,拒绝以太尉身份承制勤王:“吾于天下不贱,宁俟都督之名?帝子之尊,何藉上台之位?”(121)[唐]李延寿:《南史》卷八《梁本纪下》,第234页。无独有偶,《金楼子序》亦述及“余于天下为不贱焉”。(122)[梁]萧绎撰、许逸民点校:《金楼子校笺》,第1页。其出自周公诫伯禽“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123)[汉]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518页。足见萧绎太清之初以“周公”置换其“帝子”的意图。此后,萧绎又自塑“出《震》等于勋、华,明让同于旦、奭”的地位。(124)[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29页。如其讨伐侯景、萧栋檄文说:“侯景,项籍也;萧栋,殷辛也。赤泉未赏,刘邦尚曰汉王;白旗弗悬,周发犹称太子。”(125)[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9页。正是据《史记·项羽本纪》《殷本纪》自比刘邦、姬发,而实现由“帝子”至“旦、奭”乃至武王的话语转换。

四、梁末皇权叙事变异与北方文化疆域南扩

侯景之乱不仅是南北政局丕变的分水岭,(126)李万生:《侯景之乱与北朝政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5页。也是南方正统论由盛而衰的拐点。颜之推《观我生赋》哀叹“自东晋之违难,寓礼乐于江湘。迄此几于三百,左衽浃于四方”,(127)[唐]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颜之推传》,第619页。即为其证。另外,梁末国玺经辛术之手送至邺城,萧詧《愍时赋》“悲晋玺之迁赵”句亦是以“白版天子”自嘲。(128)[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第861页。另史载:“乘舆传国玺,秦玺也。晋中原乱没胡,江左初无之,北方呼晋家为‘白版天子’。”见《南齐书》卷十七《舆服志》,第343页。因此,陈庆之所谓“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已不攻自破。(129)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二“城东·景宁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7-118页。萧衍皇权叙事的诸多定式也在这一阶段发生异化。

其一,抑建康而崇江陵,消解建康礼制建筑的王权象征属性,使“自国刑家”的治国框架沦为地方本位的“有家无国”。萧绎为保障荆楚地缘利益而属意定都江陵,徐陵附和说:“何必西瞻虎踞,乃建王宫;南望牛头,方称天阙?”(130)[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30页。以山为“天阙”似可溯源至秦始皇“表南山之颠以为阙”。(131)辛德勇:《越王勾践徙都琅邪事析义》,《文史》2010年第1期。此后,东晋以宫城正午方位的牛头山双峰为建康天阙,宋齐则选择梁山、博望山为之,且均不建象阙。不过,天阙只是京都的地理标志,不具备周礼体系下宫城象阙的政务、礼制功能。是以天监七年(508)萧衍实施何胤“树双阙”以明皇权威仪的建议,在宫城端门、大司马门外作神龙阙、仁虎阙。两阙与太极殿构成了宫城的朝政中枢空间,阙门既是帝宫居处与外界区分的标志,又是官民上章、辟召隐逸、外事观礼等活动实施的重要场所。(132)[日]渡辺信一郎:《宫阙与园林——三-六世纪中国皇帝权力的空间构成》,渡辺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徐冲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97-114页。陆倕奉敕撰《石阙铭》,更是凸显了“梁朝建立之合法性与正义性”。(133)程章灿:《象阙与萧梁政权始建期的正统焦虑——读陆倕〈石阙铭〉》,《文史》2013年第2期。只是《石阙铭》认为晋宋“假天阙于牛头,托远图於博望,有欺耳目,无补宪章”,(134)[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五十六,页1037下b。到徐陵这里却成了论证江陵无“天阙”亦可建都的依据。大宝二年十月萧纲被弑后,萧绎仿效刘义隆宣扬“有紫云如车盖,临江陵城”。(135)[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7页。王僧辩随之进言:“陛下继明阐祚,即宫旧楚。……惟王可以在镐,何必勤勤建业也哉!”(136)[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8页。不过,周弘正、王褒等人仅赞同江陵的陪都地位,且警告“黔首万姓,若未见舆驾入建邺,谓是列国诸王,未名天子”的舆情导向。(137)[唐]姚思廉“:《陈书》卷二十四《周弘正传》,第309页。这说明江陵与建康的帝都之争亦是帝系王统之争。庾信《哀江南赋》悼惜“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138)[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一《庾信传》,第741页。即是其精要概括。

其二,“桓文”叙事的扭曲。梁末诸藩内轧不断,“桓、文”作为中兴之臣的政治寓意屡被消解,甚至还转指宇文泰、宇文邕。如萧绎请求西魏诛讨萧纪说:“子纠亲也,请君讨之。”(139)《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五“梁元帝承圣二年”,第5098页。其径引《左传·庄公九年》鲍叔牙给鲁庄公书信之辞,虽以齐桓公自比,却立足齐国宫廷内斗的史实,全无“继踪曲阜,拟迹桓、文”的“五霸”属性。(140)[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6页。萧詧在西魏扶持下即位,“上疏则称臣,奉朝廷正朔”,故作《愍时赋》感叹说:“忽值魏师入讨,于彼南荆。既车徒之赩赫,遂一鼓而陵城。同寤生之舍许,等小白之全邢。”(141)[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第859、861-862页。据《左传·隐公十一年》,郑庄公灭许国后,以郑大夫公孙获领兵居许国西偏,命许庄公居东偏,从而将许国变为郑国的托管政权;又《韩非子·说林上》载,晋国伐邢国之际鲍叔建议齐桓公坐观成败,“晚救之以敝晋,齐实利。待邢亡而复存之,其名实美”。(142)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新校注》卷七《说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64页。由上可知,萧詧自比许庄公、邢君,而将宇文泰喻作郑庄公、齐桓公。不宁唯是,天保十年(571)华皎至襄阳向卫公宇文直陈请:“梁主既失江南诸郡,民少国贫。朝廷兴亡继绝,理宜资赡,岂使齐桓、楚庄独擅救卫复陈之美。望借数州,以裨梁国。”(143)[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第864页。可见,华皎在萧詧“齐桓救卫”的基础上,并联《左传·宣公十一年》楚庄王杀夏征舒而以陈国为县之典,同样将齐桓、楚庄比拟宇文邕。

其三,操弄忠孝之名,导致家国一体的政治道德体系崩坏。萧绎在侯景乱前一直强调皇室家教与萧梁开国守成的关系,其《上〈忠臣传〉表》就将“求忠出孝”溯源至“羲轩改物,殷周受命”,(144)[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十,第367页。从而把萧梁教化与黄帝、周武王的圣王传统连结,客观上促动了萧梁建国后的文教转型。因此,王筠《答湘东王示〈忠臣传〉笺》加以鼓吹说:“孝实天经,忠为令德,百行攸先,一心靡忒。……东平获誉为片言,临淄见称文辞小道,孰若理冠君亲,义兼臣子?”(145)[梁]王筠撰、黄大宏校注:《王筠集校注》卷上,第29页。此后,萧恪、萧大款、萧大成、萧圆正、张绾等人又援引《上〈忠臣传〉表》的忠孝观,将萧绎塑造为“忠为令德,孝实天经。地切应、韩,寄深旦、奭”的典型。(146)[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15页。徐陵则称萧绎“忠诚冠于日月,孝义感于冰霜”,并将其平叛侯景赋予“家冤将报”与“国害宜诛”的双重意涵。(147)[唐]姚思廉:《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29页。然而,萧绎表面标举“吾于天下不贱”的口号,实则借萧衍之名以控御诸藩、统制州镇。故而,梁末文士忠孝立场日益模糊,如赵伯超、周石珍、严亶、伏知命、王克、元罗、殷不害、周弘正等人均曾为侯景僭伪政权所用。对此,颜之推不由感叹:“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148)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四《文章篇》,第258页。至于萧詧,亦因称藩异国而难脱“杀人父兄,孤人子弟,人尽雠也,谁与为国”的骂名,(149)[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第860页、第862页。遑论逆转萧梁“溥天之下,斯文尽丧”的败局。(150)[唐]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颜之推传》,第623页。

自承圣元年(552)至祯明三年(589),南方荆楚、三吴区块之争已演变为北周、北齐介入后的南北之争。当时南兖州、秦郡、阳平、历阳等州郡尽归北齐所有,益州、巴州等巴峡以东地区及荆州、襄阳则并入北周版图,(151)胡阿祥:《六朝疆域与政区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年,第116-124页。梁末王朝叙事的地域、政统、文化空间被大大压缩,以江南地理为依托的“国”的概念也日渐淡化。尤其南人入北后,北地作为永嘉南渡前的“父母之邦国”,(152)[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七十九,第1358页。往往使亲族观念替代国家意识,并促生南北间序族认亲、连缀宗脉的活动。诸如沈炯《归魂赋》、庾信《哀江南赋》、颜之推《观我生赋》、徐陵《在北齐与宗室书》均历述族系,其用意大致如此。与此同时,巴蜀、荆楚易主也带来长江中上游地理文学沦为异邦文化资产的风险。如萧詧《愍时赋》就痛陈:“彼云梦之旧都,乃标奇于昔者。验往记而瞻今,何名高而实寡!寂寥井邑,荒凉原野。徒揄扬于宋玉,空称嗟于司马。南方卑而叹屈,长沙湿而悲贾。余家国之一匡,庶兴周而祀夏。忽萦忧而北屈,岂年华之天假!”(153)[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第862页。至于萧绎在征讨侯景檄中,也如实地描述了“偃师南望,无复储胥、露寒。河阳北临,或有穹庐毡帐”的江南乱象。萧贲大概受“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的风习影响,(154)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四,第279页。径直批评说:“圣制此句,非为过似。如体目朝廷,非关序贼。”(155)[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四《齐武帝诸子传》,第1106页。所谓“体目”,即构造字谜隐语之法。(156)詹瑛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49-550页。另,祖保泉译作:“以体解文字为窍门而设谜。体,体解、拆开。目,窍门。”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卷三,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84页。萧贲意在劝诫萧绎不应将朝廷覆灭写的如同哑谜,而应彰显檄文“植义扬辞,务在刚健。……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的特征。(157)詹瑛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四,第780-783页。然而,萧绎误认为萧贲暗讽其“何补金陵之覆没”的过错,(158)[唐]姚思廉:《梁书》卷六《敬帝纪论》,第152页。按,有学者以“体目”作比方、比拟解,认为萧贲作为南齐宗室遗臣对梁有亡国之恨,故反讽萧梁覆灭实属罪有应得。见林维民:《铅刀集》“萧绎为何怒而杀萧贲”条,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87-188页。故将其下狱饿死、戮尸,甚至还作《怀旧传》加以诬毁。这种敏感态度抑制了江南地区的政治批判,反而在庾信(《哀江南赋》)、颜之推(《观我生赋》)、萧圆肃(《淮海乱离志》)、萧大圜(《梁旧事》)等入北梁士的推动下,使北地大兴梁亡反思的风潮。

另外,北周占据蜀岷、荆楚地域,获得了与西南诸夷展开朝贡贸易的渠道,也掌握了南下岭南、东指建康的战略主动权。随着北周官员在上述地域任职,相关的官方文书、文人诗笔大量增加。这就意味着北周的文化版图得以南扩,而庾信、王褒、沈炯等降北南士则充当了南扩的桥梁。由徐陵《折杨柳》“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来看,(159)[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横吹曲辞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28、329页。“江陵旧曲”转换为“洛下新声”的过程中必然灌注北朝政权的正统立场。因此,降北南士笔下的荆楚风物看似促进了三峡、白帝城、江陵、襄阳等山川、城邑意象的北传,事实上却是北朝皇权意识对南土逆向伸张的载体。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杂取荆楚地记、乐府、碑颂以塑造纥干弘平定南土的勋绩,就是这方面的显例。其云:“公受命中军,迅流下濑,遂得朝发白帝,暮宿江陵,猿啸不惊,鸡鸣即定。”(160)[北周]庾信撰、许逸民集注《庾子山集注》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39页。上述源自盛弘之《荆州记》:“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云:‘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一二千里,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又“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161)[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五十三“地部十八”,第259页上b-下a。小尾郊一认为,《荆州记》是李白《早发白帝城》“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最早出典。(162)[日]小尾郊一:《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以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中心》,邵毅平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0页。然而,“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与“高猿长啸,属引凄异”分别出现在《荆州记》的不同段落,庾信当是将“白帝”“江陵”“猿啸(或“啼”)”三者整合书写的先驱。鉴于李白深受庾信诗赋影响,(163)何世剑:《论李白对庾信诗赋的承传接受》,《中国文化研究》2010年春之卷。恐怕庾信此碑才是李诗的直接来源。只是李诗后来居上,“白帝”“江陵”已由庾碑中的军事重镇转变为李白笔下的自然名胜而已。不止如此,庾碑也可能效法了梁鼓吹曲辞《巫山高》。《巫山高》本为汉鼓吹十六曲之一,萧衍为颂扬建梁阐运的历程,将十六曲改制为十二曲,并更换新题。其中《巫山高》改为《鹤楼峻》,“言平郢城,兵威无敌”。(164)[唐]魏徵等:《隋书》卷十三《音乐志上》,第304-305页。检看萧绎、范云、费昶、王泰所作《巫山高》,均以表现荆门、巫峡的奇绝景致为主,当跳出了《鹤楼峻》作为开国史诗的政治窠臼。费昶还因“善为乐府,又作鼓吹曲”,被萧衍誉为“才意新拔,有足嘉异”。(165)[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二《文学传》,第1783页。这说明《巫山高》的自然化描写得到当朝的认可。另外,萧绎《巫山高》《青溪山馆碑》均涉及巫峡急湍猿鸣的情节,体现了诗、碑笔法互通的特点。(166)如萧绎《巫山高》“巫山高不穷,迥出荆门中。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乐府诗集》卷十七“鼓吹曲辞二”,第239页),就与《青溪山馆碑》“清风远至,响猿鸣于巫峡。西邻百丈之穴,南带千仞之水”(《萧绎集校注》,第1202页)诸句十分相似。这也正是庾碑受《巫山高》影响的可能性所在。应该说,“南国多奇山,荆巫独灵异”的自然风致经由庾信融汇荆楚地记、诗、碑后的书写,(167)虞羲:《巫山高》,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605页。不仅成为纥干弘立功南土的陪衬,也美化了北周趁萧梁内乱而侵夺岷蜀、荆楚的军事活动。自梁至唐,江陵、白帝、襄阳等城市先后经历了由军事重镇、割据都城到经济中心、文化名城的转化,其山川形胜、名物景观、风土乡情、居处饮食等元素也纷纷进入唐代主流文化视野。(168)张伟然:《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李孝聪主编:《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8月,第385-393页。追本溯源,庾信碑文客观上扩大了荆楚地理文学的影响,北周文化版图的南扩更预先开启了隋唐一统南北的精神窗口。

总之,萧衍“自家刑国,自国刑家”的治国方略,源自开国文书“高光征伐”“汤武革命”与“二圣”叙事所确立的政治框架,也是受命改制的必然选择。家国一体论作为萧梁皇权叙事的核心要义,不仅框定了皇朝文学的书写方向,也左右了文坛迭代的进程。除了“四萧”的引领外,参与禅代文书或皇家碑铭的撰制者,往往也是萧梁文坛不同阶段的执牛耳者。当家国观念融入萧梁宗教政治与权力运作的综合体系后,经由文学的折射,萧梁开国诏册、太子与帝子的斯文塑造以及梁末乱世文书都呈现出兼具史学与文学经典的双重特征。虽然梁末家国孝治体系崩解导致皇权叙事异变,纵观萧纲、萧詧、萧绎、庾信、沈炯、颜之推等以“忠孝节义”为主旨的撰述,其中自不乏“其大者,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次亦足以抒愤写怀。……彼至性至情,充塞于两间蟠际不可澌灭”的特质,(169)[清]纪晓岚著:《纪晓岚文集》第一册卷九《〈冰瓯草〉序》,孙致中等校点,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86-187页。一定程度上也将六朝皇权叙事文学推向鼎峰。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陈朝因“合法性资源严重不足”,(170)牟发松:《陈朝建立之际的合法性诉求及其运作》,《中华文史论丛》第83辑,第232页。难以有效贯彻家国一体的孝治路径。迄至隋朝,杨坚反而积极吸纳许善心、柳彧等萧梁遗少推扬的家国忠孝观念,(171)如许善心续修、增补其父许亨《梁史》为七十卷,专门设置《孝德传》《诚臣传》《列女传》《藩臣传》与《权幸传》《羯贼传》《逆臣传》《叛臣传》,从“忠孝”与反“忠孝”角度揭示梁末官场的两极分化。杨坚不以其《梁史·序传》称颂“有梁之兴,君临天下,江左建国,莫斯为盛”为忤,反而誉之为“既能怀其旧君,即我诚臣”。见《北史》卷八十三《文苑传》,第2084、2801页。要求公卿大族应以雅乐为“正声”,摒弃西凉、龟兹等“新变”之乐,以身作则,以利于“自家形国,化成人风。勿谓天下方然,公家家自有风俗矣。存亡善恶,莫不系之”。(172)[唐]魏徵等:《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第378-379页。这种雅乐改革主张其实始于颜之推开皇二年上书:“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冯梁国旧事,考寻古典”。(173)[唐]魏徵等:《隋书》卷十四《音乐志中》,第345页。另外,柳彧力谏杨坚“孝惟行本,礼实身基,自国刑家,率由斯道”,(174)[唐]魏徵等:《隋书》卷六十二《柳彧传》,第1482页。也是萧梁家国一体政治遗产持续传播的显证。此后,李世民出于为玄武门之变辩护的目的,一改魏晋忠孝对立的观念而强调忠君先于孝亲。(175)唐长孺:《魏晋南朝的君父先后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48页。考察其“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的说辞,(176)[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二十四《礼仪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17页。其中亦多少受到萧梁家国一体论的启发。杰·怀特曾指出,传统社会中的合法性叙事“告诉人们相信什么、如何行动、在一生中可以希望什么。通过叙事传播的规范和规则,为那些相信叙事的人确立了社会联系以及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实践”。(177)[美]杰·D.怀特:《公共行政研究的叙事基础》,胡辉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36页。这大致符合萧梁皇权叙事的特质,而萧梁又是南朝乃至隋唐皇权叙事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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